薩爾茨堡,奧地利邊境上一個風景秀美且地理位置極佳的小城。在歐洲交通圖上,它更像一個輻射的始發(fā)點,從這里坐上20世紀初的老火車,兩個半小時可以到達慕尼黑喝黑啤酒,五小時可以抵達音樂之都維也納聽歌劇,十小時可以到蘇黎世修鐘表或者到威尼斯玩水,而如果你愿意花上二十小時,那就可以到達巴黎,在塞納河畔或者巴黎圣母院里想想心事,計劃人生。
后來,這里因頻繁舉辦各種藝術節(jié)而成為歐洲最著名的藝術之城。
而1919年的時候,薩爾茨堡還是一個沉睡的小鎮(zhèn),它的面前橫亙的是廣袤而深沉的德國大平原,它的身后站立的是阿爾卑斯山仿佛波濤起伏的崇山峻嶺,那上面,有美麗而清寒的雪絨花開放。從小鎮(zhèn)的山崗后面,可以隔著國境線遙遙望見德國巴伐利亞邊境的貝希特斯加登。4年之后,有一個還名不見經傳的奧地利退役士兵前往那里避暑,而多年之后,這個名為阿道夫·希特勒的三流畫家在貝希特斯加登海拔1881米的頂峰擁有了一座名為老鷹堡的私人別墅。這是他的納粹子孫們?yōu)閼c祝教主的生日而敬奉的獻禮,但教主因患有恐高癥,對這座象征納粹精神高度的別墅很少涉足。
1919年以及晚些的時候,從薩爾茨堡山崗上仰望,還看不到那座老鷹堡,但可以看見一列列吐著黑煤煙的火車越過國境線,緩慢而沉重地駛來,最終停靠在小鎮(zhèn)的火車站上,并傾吐出一堆一堆的德國人。這些來自巴伐利亞各處小鎮(zhèn)的德國男人穿著破破爛爛的舊衣服,很多還帶著老婆孩子。他們越境而來,一下火車便成群結隊興奮地涌進薩爾茨堡的各處酒館,揮舞著嶄新的大面額德國馬克狂飲啤酒。
巴伐利亞是著名的啤酒之鄉(xiāng),這些嗜好狂飲的德國佬們?yōu)槭裁床辉谧约杭依锉е【仆翱耧嫸峤筮h呢?而很長一段時間內,越過國境來薩爾茨堡買醉,已成為巴伐利亞人異常熱衷而又十分必要的一種集體選擇。
并不是因為薩爾茨堡的啤酒比巴伐利亞啤酒質量更好,唯一的原因是,在國境線那一邊的薩爾茨堡,一馬克能買到的啤酒要比國境線這一邊的巴伐利亞多出四五立升,甚至十個立升。這相當于你只要愿意多跑幾步路,花一塊錢在外面就能買到比家里多十斤甚至二十斤的啤酒。這對于以酒為命的巴伐利亞人來說真是福音啊。所以他們甘愿擠上因燃料缺乏而不得不使用褐煤的老火車,在所有車燈都已壞掉或被偷走的黑暗車廂里坐著或更多是站著,忍耐一段饑腸轆轆、酒蟲涌動的難挨時光,而后撲下火車跳進啤酒桶里一解酒饞。
每當夜晚降臨,薩爾茨堡火車站便再次擠滿了肚子里飽灌啤酒的德國佬。他們全都酩酊大醉,狂呼亂吼,而更多的是不住地打著酒嗝兒或者把手插在喉嚨里嘔吐不止的醉漢。還有很多已經爛醉如泥的酒客,被啤酒館直接用運行李的手推車送進車廂。伴隨著一聲嗚咽般的汽笛聲,老火車再次噴出黑煙,很久不上車油的鐵輪子發(fā)出就要散架的哐當哐當聲,載著這些每一個毛孔都在流淌啤酒液的瘋狂醉漢們回到他們自己因戰(zhàn)敗而風雨飄搖、窮愁潦倒的國家。
薩爾茨堡人為什么那么傻,要把自己的啤酒賣得那么賤呢?其實不是薩爾茨堡的酒賤,而是奧地利的通用貨幣克朗太賤——一場跟隨德國而進行的世界大戰(zhàn),已經讓奧地利成為一個極度虛弱的病人。奧地利克朗竟然先于德國馬克瘋狂貶值,以致任何一個普通的奧地利人要維持一天最卑微的生活都需要開銷幾萬克朗,而買一枚雞蛋的錢已經夠買過去的一輛豪華轎車。
一德國馬克在國境線這邊的薩爾茨堡能當七十克朗使用,這便是巴伐利亞人興師動眾越境狂飲的全部理由。
薩爾茨堡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在自己國家里窮愁潦倒的德國佬們卻在自己家門口充闊佬,他們恨得牙根癢癢。不止因為心疼那些被德國佬們賤飲的啤酒,更多是因為這些把自己帶入戰(zhàn)爭的人,在失敗的戰(zhàn)爭之后竟然能比自己過得更好。他們的馬克竟然要比自己的克朗更堅挺,這怎么能讓人忍受呢?
大概薩爾茨堡人的詛咒驚動了上帝,因為自從邊境火車在某個夜晚送走最后一批德國佬之后,他們的德國靴子便再也沒有回到薩爾茨堡的街道上。相反,在不久之后的一個早上,成群結隊的薩爾茨堡男人在幾個參加過德奧戰(zhàn)爭的老頭子的帶領下,擠上同一列火車,坐在不久前德國屁股們坐過的硬椅子上,或者就站在骯臟的車廂里挨過一段逆行的難熬時光。一下車,他們便撲出去,浩浩蕩蕩地涌進巴伐利亞那些著名的啤酒館,抱著橡木桶狂飲黑啤酒。然后,他們像不久前的巴伐利亞人那樣叫罵,嘔吐,躺倒,再然后,被抬上火車返回薩爾茨堡的家。
而那些曾經在薩爾茨堡狂飲的巴伐利亞醉漢們,現(xiàn)在卻眼睜睜地欲哭無淚。國境線還是那條國境線,但薩爾茨堡的奧地利克朗卻在可憐的堅持中漸漸穩(wěn)定,而巴伐利亞的德國馬克卻像個被一棒子猛然打倒的醉漢,一個跟頭跌下了懸崖,而且久久都聽不到落地的回聲。
一枚煎鍋里的雞蛋,已經被賣到了四十億馬克!那些腦子還沒有被徹底餓昏的數(shù)學家掰開手指頭一算,四十億,在戰(zhàn)前,甚至可以買下柏林所有房屋的地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