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人似乎都不甚愛花;父親只在領我們上街時,偶然和我們到“花房”里去過一兩回。至于領略花的趣味,那是以后的事:夏天的早晨,我們那地方有鄉(xiāng)下的姑娘在各處街巷,沿門叫著,“賣梔子花來”。梔子花不是什么高品,但我喜歡那白而暈黃的顏色和那肥肥的個兒,梔子花的香,濃而不烈,清而不淡,也是我樂意的。我這樣便愛起花來了。也許有人會問,“你愛的不是花吧?”這個我自己其實也已不大弄得清楚,只好存而不論了。
以后漸漸念了些看花的詩,覺得看花頗有些意思。后來到杭州做事,遇見了Y君。我和他常到孤山去看梅花。有一回,Y來說,靈峰寺有三百株梅花;寺在山里,去的人也少。我和Y,還有N君,從西湖邊雇船到岳墳,從岳墳入山。曲曲折折走了好一會,又上了許多石級,才到山上寺里。寺甚小,梅花便在大殿西邊園中。園也不大,東墻下有三間凈室,最宜喝茶看花;北邊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大約叫“望海亭”吧,望海是未必,但錢塘江與西湖是看得見的。梅樹確是不少,密密地低低地整列著。那時已是黃昏,寺里只有我們?nèi)齻€游人;梅花并沒有開,但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骨朵兒,已經(jīng)夠可愛了;我們都覺得比孤山上盛開的有味。大殿上正做晚課,送來梵唄的聲音,和著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們舍不得回去。
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馬湖。那邊是鄉(xiāng)下,只有沿湖與楊柳相間著種了一行小桃樹,春天花發(fā)時,在風里嬌媚地笑著。還有山里的杜鵑花也不少。但有一位S君,卻特別愛養(yǎng)花;他家里幾乎是終年不離花的。他院子里一株紫薇花很好,我們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馬湖住了不過一年,我卻傳染了他那愛花的嗜好。“清華園之菊”是著名的,孫三先生還特地寫了一篇文,畫了好些畫。但那種一盆一桿一花的養(yǎng)法,花是好了,總覺沒有天然的風趣。我愛繁花老干的杏,臨風婀娜的小紅桃,貼梗累累如珠的紫荊;但最戀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艷極了,卻沒有一絲蕩意。疏疏的高桿子,英氣隱隱逼人??上]有趁著月色看過;王鵬運有兩句詞道:“只愁淡月朦朧影,難驗微波上下潮?!蔽蚁朐孪碌暮L幕?,大約便是這種光景吧。為了海棠,前兩天在城里特地冒了大風到中山公園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但不知怎的,卻忘了畿輔先哲祠。Y告我那里的一株,遮住了大半個院子;別處的都向上長,這一株卻是橫里伸張的?;ǖ姆睕]法說;海棠本無香,昔人常以為恨,這里花太繁了,卻醞釀出一種淡淡的香氣,使人久聞不倦。Y告我,正是刮了一日還不息的狂風的晚上;他是前一天去的。他說他去時地上已有落花了,這一日一夜的風,準完了。他說北平看花,是要趕著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陰的日子了,但狂風還是逃不了的。我說北平看花,比別處有意思,也正在此。這時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詩人名士了。
(選自《朱自清散文集》,有刪改)
【思考探究】
本文與《荷塘月色》一文皆為朱自清寫賞花的文章,請你談談這兩篇文章在寫作手法和情感表達上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