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南唐詞作是詞的發(fā)展歷程中的第一個高峰。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認為:“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1】(P4)其實,這個評語放在南唐整體的詞中也頗為恰當。這種“士大夫之詞”在一定程度上擴充了詞的內(nèi)容,賦予了詞以更深廣的表現(xiàn)力;在抒情手法上含蓄而不隱晦,感傷而不哀傷,呈現(xiàn)出一種“深美閎約”“和淚試嚴妝”的藝術(shù)境界。李璟、李煜均是南唐的重要詞人,但因生活經(jīng)歷和境遇的不同,詞風(fēng)也大相徑庭,現(xiàn)試在此做一簡單比較。
【關(guān)鍵詞】李璟;李煜;抒情特色
一、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
李璟留下來的詞不過四首【2】,但每首都是精品。在其中,筆者認為,最能代表其抒情風(fēng)格的是《攤破浣溪沙》:
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風(fēng)里落花誰是主?思悠悠。 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厥拙G波三楚暮,接天流。
閨怨是詩詞創(chuàng)作中的永恒主題。自從溫庭筠起,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文人便在婦人體態(tài)和服飾上大做文章;縱使在大量的描寫之余有一點感情流露,也大多是代人言情,所言之情無非是“空床難獨守”和“歲月忽已老”。在李璟詞中,主角也是貴族少婦,“閨怨”也無處不在:將珠簾卷起又放下,不是為了看看外面的風(fēng)景,而是為了給自己找個事做,排解無聊;然而這種嘗試卻帶來了更深的惆悵——依前春恨鎖重樓。暮春時節(jié)花落如雨,絢爛繁華卻正是生命的盡頭,如此春光怎能不令人“恨”?然而這種“春愁”卻深深鐫刻在“重樓”之上,少婦似乎要等待什么,卻不僅僅“樓高不見章臺路”,而且送信的青鳥也讓自己失望,只有未綻放的丁香似解人意,在雨中陪著自己一起濺淚,品味著層層的“春愁”。
李璟用逐層遞進的方法,構(gòu)建了一個廣袤的空間,在其中確有愁緒存在,濃郁深厚,難以排遣。然而“春恨”“雨中愁”具體是什么,卻很難確定。王國維評李璟詞認為:“‘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fēng)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1】(P3)王國維的說法或許有武斷之嫌,但李璟身為南唐中主,把父親辛苦掙下的江山弄得七零八落,外有強敵,內(nèi)有黨爭,危機之感不可能不深壓在南唐君臣之上。這種難以言說、欲道還休的危機之感,成為了南唐文學(xué)中情感的最鮮明的特征,同時因為所指的不確定,給了后人言之不盡的解讀空間。
李璟借助“香草美人”的抒情傳統(tǒng),把詞從酒筵上閨房中解放出來,代之以自身更為深沉的情感內(nèi)容,在詞的發(fā)展歷程中是一個巨大的突破。但從李璟僅存的四首詞來看,結(jié)合馮延巳的創(chuàng)作,南唐的正統(tǒng)詞風(fēng)如同李璟筆下雨中未放的丁香,雖然有無限之“愁”,但此種“愁”仍是含蓄內(nèi)斂、溫柔綿密的,需要閨房的脂粉氣息做外衣。在向“士大夫之詞”轉(zhuǎn)變的進程中,李璟只是開了個頭,真正地完成卻是到了李煜。
二、人生長恨水長東
相對于溫和綿密的南唐詞風(fēng),李煜算是文人詞開創(chuàng)以來的第一個變體。王國維對李煜詞評價極高,“李重光之詞,神秀也。” 【1】(P4)針對李煜詞的抒情特點,王國維在對比了宋徽宗的《燕山亭》之后,也給出了恰如其分的評價:“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dān)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故不同矣?!爆F(xiàn)存留李煜三十三首詞,能確切證明寫作于亡國之后的不過十多首,卻代表了南唐創(chuàng)作的最高水平。例如《烏夜啼》: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后人多認為李煜在國破家亡之后詞風(fēng)大變,但筆者以為,所變者大約在于內(nèi)容的不同,而其中的情感基調(diào)——即喜怒出于內(nèi)心、縱情不加節(jié)制的“赤子之心”“天真之詞”,在李煜創(chuàng)作的初期就已經(jīng)奠定。在此試舉一例前期的作品: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笙簫吹斷水云間,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風(fēng)誰更香飄屑,醉拍闌干情未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放馬蹄清月夜。
后人大多肯定詞的技巧,而否認其中呈現(xiàn)的“荒淫腐朽”的帝王生活。內(nèi)容是否健康,在這里暫時不論,就歌吹宴飲的同類作品而言,這首《玉樓春》無疑是上上之作,其中原因,在于李煜灌注了強烈的個人情感在里面。上闋寫帝王的熱鬧歡飲,最后兩句寫文人的清幽之趣,兩種不同類型的趣味李煜都沉迷其中,無不帶有強烈的自我欣賞的色彩:喝完了酒,“醉拍闌干”仍不滿足;而帶有命令口吻的“休放”二字,既點明了作者的高貴身份,更展現(xiàn)了作者對文人雅趣的向往和堅決。此種任情,即使與“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相比,也毫不遜色。在此筆者以為,李煜的全部情感基調(diào)都圍繞著早年的“真”而展開;王國維所謂對“血書”的稱道,更多是出于對詩歌創(chuàng)作中縱情任性,乃至不惜“多情損少年”的一種欣賞,并不一定非得是國破家亡之后的泣血漣如。
作于亡國之前,可能是為了懷念出使未歸的弟弟從善而作的《清平樂》,則更多地接近于南唐的惆悵哀婉的風(fēng)調(diào):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燕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李煜的詞風(fēng)延續(xù)了中晚唐以來詩詞“向內(nèi)轉(zhuǎn)”的傾向,而在詞語運用、修辭手法、意象選用等眾多方面和南唐詞中呈現(xiàn)的溫和節(jié)制、細密纏綿的風(fēng)格大不相同,究其原因,很大一部分在于李煜個人性格與儒家的君子人格相出入。李煜雖然去帝號,稱國主,奉趙宋為正朔,但絕不愿做亡國之君。因此得知趙光義與吳越王聯(lián)合進攻南唐時,給吳越王寫信道:“今日無我,明日豈有君?一旦明天子易地賞功,王亦大梁一布衣耳!”【3】(P1438)可見李煜不僅是性情中人,更有著相當倔強的一面。此種個性,遇到國破家亡的慘變,褪去所有的脂粉鉛華來傾瀉深哀巨痛,也就成為了必然。
南唐詞在情感上呈現(xiàn)的共同特點,是為“深情”和“沉醉”。這種情感的灌注,使詞擺脫了為人代言的局面,代之以個人的情感,與詩一起取得了“言志”的地位,無疑在詞的發(fā)展歷程中有巨大意義。但這種“沉醉”是一定程度上的頹唐和消極,在內(nèi)憂外患的處境下,更取得了某種合理的地位,成為了用于自我排遣、自我安慰,乃至于確認自我存在的一種方式。然而這種方式又是危險的,雖然堂廡特大、境界開闊,給后人以無窮的解讀空間,但終究無濟于事,也無補于時,若沒有強大的人格和理想作為支撐,很容易滑向悲觀和絕望??v觀南唐的所有詩歌和詞作,乃至古文,竟然沒有一篇堪稱氣勢沉雄的作品;當這種情緒成為社會的普遍心理之后,南唐最終的滅亡,難道與這種沉醉和惆悵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至于北宋詞人對南唐詞表示認同,到周邦彥而臻于北宋詞的高峰,此時卻又是金兵南下,王氣黯然——這種歷史的相似,是該喜還是該悲?
【參考文獻】
[1]王國維撰.人間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南唐)李璟,(南唐)李煜撰;(宋)無名氏輯;王仲聞校訂.南唐二主詞校訂[M].北京:中華書局,2007.
[3]周紹良.全唐文新編(第1部 第2冊)[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