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xiāng),位于云貴高原貴州省,地處西南邊陲一個偏遠的小山村里。小時候,家里的后院有一塊空地,地不大,能蓋上六間房子。多年來每到春季的時候,母親都會合計著種些豆角等各種蔬菜,比如春天種青瓜和辣椒,秋天種上白菜和大蒜,正月清明在地角邊種上向日葵。以防家禽再在地的周圍再圍上籬笆。每逢盛夏,母親會從屋后右角古老的水井里打水灌溉,照顧的無微不至。菜勢也一天比一天好看。
那時的我整天扛著一把小鋤頭跟在母親后頭在地里轉悠,母親怕我“傷及無辜”,為此將那塊地劃出了一個角專歸我管。我高興極了,每天也翻種除草忙碌起來。從山間搬來了不少植物,蘭草,水仙,知名的不知名的,也種下過荔枝和橘子。我想要它像地角的板栗樹一樣參天??蔁o一例外,失望給我的幻想打了零分。所謂“南方橘子北方枳”,而荔枝亦是南方的果,可見,橘子和荔枝并不是隨處可種的。從小的我總有一股偏執(zhí)勁兒,我不相信同樣的土地長不出一樣的果。無獨有偶,終于有一天這個小家伙破土而出,竟長出了一棵橘子的嫩苗。我欣喜若狂地跳了起來。我滿懷夢想的期望著它能長成像參天般的板栗樹一樣,所以每天都會去看它好幾次,不辭辛勞的付予無微不至的關懷??墒呛髞?,它竟然死了,我終究沒能想明白它為什么會死。也許只是意外,正如它能夠長那么大一樣。
在地的東南角,是父親的父親,我爺爺?shù)臓敔攦簳r種下的一顆板栗樹,兩個世紀以來,它枝繁葉茂,茁壯成長。在我們的摸爬滾打下,樹干總是亮澤而光滑。
每到秋天的時候,板栗樹上碩果累累,紅褐飽滿的板栗撐開外表長滿長刺的外殼,稀稀落落的從樹上掉落下來,吸引了村里不少的小伙伴,整天守株待兔般的等候在那里。因此母親種植的蔬菜難免會遭到荼毒。后來母親種植蔬菜的時候總是會刻意的在板栗樹下留了一片空地,專供那些村里的孩子在法外逍遙。
在我的一生中,最令我難以忘懷的便是每年的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了。這天我能吃到母親精心為我們做的板栗美宴。這天父親會叫上我、姐姐和小妹,背上籮筐提上籃子,跑到后院里撿父親用長長的竹竿打下來的板栗。紅褐色的外殼,飽滿圓鼓的果實。祖祖輩輩的辛勤耕耘,這是土地給予的最好回贈。父親樂得喜出望外,頭上扎著兩個小辮子的妹妹臉上也洋溢著得意的笑容,直忙得額頭掛滿晶瑩的汗珠,臉龐上亦泛起微微的潮紅。而我則獨居一隅,選個風水寶地坐下來以飽享口福。
在我的家鄉(xiāng)板栗主要有三種吃法,生著吃,炒著吃和煮著吃。但無論是哪種吃法,我都是樂此不疲,來者不拒,勇于消化。
記得我上小學的時候,挎著一個破舊的帆布包,包里裝滿了板栗,無論什么時候都悄悄的放一個在嘴里。我喜歡那種味道,一口咬開紅褐色的外殼,伴隨著輕微破裂的聲音和透露出的山香野氣,咀嚼起來香脆甜美,咽下去之后還讓人有一種回味無窮的感覺。生著吃會讓我覺得有嚼勁兒,如同父親一樣,一個血氣方剛的漢子。
然而,煮著吃會比生著吃略高一等。因為經(jīng)過熟煮,它不像生板栗一樣那么的生硬爽脆,質(zhì)軟輕剝便可囊入口中,飽滿清香的果仁不用咀嚼便被硬生生的融化了。甜美從嘴角流到肚子里,然后在胃里分解消化,遍布全身。
再有便是炒著吃了。睡眼朦朧的清晨,母親會早早的起來炒好板栗,然后一捧一捧的放進我的帆布包里。炒出來的板栗更加的圓鼓通透,紅暈飽滿。熱氣騰騰,輕輕咬上一口,伴隨著輕微的爆破聲,一股清甜的香氣迎面撲來,放入口中像蜜一樣可人。當然,炒板栗可不像煮板栗,它炒對技術含量的要求更高。既要掌握住火候,又要講究攪拌力道。一鏟子下去,砂石里圓滾滾的板栗直炒到它漸由紅褐到金黃。方可起鍋。此時的板栗熱氣騰騰,栗香四溢。
很多時候母親會裝入很多在我的帆布包里,她要我分與伙伴吃,不可“獨”食。我定欣然接受。
一直以來用母親曾經(jīng)的話說,我是個軟心腸包不住眼淚的人,今天同學朋友給我的一致評價是善良和多愁善感。因為長輩們給我們講故事的時候,我都會被故事的情節(jié)感動得潸然落淚,并且一發(fā)不可收拾。常引得眾人‘取’笑。
這樣的善良與多愁善感,大多是從小受身邊的人和環(huán)境的影響,也是上帝對我的饋贈。對于這份饋贈,我感激涕零。
我記得讀小學的時候,我沒有朋友,還常受人欺負。只有一個很好的伙伴,她沒有父親。我用自己與生俱來的善良里所具備的憐憫給予她最大的安慰。后來不幸發(fā)生在我身上,父母離婚了。
就這樣,我念完初中,并且考上高中,記得高三那年,校園里到處飄滿了桂花的香味,學習的忙碌伴隨著杏仁般淡淡的苦澀,十五之夜,將脖子緊縮進風衣領子里,冒著凜冽的寒風借著一天的清閑,和著最要好的室友跑到最繁華街道的轉角口,稱上一斤。抱在懷里,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站在街角我癡癡的看著賣板栗的老板用力攪拌板栗的模樣,內(nèi)心隱晦的神秘陣陣作響,眼角不爭氣的淚水在刺骨的寒風中把臉灼燒的生疼。好大的風。
最后,我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學。
直到后來的一年我從南方的學?;丶遥鲲垥r想要去摘菜,才想起那塊地已經(jīng)荒廢了很多年。自父母離婚后,父親再不能指望種這點土地以支付我昂貴的學費了,他四處上工地,打工干活,再很少回家。直到那天看到他時,滿是老繭的雙手,變了形的指甲,額角的白發(fā)。從抽屜里翻出各種各樣的藥,父親的身子骨再不如從前那么硬朗。父親老了許多。晚上吃飯接過他夾過來的第一口菜時,我努力地想要遏制住悲傷,可它卻順著血液倒灌入我的心臟。有一種酸楚溢滿心頭,辛辣盈滿眼眶。那一晚,我哭了。
再沒有了曾經(jīng)家人歡聚的笑聲,沒有了父母親關愛的溫馨,沒有了母親那塊地里種出來獨特味道的蔬菜,沒有了母親炒出來香甜美味可口的板栗。那是我永遠也回不去的曾經(jīng)。
就那夕陽西沉的黃昏,我再次來到已是草及腰深的后院那塊地里,布滿了荊棘,長滿了艾蒿,尋不到曾經(jīng)一絲一毫的痕跡。站在夏末的尾聲,秋天已然來臨,面對破敗,我的內(nèi)心一片凄清。我在那塊地里坐了很久。直到夜幕降臨。蚊蟲嘶喊著掙大了嗓音向我發(fā)動攻擊,父親打著灰暗的手電筒來尋我。我站了起來,用手擋住父親照過來刺眼的光亮,血潮涌動,有一種深不可測的力量使我的內(nèi)心被震撼,父親的燈光,照亮了空洞的夜色,以及我黯淡的心情。
我的內(nèi)心全是隱秘而艱辛的疼痛。我用以為欺騙著自己,欺騙著父親。自己不過是一個單純得可愛,幼稚得可笑,自私得可憎而永遠長不大的孩子。然而關于我的一切,父親全然的無從知曉。我并沒有告訴父親,我在遙遠的南方經(jīng)歷了一段意外的感情,剛結束了一次長達四年的愛情長跑。然而為什么說它是意外,正如那塊地,你以為同樣的土地里它只能生長母親的豆角蔬菜,可意外的是竟然長出了橘子樹苗,直到意外的死去。像極了愛情,原本以為兩個人在一起會長久,誰又能預知途中所發(fā)生的種種,所以一切只是意外,意外的在一起,然后意外的離開。
剛上大學的時候,一賣花的大叔常常蹬著三輪車在學校里轉悠,車上滿是各種各樣的花,我跑下了樓買了一盆蘆薈,一盆水晶之戀,可到后來水晶之戀意外的死了。選擇花的時候我沒有選擇仙人掌或仙人球,最不喜歡的動物是刺猬。因為它們?nèi)菀讉皠e人,也容易痛了自己。
后來的很多日子,我時常會在晚飯后走出來,來到這塊地里。屋后是一棵和著這紅檐碧瓦的老房子有著相同年輪,歷經(jīng)兩百多年滄桑歲月的老板栗樹,屋后的右角是一口水井,每到傍晚日落時分,常有在這里打水洗菜嬉笑的婦人,還有一口石磨,磨出來的面粉長輩們最喜歡吃。直到現(xiàn)在,老板栗樹被砍了,老房子也被從外圍砌上了墻,水井干涸了,石磨也再沒有響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