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記
崆峒是一座極雄偉豪華的建筑,進(jìn)入它,前山有路,后山也有路。前山路是砭道,近,細(xì)瘦如繩,所有的平民在這里攀援。后山是車路,遠(yuǎn)而彎曲迂回不能通行大車,只有坐小車的人走。山對于人都是自然,路于人卻有層次,這是佛道也管不了的。
但不說前路后路,路面都不平坦。美好的境界是不可輕易而得的,所以一滿石頭,花白滾圓,思想得出這又是雨天的水道。到了八月,蕭蕭落葉,又一起集中在路上,深余四指,埋沒一切凹凸,燦燦輝煌,如進(jìn)圣殿的地氈。到了山中,看四個(gè)井字形峰頭,路更不可捉摸,幾乎是隨腳而生,拐彎,便以樹根環(huán)繞,到崖嘴就有樓閣,路又穿過樓閣下門洞,青石鋪成,起津津清涼。直到懸崖陡壁前了,路一變而成石鑿臺(tái)級,直端端如梯,梯甚至向外凸,弓一樣的驚險(xiǎn)。有一“黃帝問道處”,黃帝且不知路該何處去了,游客更覺前途不測。回首路又不復(fù)再見,一層群木波涌,滿世界的雜色。一步一景,步步深入,每每百步之處,其景則異變,令人不知身在何處。驚奇良久,才醒悟到人間、仙境果有不同??!
行至最高峰,誰也不知是從哪里來,又要從哪里歸去,路全然消失,唯見山下涇河長流乃及遠(yuǎn),身旁古塔直上而成高。這個(gè)時(shí)候崆峒的自然同一了人的自然,佛道若真有神靈,神靈視人是一類的,人從不同的路來,路將人引到共同的高點(diǎn),是人皆享到了極樂。
樹 記
以松為主,兼生雜木。
皆不主張直立,肆意橫行。不需要修剪,用不著矯飾。八月是深秋之季,枝條僵硬,預(yù)示著冬臨里的一年一度的干枯。葉子都變色了,為紅、為黃、為灰,色彩鮮艷原來并不是好事,而是脫落前的變態(tài)的得意和顯耀。愈是這般鮮艷,近看卻感覺暈起的色團(tuán)很輕很淡,樹樁、樹杈、甚至指粗的枝條就愈黑得濃重,這濃重的黑才似乎使這些色暈不至于是霧而飄然離去。
每一棵樹上都生苔蘚,有的如裹了綠栽絨,有的生了白斑,白中透青,如貼了無數(shù)的生銹古銅錢。有的則叢生木耳,其實(shí)并不是木耳,是一種極薄極薄的菌片,如驟然飛落的黑蝴蝶。更有一種白色苔蘚,恰似海邊貝殼,齊齊地立嵌樹身,幾乎要化作沖天的玉鱗巨龍扶搖而去,使人嘆為觀止。
有老松,其松塔與葉同等,那是年年不曾脫落的,年年又新生而死的積累,記錄著它們傳種接代而未能及的遺憾,或是行將暮年,對往事所作的歷歷在目般的回憶。
俯視遠(yuǎn)處那一面上下貫通的石壁前,有一樹,葉子全然早落了,只有由粗及細(xì)而為杈的枝,初看是鐵的鑄造,久看就疑心那已不是樹了,是石壁的裂縫。而仰觀面前的石崖上,無坎無草,卻突兀兀生就一樹,凝黑的根為了尋找吸趴的方位,在石崖上來回上下盤繞,形如腫瘤,最后斜長而去,實(shí)在是一面絕妙的騰飛的龍的浮雕。
誰也想象不到,在山頂之上的高塔之巔,竟有兩樹,高數(shù)丈,粗幾握。扎根的土在哪里,吸收的水又自何處,是哲人也百思不得一解。
間或就有一種楓,已經(jīng)十分之老,不圖高長,一味粗壯,樣子幼稚笨拙,但枝條卻分散得萬般柔細(xì),如女子秀發(fā)。葉子未落,密不密的,疏不疏的。有五角,色赤黃,風(fēng)里搖曳,簡直是一片閃灼的金星。一個(gè)樹是一個(gè)構(gòu)造。
除了廟堂前的兩棵四棵象征神威的蛇皮松,高大無比,端直成棟梁才,別的任何地位的松、柏、栳、桷、棟及雜荊雜木,皆根咬石崖,身凌空而去。崆峒的樹是以丑為美的,不苦為應(yīng)用,一任自由自在,這就是這個(gè)世界豐富的原因,也正是崆峒之所以是崆峒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