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物的發(fā)明，通常是古老民族進行自我敘事的主題。中國人對器的態(tài)度，卻趨于兩端。漢語里有“重器”一詞，禮器”等象征江山社稷。從古至今，從權(quán)貴階層到文人士大夫到草根平民，對器具的使用無不講究至極。同時，中國文人又極其矛盾的回避著器具，孔子曾言“君子不器”。對器皿過于講究往往是宋、明時期不得志的文人，不得不尋求禪宗、茗茶插畫的無奈選擇。

矛盾的文化糾纏致使我們享受生活美學卻又丟失了文化傳統(tǒng)，愛好物質(zhì)卻也輕視“玩物喪志”。 事實上，器物的實用、擺放、選擇代表了一種生活方式，一種階級趣味。我們探討器物的史學與文明，可以看出器物背后的國家敘事；我們追求現(xiàn)代家居的器物美學，更追求由“小器”而點綴出的生活態(tài)度、文化追求。

器物的國家敘事：從四大發(fā)明到洋務(wù)運動

中國人對器的態(tài)度，鄭重起來，可以上升為國家的敘事。

漢語里有“重器”一詞。比如用來烹煮肉食、食牲祭祀和宴享等各種用途的青銅器鼎。作為禮器，鼎是統(tǒng)治階級等級制度和權(quán)力的標志?！耙谎跃哦Α薄ⅰ叭愣αⅰ钡瘸烧Z也說明了它的巨大影響。古代社會對用鼎的數(shù)目，有相應(yīng)的制度，稱為“列鼎制”。西周時期天子用九鼎，諸侯一般用七鼎，卿大夫用五鼎，士用三鼎，也有用一鼎的。

宗廟里的鼎和玉器，象征著國家威嚴、江山社稷。秦國統(tǒng)一全國，秦始皇令丞相李斯書其文，孫壽琢其字，將和氏璧制成玉璽，文曰：“受命于天，既壽永昌?！表椨饸⑦M阿房宮，第一件事便是奪走玉璽這“國之重器”。兩國交兵，宗廟器物搶到手，就表示我滅了你的國了，百姓聞之，于是也仰天而嘆，改奉新君。

四大發(fā)明，造紙術(shù)、指南針、火藥、活字印刷術(shù)，則是中國器物實力的象征。所謂“四大發(fā)明”之說，源于英國哲學家培根《工具論》。在這些器物符號里，隱含著征服者的敘事邏輯，喻示著大地的四種方向，為華夏民族信念的建構(gòu)奠定了強大的意識形態(tài)基礎(chǔ)。稱為欽定的政治語詞。

器物的制造、演變中每個充滿趣味的細節(jié)，不僅凝塑著古人的智慧和情感，還可以看到與外來文化的交融。唐代“胡瓶”的出現(xiàn)和流行更是對外來器物的直接接受。胡瓶是一種橢圓形器體，較長的細頸，流口作鳥啄形，帶蓋，口部到腹部有彎曲的把的器物。文獻記載它來自東羅馬等地，形狀奇特。唐代的吐蕃人、安祿山等都向朝廷進獻過“胡瓶”。

再比如椅子，中國古人原本席地而坐，后來從西域傳來一種便于攜帶的輕便坐具“胡床”，即今天還在使用的輕便的折疊凳，也就是俗稱的“馬扎兒”。胡床在隋代以后改名為“交床”，又受佛教的垂腳坐式的影響，最終出現(xiàn)了高腿椅子。高背椅子在唐代叫繩床或倚床，唐末木字旁的“椅”字正式出現(xiàn)。宋代以后人們終于改變了跪坐的習慣。

到了19世紀60-90年代的洋務(wù)運動更被稱為器物之變。當時的地理、社會、個人及其日常生活和器物統(tǒng)統(tǒng)可反映出當世的生產(chǎn)力、生產(chǎn)關(guān)系、人口、政治結(jié)構(gòu)、賦稅制度等等。甚至可以這么總結(jié)：在“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挑戰(zhàn)帝國意識形態(tài)之際，“洋務(wù)運動”所帶來的“器物革命”、工業(yè)化國家的制造物，諸如肥皂、香氛、鐘表、鋼琴、火柴、洋布、煙草、眼鏡、火車、自行車、電報、電燈、自來水、煤氣灶、抽水馬桶等等，早已深刻改造著中國人的生活方式。這是比意識形態(tài)更為有力的變革，它以器物更替的方式，直接摧毀了舊帝國的形而下根基。

杯杯盞盞中的文人雅趣

在器物的政治敘事和學術(shù)敘事之外，還存在著一種更為純粹的文學敘事，它要補充前者的細節(jié)性缺環(huán)。阿拉伯民間故事《天方夜譚》里的神燈和飛毯，意大利小說家薄伽丘的《十日談》里的干豆、煎鍋、餐巾、綢袍、天鵝絨墊、窗帷、戒指和金幣等，都是日常生活的重要道具。器物敘事在文藝復興時期悄然流行起來。

在中國，由國而家，上行下效，則大凡有點身份地位的“鐘鳴鼎食”之家，無不有鎮(zhèn)家的“重器”，如金杯、銀盞、碧玉盤之屬；便是尋常人家，也會購置一套像樣點的瓷器，在隆重的場合使用。

以中國人日常生活最尋常見的茶具為例，中國已有兩千年的“小器文明”。據(jù)西漢辭賦家王褒《憧約》有“烹茶盡具，酺已蓋藏”之說，這是中國最早提到“茶具”的一條史料，到唐代，“茶具”一詞在詩里處處可見，諸如唐詩人陸龜蒙《零陵總記》說：“客至不限匝數(shù)，競?cè)請?zhí)持茶器。”白居易《睡后茶興憶楊同州詩》“此處置繩床，旁邊洗茶器?！?/p>

茶具按其狹義的范圍是指茶杯、茶壺、茶碗、茶盞、茶碟、茶盤等飲茶用具。由于制作材料和產(chǎn)地不同而分為陶土茶具、瓷器茶具、漆器茶具、玻璃茶具、金屬茶具、竹木茶具和玉石茶具等幾大類。

《宋史·禮志》載：“皇帝御紫哀殿，六參官起居北使……是日賜茶器名果”?；实蹖ⅰ安杵鳌弊鳛橘n品，可見宋代“茶具”十分名貴，北宋畫家文同有“惟攜茶具賞幽絕”的詩句。南宋詩人翁卷寫有“一軸黃庭看不厭，詩囊茶器每隨身”的名句。

到了明代，茶不像宋代團茶、草茶，皆須槌碎研碾成末，所以明人改用茶壺容茶，煮沸水沖泡，再注入茶杯飲用。從茶畫家宋錢選的《盧仝烹茶圖》中可以看到，鬲形三足朱泥茶壺、煮泉風爐、朱泥單柄壺及雙層朱泥茶壺等宜興煮飲器。

明代時興容量較小的茶盅、茶杯飲茶，為觀茶色特重白瓷。泡茶茶壺或煮水砂壺，特別是宜興紫砂或朱泥茶壺，在明代中期以后成為茶器新貴，也是文人、茶人間爭相收藏的對象。賞器成為明代文人重要的生活情趣，唐寅、文徵明、祝允明、王問等都留下不少品茶代表作。其中《盧仝烹茶圖》畫上白衣文士盧仝，座前朱泥鬲形泡茶茗壺，以及紅衣赤腳老嫗于銅茶爐上以朱泥單柄壺燒水煮茶。

席地坐于錦花墊布上，墊布上擺放的小型白瓷茶杯、朱漆茶托亦為明代繪畫上常見的成套飲器，從唐寅《煎茶圖》、《琴士圖》、文徵明《品茶圖》、仇英《東林圖》、李士達《坐聽松風圖》，以及丁云鵬茶畫，一直都是明代畫家筆下描畫的通用茶器。此與茶書記載明代“品茶用甌，白瓷為良”、“純白為佳”或“潔白如玉、可試茶色”亦相吻合。

無獨有偶，中國明代小說里的銅鏡、寶石、銀兩、刀劍、丹藥、彩緞、骨牌等等，也像蠟燭一樣在小說里閃爍，映照著世俗生活的迷人場景。

中國器物與匠人危機

瓷器、絲綢、漆器等這些傳統(tǒng)工藝經(jīng)過千年傳承，但現(xiàn)今它們的生存問題讓人困惑。

1956年的一則“毛主席指示”對中國的工藝美術(shù)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提醒你們，手工業(yè)中許多好東西，不要搞掉了。我們民族好的東西搞掉了的，一定都要來一個恢復，而且要搞得更好一些。”

瓷器當然是第一位的好東西。自唐宋以來，瓷器就和絲綢一起，成為最具代表性的中國器物。在中古時期，它是構(gòu)成西方世界中國想象的重要元素。不過令人失望的是，就制造技術(shù)的水準而言，進入現(xiàn)代后，中國瓷器已經(jīng)被西方超越。

至于古代瓷器，早已成為了一個財富現(xiàn)象。在香港和內(nèi)地的拍賣行，瓷器成交價被屢屢刷新。每年蘇富比秋拍“中國瓷器工藝品”等專拍成交總額高達數(shù)億。從明清上朔宋元，關(guān)于當代瓷器的聯(lián)想已經(jīng)是以古物為主。

云錦代表著中國器物上的奢侈需求，但前途并不明朗?！霸棋\是做手藝的，手藝就牽扯到人亡藝絕的問題。第一批老師傅教我們時，有十來個師傅，10年一過，一個都不在了?！痹棋\藝人們知道，云錦的未來在高檔時裝上。但在國內(nèi)，高級時裝還是一個剛剛有些苗頭的產(chǎn)業(yè)，中國服裝還沒有從廉價商品的泥潭中走出來，因而云錦在當前的市場基礎(chǔ)可以說是相當單薄。

除了云錦、藍印花布、瓷器，在中國，散發(fā)著器物光輝的“好東西”還有很多。1979年由輕工部評選第一屆“中國工藝美術(shù)家”，到2012年的第六屆評審，至今共評出了四百余名“大師”?！按髱熕嚾恕睆奶沾伞⒂∪具@樣的大活兒到剪紙、風箏、面人、糖人這樣的小活兒，涉及品類繁多的傳統(tǒng)工藝。不過，這一部分高端人才資源已有凋零之象，因為“大師”們的年齡普遍偏大，已有六分之一先后去世。

按慣常的思維，一旦有了產(chǎn)業(yè)作后盾，民藝的保護就不成問題了。一些民藝產(chǎn)業(yè)里確實有這種景象，比如江蘇宜興的紫砂壺。上世紀90年代，隨著一批港臺商人進入了宜興投資，紫砂壺備受追捧。在港臺商人的刺激下，一批當?shù)厝艘搽S之紛紛進入紫砂行業(yè)。這一局面持續(xù)至今，到目前，丁蜀鎮(zhèn)近20萬人口中，大約有一半與紫砂行業(yè)有關(guān)。

不過，藝術(shù)紫砂與半手工或者工業(yè)流水線上的紫砂，它們的二元發(fā)展也并非井水不犯河水。受到收藏市場的刺激，那些技藝較高的造假者，紛紛仿制名家制作的紫砂壺，假貨甚至銷到了海外。

藝術(shù)是非功利的，純藝術(shù)更多地是一種精神狀態(tài)，一種態(tài)度。以器物為載體的工藝美術(shù)需要的是一種成熟的商業(yè)模式，在價值追求與資源條件之間取得新的平衡。中國器物現(xiàn)在處在一個矛盾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