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到晌午,太陽已經(jīng)很毒辣。馬小光半彎著腰,順著苞谷地的地壟溝割青草,每割一段,堆一個(gè)草谷堆兒。兩邊的苞谷棵長(zhǎng)得比他還高,苞谷葉片的齒時(shí)不時(shí)打在臉上,火燒火燎地痛。天像下了火一樣,一絲風(fēng)也沒有,馬小光直起身來看了一眼火辣辣的太陽,用衣角擦著滿臉的淚珠,心里狠狠地罵:狗日的太陽,真他媽毒!狗日的馬天,翻臉不認(rèn)人!
從地南頭一口氣割到地北頭,馬小光估摸著夠一籮筐了,便撅著屁股開始沿著地壟溝收草谷堆兒。他把收起的青草梢對(duì)梢攏在一起,按進(jìn)筐子,裝了滿滿一籮筐,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抬頭又看了一眼頭頂?shù)奶?,馬小光感覺眼冒金星,頭暈眼花,他擦了擦臉上的汗,扛起草筐子往村里走。
在村口,二奎叫住了他。二奎說,小光,這么熱的天,你還去割草???金狗他們都到東河摸泥鰍去了。
馬小光說,俺不能去,俺得割草喂牛!俺不割草,牛吃啥哩?牛要是瘦了,俺要被剝皮哩!
二奎聽了邊笑,說,割青草那都是大人們干的活兒,我才不去干呢。馬小光,不是我說你,你在你們家里,屁都不算一個(gè)。馬大帥是個(gè)寶,你連根草都不是,只能算是個(gè)牛屎蛋子!
馬小光不再說話,也不搭理二奎,扛著青草筐子只管往家走。爺爺正趴在石榴樹下的石桌上吃撈面條,發(fā)出響亮的哧溜哧溜聲。馬大帥跳在木盆里玩水,興奮得手舞足蹈,水花濺得很高。奶奶端著碗,用湯匙舀著雞蛋羹往馬大帥的嘴里抿。雞蛋羹好聞的香味兒隨風(fēng)飄來,直往他鼻孔里竄,馬小光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奶奶沒好氣地說,你還知道回來吃飯啊,有本事就死到外面不要回來!奶奶說這話時(shí),眼睛看都不看他一眼,仿佛在跟地上跑著的雞說話。爺爺看了他一眼,輕輕嘆了口氣,又埋著頭繼續(xù)吃面條。
馬小光放下青草筐子,從壓水井里壓出水,就著水瓢“咕咚咕咚”地灌了一氣,擦了一把臉上的汗,走到廚房。鍋里的面條沾在一起,成了一大坨,顯然是做了許久的。馬小光看著沾在一起的面條,肚子咕嚕咕嚕叫著,卻怎么也提不起食欲。
馬小光始終想不明白,家里人對(duì)他的態(tài)度,怎么就像六月的天氣,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了。
最先改變的是他爸馬天。馬天從深圳回來,那天喝醉了酒,一腳踹在他身上,罵,野孩子,哪來的,滾哪去!
馬小光整不明白,爸怎么突然叫他野孩子。以前爸叫他“光兒”。爸從深圳回來,給他買好多玩具,帶很多好吃的東西,還讓他騎在他的脖子上,去村東頭看老山東捉魚。
爸第二次從南方回來時(shí),看也不看他一眼。爸和媽天天吵架,吵著吵著就開始打。爸拎著一把殺豬刀,狠不得一刀把媽給捅死。馬小光從他們的打罵聲中得知,他是他媽在南方工廠時(shí),跟一個(gè)貨車司機(jī)生的兒子。后來媽沒了蹤影。馬小光曾小心翼翼地問奶奶,媽媽去哪了?還會(huì)不會(huì)回來?奶奶狠狠地朝地上吐一口唾沫,破口大罵,那個(gè)賤女人,找野男人去了!
爸第三次從南方回來,帶回一個(gè)操著外地口音的大肚子女人,女人說著馬小光聽不懂的話。
爸小心地?cái)v著大肚子女人,對(duì)馬小光吼:野孩子,端盆熱水來。
馬小光慌忙去端水。
女人捂著嘴“吃吃”地笑,笑得身子一抖一抖的。
女人回來不久生了個(gè)大胖小子。爸給胖兒子娶名馬大帥。奶奶把大帥捧在手里,心肝寶貝地叫,像捧了個(gè)元寶疙瘩。
馬大帥三個(gè)月時(shí),爸帶著女人又去了深圳。臨走時(shí),爸像踢狗一樣踢了他一腳,罵,野孩子,家里那頭牛包給你了。牛要是瘦了,回來我剝你的皮!說完又扇了他一耳光。
馬小光捂著臉,在心里狠狠地罵,呸,馬大帥才是野孩子!
馬小光怕被剝皮,天天去地里割青草,把牛喂得膘肥體壯。
馬大帥八個(gè)月了,像條蟲子一樣滿院子亂爬,看到什么吃什么,院子里的雞屎,他撿起就往嘴里塞。有幾次跑到豬圈里,跟豬搶食吃。馬小光便在心里笑,吃吧,吃吧!吃成傻子才好哩!
村頭的老槐樹下,圍了一大群人。馬小光扛著青草筐子擠了過去。一個(gè)瘦得像猴子一樣的青年拿著一個(gè)大喇叭,一手叉著腰,正扯著嗓門在吆喝:“瞧一瞧了啊,看一看了啊,藥不死耗子不要錢了??!耗子聞一聞,立刻失了魂;耗子看一看,再也不吃飯;耗子吃一口,閻王面前走……”
根子叔拎著幾只死耗子走過來,說,這耗子藥還真管用,只一包就藥就死了十幾只!圍觀的人群議論紛紛,你一包他兩包開始搶購(gòu)鼠藥。
太陽明晃晃地掛在頭頂,馬小光抬頭看了一下天,一道靈光突然間在他腦子里閃了一下。馬小光為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他扛著青草筐子急急忙忙往家里走,把草筐子扔進(jìn)院子就跑進(jìn)了里屋。馬小光從涼席底下摸出兩塊錢又迅速折身回到老槐樹下。瘦青年樂呵呵地接過錢,遞給他兩包耗子藥,交待說,小子,要放好??!馬小光應(yīng)了一聲,接過鼠藥放進(jìn)口袋,捂著口袋飛也似的往家跑。
馬小光找來一張舊報(bào)紙,想想又丟掉。他翻出以前學(xué)過的圖畫本,挑了圖畫最鮮艷的一頁撕下來。他把兩包鼠藥撕開,倒在圖畫紙上,放到條幾下面。做這些事的時(shí)候,馬小光的手有些抖,心里像揣了幾只小兔子撲通撲通跳個(gè)不停,又像是十五個(gè)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的。
吃了午飯,馬小光開始?jí)核T鹤永锬强诖蟾?,每天要壓上一大缸水,夠一家人洗衣服做飯喂牛用。馬小光壓水的時(shí)候,眼光追著馬大帥看。馬大帥又開始在屋內(nèi)四處亂爬。馬小光壓著水,耳朵仔細(xì)聽著屋里的動(dòng)靜。忽然聽到“撲通”一聲響,緊接著傳來馬大帥刺耳的哭聲。馬小光一驚,心提到了嗓子眼兒,跟著奶奶往里屋跑。馬大帥正在面缸里掙扎,滿頭滿臉都是白面。奶奶樂得嘴巴合不上:小祖宗,怎么掉面缸里了!你可嚇?biāo)牢伊?!馬小光看了,輕輕地松了一口氣。
晚飯后,馬小光給牛喂草,總希望能聽到馬大帥突然叫肚子痛的聲音。堂屋里靜悄悄的,馬小光走進(jìn)里屋時(shí),看到馬大帥像頭小豬一樣呼呼地睡著了。馬小光瞇著眼睛躺在自己的床上,朦朧間,他看到馬大帥口吐白沫,“哇哇”叫著,兩條腿在地上亂踢亂蹬,踢著叫著,頃刻間人就沒了氣。馬小光一驚,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發(fā)覺天已大亮。馬小光鞋子也沒穿,赤著腳跑到條幾前,看圖畫紙上的鼠藥還在,旁邊死了幾只耗子。馬大帥正在院子里四處亂爬,馬小光松了一口氣,抓起耗子藥扔到屋后的糞池里。
半晌,馬小光割草回來,擦著額頭的汗,準(zhǔn)備舀瓢涼水喝。忽然聽到水缸里“撲通撲通”的聲響。馬小光以為是雞子掉進(jìn)水缸里了,上前看時(shí),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馬大帥在水缸里掙扎沉浮著,人快沒勁了。馬小光扔掉水瓢,飛也似的向大門外奔……
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上,光線閃得人睜不開眼。跑著跑著,馬小光突然止住了腳步,又轉(zhuǎn)身往回跑。在馬大帥的腦袋即將沉下去的那一刻,他伸出雙手,一把拽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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