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直到十歲之前,我都以為爸和叔兩個,只疼我一個小孩??蓫徸映錾峭?,看到手舞足蹈的爸和喝到酣醉的叔,我強烈地意識到,這個剛出生的小孩,將成為與我爭寵的有力對手。
崗子姓林名崗,是叔的兒子,我唯一的堂弟。
爸鄭重其事地對我說:“慧子,崗子是你親親的小弟。你當大姐,要疼他。一輩子都要疼他。聽見沒有?”
我點點頭,假裝聽到的樣子,卻在心里喊一千遍,他姓林我姓李,怎么會是我最親的小弟?不疼不疼就不疼!
自從有了崗子,叔到我家的次數(shù)明顯減少,崗子到我家小住,爸給崗子當馬騎,用胡子扎崗子的小臉兒。所有本來屬于我的疼愛都被一分為二。我哭鬧慪氣以反抗,爸便教訓(xùn)我:“這么大的閨女不懂事,大姐要有做大姐的樣子?!?/p>
可是誰要做他的大姐,我只要爸和叔疼我。鄰居說,慧啊,你叔的兒子就是你爸的兒子,有了兒子沒人會再稀罕女兒的!
我并不知道兒子與女兒的具體區(qū)別,可聽了這話,便更加以為爸和叔是真不再疼我了。我悲從心來,號啕大哭,弄得鄰居手足無措。
直哭到爸回來。爸抱住我:“慧子小心眼兒,怎么會不稀罕慧子,崗子是兒子,慧子是閨女,都疼,一樣疼?!笔灏褝徸臃诺揭慌?,一個勁地幫我抹眼淚:“慧子不哭,叔疼慧子,比疼崗子還疼慧子?!?/p>
2
崗子一天一天長大了。他會說話了,會叫姐姐了,會像小尾巴一樣跟在我身后踉踉蹌蹌地跑了……可我始終耿耿于懷,抵觸著他的靠近。
小小的崗子,卻對我有著始終如一的依賴和喜歡,他把他的零食主動分我一份,把他的玩具毫無保留地給我玩,在同齡的孩子面前顯擺他引以為豪的大姐。
我也長大了很多,心如明鏡般感覺到爸與叔并沒有因為崗子而對我的疼愛有半絲疏離,卻還是對崗子與我不同的姓氏心存芥蒂,可終究學(xué)會忍耐和隱藏一些小心思,但仍然用若即若離的態(tài)度對著崗子。
爸說:“倔孩子,要疼你崗子弟。等你長大了,就知道有個弟的好?!蔽已b沒聽見,不語。
那個夏天,我在院子里寫作業(yè),淘氣的崗子趁大人不注意爬上平房,淘氣地向下撒尿,濺了我滿身滿臉。我氣極,不依不饒地要教訓(xùn)崗子。
所有人都偏袒崗子,他們說:“你是大姐,崗子是小弟,大姐怎么能不讓著小弟?”
我吼崗子:“別再說你是我弟,你姓林我姓李,你不是我弟!”
崗子突然哭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撲向我:“姐,我錯了,我是姐的小弟!我欺負姐了,我是男孩應(yīng)該保護姐,姐你打我吧,我是姐的弟!”
本來劍拔弩張的我,突然不知所措。
3
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帶走了爸。爸離開的時候,崗子八歲,我十八。
爸用微弱的聲音告訴我,叔與爸是同胞兄弟,因為當年爺爺去世太早,家道衰落。后來一場惡疾肆瘧,無錢醫(yī)治,爸弟兄五個病死三個,叔也危在旦夕。無奈之下,奶奶只好帶著年幼的叔改嫁林家。爸說:“是林家救了你叔。崗子只能姓林,可是,姓林也是你親弟?!?/p>
爸昏迷后,再也沒有醒過來。我不能接受爸的離去,哭到完全失態(tài)??墒菎徸樱坏窝蹨I都不肯落下,像個木頭人一樣跟在我身后。我煩躁地甩開他,心中厭惡地想,到底是林家人,我爸那么疼他,對爸的離去他竟毫無感覺。
直到在街上遇到與人滾在一起,被打得流了鼻血還在勇猛向上沖的崗子。我把崗子拉出來,那群孩子爭相告狀,他們說只是隨便聊了幾句,崗子便打了人。
明明是崗子吃了虧。
可他像一頭倔強的驢子,扭著頭,一言不發(fā)。
無人的拐角,崗子嗚咽著告訴我,一個孩子問崗子,你姐衣袖上為啥一直有塊黑布?崗子回答,我姐戴著黑套袖。有個孩子起哄:“騙人,你們家死人了!”崗子當即揮起了拳頭:“我叫你胡說!”
崗子抱住我,號啕大哭。他嗚咽著:“伯伯最疼我,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們胡說……”
這才知道,小小的崗子心里,有和我一樣的疼痛。我第一次像個真正的姐姐,緊緊地抱住崗子,安慰他,撫摸他瘦瘦窄窄、不停顫抖的后背。一霎時突然深刻地懂得崗子無論姓林姓李,都是我一生無法割舍的親情。
4
日子一天天地滑過去。
叔的腿疼嚴重起來卻一直不能確診時,崗子正為高考做最后幾天的沖刺。我與嬸子心照不宣,誰也沒有告訴崗子真實的情況。叔一舉一動,像極了爸,卻因病折磨,變得極度瘦弱。醫(yī)生說,如果這樣發(fā)展下去,情況極不樂觀。我心中藏著無以言喻的痛,不敢跟崗子言說,只是囑咐他,家事我與嬸子管,希望他用心考個好大學(xué)。
崗子高考結(jié)束的當晚,我把叔真實的情況告訴了崗子。我對崗子說,我們帶叔去北京。崗子握住我的手,神色凝重,卻是很堅毅的眼神。
歷盡周折,北京天壇醫(yī)院的醫(yī)生告訴我們,叔并無大礙時,我與崗子喜極而泣。這個幾年間個頭已經(jīng)高過我的清瘦少年,把頭埋在我的肩上,緊緊抱住了我,抱住我激動得顫抖,抱住我無法宣泄的歡喜,也抱住我那么多天以來,忐忑中徹骨的疼痛。
那一瞬,我強烈地感到這份骨血親情的無法替代。只有我們倆,才深刻到可以彼此了解,可以互相懂得,可以無言傾訴。我們曾經(jīng)承受著一模一樣的徹骨疼痛,而現(xiàn)在,我們又一起享受了一模一樣的歡喜。
5
之后,崗子上了大學(xué),一年后我也結(jié)了婚。
依我們本地的風(fēng)俗,崗子作為我親親的弟弟,代表我爸,把我交到那個人的手里。事先并沒有編排,崗子在那人牽住我手的一刻,滿眼淚光地對他說:“哥,我姐今后,就拜托你了!”那人點頭,牽住我的手。長時間的掌聲之后,崗子突然很孩子氣地喊道:“哥,如果你欺負了我姐,我會跟你拼命的!”
所有的賓客都笑了,只有我與崗子兩人哭了。那一瞬,我腦海里掠過與崗子一起走過的那么多刻骨銘心的時刻,也想起少年時,劍拔弩張的我和小小的喊著“我是男孩應(yīng)該保護姐”的崗子。
后來,崗子考研,我們在各自的軌跡上平穩(wěn)向前。
我們的聯(lián)系并不頻繁,但會適時提醒對方注意安全,保重身體。
節(jié)假日,崗子會給我?guī)屌c嬸子做的家鄉(xiāng)特產(chǎn),或者是給孩子的禮物。他在我家住下,寵我的小孩,熟悉我過的生活。我也準備給他的物品,有時是一雙鞋子,也或者是一件羽絨服一條圍巾。
有一次崗子去辦公室找我,同事羨慕,說我們姐弟不但長相相像,舉手投足也有眾多默契。后來他看到我給崗子寄東西的落款,驚訝我們倆異姓,問我:“慧子你們姐弟一個隨爸姓,一個隨媽姓?”
我笑,并不解釋。就像我去崗子學(xué)校時,崗子跟他同學(xué)介紹我:“這是我姐。當然是親姐?!蔽覀儌z就像當年爸與叔希望的那樣,都不約而同地覺得,我們就是姐弟,親親的姐弟。
每年,崗子都會爭取在清明或者冬至回家一次,他說他是叔的兒子,也同樣是爸的兒子。他到爸的墳前祭拜,也與我們的親人團聚。再后來,崗子去了更遠的大洋彼岸,便在網(wǎng)上給我爸建了靈堂,白燭搖曳,只有我們兩個人。而回了家的我,會跟崗子說一說叔與嬸的近況,也告訴崗子我去看過爸,培了土,還送了爸愛吃的菠蘿與蘋果。最后,總會綴上同樣的一句:“放心,崗子,叔很好,媽與嬸子,也都健康,爸也很好?!?/p>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