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查出肺癌那天,媽媽并沒有表現(xiàn)出過度傷心,她只是怔了好久。
爸爸也很冷靜。在詳細(xì)咨詢了醫(yī)生,得知化療的過程和結(jié)果后,他獨自在房間里待了一天,出來吃晚飯的時候宣布,他拒絕治療。在我和妻子小季的勸說和反對聲中,媽媽始終沉默著,一聲不響地往爸爸碗里夾菜。
爸爸有醫(yī)保,治療費(fèi)用是家里能承擔(dān)的,但爸爸堅持不治療。他說接受治療不過是延長數(shù)月至大半年的壽命,在所剩不多的時日里,他希望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媽媽沉默了許久,最后說了句:“讓我們回老家吧,你爸想老家。”
回去以后,爸爸買來許多花和樹,雇三輪車?yán)丶曳N下。我和小季每周回去看他們,小院的花事一次比一次繁盛。
看到爸爸瘦弱的身體穿梭在灌木叢里扶鋤松土,媽媽在院子一角拎桶接水澆灌,我勸媽媽:“爸爸身體不好,你勸勸他,別操心這些事了?!眿寢尰卮穑骸澳惆肿龅酶吲d,隨他去吧?!?/p>
爸爸悄悄告訴我:“我種的都是你媽喜歡的品種,你媽一直想要這樣一個院子。年輕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忙,沒空打理,拖來拖去,居然拖了幾十年。再不著手,真來不及了?!眿寢尩男脑?,爸爸原來一直是記在心里的。
飯桌上,我看見爸爸并沒有因病對飲食忌口,只要他想吃的,媽媽都給他做。
一個周末,媽媽打電話過來通知我們不要回去,說有親戚結(jié)婚,他們要去參加婚禮,不在家。事后從姑姑口中得知,爸媽是出去旅游了,在云南待了8天。怕我和妻子不同意,兩人才商量好瞞著我們。
我責(zé)怪媽媽也太縱容爸爸了。媽媽對我說:“你爸時日不多了,我們就尊重他,讓他把想做的事都做了吧。人活一輩子,終歸都是要走的?!?/p>
從云南回來后的第二周,爸爸的病重了。這一次,我們尊重了爸爸的選擇,沒有去醫(yī)院。爸爸在自己家中,在我們的陪伴和注視中,平靜地離開了人世。
爸爸的葬禮上,媽媽井井有條地打理著事務(wù)。雖然悲傷,但她的情緒沒有失控,還用瘦弱的肩膀環(huán)住了我因壓抑哭泣而抖動的肩,說:“廣兒,不要哭,你爸走了,在那邊再也沒有病痛了?!?/p>
送葬的隊伍散去,媽媽仍不愿意離開。她讓我和妻子先回去:“你們走吧,我想在這兒安靜地陪陪你爸。地底下黑,他一個人太孤獨?!?/p>
爸爸離世后,媽媽開始旅行。短短半年時間里,她去了三亞、南京和杭州等地。
回家看媽媽時,她翻開自己的旅游相冊。我看見,在云南時,雖有病態(tài)卻一臉滿足的爸爸握著媽媽的手站在洱海前,他們在大理的小巷中悠然并肩前行;我還看見,在媽媽后來獨自去的許多景點照片里,媽媽手上都拿著一張他們的合影。媽媽說:“這都是你爸生前想去的地方。他來不及去,我把他帶過去?!?/p>
這時,我才第一次讀懂了父母的深情。
“每次在醫(yī)院里看見那些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病人,我就慶幸當(dāng)初沒讓你爸遭罪。我了解你爸,一輩子最要尊嚴(yán),他不怕死,就怕走得不體面?!眿寢屨f,“每個人最后都是要走的,就像每一條河、每一條溪,最后都要流向大海一樣?!?/p>
爸媽的愛情,像一片無言的沃土,沒有花哨的張揚(yáng),不需要淺薄的表達(dá),卻是彼此人生最可靠、最實在的根基。
(夏花摘自《37°女人》201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