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讀到曹寇《貴州手記》,我不會想到他的中篇小說《水城兄弟》是對一件新聞事件的重述。《水城兄弟》最初發(fā)表于2009年的《時尚先生》,后收入2011年出版的中篇小說集《越來越》中?!顿F州手記》則是對寫作《水城兄弟》緣起、經過的交代。如果把《水城兄弟》視為用“新新聞主義”手法編織出的《南方周末》式的故事新聞,那么《貴州手記》便是新聞背后的故事;如果把《水城兄弟》視為虛構的文本,那么《貴州手記》則是解碼虛構的非虛構文本。事實上,當我用“新聞”、“小說”、“虛構”等文體、敘述概念來描述曹寇的這兩個文本時,我已經感覺到文學批評偽善的自戀以及由此帶來不及物。因為,在我與曹寇遙不可及的距離之間橫亙著兩個問題:文體的邊界的模糊之于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這個世界意味著什么,用“虛構”和“非虛構”這樣的區(qū)分來辨析文本與世界的關系還有意義嗎?在這個搖搖晃晃的盛世里,在和諧之光恩澤不到的偏遠、險惡山區(qū)里,一件命案及其相關的故事如何穿越時空,在不用類型的文本中變形、顯身,經過不同類型的媒介傳播而到達我的面前,這個故事對我、對這個世界意味著什么?
當《水城兄弟》最初在《時尚先生》上發(fā)表時,它所承載的經驗被消費、傳播的方式幾乎已經是命中注定。《時尚先生》的讀者群無疑是被權力、資本、媒介定義為高端、上層、精英的那些人,至少是試圖成為這個階層的那些人??梢韵胍?,遙遠、貧困山村里的一樁命案和死者的五兄弟的跨省追兇的故事,無疑更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傳奇闖入他們的視野。就像人們驅車穿過野生動物園,當叢林的危險甚至是空氣都被防護網和鋼化玻璃隔離在車廂外面的時候,野獸的奔跑和撕咬的情景于人類而言終究是一種消遣和談資。因此,當底層經驗成為特定群體的消費對象時,大家在意的已經是商品的質量好壞,而制作工藝流程已經變得不重要了。當《水城兄弟》被收入中篇小說集的時候,它又以另外的方式被傳播、接受。它是作為新銳作家的優(yōu)秀的虛構文本而被接受的,正如韓東所言:“目前的曹寇正處于小說大師的年輕時代,這是一段如此富饒又艱苦卓絕的時光,有他天才的作品為證。”(見《越來越》的推薦語)。事實上,不管是文學批評還是同行的贊賞,大家分享的都是“虛構”的秘密而非構成虛構要素的經驗本身。換而言之,“虛構”本身成為分享、傳播的話題,意味著大家的焦點開始集中于商品本身的制作工藝流程等技術性問題,于是,這種經驗本身對這個世界意味著什么已經變成了一個退而求其次的問題。
2008年的中國似乎并沒有為這個經驗提供引發(fā)持續(xù)關注的可能性。當時的媒體聚焦著這樣一系列事件:汶川地震、范跑跑、艷照門、北京奧運、楊佳襲警。上述任何一件事情的發(fā)生都引發(fā)了媒體的持續(xù)性關注,而這些事件又與大眾的社會/文化心理的焦點密切相連:傷痛與榮譽的集體記憶,秘而不宣的色情和隱私的公開談論,轉型時期的制度、道德問題等。因此,貴州山區(qū)的一樁命案及其結果只會在媒體狂歡的間歇中偷偷溜走。《水城兄弟》、《貴州手記》,這兩個重述了同一個經驗的不同類型的文本在文體、媒介傳播上構成的雙重互文關系,不僅延展了這份經驗記錄的傳播時空,而且豐富了接受群體的多樣性和理解的可能性。從這個意義上講,這份記錄已不再僅僅是發(fā)生在底層的偶發(fā)事件的復述,它執(zhí)拗地穿梭于不同的文體、散播于不同的渠道、滿足于不同的接受群體,從而具有了社會檔案的象征意義,它揭開了盛世中國破敗的一角,時刻提醒著,在權力、資本和媒介的關注視野之外,始終存在著一些階層、群體在苦苦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