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作為詩、文、書、畫無所不能,異常聰明敏銳的文藝全才,是中國后期封建社會文人最親切喜愛的對象。其實蘇的文藝成就本身并不算太高,比起屈、陶、李、杜,要遜色一籌,然而他在中國文藝史上卻有巨大影響,典型意義在于他是當時地主士大夫矛盾心情最早的鮮明人格化身。他把中晚唐開其端的進取與退隱的矛盾雙重心理發(fā)展到一個新的質(zhì)變點。
蘇軾一方面忠君愛國,學優(yōu)而仕,抱負滿懷,是謹守儒家思想的人物,甚至有時還帶著似乎難以想象的正統(tǒng)迂腐氣,但是蘇留給后人的主要的形象并不是這一面,而恰好是他的另一面,這一面才是蘇之所以是蘇的關鍵所在,蘇一生并未退隱,也從未“歸田”,但是他通過詩文所表達出來的那種人生空漠之感,卻比前人任何口頭上或事實上的“退隱”,“歸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沉重。因為蘇所表達出來的這種“退隱”心緒,已不只是“一為黃雀哀,涕下誰能禁”(阮籍),“榮華誠足貴,亦復可憐傷”(陶潛)那種具體的政治哀傷,而是對整個人生、世上的紛紛擾擾究竟有何目的和意義這個根本問題的懷疑,厭倦和企求解脫與舍棄,這當然比前者更要深刻一層,前者(對政治退隱)可能做的到,但后者(對社會的退隱)實際上不可能做到,除了出家當和尚,然而當和尚也得吃飯穿衣,仍有苦惱,也仍然逃不出社會,這便成了一種無法解脫而又要求解脫的對整個人生的厭倦和感傷。如果說《春江花月夜》之類對人生自我意識只是少年時代的喟嘆,雖說傷感,并不覺重壓,那么這里就剛好相反,盡管沒有多談,卻更感沉重,正是“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一個秋”就在強顏歡笑中,不更是透出那無可奈何、黃昏日暮的沉重傷感么?這種整個人生空漠對整個存在、宇宙、人生、社會的懷疑、厭倦、無所寄托深沉喟嘆。在蘇的文藝領域中充分透露,無論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提問”或是“自其變者而觀之”的“解答”;無論是“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是造物者之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的“排遣”或是“道士顧笑,予亦驚語,開戶視之,不見其處”的縹緲禪意,實際都與這種人生空漠,無所寄托之感深刻地聯(lián)系在一起。
宋人筆記中傳說,蘇作了“世路無窮”那首小詞后,“掛冠服江邊,孥舟長嘯去矣”,郡守徐君得知消息后,驚恐,怕成為罪人,“急命駕往”,誰料“子瞻鼻鼾如雷,猶未興也”,正睡覺哩!根本沒去“江海寄余生”。本來,又何必那樣呢。根本逃避不掉這人世大羅網(wǎng),也許只有在佛學禪宗中,勉強尋得一些安慰和解脫吧。
正是這種對人生的空幻、悔悟、淡漠感,求超脫而未能,欲排遣反戲辱,使蘇奉儒家而出入佛老,談世事而頗作玄思;于是,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他在美學上追求一種樸質(zhì)無華,平淡自然的情趣韻味,一種退避社會,厭棄世間的人生理想和生活態(tài)度,反對矯揉造作,把這一切提到某種透徹了悟的哲理高度,無怪乎古今詩人中,就只有陶潛最合蘇軾的標準,只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的陶淵明,才是蘇軾所愿頂禮膜拜的對象。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碧K所傳達的就是這種攜帶某種禪意玄思的人生偶然的感喟。盡管蘇軾不斷的進行自我安慰,時時出現(xiàn)一副隨意而安的“樂觀”情緒,“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而徐行”;“鬢微霜,又何妨”,其中總深深埋藏著某種要求徹底解脫的出世意念。
編輯/徐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