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的風(fēng)流,恐怕是中國歷史上最不可爭議的。魏晉的政局,也恐怕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復(fù)雜的。似乎無論從任何角度看,魏晉都是一個特殊的時期。這個特殊的時期有很多標(biāo)志性的招牌,風(fēng)流、名士、放誕、狂狷等等,如果拋去這些性格特征,那么物質(zhì)性的,正如魯迅先生所說,便是藥與酒。此兩種,一為增加生命長度,一為增加生命厚度。從技術(shù)角度講,實際上只有魏晉的酒才真正完成了它的使命。
酒的口感、酒的醇美、酒的情致都要由飲者來品咂。魏晉的飲者太多,這里說的飲者可不是單指喝酒的人,魏晉的飲者都有著一種魏晉的姿態(tài)。實際上,因為豪飲,這些酒幾乎都削減了他們的生命,這些名士們的生命本就不長久,拋去對服藥長生的追逐,他們都試圖在酒中尋找另一種生存狀態(tài),顯然許多人成功地找到了,這些削減壽命的酒最后又都悉數(shù)化為他們的生命,只是方式變了,從長度變?yōu)楹穸取?/p>
阮氏家族都是豪飲者,最有名的阮籍,幾乎壇不離手。《晉書》中說阮籍“嗜酒能嘯”,此真不虛。阮籍的文章且不論,的確是酒和嘯才讓他的個人履歷更加“魏晉化”。數(shù)不清阮籍究竟佯病佯狂拒絕過做官多少次了,這在整個正始時期都很普遍,政治的危險和混亂讓所有頭腦清醒的志士都望而卻步,而魏晉的政治迫害又極其驚悚,所以阮籍之不就任倒不足為奇,奇的是他那一次十分痛快的就任:
“籍聞步兵廚營人善釀,有貯酒三百斛,乃求為步兵校尉?!?/p>
阮籍世稱阮步兵,就是因為這件事得名。他對酒是真正的專一,寥寥三句話,一個活脫脫的調(diào)皮形象呼之欲出,步兵營有好釀酒手,有好酒三百斛,別的全都可以不管,這就夠了。由是世人皆知阮步兵不愛官,這次爽快不過是看在酒的面子上才欣然前往。然而步兵校尉也做不長,大抵是因為酒盡了,人也倦了。
阮籍的官做得十分不像官,曾經(jīng)奉旨就任東平相,到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拆遷(實際上只有拆):
“籍乘驢到郡,壞府舍屏鄣,使內(nèi)外相望,法令清簡,旬日而還?!?/p>
可知阮籍就東平相時,是騎驢的,這是一;把郡府所有屏墻都拆毀,構(gòu)造南北通透格局,內(nèi)外互相可見,這是二;把當(dāng)?shù)氐姆罹喠艘槐椋炀托度瘟?,這是三。這三點正是魏晉的味道,正是阮籍的味道。就是這樣一個避官之人,只有酒才能說服他就任。
然而,酒亦能讓他安心貧苦,保全性命。史載阮籍有一次可做開國國丈的機(jī)會,他的女兒阮冰又有才學(xué)又有美貌,更是名門望族之后,司馬昭覺得這是給司馬炎立后的不二人選。阮籍摸了摸酒壇,頃刻大醉。從當(dāng)時的政局和統(tǒng)治者的無情來看,這種榮譽(yù)和富貴都是命懸一線,阮籍沒有態(tài)度,他只是醉,一醉就是六十日。
“文帝初欲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晉書·阮籍傳》)
武帝不是他人,正是結(jié)束曹魏政權(quán)的西晉開國國軍司馬炎。在這之前,何晏、嵇康、夏侯玄等等名士都已遭迫害,他們的血尚有余溫,司馬氏的恐怖在阮籍的身邊肆意蔓延??梢韵胍娙罴膬?nèi)心是何等的驚魂動魄。炎帝的婚使看見醉得爛泥一樣的阮籍,再無辦法,不了了之。果然,不久武帝司馬炎去世,惠帝即位后,武帝的正室全家慘遭晉惠帝的皇后賈南風(fēng)逼死。阮籍的酒再不能離手。
從某種程度上說,阮籍的嘯實際也是阮籍的酒。阮籍相貌俊美,性情豪放,自然胸中有傲氣,他身材偉岸,故能長嘯。他的嘯悠長而有遠(yuǎn)志,諸種人生況味都在其中縈回,使得山林間久久徘徊其聲,也正因此,終于撼動了蘇門山上的冷面名士孫登,孫登的回答也是一嘯,史載“若鸞鳳之音,響乎巖谷”,鐘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這嘯聲之中必定散發(fā)著極強(qiáng)烈的欣賞和贊嘆,阮籍本是碰壁,然而忽得嘯聲,心滿意足。魏晉的言語之辨此處不提,然而這種純藝術(shù)體驗的交流又的確超越了言語,從這點上說,阮籍飲酒,也是一種傳達(dá),他性格化的語言就是大醉后的人生狀態(tài),他的嘯是他真性情,他的大醉即是他的大清醒,所以嘯和酒實際上統(tǒng)一為阮籍的狀態(tài)。嘯聲是那個癲狂時代的另類謎語,但對于阮籍,這是他最真的表達(dá)方式,就如他酒,醉了后才知真實,阮籍的酒和嘯不可分。酒是阮籍的生命流淌,嘯則是阮籍的醉語,流淌的卻是醒世恒言。
于是,阮籍抱著酒壇,狂放駕游,他避開了現(xiàn)成的大路,也避開了世間禮教的條條框框,大嘯伴著大醉,終至窮途之哭。阮籍的哭成了新的謎語,他的酒卻隨著他的車轍灑落一途,把魏晉的酒味和竹林的清風(fēng)一路送到現(xiàn)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