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28年的青春轉(zhuǎn)瞬即逝，錢有武或許會被調(diào)整到其他崗位，或者調(diào)往內(nèi)地，無論去哪里，他都無怨無悔，因為他在這里留下了執(zhí)著。筆者路過一個哨所，見上面有副對聯(lián)：哨雖小實為軍之門戶，士雖微誠為國之藩籬；橫批：無名英雄?；蛟S，這副對聯(lián)就是對錢有武最好的解讀。

阿里，世界屋脊的屋脊，平均海拔4500米，初到這里的人會被低得仿佛觸手可及的天空和白云所迷住，但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恨不得把這些美景都變成氧氣，塞進局促的肺里。而這對于錢有武來說早已不是問題。

“錢部長，今天安排的戰(zhàn)術(shù)演練都完成了?！?/p>

“帶回！”

看著后勤機關(guān)和獅泉河醫(yī)療站12名精干人員準備帶回，錢有武重新穿上了厚重的大衣，向集結(jié)地點走去，不經(jīng)意一個轉(zhuǎn)身，望到了對面的山頭，漸漸出了神。8月的阿里高原，在海拔5598米的某山口已是白雪皚皚，白霧在山尖繚繞，猶如人間仙境。在這里，錢有武從汽車兵、連長、代汽車營副營長、營房科科長再到現(xiàn)在的阿里軍分區(qū)保障部部長，一干就是28年，被官兵稱為“老阿里”。

在阿里迎接了多少次檢查組他已記不清了，凡是來的人都說這里景色真好，如同4A級旅游區(qū)。是?。∵@里的景色真的很美，有高原上純凈的陽光，在巨大山巒上流瀉的強烈的光與影；藍色的湖水與白色的卵石，籠罩在高原上空神秘的夜空和分外耀眼的星群，但如果在這空氣稀薄的地方待上幾十年，又會是什么樣？這時，錢有武的胃部突然鉆心地痛，雖然氣溫已經(jīng)低至零下20攝氏度，但豆大的汗珠不斷地從額頭滴落。錢有武定了定神，找了一個裝滿熱水的水壺緊緊地貼著胃，直到熱水凍成了冰塊。

這不過是高原帶給他的反應(yīng)之一。從普通邊防戰(zhàn)士到保障部部長的28年守防生涯里，錢有武忍受著高原心臟病、偏頭痛、肩周炎、關(guān)節(jié)炎、慢性胃病、肛旁膿腫、左腳骨刺等10余種病痛的折磨。他總是能在身體出現(xiàn)不同反應(yīng)時，熟稔地從隨身的藥盒里找到對應(yīng)的藥丸服下，頗有些“久病成醫(yī)”的意思。

幾年前，為了確保年度高原運輸任務(wù)安全圓滿完成，錢有武休假期間接到軍分區(qū)指示，命令他提前歸隊到留守處報到，帶汽車三連12臺拉運焦炭車隊上山。作為一名曾常年奔波在新藏線上的老汽車兵，錢有武有著多次生死經(jīng)歷，每上一次山不僅要忍受高原反應(yīng)的痛苦折磨，還要隨時應(yīng)對各種惡劣環(huán)境的挑戰(zhàn)，稍不留神就會再也見不到爹娘。

當車隊行駛至第四天時，駕駛員都已經(jīng)疲憊不堪。下午，車隊行駛至死人溝時，發(fā)現(xiàn)前方道路已經(jīng)淹沒在洪水中，駕駛員們見狀像泄了氣的皮球，怨聲載道嘆氣不止。見狀，錢有武徑直向被洪水覆蓋的路面走去，在水中一步一步慢慢挪動，為車隊探路。冰冷的河水逼得他猛打了幾個寒戰(zhàn)，但是他強忍著刺骨的寒冷渡過了洪水路面。之后，錢有武高興地大喊：“水不是很深，最深也就到膝蓋，大家注意看我指揮。”一輛車通過了，兩輛車通過了，三輛車……直到最后一輛車安全通過，錢有武才松了口氣。

那年，錢有武前往曼扎邊防連檢查營房建設(shè)，越野車艱難地爬上海拔5800米的某冰雪達坂，由于坡陡道窄彎急，雪厚路滑車顛，一直是車在路上跳，人在車里跳，心在嗓眼跳。急轉(zhuǎn)彎時，車子方向打不過來，直向路邊沖去，下面就是懸崖峭壁，萬幸的是一塊大石頭死死頂住了左前輪，在距離路邊不到10厘米處剎住了車。像這樣與死神擦肩而過的事情，錢有武經(jīng)歷了近20次。

在阿里的日子像一幅幅老照片掛在錢有武心里最珍貴的位置，雖然苦，雖然狼狽，但卻散發(fā)著迷人的香味兒。之后每當遇到難事，想想那時候的苦，一切便不重要了。沒有比腳更長的路，沒有比人更高的山。

營房科科長、保障部部長，錢有武不只姓錢，又管錢、又管房，這份在外人看來的“肥差”，沒有豐滿他的體態(tài)，沒有吞噬他的信念，卻讓幾乎寸草不生的高原上種出了蔬菜，堅固了永凍層上哨所的墻壁。

出操、洗漱、吃飯、上哨所。幾十年如一日的生活，從錢有武那看不出單調(diào)和乏味，反而更顯得一絲不茍。以前上哨所最近也要走一個多小時的山路，彎彎曲曲，后來路長了，上哨所改乘了大卡車、越野車，原本的土路，也變成了水泥路。

28年前，16歲的錢有武從甘肅天祝入伍，成為了阿里軍分區(qū)的一名高原汽車兵，從此，他跟這片高原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走進普蘭邊防連的溫室大棚，錢有武頓感心情放松、氧氣“充足”。溫室大棚內(nèi)，小白菜泛著碧綠，青翠欲滴的辣椒掛滿枝頭，四季豆爬上了架，種下不久的芹菜微微探出頭。戰(zhàn)士們有的在拔草打杈、上肥澆水，有的在看書學(xué)習(xí)，還有的在賞景聊天。

看著看著，錢有武的記憶被拉回到了從前。

幾年前，普蘭邊防連高寒缺氧，守防官兵連氧氣都吸不飽，更不敢奢望吃上新鮮蔬菜。長期守防的官兵，會不同程度地出現(xiàn)頭發(fā)脫落、嘴唇干裂和指甲凹陷等癥狀。2005年冬天，由于大雪封山，官兵們一個多月沒有吃上新鮮蔬菜，三餐都是“老三樣”：土豆、白菜和罐頭。

那時在普蘭人武部擔任后勤科科長的錢有武，為了讓大家緩解一下吃不上新鮮蔬菜的難受，就打電話給遠在千里之外的愛人李偉英，讓她在電話里給每名官兵形容一下吃西紅柿的味道。

有一次錢有武看到一名年輕戰(zhàn)士從防區(qū)下來，見到第一棵小樹，竟然控制不住抱著樹哭了，因為他整整兩年沒見到綠色植物。為了留住綠色，過去許多官兵習(xí)慣上山前帶一些花草，在守防的日子里一直伴隨在身邊，即使枯萎也舍不得丟。錢有武過去常說：“我們邊防軍人對綠色的渴望是常人不能想象的，哪怕是一棵小草，我們也會看得無比珍貴！”

如今，“電話里的西紅柿”的故事已成為歷史。在錢有武擔任后勤部長以來，啟動了“菜籃子工程”建設(shè)，在邊防一線連隊修建了溫室大棚，種植辣椒、西紅柿和黃瓜等10多種蔬菜。這些大棚平均每座年產(chǎn)菜兩千多公斤，夏天可滿足連隊約50%的需要，冬春淡季官兵也可吃上蒜苗、小白菜和小蘿卜……

在很多人眼里，錢有武是大權(quán)在握，保障部機關(guān)有財務(wù)、供應(yīng)、維修、戰(zhàn)勤、衛(wèi)生5大科室，手中握著財權(quán)、油權(quán)、糧權(quán)、車權(quán)、藥權(quán)。但他卻從來低調(diào)，還時不時對下面的同志開講：“今天我們開了個小口子，明天就會有更多的人找過來。我們決不能做辜負組織、自毀前程的事情?！?/p>

2009年6月，錢有武的一位老首長領(lǐng)著兒子找到他說：“自從我退伍后，你嫂子不幸因病去世，我和兒子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很艱難。這次孩子想當個兵，減輕我的負擔，你說啥也要幫個忙?！卑才艂€孩子當個兵，對錢有武來說，是件很容易的事，可他就是硬著心腸沒答應(yīng)。

2011年10月，錢有武回老家探親，4位退伍戰(zhàn)友特意登門拜訪。老指導(dǎo)員王鋒代表大家提出了一個要求：“大家想請你幫忙，能不能給個工程干一干?！薄澳闶侵赖模侠畹墓居惺┕べY質(zhì)，一定能保證質(zhì)量?！?錢有武十分尷尬，但還是推辭了戰(zhàn)友們的請求。

后來，錢有武特意給老指導(dǎo)員道歉，老指導(dǎo)員也理解了他：“我了解你正直的性格，就不讓你為難了?！蓖ㄇ檫_理的老指導(dǎo)員還苦口婆心做通了其他老戰(zhàn)友的工作。

“長空皓月”是錢有武微信的個性簽名，這個看上去沉默寡言，長著一副電視劇里標準英雄臉的老阿里人之所以會用這么“潮”的社交軟件，據(jù)說是為了和家人聯(lián)系方便。這一家三口分居三地，妻子在葉城，而上高一的兒子則只身在鄭州讀書，平時他們就像一個大大的三角形上的三個角，只能通過電波來傳遞那長長久久、濃濃的思念。

工作空閑時，錢有武總會掏出一張已經(jīng)皺皺巴巴的紙，反復(fù)讀著。作為父親，他時不時會想起這個因為常年只身在內(nèi)地讀書，而顯得比同齡人都要成熟的兒子在干什么，是不是想爸爸媽媽了。

親愛的老爸：

你好！

你的身體怎么樣？你減肥沒有，你是胖了還是瘦了，你在底下時都90多公斤了，你說你在山上減到了80多公斤，那我可要檢查呦！

我還希望你能回來，因為你有兩個年沒跟我和媽媽過了，你要是再推三阻四的不下山來，我和媽媽就不要你了。還有就是少抽煙少喝酒，這兩樣都是對身體不好的東西，所以少出去抽煙喝酒。

那就盼你下來了。

祝身體健康！

兒子 錢生超

更多時候，錢有武都會忘記自己的家庭角色，忘記了自己的妻子、兒子，甚至忽略了自己也是別人的兒子。

今年2月，父親再次病危住進醫(yī)院。錢有武得知這一消息后，仿佛渾身血液被抽光一樣癱軟了。他想起了去年的一個深夜，剛從邊防回來的他，疲憊不堪，正坐在屋里泡腳，這時電話響了，是父親打來的，錢有武趕忙接起，半個小時，他們到底說了些什么，他都不太記得，只是父親的一句“我想你”，讓兩個男人在電話兩頭淚流滿面。

回過神來，錢有武拿起電話撥打了愛人的手機，沙啞低沉的聲音傳到了妻子的耳畔：“偉英，爸怎么樣！能不能讓他老人家接個電話??？”電話里就聽到妻子輕聲呼喚：“爸……爸……有武電話！”電話那頭，老爺子用顫抖的聲音說：“兒子，爸爸沒事！我知道你在高原邊防工作很忙，這兒有偉英照顧，你就放心吧！”

錢有武忍住哽咽，含著淚水說：“知道了爸，您要保重身體，我這兒工作干完就馬上回去看您！”但他心里明白，今年阿里地區(qū)遭遇15年不遇的特大暴雪，抗擊雪災(zāi)的任務(wù)十分繁重，掛完了電話，錢有武獨自抹了半個多小時的眼淚。第二天，他忍著悲痛親領(lǐng)車隊給普蘭邊防連送油料，組織工程機械打通西蘭塔邊防連的道路和為什布齊、曼札、山崗邊防連急速空運保障物資……

父親今年78歲高齡，錢有武已經(jīng)不清楚多少次答應(yīng)要陪父親到北京看看天安門、登上萬里長城，但這個諾言許下14年了仍沒有實現(xiàn)。

或許，深夜，錢有武會在心里默默祝福家人一生平安、快樂。

記者手記

女漢子我又要上高原了，而且是到阿里去，走之前大家各種囑咐，擺出一副給英雄餞行的架勢。這讓我想起了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學(xué)校給服從分配到阿里的同學(xué)榮立三等功。阿里就好像是荒涼、神秘、艱苦的代名詞，只要有膽量踏上這片土地就勇氣可嘉。

出發(fā)之前，我就已經(jīng)對阿里的苦做好了思想準備，從北京到拉薩，再到阿里，一路上我都構(gòu)思著這次采訪如何渲染那里的苦，如何煽情。當可供我吸取的氧氣從充分、夠用再到稀薄之后，我的意識有點短路了。都說高原的人話特別少，錢有武這個28年的老高原同樣出奇地寡言，和他一桌吃飯時，他低調(diào)得讓你往往就忽略了他的存在，只有在有人指著桌上綠油油的新鮮蔬菜告訴你“今天我們能吃到這些，可都是錢部長的功勞”時，他才會不好意思地笑笑，用渾厚的男低音說：“這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結(jié)果?！?/p>

來到阿里，你才能深刻地體會到什么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性能良好的越野車軋過崎嶇不平的路面隨著山勢上下翻越，本來就因缺氧快爆炸的腦袋晃得有隨時掉下來的感覺。終于到了連隊，走進他們的蔬菜大棚，滿眼的綠色直沖眼底，隨之而來的“福利”就是這里的氧氣也相對充足些。戰(zhàn)士摘了一大堆西紅柿和黃瓜，請我們吃，大家晃了一路，都有些無精打采，于是就席地而坐，品嘗起這些珍饈佳肴來。軍分區(qū)的楊誠政委和我一起分享了一根黃瓜，戰(zhàn)士見狀要再去摘一些，政委攔住他，說：“種點菜不容易，省點給官兵們吃吧?！?/p>

阿里最美的風(fēng)景是永凍層上矗立的哨所，是夕陽下站崗士兵的身影，是風(fēng)雪中巡邏的馬隊，是錢有武桌上的全家福相片，是長眠于此的英雄，是飛揚在風(fēng)中的動人故事。我把最多的眼淚灑在了阿里這神圣的高原，從最初不愿被人察覺的默默流淚到最后控制不住的抽泣，好像每一個人、每一句話都直戳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淚，為了那個滿臉堅毅喊出“不讓祖國人民失望”的藏族戰(zhàn)士，這不是口號；淚，為了那個被困風(fēng)雪二十多天，被救后接到的卻是妻子和腹中孩子死訊的汽車兵，這不是故事；淚，為了被大家調(diào)侃“沒有關(guān)系”被分到阿里的同學(xué)，這不是吃虧；淚，為了錢有武那分居三地的一家人和永遠在一起的“兄弟們”，這不是做作。

在哨所，戰(zhàn)士們特意找出一本《解放軍生活》讓我簽名留念，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么更富有哲理的語言，于是笨拙地留下：祝阿里的官兵生活越來越幸福。這是我最樸素的心愿，也正是錢有武傾其一生追求的目標。

到了阿里，你會發(fā)現(xiàn)，情不用煽，情就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