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革”過后,八十年代面臨新文化秩序的建立,是一個思想極其活躍的時代。十七年與“文革”中被壓抑的文化因素全部突顯出來,關于“啟蒙”、“個人”、“人道主義”與“宗教”等問題的討論重新浮上水面,同時期的文學作品中也摻雜了對此類問題的思索和探討,在同時代讀者群中引起極大反響。作為八十年代初的作品,《晚霞消失的時候》承前啟后,既對“文革”乃至十七年文學有所反叛,又為其后提供范例,作用不可忽視,因此可以將其作為考察八十年代知識界與文學界思想狀況和精神狀況的一個樣本。
關鍵詞:“文革”;現(xiàn)代;人生;歷史;理性;啟蒙;反思
《晚霞消失的時候》曾與《公開的情書》、《第二次握手》、《波動》等作品以手抄本的形式在地下流傳甚廣,后經(jīng)多次修改,發(fā)表于1981年第1期的《十月》上。解凍后的新時期文學中愛情因素占有較大比重,此部小說以一個似有似無的愛情故事為開端,帶有濃厚的八十年代初期特色。然而愛情卻并非本作品討論的重點,其最終目的是想要討論關于階級與革命、文明與暴力、科學與宗教等終極問題,當中開啟了許多建立新文化秩序面臨問題的討論。主人公李淮平與南珊的幾次相遇為線,并以對話形式貫穿全文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兩人關于人生與歷史等問題的討論在一次次相遇中不斷深化。
1 一代人的迷惘與追求
“文革”過后,百廢待興。一方面,國家迫切建立新的生產(chǎn)秩序,重振發(fā)展;另一方面,則急需建立新的文化秩序,對處于思想混亂中的人民群眾加以整合。東西方壁壘尚未完全打破,因而只能面向本國歷史尋求新的精神資源,中國現(xiàn)代化歷史并不長,因而五四時期所提倡的啟蒙、人道主義、個人主義,以及現(xiàn)代化等等關鍵詞重新浮出水面。但是啟蒙本身的內(nèi)容與含義以及發(fā)生很大變化,五四時期的啟蒙主義針對一整套封建禮教體系,而新時期的啟蒙則更多針對的是“文革”中壓抑個性與人性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以及對尋找個人人生意義的召喚。
禮平作為當年紅衛(wèi)兵的積極分子,盛行一時的“血統(tǒng)論”戰(zhàn)歌便與其有關。而其本人在多年以后自己反而寫了一個關于出身相關的故事,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李淮平與南珊起初以平等的身份相遇,然而三個月之后兩個青年因為階級不同而重新分層。小說中李淮平作為我軍高等將領的兒子,受到良好的革命傳統(tǒng)教育,在風暴來臨之際自然不甘寂寞,成為紅衛(wèi)兵的積極干將。對于父輩軍旅生涯和革命生涯的向往,對偉大領袖的堅決擁護,對時局以及對新時代的激情,都成了為之瘋狂的理由,最后大部分人都走上了與暴力與野蠻相關的道路。作品中看似只寫了李淮平南珊等寥寥幾個人,但是在他們身上,寫了整整一代人的影子。
到了八十年代,龐大的英雄敘事開始解體,將眼光聚焦到平凡的個體與日常生活,被供于神壇上的精神領袖形象開始坍塌,從前的政治熱情被宣告為是徹底錯誤的,政治斗爭的風起云涌給青年人,尤其是紅衛(wèi)兵帶來的這種心理落差不言而喻,禮平自己用“心靈的崩潰”來做注腳。政治上與思想上受挫導致青年逃離政治,因此,回歸個人成為一時的潮流。在70年代末期,朦朧詩就已經(jīng)以自己的方式來表達部分理智青年人的想法:“在沒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個人?!?sup>[1]舊的意識形態(tài)與價值觀念的解體,帶來了一代人理想的失落,促使他們重新思考歷史和人生,走上重新尋找自我塑造自我的過程。作品中,李淮平與南珊的幾次談話,以及在火車上偶然聽到楚軒吾一家對話,南珊的話和楚軒吾的話都對李淮平新人生觀的塑造進行升華,也時時喚起他內(nèi)心深處的愧疚。生活道路的選擇、宏大的政治理想與個人尊嚴,通通進入李淮平思索的范圍內(nèi)。
1980年5月,“潘曉”的來信發(fā)表在《中國青年》雜志上,引發(fā)了一場全國范圍內(nèi)關于人生觀的大討論?!拔母铩边^后,一代中國青年從狂熱盲目,轉(zhuǎn)向苦悶迷茫。這并非僅僅是青春期的憂郁與焦慮,而是在社會巨變中的追問和求索。正如當時的北島在詩中所呼號的:“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2],明白這一點,才會理解,為什么“潘曉”一封訴說內(nèi)心苦悶的來信,會引起如此巨大的社會共振。借用《中國青年》為“潘曉”來信所寫的《編者的話》:“像以往多次發(fā)生過的情形一樣,人類歷史上每一次較大的社會進步的前夕,差不多都發(fā)生過一場人生觀的大討論。歐洲文藝復興時期關于人性論、人道主義的討論,俄國革命前夕關于人本主義和新人生活的討論,我國五四時期關于科學與人生觀的討論等等,都曾經(jīng)對社會的前進做出過貢獻。今天,在我們的民族經(jīng)歷了如此大的災難之后,在我們的國家急待振興的重要關頭,在科學的文明已經(jīng)如此發(fā)展的當代,人生意義的課題,必然地、不可免地在青年當中又重新被提出來了?!?sup>[3]顧城《一代人》已經(jīng)有了預兆:“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4],作為對剛剛過去的“文革”的隱喻,構成了一代人走出黑夜尋求光明尋找新人生道路的群像。這時期的青年已經(jīng)嘗試脫離社會政治視角,著重發(fā)現(xiàn)個人生活中可能具有的人性品格,以作為更新自我和社會的精神力量,對“個體”的強調(diào)成了一時潮流,這與十七年正好相反,“十七年”的成長小說是建立在個體成長象征國家成長的基礎之上,而八十年代文學中的青年這里,個體價值已經(jīng)無須和國家意識形態(tài)相一致,在關于成長的主題上已經(jīng)置換成個人對人生道路對新價值取向的追求。
2 對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接受與想象
參照葛蘭西關于“文化革命”的論述,“文化革命”伴隨社會政治革命而發(fā)生出現(xiàn),以便啟蒙和創(chuàng)造“新人”,那么,以現(xiàn)代化為主要目標的改革開放同樣帶來了一次文化上的變革。八零年代文化變革最突出的特征在于對整個六十和七十年代的否定。在小說中李淮平與南珊是啟蒙與被啟蒙的關系,在一次次的討論中,作者想要告誡讀者:“整個世界的希望,更多的是在人類自己的心靈中,而不是在那些形形色色的立說者?!?sup>[5]因此,作者得出結論,在現(xiàn)實中安身立命的根本是應該尊重別人,也尊重自己,這樣才能在復雜的人生變幻中求得心靈的安寧,在喧囂的塵世中得到幸福,并且“永遠不會因為自己堅信了什么理想就把它強加到別人的意志和心愿上?!?sup>[5]
在小說的末尾部分,泰山長老與一位外國友人相談甚歡,如果說泰山長老是中國歷史與傳統(tǒng)思想的化身,友好的波西寧上尉則作為西方思想和西方博愛與人道主義的化身出現(xiàn)。書中說這些有著“不同的語言、不同的傳統(tǒng)、不同的年齡、不同的性格、不同的身份和不同的經(jīng)歷”,而且政治信仰也完全不同的人,已經(jīng)被“一種無形的力量”聚合在一起,顯然,這種力量不僅僅是宗教的力量,作者接著說:“對于真理的共同追求,對于正義的共同熱愛,對于人類文明的共同景慕,以及對于世界未來的共同責任感?!?sup>[5]其時,中國思想界的一個熱門話題,是關于“人道主義”和“異化”的熱心探討和激烈論爭,涵蓋了哲學界、政治學界、經(jīng)濟學界和文學界,因而在小說中,圍繞著“人”、“人性”所展開的人道主義表述,也構成了一套并不完整但是已初具規(guī)模的人道主義話語形態(tài)。
另外,書中一個細節(jié)同樣值得注意。李淮平被留蘇出身的父母教育必須學好原本不感興趣的俄語,在公園晨讀時偶遇手拿《莎士比亞戲劇集》的南珊。俄語與英語的碰撞,顯示出八零年代部分知識分子開始結束觀念上的“冷戰(zhàn)”,已經(jīng)不局限于社會主義陣營,自覺面向和接受西方,而二人關于文明與野蠻的討論更是顯示出八十年代青年人開始在中西方文明、歷史和制度等方方面面尋找差異與聯(lián)系。
3 國共關系的重新探討
魯迅小說《藥》主要是通過華夏——被啟蒙者與啟蒙者兩家之間的聯(lián)系和沖突來展開的。與之相類似,《晚霞消失的時候》也是通過李淮平南珊兩個家庭兩代人的歷史展開敘述,其試圖討論的是中國當代史和國共兩黨的歷史。八十年代逐漸寬松的臺灣正常使得國共關系這一敏感話題開始被重新討論,就其抗日戰(zhàn)爭正面戰(zhàn)場上所做出的貢獻,國民黨軍官也逐漸被塑造得多樣化和人性化。
作者對待國民黨軍官形象并沒有根據(jù)政治身份而主觀地丑化其形象,而是設置一個抄家的沖突場景,以一個旁觀者——即李淮平的身份聽前楚軒吾再現(xiàn)淮海戰(zhàn)役的情景,紅衛(wèi)兵領袖與前國民黨軍官,設置將沖突對立的兩方置身于同一空間進行對話。敘述過程中力圖真實還原戰(zhàn)時歷史。在這場經(jīng)由楚軒吾口述的戰(zhàn)役中,黃百韜無疑是主要的軍人形象,其為信仰而獻身的氣節(jié)以及戰(zhàn)爭的殘酷血腥深深震撼了分屬不同陣營的紅小兵。站在楚軒吾敘述之外,在李淮平的敘述和視角中,讀者看到的楚軒吾形象是一個臨危不亂、時刻維持軍容肅紀的將軍形象。在此之前的作品中,國民黨形象大多作為一個被妖魔化和夸張化的反面符號。為了突出革命的艱難性和正義性,革命歷史小說中的對立面通常是國民黨軍中的驕兵悍將,如《保衛(wèi)延安》中的胡宗南、《紅日》中的張靈甫,《林海雪原》中的國民黨土匪殘部都在延續(xù)這種思維模式?!都t日》也曾出色地刻畫了敵軍將領的真實形象,作者吳強摒棄公式化、臉譜化的簡單手法,描寫了孟良崮戰(zhàn)役中的張靈甫形象,但是作者顯然目的并不僅僅在此,這類描寫只是為了服務于揭示國民黨必然失敗的目的。而《晚霞消失的時候》比起十七年小說更加進步的是,作者拋去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力求客觀還原真相。楚軒吾形象的意義在于,宣告以某種階級原罪來判斷一個人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多數(shù)人的暴政”已經(jīng)徹底破產(chǎn)。作者在作品中間接地表達了對解放戰(zhàn)爭的另一種看法,探究國共兩黨錯綜復雜的歷史關系,以相對客觀的態(tài)度去面對歷史,同時,也是一種對“文革”乃至十七年文學傳統(tǒng)的挑戰(zhàn)。
借由《晚霞消失的時候》可以看出,八十年代文化以一種全新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出來,其主要批判的矛頭對準于五十年代奠定主流地位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與經(jīng)典社會主義革命主義敘事,“現(xiàn)代化”成為主流話語,并將其與社會主義直接的沖突定義為“文明”與“愚昧”、“自由”與“專制”等等,成為另一套意識形態(tài)體系。然而盡管八十年代存在許多問題,但是那種“感時憂國”的時代風氣,對人生對理想對文明終極意義的探討以及對生命價值的追問,已經(jīng)成為“黃金時代”的標桿,至今無法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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