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林格在他的著名長篇小說《麥田里的守望者》中寫道,“不管怎樣,我老是在想象,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塊麥田里做游戲。幾千幾萬個小孩子,附近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大人,我是說——除了我……我只想當個麥田里的守望者。我知道這有點異想天開,可我真正喜歡干的就是這個?!?/p>
郭偉的“致青春”
郭偉迷戀的也是如此。20多年來,多是通過一個孩子或是一群青少年的眼神和表情,他在創(chuàng)作中持續(xù)地表達著自己對人與人、人與社會、人的精神處境的關注與思考。
“我喜歡他們(青少年)那種歪瓜裂棗。他們有意無意地表演著,呈現(xiàn)著。他們的狀態(tài)讓我興奮,也以此激發(fā)了我的創(chuàng)作欲望。”郭偉說。
抽離了清晰成型的背景,孩子們的臉上寫滿了最初對生活的反應——或自視甚高,或叛逆不羈,或傷感茫然,或呆滯迷離,他們扮演成人、試探禁忌、飼養(yǎng)寵物、想象未來,他們扮酷、發(fā)呆、撒潑、耍賴,沒心沒肺,肆無忌憚,生怕青春用不完。
郭偉的畫面空間里,喚回的那段時光陌生又熟悉。那是每個人都渴望未知并期盼長大的日子,那是對這個世界好奇、憧憬、試探而后被拒絕被傷害的回憶,那是曾經(jīng)的你和我。
而郭偉的功力遠遠不止于此。他的高超之處在于,在他舉重若輕地模糊了畫面背景之后,讓人物的表情獲得了獨立的意義——表情影射了我們,影射了我們的時代,從而順利地傳達出他對日常生活的凝視與感想,讓那些與這個時代同步的瑣碎私人記憶緩緩鋪開,將我們擊中。
塞林格筆下的時代,是二戰(zhàn)之后的美國。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與當下中國社會頗有相似——科技日新月異,生活正在經(jīng)歷巨大的變革,新媒體的出現(xiàn)帶來了鋪天蓋地的信息,人們迷失在崩塌的價值觀里,缺乏激情,向往平庸。
如果說塞林格是依靠筆下頹廢沒落又純樸善良的男主角,寫活了彼時美國一代青年人的理想,苦悶與愿望,那郭偉則是以他的畫筆,用時而出現(xiàn)的假發(fā)、墨鏡、一地煙頭、卡通玩具、莫西干發(fā)式,表現(xiàn)了西方文化、商業(yè)文化與大眾文化混合之后的荒誕與無聊,點亮了青少年們精神空虛、追求消費、縱情享樂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郭偉曾經(jīng)談到,他是將人作為一種文化問題。“我表現(xiàn)的是現(xiàn)代社會的孤獨者(表面的和內(nèi)心的)在日常生活中的歡樂,他們對美好或不那么美好的事物的熱切追求,他們組成一個個浮游在主流社會邊緣的巨型蜉蝣小群落,日常生活是他們的存在,而躲避和對信仰的抗拒、日常生活的表演也成為他們抵抗焦慮、抵抗外部世界的有效方式?!?/p>
這個用內(nèi)心繪畫的畫家,清楚地知道怎樣用“今天的方法”來闡釋藝術,在他眼里,好的作品不論是從什么角度,以什么方式,表達什么主題,用什么技術,都只會是這個時代的注釋。
而無論生活怎樣改變,他都選擇在這片藝術麥田里,沉靜地做著這個時代的守望者。
“放棄了繪畫便什么都沒有了”
郭偉新藍頂?shù)墓ぷ魇彝猓B(yǎng)了一只“很久沒有洗澡,但是依然英俊貌美”的羅威納犬“貝克”,與鄰居周春芽的羅威納犬“格拉芙”曾是情侶,它見到主人便會立起身來搖尾巴。這個季節(jié),落地窗外的荷塘已經(jīng)凋零,但成都的冬天才剛剛顯露出一些寒意。
1960年,郭偉生于成都?!澳赣H是個生活精致、注重細節(jié)的人,給我們織件毛衣都特別講究顏色搭配,我和弟弟郭晉對繪畫的喜愛應該是受母親的遺傳?!辈贿^,無論是父母還是郭偉自己,都沒想過他們兄弟倆都能成為藝術家。
與很多自小習畫,一路沿著藝術創(chuàng)作之路往下走的藝術家不同,郭偉屬于“半路出家”。初中畢業(yè)后一年,十幾歲的郭偉到了成都石油總機械廠當起了鉗工,一干就是七年。
回憶起那段時光,郭偉至今仍然深感自豪?!拔沂藲q就開始自己養(yǎng)活自己了”,郭偉說,“而石油總機械廠那邊非常重視職工的美術創(chuàng)作——據(jù)說這是石油部門的傳統(tǒng)。我個人的繪畫愛好被浸泡在這種環(huán)境里,是十分幸運的?!?/p>
而1979年“有幸通過鄰居介紹認識何多苓老師”,則成為改變郭偉一生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說起來,這一段經(jīng)歷可以總結為“學雷鋒做好事,永遠沒有錯!”的有力論據(jù)。
當時郭偉住在東城根街附近,他的鄰居女孩徐姐因為害怕自行車放在樓下被偷,經(jīng)常麻煩郭偉幫忙把自行車扛上樓。一來二往,兩人逐漸熟絡了。一次,郭偉偶然跟徐姐聊起了繪畫,才知道徐姐的表哥就是學畫的,而她的表哥居然是何多苓!
“當時何老師已經(jīng)憑《春風已經(jīng)蘇醒》等作品十分出名了,但我真的沒有想到身邊的鄰居居然就是他的親戚!”
在徐姐的介紹下,郭偉和何多苓相識,并開始跟著何多苓學畫?!拔耶嬃水嬀徒o何多苓看,他也非常認真地教我?!绷罟鶄ジ袆拥氖?,對于半路接收的學生,何多苓沒有半點怠慢?!霸?jīng)有一次,何老師想讓我看他如何畫人物,但是沒有模特,而如果我當模特,就不能看他畫畫了,后來何老師想出了妙招——他讓我跟他并排坐在鏡子前,他看著鏡子里的我畫,一邊畫一邊讓我看他的每一筆?!惫鶄セ貞浀?,“他對我傾囊相授,這種亦師亦友謙遜的教學方式影響了我一生。”
1985年,郭偉考入了四川美術學院版畫系。他離開了工廠,開始了一心一意的繪畫學習。在三年之后與同學一起舉辦的“六人畫展”上,他的作品《病孩》由四川美術學院陳列館收藏,他也因此獲得了200元的獎學金。
“當時我花了8元錢請朋友們吃了一頓火鍋,其余的錢就作為畫室的房租補貼了,作為對我個人某種意義上的肯定,當時真的是興奮與光榮并存啊?!惫鶄バχ貞?。
郭偉的畢業(yè)創(chuàng)作,是六張“蝕”系列的銅板畫,因為銅板的成本太高,他用鋅板代替了銅板創(chuàng)作,那是六張模糊而扭曲的臉,試圖表達著對未來不確定的不安。
“方出校門,生活的艱辛是肯定的,但無論生活怎樣,我都希望能夠堅持從事自己喜歡的繪畫工作,也算是冥冥中有一種信念支撐吧。之后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放棄。”郭偉頓了頓說,“自己放棄了其他才選擇了畫畫,若再放棄畫畫,那就什么都沒有了。”
從“藍”“紅”“灰”到立體系列
2013年的上海藝博會上,成都K空間畫廊帶來了郭偉2012到2013年之間創(chuàng)作新作的一部分。郭偉把它們戲稱為“道聽途說”的故事,“這延續(xù)了之前2011年的‘抽離’系列,表達了我對‘真實性’的質(zhì)疑?!?/p>
曖昧的畫面中,頗具女性氣質(zhì)的男人正對著鏡子凝視自己,畫作的名字叫做《魔鏡》;裸體的女人躺在灰暗的床上,一臉落寞,《手稿奧林匹亞》的名字讓人回憶起莫奈的同名名作《奧林匹亞》,浮想聯(lián)翩……
“我過去對生活、對所謂的‘真實’或許還有渴求,后來才漸漸發(fā)覺,如今的生活越來越貼近‘魔幻現(xiàn)實主義’了,‘絕對真實’是無法存在的,所謂的“真實性”,在某種程度上其實也只是個圈套而已。”郭偉這樣闡釋自己的想法。
今年10月開始的“藝術長沙”展上,展出的是郭偉的另一部分新作,其中包括了《教皇》(教皇的肖像,作者注),《請坐》(破敗的沙發(fā)),《墨西哥的禮物》等,這部分作品被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館長李旭形容為“看過的郭偉作品中最震撼的一次”。李旭說:“郭偉找到了很好的切入點,他扇面般地打開了反點透視的歷史視野,開始涉及國際歷史、政治、宗教以及文化藝術等多方面,把自己對世界的思考集中性的表達出來?!?/p>
20多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從“模仿探索”到“初步成型”再到形成完整獨特的個人風格,郭偉的變化清晰可見。
在他較為初期的作品中,何多苓的憂郁與桑多菲式的感傷表現(xiàn)明顯。他創(chuàng)作的作品《死鳥》,以及隨后創(chuàng)作的自己的“藍屋”和“包扎”系列,都傳達出一種冷酷的態(tài)度,呈現(xiàn)出“藍色”的氣質(zhì)。對于這個時期的創(chuàng)作,藝術家本人還保存著細膩的記憶:“我在大學剛畢業(yè)時完成的第一批作品,深受法國藝術家艾斯特凡·桑多菲的影響,在他身上我學會了用一段時間來完成某一個主題。這種經(jīng)驗是我以前不曾有過的?!?/p>
1992年,他開始實驗紅色人體。某種層面上來講,這個時期的郭偉,內(nèi)心仍然或多或少地延續(xù)著“傷痕”的余震,浸泡和類似游泳的人物形象成為了他畫面語言的核心,人在水中的浸泡,似乎本身就成為他對人和生存關系的隱喻,而深藍色的水與燒烤般的焦紅色的人體形成強烈的對比,則使畫面充滿恐懼和不安。
直到1994年之后,郭偉作品中的玄奧氣氛才逐步淡化,他再一次修正自己對作品的處理方式,在審美趣味與大的社會語境中,找到了自己的平衡——他的作品主題開始基本圍繞著人物題材展開,以獨特的視角聚焦兒童和少年,畫面里修改了之前“培根式的”嚴肅和緊張,不只有焦灼也有嬉戲,讓整個表達更加多元、廣義和深刻。
“那些少年是你是我也是他,我們在同一個大的社會背景中生活,經(jīng)歷過同樣的迷茫、困惑以及精神世界的游離,他們是我們的共同寫照,是被虛擬化的真實?!惫鶄フf,和塞林格一樣,他把叛逆迷茫的青少年畫活了。
這個階段,他創(chuàng)作了《蚊子和飛蛾》系列,頗具“標志性”的游絲和墨點兒也是在這個時期出現(xiàn)的——“它代表著現(xiàn)代人生活里大大小小的各種干擾、煩惱或雜念?!?/p>
他高度凝練的藝術表現(xiàn)能力在之后的《抽離》系列里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運用淡化的色彩與版畫的分色法,他將色情、暴力、死亡的題材隱藏在平靜的畫面之后?!斑@些都是我們對同類做過的事情,它們是如此觸目驚心?!碑嬅胬?,靜與動,平淡與喧囂,濃烈與淡然相互制衡,充滿張力。
2010年,他嘗試在“木板上作畫,并利用平面占領空間”,開始了他的“立體系列”?!八颜麄€人物的輪廓做成像浮雕一樣的東西,開始考慮繪畫向空間中的拓展,它們不再是掛在畫面中心點的一幅畫,而是懸掛在墻上,在燈光和投影的運用下,產(chǎn)生一種漂浮不確定的感覺,觀眾還可以站在作品中間與它互動?!崩钚裾f。
永遠年輕的堅守
講到郭偉,有幾個關鍵詞是不能跳過的:日常生活、“表演性方式”、虛擬的自我。而貫穿這一切的,是一種永遠青春、獨立叛逆的精神。
郭偉的畫主要是關乎日常生活的。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畫的就是些“無所謂的人和事”?!叭似鋵嵕褪且粋€演員,在一個有限的時間,有限空間、有限的角落或舞臺上表演著,在無聊中尋找著‘意義’,就像加繆的《西西弗斯神話》?!?/p>
就像他的“室內(nèi)”系列作品中,兩根垂直的直線就概括了場景,概括了人物關系和社會形態(tài),而室內(nèi)就像一個舞臺,上演著一幕幕超現(xiàn)實的游戲場景:成人和孩子們回家、淋浴、撒歡、嬉戲、尖叫——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和一些象征意味的戲仿,圍繞著家庭這個核心向外伸展開去,在故作輕松的家庭生活儀式中,他調(diào)侃和解釋了現(xiàn)實社會中人物和外部世界的關系,而在記錄這種看似“無意義生活”的框架之下,郭偉試圖表現(xiàn)“真正的”意義——一種瑣碎和變化的私人經(jīng)歷之外,人類共同面臨的情緒困境和問題。
郭偉的畫面是充滿戲劇感與表演性的。他筆下的人物不過是他選擇的演員,他用自己擅長的方式,對畫面的結構和光影做簡化又夸張的處理。在他的聚焦之下,敘事性被模糊,薄薄的肌理和霧靄感準確地傳達出畫家心中的情緒。那是批評家魯虹所說的“與美國畫家卡茨相似,塑造‘并非自然而又可信’的能力”。這樣的表達方式,也許要歸功于荒誕主義的影響。在郭偉自己創(chuàng)作的“大事年表”中,在讀書期間一段,他著墨最多的是“存在主義”和“荒誕派話劇”。“讀書期間,西方文藝各種思潮大量地涌進中國,但我對存在主義最為推崇,讀了些薩特、加繆的書籍,喜歡荒誕派戲劇,喜歡《等待戈多》,后來還自己編排了荒誕派話劇《過客》,在大學生匯演中得到好評,我還被說成是一個悲觀主義者的樂觀生活?!惫鶄懙?。
正如他所說,不同時段,不同視點,不同關系的人物的并置是荒誕的,荒誕不是別的什么東西,它是今天生活的本身?!八羞@些游戲都提供給我們一個現(xiàn)實的真實情況,但這些真實又異常地陌生,就像我們今天所處的時代,我們身在其中卻又不知身在何處?!?/p>
郭偉的畫背后總是潛藏著虛擬的自我。也許他畫的是孩子,但他愛“借用孩子們的身體來訴說成人世界的故事,而成人世界里的諸多困惑也因此被不斷虛擬成一幅幅兒童和少年的肖像”;也許他畫的是“亞述王朝末代皇帝薩丹納帕路斯”的王宮覆滅,但他想要表達的是人類因為熱愛而至于自我毀滅的情感選擇;也許他畫的是破敗的沙發(fā),但斑駁的痕跡之下,卻潛藏了太多場景之下欲說還休的故事。所以郭偉仍然不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盡管他所使用的都是非常純正的寫實形式,但他的態(tài)度卻是象征主義的,有時甚至是超現(xiàn)實的。
據(jù)說有人曾把郭偉比作是“繪畫界的崔健”,在同齡畫家們都紛紛回歸“東方精神”,開始畫庭院、畫孤山、畫當代情懷伴隨悠然古意時,他還堅持以最初新鮮的、局外人的眼光打量這個世界,聚焦人類情感和行為的本身,執(zhí)著地關注著人與社會的沖突,以永遠青春,永遠叛逆的姿態(tài),在時光中從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