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經(jīng)過
究竟怎樣才能不拖泥帶水地離開這個他無比熱愛的世界呢?他冥思苦想了很久。他用鉛筆和小紙片將幾種有代表性的自斃方式歸類如下:
上吊/投水/服毒/跳樓/電擊(自焚)/割腕/臥軌
另,槍支不為常人所擁有,而剖腹也不符合國情,自然不在考慮范圍之內(nèi)。
他躺在床上,設(shè)想著種種悲壯的情景,被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但每一種方式的結(jié)果都使他不寒而栗,那就是,無論怎樣,他都得留一具難看的尸首在別人眼里。他沒辦法不拖泥帶水。
而他,是一個有潔癖的人。他不停地用嘴去吹紙,吹桌子,吹手。哲學(xué)家說,因為有潔凈,所以有灰塵。但竟由此容忍了灰塵,他不能。哪怕是冬天,他也要洗一個澡,然后是擦地板,抹桌子、椅子、沙發(fā)。妻子下班回來,首要一件事是邁著碎步到衛(wèi)生間察看水表,然后大叫一聲,神經(jīng)?。∵@時,他就可憐兮兮地抬起頭來,望著她,求她不要說下去。不能否認(rèn),妻子的話,正擊中了他的要害。
他也認(rèn)為自己是神經(jīng)病,只是他不愿或不敢承認(rèn)。
他沒什么朋友,同外界也很少往來。他愛他的妻子。還有誰比妻子離他更近?他經(jīng)常在心里為她朗誦詩歌:啊,那溫存的生命是誰人所賜,即使是缺點也閃耀著天使般的光輝。
他愛自己將來的尸體。不能讓孩童為之恐怖,讓大人為之惡心。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又想了幾天幾夜。后來的靈感完全來自于一部關(guān)于動物的專題片。他聽到兒子喊道,狼把那只羊全吃掉啦!
于是他茅塞頓開,找到了答案。
他想,死畢竟是大事情,應(yīng)該含蓄地和大家告?zhèn)€別。記得鄉(xiāng)下母親曾經(jīng)說過,人死時總會留下蛛絲馬跡,比如落水的,岸邊會有一雙鞋子,上吊的,腳下會留有一塊磚石。他能留點什么呢?至少,該給他們一點暗示,日后他們會恍然大悟:??!
他忽然說,你們發(fā)現(xiàn)沒有,二號柜誰動過了?
H小姐最先抬起頭來。但二號柜在她身后,她便又迅疾回轉(zhuǎn)頭去,幸而她有極修長的頸部,轉(zhuǎn)動自如。然后是F女士、Y先生。
他有些激動了,你們看,它們至少有五年沒人動過吧,可現(xiàn)在,你們看,那些灰塵松動了!
大家面面相覷。
他急了,你們怎么不信?來,看看看,那上面的新鮮手印,多逼真的手印啊,難道你們都沒看見么?!
他對他們那茫然而懵懂的樣子很是痛心。
Y先生說,你是否擔(dān)心我們中間有人動了那些早已毫無用處的檔案呢?
他急忙分辨道,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誰的靈魂到辦公室里來了,他動了那堆檔案。按照我母親的鄉(xiāng)下人的說法,那個人即將死去。
H小姐臉色煞白,說,那……會是……誰?
Y先生也緊張起來了,難道是我們中間的一個嗎?他額角冒汗。Y先生近來身體不好。
也許,過幾天你們就知道了。
他笑了笑。
他的妻子在廚房里做飯,兒子在客廳做作業(yè)。剛才他一反常態(tài),說,我不做飯了,從今天起,我不做飯了。
奇怪的是,妻子今天像做了什么錯事似的,居然什么也沒說就系起了圍裙。
他坐在那里,一時十分茫然。他希望妻子喊他去做點兒什么。
果然,妻子喊了。
他說,醬油放多了。他又說,醬油放多了就把菜本來的味道給遮蔽了,味精一定要最后放,記住了嗎?你呀,有時我不在家,你就買方便面充饑,那是不行的。你們女人,總以為抓住了經(jīng)濟大權(quán)就抓住了一切……土豆絲嘛,一定要先用水漂一漂,不粘鍋底,吃起來也清爽。
妻子還是不知道怎么把握才好。
他真想走過去,一把奪過鍋鏟,把快要燒糊的土豆絲搶救過來,但想了想,還是忍下了。
要猛火,還要不停地翻炒。他隔岸觀火地說。
不炒了!妻子把鍋鏟一扔,氣呼呼往外走。
他忽然攔住了她,學(xué),你一定要學(xué)!
妻子有些驚訝地望著他,但馬上,她驕傲地反撲了,不學(xué)就是不學(xué)!
他也被自己的舉動嚇著了。他習(xí)慣性地后退著,臀部抵住了堅硬尖銳的什么。他鎮(zhèn)靜下來,哀傷地望著妻子。
妻子撂開他的手,走了出去。
他只好去把燒糊的菜盛起來。本來,他是一個美食家,看到燒糊的菜就好像面對糟糕的人生。妻子的發(fā)氣使他的心腸發(fā)軟。這正是妻子對他信任和依賴的表現(xiàn)啊。他努力做出和平常不同的舉止來,一方面是暗示,另一方面也是有意讓妻子意識到他今天的特別。他希望聽到妻子說一句,哎,你今天怎么回事?那么,他也許會順勢把他的苦悶和絕望告訴她。說不定,她還可以把他從懸崖上拉回來。他其實是個軟弱的人,無論開始怎樣大的口氣,多么強的決心,可到關(guān)鍵時刻,一個輕微的細(xì)節(jié)也會使他改變初衷。有一次,他下決心不理單位上的一位領(lǐng)導(dǎo),因為他從心底里瞧不起那位領(lǐng)導(dǎo)。他蔑視他。他完全有資格蔑視他。人格高于一切,他堅決得很。但在上班時,他忽然和那位領(lǐng)導(dǎo)狹路相逢,就在他剛打算昂頭而過的時候,對方卻笑瞇瞇地主動跟他打招呼了。他知道那笑容是虛假的,偽善的,但是,他卻剝不開面子。他的決心一下子坍塌。他陷入了惡性循環(huán)。他開始憎恨自己了。一天天地希望,又一天天地懊喪,最后懊喪要把他完全吞沒。
飯后,他給兒子洗澡,洗著洗著眼淚就流了下來。他想,若干年前父親大概也這樣給他洗過澡吧。父親死于精神分裂癥。是因為有人給了父親一頂帽子他承受不住才精神分裂的,還是他們家本來就有著精神分裂的遺傳因子?他是父親的幼子,那年才五歲。他不知道父親仰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就是死了。他說,你起來啊,起來我們捉迷藏。
現(xiàn)在,兒子和妻子坐在被窩里看電視。他去洗澡。他把所有的燈都開亮,把水龍頭擰得最響。
奇怪,妻子也沒有阻止他。
他濕淋淋地站在那里。不過他擔(dān)心弄濕了被子,還是把身上的水仔細(xì)地擦干了。他對她說,昨晚,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死了,剩你一人在這世上飄零著,我在另一個世界里看著你奔波受苦。說來奇怪,我和你就好像隔著一層玻璃。我想到你那兒去,可怎么也找不到門。我大聲喊你,你聽不見。我砸那玻璃,那玻璃比鐵還硬。你仿佛看了我一眼,又低頭做自己的事。你以為是風(fēng)在動。于是我只好像一條狗一樣走回我的世界。我一邊走一邊哭泣。我想我們就這樣永遠(yuǎn)分開了。我抱著兩肩,一個勁地發(fā)抖。我想著我們的熱戀,想著我們的第一個夜晚,想著怎樣做了父親……你還記得嗎?
兒子已經(jīng)睡了,妻子還在看電視。那里似乎挺引人入勝,妻子不耐煩地?fù)]揮手,說,別吵,別吵。
他便很有耐性地等在那里。
他一會兒看看電視,一會兒看看妻子。
他覺得妻子生活得很幸福。
這很好。
電視上終于道出了晚安。
他又把那個夢敘述了一遍。
但妻子又找到了一個頻道。
神經(jīng)病。她說。
后來,妻子發(fā)出了鼾聲。不可想象一個苗條的女人怎么會發(fā)出如此粗重的鼾聲,但人是無法聽到自己的鼾聲的,所以這怎么能怪妻子呢?他再次原諒了她。這不也表明她睡得很踏實么?他心情愉快,甚至想唱一首歌了。如果不是怕吵醒了妻子和兒子的話,他是一定會唱出來的。
他用腳找到了他的鞋,下了床……
私人和公家找了他好幾天,還是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
于是他就徹底干凈地消失了。
2.崗?fù)?/p>
他決定這么干了。
他已經(jīng)觀察了很久,每天上午十點以后到十一點半之前,這條路上行人最少,而這時他恰恰從這里經(jīng)過??梢哉f是天賜良機。他越來越感覺到這件事對他的強烈吸引。
不久前,他接替了一個同事的工作,隔不了幾天,就要到大院里的一個機構(gòu)去蓋章。那個同事跑了十多年,退休了。他算了一下,他大概要跑二十多年才能退休。
第一次去大院,他在門外徘徊了好久。他沿著院墻走了很長一段。他擔(dān)心自己走錯門,便用力記他該走的那扇大門的特征和附近的建筑物。剛開始記得很清楚,可轉(zhuǎn)了個身,他又糊涂了。每扇大門邊都有個戴紅袖的老頭。他們對有的人視而不見,對有的人卻跳起來去查問。一輛的士被攔住了,一個騎自行車的挨了訓(xùn)。他忘了問那個已經(jīng)退休的同事,不知道進去是否要什么證件,等被老頭發(fā)現(xiàn)再叫住或被趕走就難為情了。他記起小時候,父親帶他到附近的一家大單位辦事,也看見了戴紅袖章的門衛(wèi),父親討好地跟門衛(wèi)說著什么,卻被轟了出來。從此,父親那不可一世的形象開始坍塌。
他試探著向院門走去。為了引起或不引起老頭的注意,他故意把夾在腋下的文件袋拿在手里。果然,老頭沒盤問他,他一陣暗喜。原來,事情竟這么簡單。時間還早,他不急著辦事。他要重溫勝利的喜悅。他故意從院門那里進來進去了好幾回,似乎在向?qū)Ψ教翎?。老頭看了看他,并沒對他怎么樣。大概是他手里的文件袋起了作用吧。沒想到,一個文件袋有這么大的作用。
進去了才知道,里面有很多單位。除了那些廳、局、處,還有賓館、酒店、家屬樓、居委會、郵局、商店、幼兒園、銀行,以及自行車修理鋪、小吃店、特產(chǎn)店,最多的是名煙名酒店,有十幾家。
那天,從蓋章的地方出來他就迷了路。院子實在太大了,他簡直分不清這條路和那條路的區(qū)別,甚至那些銀行和超市看上去也那么相似。他剛在一個地方碰到一個因中風(fēng)坐在輪椅里被人推著的老干部,不久又在另一個地方碰到了一個跟剛才幾乎一模一樣的老同志。好幾次,他甚至走進了不知是不是同一條的死胡同。
正是在那次迷路中,他發(fā)現(xiàn)大院里還有一個用高高的鐵柵欄圍起來的地方,里面是漂亮的房子和高大的樹木,樹木密密匝匝的,像士兵一樣。他沿著柵欄往前走,看到了一條似曾相識的路,再往前走,發(fā)現(xiàn)柵欄邊有一個崗?fù)?,有一個警衛(wèi)在那里站崗。警衛(wèi)筆直地站在那里,目不斜視,腰間掛著一把槍。他還從未這么近地靠近一個警衛(wèi),靠近一把槍,他有些緊張,趕緊跑到馬路對面去。讓他奇怪的是,跟做夢一樣,他越想快點離開,腳步越邁不動。
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剛才去蓋章走了彎路。這個崗?fù)ぞ驮谧疃痰囊粭l必經(jīng)之路上。
從此,他就跟它較上了勁。
這天,他早早從辦公室溜了出來。他拿了一摞材料,裝作要去蓋章的樣子。
他躲在樹后面。大院里很大的一棵樹。他能看到那個警衛(wèi),可警衛(wèi)不一定能看到他。他瞪大眼睛,想等警衛(wèi)眨眼。他在心里數(shù)數(shù),一,二,三……數(shù)了好幾百下,居然也沒看到警衛(wèi)眨眼。他駭然了,幾乎想沖上去推推警衛(wèi),提醒他一定要常眨眼,那樣對眼睛有好處。可警衛(wèi)的臉像石膏一樣,沒有一點兒笑容。他從樹后面走出來,走到路對面。他還故意蹲了蹲身子,想引起警衛(wèi)的注意,奇怪,警衛(wèi)對他還是瞧也不瞧。他又大起膽子吹了聲口哨。他在警衛(wèi)的眼皮底下來回走著,故意顯得形跡可疑。他希望警衛(wèi)忽然沖出來,一把抓住他,在他懷里一掏……哈哈,大概警衛(wèi)以為會掏出一只炸藥包來。那時,他就會得意地笑起來。
他對自己說,沒那么簡單,別看警衛(wèi)不動聲色,可說不定早已把他的所作所為悄悄記錄或拍攝了下來。他抬頭一看,見崗?fù)ど戏焦嬗幸粋€探頭樣的東西,紅光一閃一閃。他下意識地把手從口袋里抽出來,對著探頭攤開,意思是說他手里什么也沒有。其實他每次經(jīng)過這里時,都要把手從褲袋里拿出來,以顯示它們的清白無辜。他一向認(rèn)為自己是個清白的人。每次去超市買東西之前,都要在家里把口袋里的東西掏干凈。即使這樣,在經(jīng)過電子檢測儀時,他還是不免緊張。他想,假如那個儀器壞了呢?假如超市想陷害他故意把什么塞進他口袋里呢?為此,在出超市的時候他又要把衣服檢查一遍。果然,超市的保安在懷疑地盯著他看,他臉紅了。保安走了過來,說麻煩你到我們辦公室來一趟。他不肯,就來了好幾個保安,他們從背后扭住他。他說,放開,我自己會走。保安的手很粗很硬,把他硌痛了。保安當(dāng)然不會松手,只會抓得更緊,仿佛一松手,他就會像土行孫似的從地下跑掉了。他不禁在心里嘲笑起他們來。為了表示他的蔑視,他盡力掙脫他們,說,如果你們不信,我脫給你們看。趁他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已當(dāng)著許多人的面,把自己脫了個精光。他想好了,以后誰懷疑他,他就脫衣服。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明白,他所表現(xiàn)的清白里面,隱藏的其實是害怕,就像他每次經(jīng)過運鈔車時,都不自覺地把手從口袋里掏出來,讓它們機械地貼著褲縫。
有時候,他討厭自己,討厭自己委瑣的樣子。
他想了很多法子,還是沒能引起警衛(wèi)的注意。他不禁感到了悲哀?;蛟S,是他這個人太無足輕重了吧,就像那次老婆跟他吵架。老婆說,你從樓上跳下去吧。他說,跳就跳??烧娴囊鴷r,他又害怕了。老婆更得意了,后來一吵架就叫他跳樓,好像他是一個勇敢的跳水運動員。有一次他可憐兮兮地對她說,此后你別叫我跳樓好不好,叫我干點兒別的,免得女兒說我說話不算數(shù)。
一條狗跟在他后面。他的手無意中往后一撥拉,碰到了濕漉漉的狗嘴,他和狗同時嚇了一跳。他和它對峙了片刻,又朝前走。他回頭看看,見狗也跟過來了。他停住,晃拳頭。狗不以為然地看了看別處,又轉(zhuǎn)過狗頭,盯著他,像是在跟他叫板。他走,它也走。他過馬路,它也過馬路。后來他忽然想出一個辦法,猛地后退,這一下,狗被難住了。他轉(zhuǎn)身就跑。
正在他暗自高興終于甩掉了那條狗的時候,它卻在他前面出現(xiàn)了。
他一時有些迷惑,不知道狗到底是什么身份。它是在跟蹤他,還是跟他同病相憐?
電線桿上又有誰貼了小字報。他停下來看,那條狗也停了下來,仿佛認(rèn)識字似地昂著尖腦袋。它已經(jīng)跟了他好幾天了,就像他已經(jīng)在院子里徘徊了好幾天一樣。他和它像約好了似地總是同時出現(xiàn)。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嘴里一直在嘮嘮叨叨的。還有一個腦癱患者,每次看到他,都伸出手來向他要煙抽。他說,我昨天給你了,對方就很失望地轉(zhuǎn)過身找別的人要去了。沒想到,這么容易就把對方騙過去了,他高興得跳了起來。他以為對方是很難纏的。現(xiàn)在看著狗,他忽然靈機一動,心想,何不將計就計考驗一下它?
他和狗同時出現(xiàn)在崗?fù)らT口時,他朝狗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叫它撲上去把警衛(wèi)咬住,等狗和警衛(wèi)糾纏在一起,他就趁機沖進那個用鐵柵欄圍起來的院子里去。這一招真靈,狗終于露出了馬腳,它遲疑地望著他,裝傻。果然是來跟蹤或監(jiān)視他的。他憤怒了,一腳踢在狗肚子上,然后沖進崗?fù)?,一把抱住那個警衛(wèi)。他豁出去了。他知道,槍聲即將響起。可他不再害怕了,他要和他的害怕同歸于盡。
奇怪的是對方?jīng)]有開槍。他很氣憤,質(zhì)問道,你為什么不開槍?他聽到腳步像潮水一般涌來。不管他們是來增援還是來看熱鬧的,他都不怕,他把對方死死抱住。他說,你開槍啊,你開槍啊。見對方仍不開槍,他松開手,后退兩步,然后盡力朝對方撞去。
他聽人說,倒下了,倒下了。接著他聽到一聲巨響。
3.閱讀者
他上了車。
人不多,他找到了一個靠窗的位置。一般來說,他喜歡靠后一些。車身震動得厲害,書上的句子也好像被震出了缺口。有一次,他上車后,見已經(jīng)沒有座位了,正有些懊惱,忽然有個年輕人站起來給他讓座,他一愣。
他恍若記起多年前父親帶他坐公交車,售票員生硬地把他拉到車門前比劃了一下,說,該買全票了。父親驚喜地瞪大了眼睛,說,真的?太好了!
他從包里摸出一本書來。他的手有些顫抖。每逢這時,他都沒來由地有些激動,好像快要走進一座森林。一本好書是一座森林??涩F(xiàn)在,他的手上布滿了老年斑,它們像歲月的蛀蟲。原來,它們早就藏在他的華年里,現(xiàn)在一個個爬了出來,有一種打了翻身大勝仗的歡欣鼓舞。森林依然郁郁蔥蔥,他這個伐木工人卻老了。他常常站在書柜前,撫摸著一排排書脊,深深地呼吸著,就像年輕時撫摸著那些結(jié)實的樹干。
其實,他每天坐這公交車,就為了在上面讀書。終于可以不用上班了,他毫不留戀地走出了那棟矗立在城中心的二十六層大樓?,F(xiàn)在,他可以天天坐在家里看書了,想怎么看就怎么看。然而,他坐在那里怎么也靜不下心來。在安靜的環(huán)境里,他反而煩躁不安起來。家里人擔(dān)心他患上了退休綜合癥之類的毛病,勸他跟以前的同事打打電話,他拒絕了。他知道問題不在那里。第二天,他像往常一樣,帶上公交卡,背著包,出了門。家里人也沒管他。他有些像夢游。到了公交車上,他立即清醒了。他拿出書,立刻找到了感覺,一口氣讀了下去。看來,人對什么都會產(chǎn)生依賴,哪怕是你曾十分反感和感到壓抑的東西。
他沒想到,公交車,倒成了他閱讀時必不可少的一個參與者。就像他在學(xué)校讀書時,老喜歡在課桌上弄一個洞出來(偶爾也有現(xiàn)成的),把他想看的閑書,放在洞下面偷偷翻閱。這給他帶來了叛逆的快感。
按道理,在學(xué)校正是讀書的時候,可他不得不像許多人一樣把大量的時間花在他不喜歡的書上。要考試,要升學(xué),要拿畢業(yè)證。到了大學(xué)里更是如此。還有這樣那樣的活動或運動,還有青春期的騷動不安,還有惰性、散漫、不專心。后來,畢業(yè)了,工作了,結(jié)婚了。有一段時間,書成了家庭生活的最大敵人。買書動搖著家庭薄弱的經(jīng)濟基礎(chǔ),而把它們到底放在哪里成了雙方一直爭論不休的一個問題。有時候,書就成了雙方爭執(zhí)的犧牲品。他的一些書上,至今還留有當(dāng)時的痕跡。那些傷口,看上去像某種決裂。不過后來又被膠水粘合了。平庸的家庭生活還在繼續(xù)。
在辦公室雖然從來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那里從來就不是讀書的地方,頂多看看報紙,翻翻系統(tǒng)簡報或流行雜志,串門,聊天,電話,以及完成那些總結(jié)、報表,還有各種各樣的考核、考試(有時候,只有統(tǒng)一的答案和一張?zhí)钔靠ǎ床坏皆囶})。他越來越喜歡在會場或喧鬧的教室(經(jīng)常有上級主管部門組織的打著漂亮幌子其實是以賺錢為目的的培訓(xùn))、行進的車廂里看書。他甚至敢坐在醒目的位置(他很瞧不起那些一開會便不由自主地往后縮的人,很快就會被主持者像驅(qū)趕牲畜一樣:往前坐,往前坐),打開隨身攜帶的書,旁若無人地翻讀起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逆境中讀書的效率特別高。
一天天,不知不覺,忽然,就不用上班了,坐公交車有人讓座了。
他的這一生,真的是混掉了,被一點點渾然不覺地消磨掉了,揮霍掉了。他的一生,就像一個啞礦,開采了一輩子,掘到底,卻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有。
他打開了書。
有一段時間,他的眼睛出現(xiàn)了問題,頸椎好像也不太好,不用說,都是看書引起的。連小學(xué)生都知道,不要在陽光下看書,不要在行走的車廂里看書,不要躺著看書。眼睛,不就是幾十年的使用期么?遲早會有白內(nèi)障或視網(wǎng)膜脫落之類的麻煩事找上門來。難道它們能用一百年兩百年?有人說,失明的人更像一個先知。如此說來,如果一個人沒有見識,眼睛再好也沒有用,那還不如做一個瞎子。他用點眼藥水之類對付了一下??磥硭难劬苤ぃ庾R到自己并不能做先知,此后竟非常習(xí)慣在車上看書。有幾次,他忘了帶上書,幾十分鐘的路程便變得漫長而難熬起來。他無聊地看到一個人的頭發(fā)分了叉,又看到一個人的褲子上沾了某種可疑的液體。真是怪事,隨著年齡的增大,他的眼睛越來越好用了,簡直成了精。
書本能讓他知道這座城市的真相。他的一個朋友曾給一位歷史名人寫過傳記,歷史名人曾在性命攸關(guān)的時刻被一個人騙過,傳記作者通過細(xì)心地查找,竟然發(fā)現(xiàn)那個騙子曾經(jīng)就在自己單位上呆過很久,算起來還是同事。還有一次,他從網(wǎng)上得知,一個曾經(jīng)用殘忍的手段肢解了一位著名女藝術(shù)家的軍代表,在一段非人的歷史時期結(jié)束后從部隊轉(zhuǎn)業(yè)來到了這座城市,做了一個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坐小車住洋房。而且,那花園小區(qū)離他單位——那棟二十六層大樓不遠(yuǎn)。
他驚訝不已。
那時他還在上班。他曾經(jīng)找到網(wǎng)上的那個地址。他打量著從那花園里進出的居民,很是疑惑,每個人似乎都在頷首微笑。誰是那個軍代表呢?他看到對方時會怎么樣呢?難道會打他一巴掌(那太輕飄了),或抱著對方從樓道上滾下來跟他同歸于盡?
誰都會說,那是歷史的錯誤,歷史的責(zé)任。
可歷史在誰手里?
此后,他有意買了一些關(guān)于這座城市本身的書來讀。由此他知道了許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比如,一個農(nóng)民出身的省長曾拒絕了一個大廠的落腳,說那么多人一年要吃掉我多少糧食啊。幾位政府官員正在商量給一位不服管教的女青年定刑,時間已過十二點,大家肚子里沒油水,早已餓了,一位官員不耐煩地?fù)]揮手,說,殺了吧。
現(xiàn)在,他正讀到:
她被押上了囚車。她骨瘦如柴,身體已極度虛弱。在走向囚車時,她聽到身后響起了嘲諷的笑聲。她爬了上去,忽然一條黑布從后面蒙住了她的眼睛。一路上,都有人追著看熱鬧。然而,在翻過一個山坡后,囚車忽然偏離了原來的方向,鉆進了樹林。在那里,她被狠狠扎了一針。一個碗狀的東西切進她的胸口。她的心臟被取走了。不遠(yuǎn)處,早有一輛車在那里等著,然后火速開往機場。幾個小時后,她的心臟被送到了另一個省城的高干醫(yī)院。幾天后,報紙上登出了‘我省第一例換心手術(shù)取得圓滿成功’的新聞。而在這個郊區(qū)省城監(jiān)獄附近,她的已經(jīng)沒有了心臟的尸體被拉出來,扔在泥水里,被象征性地開了幾槍。圍觀的人不明就里。他們津津有味地品頭論足……那個剜取她心臟的人,現(xiàn)在也該退休了,而且肯定早已成了一名德高望重的專家。但如果她泉下還有記憶的話,也只記得他眉間有一顆很大的肉痣。因為他一直戴著口罩。
他張皇四顧,忽然發(fā)現(xiàn),公交正走在那輛囚車昔日走過的路線上。隨著城市的不斷發(fā)展、擴張,昔日的郊區(qū)早已成了城市無數(shù)商業(yè)中心的一個,說不定,他住的商業(yè)小區(qū),就是當(dāng)初槍斃人的刑場。望著車內(nèi)的乘客,他想,這些人里面,或許就有當(dāng)時的看客。真可怕!甚至每個人都可能是兇手。這時,他轉(zhuǎn)過頭來,看到旁邊剛剛坐下來的一個人似曾相識。那人也戴著口罩,眉間有一顆醒目的大紅痣!
原來你在這里!說著,他站起來,忍著胸口的劇痛,用盡平生力氣,緊緊卡住對方的脖子。
司機剎車。110。120。然而兩個人都已經(jīng)死去。
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掐死那個人。最后,警察和醫(yī)生把它歸結(jié)為老年癡呆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