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藍色的,天上的茶館,散落著幾張老式的大方桌,玻璃質(zhì)地的桌子,四邊各坐了一個人。桌子的周邊,生長著枝葉茂密的大樹,樹葉在風中擺動。那些人,也在桌子邊擺動。我心里疑惑,這景象以前沒有見過。一些威懾,恍惚間,裹挾了我。小語意識到我的不安,她細察到我內(nèi)心深處的颶風,輕聲說,那些桌子邊上的人,是十五年前死去的人,現(xiàn)在,他們在那里喝茶。
小語是被一個男人送到這里來的。我問,那個男人是誰?她不搭理,卻說,他們是灰色的,像黑白照片,動作像蠕蟲一樣。是的,我想,他們在天上,所以,他們是灰色的。我們在地上,所以,我們是彩色的。
護士長來給小語吃藥,她是一個嚴厲的女人。我有些怕她。輪到我,護士長說,你要配合,吃下去的藥,不要再吐出來,要是我發(fā)現(xiàn)你又吐藥了,就別想出去。我問,到底什么時候我能出去?現(xiàn)在,我渾身都是力氣,我已經(jīng)好了。我握緊拳頭,原地跳了兩下。護士長說,如果病情穩(wěn)定,下個月你就可以出院。
中午吃過飯,我問小語,你是哪里人? 她說,杭州人。難怪,初次見到她,就牽動了我的那根神經(jīng)。我想逗她說話,你是一個多愁的人還是一個多情的人?多情。她輕聲說,舔了一下嘴唇。
多情人,偏生多情地。杭州西湖,我在那里談過戀愛,是初戀。小語聽說初戀,來了勁頭,感慨,啊,多好啊,你搞定她了?我雙眼像聚光燈一樣盯著她,何謂搞定?就是她死心塌地地跟你走。談了一陣子,是標準的戀人關(guān)系,沒有跟我結(jié)婚,也沒有跟我上床,這樣算搞定嗎?不算。除非她愿意,也算搞定。
那時候純,以為談戀愛,就一定是為了結(jié)婚,以為保留到新婚之夜才是完美,現(xiàn)在明白,有愛情就可以上床,沒有愛情也可以上床。那時候,接個吻,就覺得要負責任了,做了一個春夢,就自責得不行。
以前,我住在筒子樓里,鄰居是一個化學系的教師,不斷地有女生在他屋里留宿,我驚訝得不得了,無法想象他是怎么“搞定”她們的。小語說,你傻啊,他用化學試劑把她們搞定。
一個教武術(shù)的女教師,她和丈夫做愛的叫聲,常在樓道里回蕩,弄得走廊里的人都不知所措。年輕的教師好奇,在她家門口偷聽,結(jié)果人家闖出來,把他打了一頓。小語大笑起來,是武打嗎?用了什么招式?她笑起來渾身顫抖,尤其胸部,讓我眼神發(fā)直。
那個時候,筒子樓里除了煙熏火烤的味道,還摻雜著太多的肉欲氣息。但是,即使這樣,樓道里還是有很多如我這般不知所措的人,我們這群不知所措的人,是這個樓道里深感自卑的一群,沒有一點兒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
小語說,有優(yōu)越感的人是虛偽的人,他們不會有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不過是跟著身體行走得遠一些。
我又是當中尤其無知的一個,我甚至都不知道,原來女人會叫床。雖然看過小說里的叫床,卻不知道,原來叫床,就是樓道里回蕩的那個聲音。我有個同學,他把一個姑娘的肚子弄大了,怕單位追究,找我?guī)退グ压媚锔愣āN耶敃r驚訝得不得了,因為我才二十二歲,我盤算過,至少得二十八歲,我才會結(jié)婚;至少得結(jié)婚的時候,我才會去碰女人。他是我們班上一個老實巴交的人,沒有想到他會這么早。我姨媽是婦產(chǎn)科醫(yī)生,我?guī)枪媚锶プ鍪中g(shù),姨媽以為是我,姑娘做完手術(shù)出來,她吩咐我:一個月不能同房。我沒法解釋,也不解釋。
小語對我的描述流露出一絲憐憫。她說,有時候,我想要寬容很多事情,包括對他人身體的寬容。
我想試探一下。如果他人的身體侵犯了你,你也會寬容嗎?她說,你想試試嗎?忽然,她就跑開了。再出現(xiàn)的時候,她的手里有把小巧的瑞士軍刀,她把刀鞘拔開給我看,說,我會用它劃開你的身體。她把刀舉到我面前,做了一個劃開的動作說,血涌出來的時候像桃金娘。
在杭州上學的時候,時光枯淡,也想過外遇,那個時候,要是遇見你,一定設(shè)法把你弄上床,你會嗎?
她的臉立刻紅了,不搭理我。
就是說,不可能嗎?期待中的我,有些絕望。
她把青桃上的“萬壽無疆”四個字削掉,重新刻過,喃喃自語,誰知道呢?過去沒有發(fā)生的事情,現(xiàn)在誰能明白?那個時候,你很性感。
你怎么知道?
你說過,你的女同學不想和你結(jié)婚,只想和你上床。你打過架嗎?
經(jīng)常打架,現(xiàn)在明白,武力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她笑了,說,我喜歡會打架的男人,這樣才性感。
我拉開膀子,展示我的肌肉。她的回答給了我信心,對于她的來歷,我想知道底細。
那天,送你來的男人是你男朋友嗎?你結(jié)婚沒有?
不要討論這些跟你沒有關(guān)系的事情,我也不會問你家里的情況。
我接受她的觀點,訕訕地說,在美國有一個現(xiàn)象,年輕男人會找一個媽媽級的女人完成他的第一次性交,年輕女孩也會找一個中年男人完成人生的第一次。美國人的性觀念中,年齡差異是被淡化的。所以,楊振寧娶個年輕的妻子,在美國沒有什么,在中國人們會認為有違人倫。
一個美國小伙子和我聊過,他二十二歲的時候,已經(jīng)和十八歲到五十八歲不同年齡段的女人做過愛。中國人會覺得這人是流氓。他很自信,認為自己將來會是個成功的男人,忠誠的丈夫。美國人在成年以后就鼓勵性自由,但婚后是要求忠誠的。我們這代中國人婚前被禁欲,所以,婚后找補。
有個電影叫《親密》。電影里,女主角在街上偶識一個調(diào)酒師,每周一次去他家里做愛,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后來,調(diào)酒師決定跟蹤她,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她在家是個賢妻良母。調(diào)酒師的跟蹤,使她的生活發(fā)生了混亂,彼此論爭之后,他們又回到了理性的軌道上,每周做愛,除此之外,兩人的生活不發(fā)生交集。
調(diào)酒師為什么要跟蹤她?
一次意外的邂逅,突然起了跟蹤她的念頭。
其實,人與人之間,不論什么關(guān)系,都要有分寸。
我怕談感情,感情太沉重。
我沒有談過,所以不怕。你可能被傷過,才會這樣想。其實,感情和性,男人可以分清楚,女人是拎不清的。單就性的出路,花錢也能解決。
嫖,沒意思。我不接受。
都是沒有感情的性,只不過一個付錢一個免費,有差異嗎?付錢的就不干凈了?當妓女是職業(yè)的時候,她們也是干凈的,比官員、獨裁、權(quán)力干凈多了。
別過度闡釋,就我個人而言,我不喜歡那樣的性交。我心里想的是,以我的魅力,還沒有到需要花錢買性的份上。
我相信愛情。小語固執(zhí)地保持她的觀點。
當一個人終于可以否定愛情的時候,他就成熟了。愛情是一種奇跡。否定愛情不是要否定奇跡,而是要否定那種自以為總能遇上奇跡的人生觀。我想,一個人,如果放棄愛情神話,會釋然很多。人,學會否定奇跡,就會回到地面,回到日常。找個女人上床,如果必須從愛情開始,那比嫖妓的成本還高。
突然,小語拔出了那把精致的瑞士軍刀,在空中比劃著。她說,你不相信愛情,結(jié)婚的成本比嫖妓的成本更高。說完,低頭,用小刀把青桃上的肉剔干凈。
你在干嗎?我問她。
刻桃金娘。
桃金娘在哪里?
在核子上,刻好給你看。她笑起來,她的笑容那樣細膩,西湖的濡濕的雨水,不知不覺,已經(jīng)把她浸染得如此多姿、嫵媚,這是一個逶迤、婉轉(zhuǎn)的南方女人。
我說,奇跡是不能追求的,它是神示,不是仰仗人力可為的。動物只在發(fā)情期有性交,且性交只為繁衍。只有人類把性交從繁衍的程序中剝離出來,變成一種娛樂,一種游戲。你喜歡什么樣的男人?
她專注于桃子的雕刻,未置可否。我進一步表明,我喜歡純粹的性交往,性之外沒有目的,我不和有性之外意圖的女人上床。把性捆綁到其他的意圖上,沒趣。美好的性,可以保持,但只是為性而保持。
忽然,一陣疼痛攫取了我,低頭,膀子上有血滲出。小語的刀,優(yōu)雅地回到她的桃子上。她附身我耳畔,悄悄說,不要動,讓血出來,變成桃金娘,等它變好,你就相信愛情了。
過完四九,凍土復(fù)蘇,天氣變得暖和起來。醫(yī)生說,再過一周,我就可以出院。我想在這最后的幾天里把事情敲定。午后,我約她去醫(yī)院的草坪上散步。她慵懶地躺在床上,說,醫(yī)院里的草坪,沒有西湖邊長得蔥郁,那里的人,不是匆忙而過的白大褂,就是神經(jīng)兮兮的病人。你那天的問題,我認真地想了一下,需要提出幾個疑問,再告訴你答案。
什么疑問,你說。我為就要得到的答案而欣慰。她起身,來了精神,專注地看著我的眼睛說,你抽煙嗎?
不抽。從來不抽煙。
加分。她果斷地說。
酗酒嗎?酒后滋事、胡言?
不喝酒。其實,我是喝酒的,偶爾也會爛醉如泥。她后面的四個字,透露了她否定的答案,我說了謊。
加分。她有些疑惑,不是很肯定地說。
有慢性病、傳染病嗎?
沒有傳染病,血脂高、血糖高、血壓高,三高,是因為做愛太少,運動不夠。
少貧嘴,不加分,不減分。再問你最后一個問題,你能背動我嗎?在西湖邊走八百米。
我動動腦筋,想一下她需要什么答案,才能給我加分。
背不動吧,她得意起來。
顯然,不是奧數(shù),也不是腦筋急轉(zhuǎn)彎,只是想知道我的體能。我果斷地說,可以把你舉起來。
不要跑題,跑題會扣分,舉、抱、背,是有區(qū)別的。我不重,只有九十六斤,而且活人比大米好背。
當然可以背動。我說。八百米,就是一里半。
不準確,一里半,是七百五十米。沒有疑問,應(yīng)該是肯定的答案。加分。她輕輕鼓掌,臉立刻紅了。
回報是什么?
祝你如愿。
就是說,我拿到入場券了,是嗎?我站起來,坐到床邊,用手攬住她的腰。
她說,拿開,坐回去,還沒有拿到入場券呢,八百米。
早上,吃藥后,我打著響指說,情人節(jié)好!她說,你又不是我的情人,少來。我說,你收到鮮花沒有?她說,沒有,連個問候的短信都沒有。你呢?
春宵無限好,我給以前上過床的女人,打了電話,問候一下。
很好,有意思。她說。只是,現(xiàn)在是冬天。
我說,冬天也是可以懷春的。只是有一個女人,我沒有給她電話,我正琢磨著,要不要打呢?
什么女人?說來聽聽。
以前,我們天文系資料室有個女人,她丈夫是我們學校的領(lǐng)導(dǎo)。夏天的晚上,我在校園里散步,她正好去看電影,叫我一起去。她說,丈夫出差,一個人去無聊。
看完電影,我們在校園里散步,隨意聊聊。天很黑,我送她回家,送到樓下,她邀請我上樓坐坐,并說丈夫過兩天才回來。進門換鞋子的時候,她借著伸手幫我拿鞋,整個乳房都壓在我背上了。
她長得不算漂亮,但很清秀,人也豐滿,有一個在法國巴黎政治大學留學的女兒。我坐了一會兒,喝了一杯水,就走了。
不久,她就因為貪污和挪用公款被判入獄十四年,她是我們天文系的出納,貪污了二十多萬,賬做不平,露餡兒了。如今,她已出獄,六十多歲了,幾乎不出門,跟蹲監(jiān)獄也差不多。有一年過中秋節(jié),我在超市碰到過她,點個頭就走開了。十幾年的監(jiān)獄生涯,她的欲望也該磨平了,余下的是灰暗的人生。
這個年齡該是受到家人、社會、親眷們敬重的。那個夜晚,我可能給過她一些錯覺,我們看完電影去散步時,她挽過我的胳膊,依偎在一起,走過一段小路。
你沒有拒絕,就是默認。當時不怕同事看到嗎?
那個夜晚,在校園的某個黑暗角落,我為她勃起過。只是,她沒有進一步伸過手來。也許,她再勇敢一些,就發(fā)生了。
我們走到操場的一個黑暗角落時,才挽起手臂,那里僻靜。聊天的內(nèi)容很平淡,聊一些人生往事,不涉及情挑。所以,除了挽手,沒有更多的動作。黑夜里,看不清她的臉,年齡和歲月被夜色掩去,只有一個溫熱的肉體,在身邊蒸騰。
她比你大幾歲?
二十多歲吧。
那時候,你多大?
二十四歲,她真夠勇敢。
那時候,你結(jié)婚了?
沒有結(jié)婚,剛剛留校。我的記憶突然停在了那一夜?;貞浭敲篮玫?。她悄然挽住我的時候,她頭上洗發(fā)水的氣味、身上沐浴露的香芬,一下子襲來。女人溫馨的氣息,使我迅速勃起,剎那,我停下腳步,她也停了下來。我想,她在等我的下一個動作,但我猶豫了一下,像被什么堵住了。
人,對那些真心喜歡過自己的人,喜歡過自己身體的人,記憶還是美好和眷顧的。你蠻有自制力。她的贊譽使我進一步陷入回憶。
那個夏天,衣著單薄,如果是白天,她能看到我的勃起,我們停住的那一剎那,彼此在等待對方的一個動作,哪怕是一個很小的動作,都會點燃最初的火焰。奇怪的是,當時兩人的身體,都僵在那里。
你們沒有良好的前戲,有些突兀。
后來,在她家,燈光下,雖然有她的乳房壓迫,但不知何故,心里已經(jīng)萌生了退意。黑夜中的曖昧氣息,在燈光下散盡。
小語說,對于一些既浪漫又不夠敏銳的女人來說,即便看到,也不會呼應(yīng)。女人不會像男人那樣直奔主題,女人多少要害羞一些。
有時候,我想,在她家,如果不開燈,在黑暗中安靜地站一會兒,也許,我會主動擁抱她。
是審美的缺失,萌生退意。如果是一具年輕美貌的身體,你會更主動,燈光下年輕女人的臉,越發(fā)生動。
之后,不到一周,她就失蹤了。再不久,知道她被檢察院帶走。她入獄的消息傳來,我生出一些悔意,那夜應(yīng)該讓她快樂。案子判得順利,她很快入獄。
你很浪漫。
我倒是覺得不夠浪漫。
想在情人節(jié)給一個老嫗電話。這想法浪漫。
這件事,是因為一個小小的心理障礙。這之前,我沒有想過會跟一個大我如此年齡的女人上床。你有出軌的計劃嗎?我一直有出軌計劃,只是在等待時機。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真的和她上了床,我后來的生活會是怎樣?
會糟糕,那天上帝救了你。
現(xiàn)在想起來,至少有那么一剎那,我是希望得到她的肉體的。如你所說,年齡不重要,重要的是感覺。也就是說,那一剎那,我是有感覺的。一個女人,在那種情況下能夠讓你興奮,就意味著,你是可以接納她的肉體的。那時只要她再多一個小動作,我們就會在黑暗中進入佳境。
忽然,小語的刀割破了她的左手食指。血,一滴滴,滴在白色的地面上。她目光發(fā)直,盯著地面上的血,眼神就不對勁了,仿佛那個站著的女孩不是她,而是她蛻下的外殼,她已經(jīng)脫離自體,俯視著一個陌生的肌體。她似乎在天上,看著地面上的另一個和自己既無關(guān)又有關(guān)的人。意識到這一點,我牽著她的另一只手,快速去護士值班室。她的身體沒有分量,像氫氣球一樣升騰,我雙手去拉她,使勁往我懷里拽。護士見怪不怪,先是消毒,然后不急不慢地給她包扎。
回病房的路上,小語接著先前的話說。以后的日子,在陽光下,看到她滿臉細碎的皺紋,坍塌的肌膚,你會覺得,老牛吃嫩草,自己虧了,會有性以外的其他欲求出現(xiàn)。也許,就是年輕男人的貪欲,導(dǎo)致她貪污公款,只不過,這個男人是誰呢?
這段往事,在今天的回憶中,突然被打撈起來,值得玩味。性,終究是人類隱秘的難于忘懷的事情。
醫(yī)院里的生活單調(diào)、壓抑。我想回家。白天,一個人回到家,家里也無聊,躺在床上,還是禁不住想小語的身體。她來醫(yī)院的這些日子,總是一個人在看書或發(fā)呆,如果有人來探視,也可以從探視者的身份,估摸出她的大概情況。
身體一好就想女人,什么時候不想女人,就省心了。無奈之下,請小語晚上吃韓國燒烤。她說,護士來查房怎么辦?
涼拌。我晃動著手里的3D電影票。她說,不看電影。你不喜歡看電影?不喜歡,去看話劇。她在找眼鏡盒。
話劇還沒有開演,我看手里的劇情介紹,告訴她,這個劇作家的很多作品里,一開始女人是抵制男人的,一旦被男人進入后,又馬上迎合,比男人更主動。女人的靈與肉,通常是分裂的。
小語說,他通過故事的情節(jié),暗示性地強調(diào),女人是一種可以被強暴的動物。
不少人是在明清小說里獲得性啟蒙的,明清小說里的性有些是淫邪的,讀小說的人,并不都因此淫邪了。歐洲的一些藝術(shù)電影,拍得肉欲,看完后,有升華感。米蘭·昆德拉的小說,有肉欲的內(nèi)容,卻解放了不少女人的身體。
不要在公共場所談這個話題。小語害羞的樣子越發(fā)動人。我不理她,她越是害羞,我越來勁。我說,人,其實很復(fù)雜。在外面搞女人,并不意味著對家庭不負責。我們之間說話可以濁一些,因為我覺得我們都是清澈的人。對于清澈之人,可濁;對于狎昵猥瑣之人,不可濁。
贊同。但是,男人往往喜歡炫耀戰(zhàn)果,一個女人,仿佛是一次出征,是他贏得的一匹馬一樣,拴在馬廄里,排隊,炫耀戰(zhàn)利品,連一個貪污犯都不放過。她鄙視地乜了我一眼,這一眼像刀。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男人出軌的寬容和對女人出軌的不容,使得更多的女人成為性的犧牲品。
不過我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秘密,遇到合適的人總會說出來。比如,我跟你說起的那段回憶,就是語境的許可,所以就說了。在這種語境下,說說也無妨,當作個體的自我解剖、反思,不是炫耀,是一種探討。我不知道怎么說,你似乎有了反感。
隨便說,生活是自己過的,言論是別人說的,言論自由。
生活也自由,我突然覺得,應(yīng)該給她打個電話。
回憶里的女人,那個老嫗?
是,應(yīng)該打嗎?
不應(yīng)該。
也許,我不應(yīng)該去喚醒這段記憶,這段記憶于她無益。
一個人的記憶,是美好的就夠了,何必再去打擾她。她不想見人,更不需要你的施舍。
其實,不是施舍。人到中年,對往事的理解,會多一些內(nèi)容。
不要去打擾她,給她一點空間。她提高了嗓門,有人回頭看了她一眼,我有所收斂。
事隔多年,我在重新進入那段回憶時,忽然覺得,應(yīng)該在一張電影票的掩護下,進入黑暗,大隱隱于市。想給她打個電話的念頭,是因為我對小語的欲望更加強烈。而小語在我的描述中,似乎出現(xiàn)了不夠平靜的表現(xiàn)。她對我掛念那個女人的念頭產(chǎn)生了嫉妒?這說明,她對我還是有意思的。
討論性的各種可能性,就是在討論人類生活與人性的各種可能。性是人類的核心話題,因為它是其他許多話題的起源。恩格斯說過,人類可以像討論天氣一樣討論性的時候,人類文明就進步了。
我只是想表達她曾經(jīng)給過我的感動。電話可以讓一個遠處的女人“在場”。
你打吧。突然,小語站起來甩手而去。大幕在徐徐拉開。我急了,跟出去,拽住她,道歉,兩個人拉扯半天,重新回到位子上坐下。你真讓人崩潰,她有些憤怒??磥?,她介意我和那個女人的關(guān)系。而我,正是想通過敘述引起她的注意。
屏幕上在播放廣告,玩飛車的人正在穿越城墻。我說,一個年屆五旬的女人,在等待一個年輕男人洞穿她的過程中,要先看著這個男人不斷用利器,洞穿一道道年齡的圍墻。我就是在某個圍墻前面停下來的。如果時間可以重來,現(xiàn)在的我會選擇進入她,而且,不會只是一夜歡愉。
小語說,法國人似乎不介意年齡。中國男人,來自鄉(xiāng)村的男人,更是對女人的年齡窮究。確實,中國女人很難跨越年齡的藩籬,這種“老”是最可怕的,它喪失了女人在不同年齡段的美。特定的社會大環(huán)境,導(dǎo)致女人必須像男人一樣“成熟”,才能立足社會,這才是任何一個男人要窮究女人年齡的根源。年齡是一個男人判斷一個女人的定語,他們只有弄清楚她的年齡,才能找到把握女人的方法,因為我們這個社會的時代感超越了任何一個時代的特征。
劇場的燈光忽然熄滅,話劇里的演員開始陸續(xù)出場,五幕話劇。這是一個情何以堪的故事,女人要是在感情上糾纏起來,真是可怕。
小語反駁,男人也一樣。理性、客觀的人,再多的戒律,如果他天生是什么性情,最終還是回到原來的道路上。一個永遠不會動情的人再煽情,也不會有真情。敏感多情的人,克制自己,一不小心,又動了真情。
只是人的品質(zhì)很重要,品質(zhì)決定事件的發(fā)展。你視情感為洪水,無趣。
我辯解,與人論性而不談情,并不意味著情不存在了。我們?nèi)コ酝盹埌?,樓上是美食城,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先把肚子填飽,再回醫(yī)院。
不去了,萬一病區(qū)晚上關(guān)大門怎么辦?
你以為是女生宿舍,不會的,回不去正好,我們就住在外面,正中下懷。她急了,竄出大廳。一輛左顧右盼的的士發(fā)現(xiàn)了她,停在她面前,她鉆了進去,我緊追過去,拉開后門,鉆進去。她說,去醫(yī)院。我說,去美食街,師傅,你聽我的,咱們家都是男人說了算。司機“嘿嘿”地笑起來,說,大哥,要真是男人說了算,男人的日子就好過了。
下了車,她跟我翻白眼。誰跟你一家,真是的。一副不屑的樣子。我拉著她,生怕她再跑掉。我們?nèi)ヒ患翼n國美食燒烤城。年輕的男服務(wù)生在前面引導(dǎo)。來這里吃飯的,多是一對一對的情侶,一眼看去,分散在各個角落,環(huán)境優(yōu)雅,適宜小氛圍交流。
師傅用大鐵鉗送上碳烤箱。她把固體油脂均勻地涂抹在鐵板上,羊肉片的色澤很快由紅變白。羊肉的味道很純正,我把烤好的羊肉揀到她的盤子里。她疑惑,你不喜歡?
喜歡,你餓了,先吃。她喜歡七分熟的羊肉片,我喜歡兩面金黃的。她說,烤成這個樣子,已經(jīng)沒有羊肉的膻味,羊肉與牛肉、豬肉有什么區(qū)別?
原來你這么嗜膻。愛吃羊肉的人好淫。長安的民風是好淫的,寫邪淫小說的高手,多為長安的漢子。
你是長安人嗎?她歪著頭咬著羊肉問我。
是啊,我是長安人。阿拉伯人是世界上性功能和性生活超強的一個民族,因為他們好吃羊肉。你喜歡羊肉的膻味?她點頭,目光單純、清澈。
我們有時候,總是埋怨生活太復(fù)雜,其實自己可以讓它變得簡單一些。生活的減法,只有自己去做。性是一座學校,可以看清更深更多的人性。與一個合適的人相遇,然后一夜情。你接受?
先在感情上接受,才會考慮。
還是要先談一場戀愛。我站起來,對服務(wù)生招手。我說,韓國人不喝酒嗎?服務(wù)生奇怪地說,怎么不喝,酒多呢,你要什么酒?我說,韓國清酒,拿酒來。
她要了米酒,我討好她,也換成米酒,兩瓶,塑料瓶子裝的,像飲料瓶子一樣。她不肯倒在酒杯里喝,捧在手里,像街上喝雪碧飲料的孩子,有些萌。這個女人任性起來,越發(fā)迷人。
如你所說,情人間的話語,在情人之間特定的語境中交流,沒有什么突兀。美國人寫性交,自然主義,但是他們談到性交,是含蓄的。中國男人聚在一起談?wù)撔越?,粗俗,付諸文字的時候卻含蓄,所以,漢語是一種書面語優(yōu)先的語種,口語是低一級的。
不要總是談?wù)撔?,這是吃飯的地方。她輕聲說。
看來,我不是她喜歡的類型的男人,心里有些沮喪。
你確實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但是,我會發(fā)現(xiàn)你比我喜歡的類型抑或更好。這個“好”,最終還是回到人的“品質(zhì)”這個試金石。欲望女比感情糾纏更可怕,她勾引少年,貪污公款,兩個欲望都超強。小語說話的語速加快,充滿憤恨,她在暗示那個回憶中的女人。
她倚靠在軟條椅子上,又要了兩瓶米酒,喝水一般,情緒有些失控,開始流淚。她在對自己流淚,眼淚在傾訴她的內(nèi)心。她的內(nèi)心有什么隱痛,我不得而知。只是世界與我都不復(fù)存在。為什么女人喝多了酒就要哭呢?我遇見的幾個女人都是這個樣子。出門打車的時候,小語身體不做主,搖晃得厲害,昏昏沉沉,但是頭腦還算清醒。
我在想是回醫(yī)院還是去酒店開房,突然,就想到了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在做不做強盜的猶豫中,他扒掉了老婦人檜樹皮色的衣服。我還是去了酒店。但是,我不會趁人之危,我把她放在靠里的床上,我站在床邊,怕她醒來,又渴望她醒來。想去浴室泡浴,又怕她醒來哭鬧。躺在外邊的床上,迷糊打盹,卻無法入睡,像一個守門人。
半夜,她醒了。我打開床頭燈,看著她,生怕她發(fā)飆,畢竟不知道她的底細。我怎么在這里?她起來。我騙她說,住院部的看門人睡著了,怎么敲門都不開,進不去,夜里很冷,怕你凍著,就到了這里,反正溜出醫(yī)院已經(jīng)違規(guī),明天在醫(yī)生上班前趕回去。
她一副無奈的樣子,低頭看看,發(fā)現(xiàn)自己衣服穿得整齊,沒有少一件,心里不再忐忑,坐起來,十指交扣,想喝水。我去燒水,泡茶。她起身,反手鎖了浴室的門,就聽到嘩嘩的水聲流下,不安的心終于定下來。
她淋浴出來,一股清新的氣息。開始喝茶,我借故倒水,低頭去吻她的臉頰,她閃開,去一邊,說,八百米。
這倒霉的八百米,像柏林墻矗立在一個人的身體之上,我要拿下它。我說,能否變通一下,我們病房窗外的迎春花枝條繁茂,綠意盎然,已經(jīng)打苞了,我們在花苞下做愛,時間長度是八百米,如何?
呸,休想。你要是個武夫,就讓你做篇文章,看你是個書生,才叫你背八百米,斷定你是背不動才要變通。窗外的枝條是云南黃馨,它是常綠灌木,花冠裂片的筒部比迎春花長。迎春花是先開花,后長葉子。
心頭黯然,原來她是故意刁難我,這個溫柔的杯具傷了我的自尊。我要征服她,女人總是先抗拒后迎合。我把她按倒在床上。她掙扎,我就死死壓住她,壓得她動彈不得,她有些窒息,噗哧噗哧地喘氣。這聲音發(fā)自她嬌小柔軟的身體,多么性感的身體,激發(fā)了我的征服欲,促使我勃起,更加用力。她雙手揮舞,想爬起來,卻不是我的對手。突然,指甲就摳進了我脖子。一陣生疼襲來,我起身,跳到墻邊,防止她的下一個動作。
她起身,退到門邊,看我沒有造次,低頭看自己的指甲縫。她像貓一樣竄過來,看看我的脖子,血在滲出,又看看自己的指甲縫,幾乎要哭了,連聲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傷害你,我給總臺電話,要龍膽紫。
不要,我說,搽了紫色,怎么出門,難看死了。我靠在墻上,她雙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仰臉,小聲悲戚地說,真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說一遍,疼痛就開始減輕一些。我看著她的眼睛,她帶著哭腔的道歉使我有些沖動,興奮與疼痛交織。
合適的人太難遇到,我在美國生活多年,都沒有遇上合適的人?,F(xiàn)在,我們在彼此勾引。我說,想再次把她撲倒在床上。
溝通和勾引,一個“通”字和一個“引”字,在這里有質(zhì)的區(qū)別。她反駁。
因為,我可以把性和欲望剝離。在婚姻之外找個異性,但是,一定會把她當隱私來對待,只是為性。作為性伴侶的般配度,你是我目前的最佳人選。
可以闡釋為性的合適度嗎?
可以,說得好。我突然蹲下,把她抱起來,放到沙發(fā)里。她先是緊張,坐下來,看我轉(zhuǎn)身離開坐到她對面,就釋然起來。
但是,人更多的時候,不如動物,人的欲望比動物大得多。
我贊成,靈魂比肉體丑惡。動物多本能,單純。而有“靈魂”的人類,卻是這個世界最復(fù)雜、貪婪的一類。這個合適度,其實包含了很多內(nèi)容,比如修養(yǎng)、氣質(zhì)、魅力。
男人認為最美好的性愛是什么?
物我兩忘的性愛。說完這句話,我有些亢奮,伸手去拉她的手。
她動作敏捷,甩開我,說,八百米。
這倒霉的八百米。我說,我知道八百米對你的誘惑,對我來說,也是的,沒有比這更好的門票,但是,我們把時間往后推延一些,就像民國時候的人,先結(jié)婚后戀愛。
小語說,不做民國人。八百米,于我是一場儀式,儀式高于性的本身,如果,你認為性是剝離生殖的游戲。物我兩忘的境界,需要前提嗎?
我有些沮喪。她卻繼續(xù)追問。這個問題沒法窮究,因為個體差異很大。其實,臀部的曲線,乳房的體積,肢體的語言,只是符合觀賞度。真的上了床,男人還是喜歡那種讓自己發(fā)狂的氣息。
這是美國式的?
這是沒有國籍的。也許,你會說,這和動物有什么區(qū)別?就像你去飯店吃飯,目的很簡單,如果目的復(fù)雜,飯就不好吃了。男人在世,為兩件事,一是立業(yè),二是填飽肚子,身體的饑餓比腸胃的饑餓更加難耐。橘黃色的落地臺燈,照著她的臉,燈光下的西湖女子如此精致、性感。我的身體悄悄勃起,我靠近她,說,求你了,讓我抱一下。她沒有來得及反應(yīng),我的雙臂已經(jīng)箍緊了她,很用力。她掙扎。我說,求你了,別動,就一會兒。我的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摩挲,來自她體內(nèi)的細密的電流炙烤得我熱血沸騰。不要掙扎,就一會兒,我哀求她。她忽然停止了掙扎,就像一汪水灑到土里一樣,灑到我的身體里。她在呢喃,再也不想見到你了。我忽然就松開了她,多么不想失去她。
這兩天,我專心于返校的工作,開始備課,在筆記本電腦上做課件,與教研室聯(lián)系新學期開設(shè)的幾門功課,在校網(wǎng)上看學生選修的人數(shù)夠不夠開課的標準。忙碌起來,就忽略了她的存在。已經(jīng)有幾天沒有看見她了,她也似乎不常在病房。
夜里,躺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大病房的門,推開一道縫,一個嬌小的身影側(cè)身進來,是她。無法回避。我起來,把暖水瓶給她,幫她把床頭上的熱水袋灌滿熱水,遞到她冰涼的手里,就勢捉住她的小手。
她抽出手,八百米。沒有疑慮。
我說,為什么一定要八百米,為什么一定要在西湖邊?我在病房繞床跑到你喊停?到院子里背你走八百米?變通一下。
不能變通,告訴你理由。她的臉色儼然是個訓(xùn)話的教官,開始敘述之后,進入遐想之態(tài)。夏天中午的北京后海,室外四十三度的高溫,所有的游客都被太陽攆走了,烈日下一個穿著唐裝、留著山羊胡子的男人,我們坐在人力三輪車上,繞著后海游蕩,空氣的溫度大于我們身體的溫度,那一刻,后海是屬于我們兩個人的。
古代的女人小腳,坐轎子。在巴黎的中國舞會上,我冒充別人的新娘,坐過轎子,內(nèi)心的感受仿佛回到遠古時代。
坐越野車,繞著西湖轉(zhuǎn)圈。這些,也許都沒有趴在一個性感男人的背上更富有想象的空間。一個堅硬的男人,肩背一個柔軟的女人,那個時候還沒有汽車,沒有飛機,只有駱駝,老北京胡同里,林海音家門口的駱駝走在你的前面,走在西湖邊上,駱駝是第一次來這里,看到這樣大的水面,有些驚訝。第一次看到大駱駝,身邊的小妹妹,她走不動了,趴在你背上,你一路追趕著駱駝,攥緊了手心里母親吩咐的買鹽的八分錢,去湖邊那家寧波湯圓店,買了兩碗酒釀。
你可以想象,背上的女人是鄰居家的小姐姐,她帶著你,去柳浪聞鶯的樹林偷桃,看門老頭追出來,腳崴了,你背著她逃跑,水邊的柳枝從耳畔飛過,風吹過來,柳浪一波一波推出去。天色已近黃昏,夜鶯在亭子里歌唱,你背著姐姐,去亭子里歇腳,偷聽夜鶯的鳴叫。
難怪到了柳浪聞鶯,我會怦然心動,原來小時候你帶我去過,去看獨憐幽草澗邊生,夠色情,你的前世是水邊的那位騷客?
人在那種情境下的感動,多半是因為某段記憶被喚起,喚起的記憶與欲望無關(guān),一個在欲海中游歷太久的人,會被無欲的美打動。
我點頭,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她笑起來。一聲沉悶的響聲忽然傳來,我們同時豎起了耳朵。是從空中墜落到地面的聲音。走廊里,傳來護士長尖利的叫聲,那些失眠的人紛紛起床,腳步聲密集起來。我跑出去,小語也跟著我出去,窗口圍攏了一些人,還有一些人沖到樓下,我們跟著人流盲目地沖到樓下:在云南黃馨的枝條上,覆蓋了一個男人的身體。
小語“啊”的一聲尖叫起來,癱軟地滑到我的腳邊。我蹲下,抱住她,往醫(yī)院急診室跑。急診室的陸醫(yī)生已經(jīng)跟我混熟了,他過來,摸她的鼻息,聽心跳,檢查有沒有外傷。面朝下,趴在云南黃馨上的男人被擔架抬進來,醫(yī)生圍過去搶救,可是他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
小語一天沒有吃飯,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她在懲罰自己,絕食,卻對我說,辟谷。我學她的神情,呸,少來,為了那個男人,你和他什么關(guān)系?
她說,我看到了他。我說,他在哪里?在天上,玻璃桌子邊上,那個不?;蝿拥哪:擞?,他去了那里,在找座位,要喝茶,你過來到我這里看。
我過去并排躺下,像她一樣睜大眼睛,可是什么也看不見。他是你什么人?
一個陌生的男人。
具體說,不要一句話打發(fā)我。
你走吧。她推我起來。我什么也不想說,等我想說的時候,我會告訴你。
可是,如果你不說,我會持續(xù)性失眠。失眠讓我崩潰,下一個躺在云南黃馨上的男人就會是我,求你告訴我。
真是折磨人。她懶洋洋地說,他是我們隔壁病房的一個病人,醫(yī)院給他開了出院證明,他已經(jīng)收拾好行李準備出院,可是家里人卻遲遲不來,他沒有錢結(jié)賬,不知道下一站要去哪里。我昨晚回來遲了,就是在樓道的椅子上勸他想開一些,也許他的家人一時間湊不了那么多錢結(jié)賬,抑或路上耽誤了,生活有時候會超出我們的想象。
但是,我沒有說服他。我是笨瓜,是大笨瓜。如果我們和他一起聊天,也許他就不會跳下去了,夜晚的天空,是那么迷人,他經(jīng)不住誘惑,要去那里喝茶。如果挨到天亮,他就躲開了誘惑。
這是你的美好想象,也許永遠都不會等到家人。人生,淡漠、殘缺,需要彌補,趁我們在地面的時光,彼此欣賞彼此認可就好。至于“珍惜”,要看情況,別讓“珍惜”成為負擔。
“珍惜”更多的在人的內(nèi)心,為他人不察。小語說。
中午,去陸醫(yī)生那里聊天,他是我的老鄉(xiāng),從西安帶了正宗的羊肉泡饃給我。我打了開水,拿去給小語,逗她吃泡饃。她躺在床上,沒有力氣,我抱她,她說,走開,八百米。
暈。只好一小勺一小勺喂她,像一對情人。不是,她說,不是你的情人。說說那些追求過你的男人,你愛慕過的男人。沒有!你說。她要我說,我不知道說什么,我開始結(jié)巴。我覺得,你是一個不簡單的女人。
相反,簡單。女人的簡單這樣解釋,她能把握住對方不會傷害她,不會瘋狂,不會無事生非,把事情弄大。我喜歡那些和戴安娜上過床,到她死都沒有出賣過她的男人一樣的男人。出賣她可以寫書、發(fā)財、滿足虛榮心。
贊同,我點頭心里卻想,如果我真的和戴安娜上過床,鬧不準,也許我的書會是發(fā)行量最大的一本暢銷書,這樣的誘惑我,可能擺脫不了。有的女人不像小語,事先申明觀點,就失去上床的樂趣了,很多女人喜歡那點虛情假意。
小語反駁,有一點真情也不妨,法國人嫖娼還送一束玫瑰。在中國,正常生活中的一對男女,如果要上床,還是有很多心理障礙要克服的。男人不喜歡床上的女人有太高智商,女人一定要傻頭傻腦才可愛。
那也不一定,對于男人來說,女人有兩種,一種是心智上的吸引,一種是肉體上的吸引,關(guān)鍵是,傻女人沒有味道。
昨晚想了一個特別有趣的問題,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很久,現(xiàn)在,終于找到答案了。
愿聞其詳。關(guān)鍵是,有了答案,對你的生活有意義嗎?
沒有意義,打發(fā)無聊人生,找尋物理上的支持。
你的方向可能有誤,這樣的問題應(yīng)該遠離“科學”的解釋。
你說的是精神上的,現(xiàn)在的科學試驗不能驗證,并不代表不存在,愛因斯坦已經(jīng)做了四維的闡述,他先知先覺于人類。
最近,科學家發(fā)現(xiàn)了比光速更快的微中子,這一發(fā)現(xiàn)會推翻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假若人類能以接近光速的速度移動,就有可能打破時間限制通往未來,或許可以利用微中子傳送“比光速更快”的信息給“過去的自己”,與過去溝通,那樣我就和那個比我大二十多歲的女人上床,絕不再錯過。
小語不屑,她說,歷史上看似推翻相對論的實驗結(jié)果,最后卻總是被相對論證明彼此吻合一致,跟愛因斯坦作對從來就沒有正確過。微中子幾乎沒有質(zhì)量,如何讓二十四歲的你發(fā)現(xiàn)這個信息?
OPERA實驗,目前只能說是“挑戰(zhàn)”,還不能說是推翻。回到主題,告訴你答案。
答案是什么?我想知道。明天,我就要出院了,不想再到這里。床上的書籍、電源線已經(jīng)裝箱。我打算要她的手機號碼、電子郵箱,還要和她聯(lián)系,去西湖完成那場儀式。
她說,上床好嗎?我以為耳朵出現(xiàn)幻覺。這是她說的話嗎?有些發(fā)暈,遵旨。上床躺下。聽到女人說上床,我立刻興奮。要脫衣服嗎?不用,只把褲子脫了。她俯身我耳邊,悄聲說,一點兒,性虐待。
我懂。回應(yīng)她。
你怎么什么都懂?。克ζ饋?。
我是博學之士。
她的手伸進被子,像入殮師那樣,褪我的短褲。身體反應(yīng)很快,在她的手伸進來的瞬間,膨脹鼓翹起來,內(nèi)褲的松緊帶被擋住,她輕柔地把它按下,拿開。一個想象力豐富的女人的性游戲開始了,熱血往頭上奔涌。
她笑,迷人的笑。我是笨瓜,大笨瓜,我喜歡在性上,能引領(lǐng)我的男人。說完,四根繩子輕柔地把我固定在床上。男人高潮的時候也會叫,張開嘴巴,一只青桃,被輕柔地塞進去。她轉(zhuǎn)身去錢包里取出那把熟悉的瑞士軍刀,她的手和刀子再次伸進被子,像入殮師一樣。
閉上眼睛,你被光線蒙蔽的第六感官會出現(xiàn),一會兒,你會看見玻璃桌子邊上喝茶的父親。
突然,一陣尖利的刺痛襲來。天哪!我大叫,卻發(fā)不出聲,她用圍巾蒙住了我的眼睛,圍巾上的香水味兒,是那么熟悉,那個夏天,那個晚上,撲面而來。什么也看不見。我掙扎。床被振動,病房里那些昏昏欲睡的神經(jīng)病,他們根本就不會注意到我的掙扎。護士長呢,她怎么不來查房,她去了哪個男人的床上鬼混!
告訴你答案。我聽到她說,那個貪污犯貪污的公款,是為了給一個二十四歲的男人揮霍,他是父親的關(guān)門弟子。那時,我在巴黎政治大學讀書。
床上一片潮濕,不是尿,是血。潮濕,使我想到死亡,恐懼襲來,我想拼命掙開捆綁,那些麻布繩子此刻是如此牢固。床,再次撼動起來。
血涌出來的時候,像桃金娘。忍一會兒,等它變成的時候,你就相信愛情了。精神的牢籠比身體的牢籠更折磨人。那個二十四歲的男人,把她的人生搞得一團糟,也搞得我……
有些迷糊,玻璃茶館,父親灰色的影子,在凳子上移動。他旁邊的那個男人,穿了我的3號球衣,看不清楚相貌。閉著眼睛,那些透過圍巾和眼皮的燈光,在視網(wǎng)膜上殘留下模糊的光點和閃爍的黑斑,迷糊不安的喘息中,一種異樣的感覺浮現(xiàn)出來。它與記憶、夢境或是夜游有關(guān),它引領(lǐng)自己回到那個特定的場景中。被捆綁在床上的這一天不是他早晨醒來看到的這一天。他躺在另一個時間中,在那個時間里,他入眠在祖母的雕花繡床上。一些個混沌的夜晚,記憶的碎片紛至沓來,將他遺忘掉的感受不加潤色地重新浮現(xiàn)。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他被擠成碎片的懷念和興奮裹挾。那個時候的他安然地接受它的到來,不曾意識到一切都會離開。它卻按照自己的時序離開了,在他已經(jīng)遺忘自己曾有過這種感受的時候又毫無征兆地復(fù)現(xiàn),沒有演變也沒有消失,像在等待著他的放逐一般。意識到它的神奇,他一動也不敢動,伴隨著失而復(fù)得的記憶,他想抓住它,不知道它后面潛藏著什么。他笨拙地嘗試著曾經(jīng)熟悉的動作,牽引著這種感覺覆蓋向自己。眼前什么也看不見,卻感受到黑暗越來越強大的壓力。他感到自己在身體里面慢慢縮小,周圍的一切,此時顯得巨大而奇特,甚至包括自己的身體。
他的手臂在被子上的溫暖觸感變得緩慢而遲鈍。思維那么清晰,身體的感受卻那么遙遠。這不是睡眠,這是什么?他感覺到它的后面是比死亡還要美妙的世界,那是脫離了物質(zhì)的世界,那才是真正的世界。
欄目責編: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