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李哲還覺得兒子程浩在睡覺?!拔易蛱焱砩先泝x館給他穿衣服,太冷,給他穿上羽絨服。他的身體已經(jīng)有些變形,不太好穿。我把他抱起來的時候還覺得他的身體是軟的,還沒有僵硬。真的就跟睡著了一樣。前幾天他還在說,我們10月中旬就回石河子了?!?/p>
在過去的20年,她陪伴兒子無數(shù)次收到病危通知單。兩天前,沒有病危通知單,但那一刻終于來到。
生程浩時,李哲25歲。孩子6個月的時候,家人發(fā)現(xiàn)他躺在床上不太動,也站不起來,就把他帶去石河子檢查。“當(dāng)時石河子二醫(yī)院說是腦癱。我看著不像,孩子看起來很機靈。他們讓我放棄掉,打一針,不要他了。到烏魯木齊檢查,醫(yī)生說最多養(yǎng)到5歲。我不相信,孩子看著也挺胖的,也會說媽媽我們回家吧。孩子一說‘媽媽’,我就覺得我不能不要他?!?/p>
帶到8個月,程浩一直不動彈。但他卻說話說得早??煲粴q時,李哲帶他去北京和天津看病,北京的醫(yī)院給出一個檢查結(jié)果:腦癱,打個問號?!叭绻悄X癱,語言能力會特別差,有點呆傻,不可能這么早就會說話。”天津的醫(yī)院給出一個檢查結(jié)果:肌無力,打個問號?!叭绻羌o力,立起來抱著也不可能,只能躺著抱起來?!?/p>
看病看到兩三歲,一直沒有結(jié)果。后來又聽說了氣功大師郭志成,李哲就帶著程浩去石家莊住了半年,天天扎針,不見效果。三四歲時,把他帶去烏魯木齊空軍醫(yī)院扎針,也沒有效果。“孩子受罪,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不扎,哭得厲害?!焙髞砝钫芤簿筒粠タ床×?,“那時候他看起來胖乎乎的,沒什么不正常?!?/p>
5歲之前,他奶奶管得多一些。到6歲之后,基本是李哲帶。程浩6歲時,李哲教他拼音,還給他買小學(xué)生字典?!澳菚r他還能坐。他坐在沙發(fā)上,我做飯,他就翻字典。碰到不明白的多音多義字,他會在吃飯的時候問我。他吃飯慢,一頓飯要一個多小時,我邊喂飯邊教他多音字的用途?!蹦菚r的程浩愛問、愛說,自己把字都認(rèn)全了,李哲就給他買標(biāo)注拼音的故事書?!爸灰一貋砹?,把他放在沙發(fā)上,他就開始看書?!?/p>
電腦剛出來時,李哲給程浩買了一臺?!澳菚r他也就八九歲。我每天上班走時把他放在床邊,讓他玩電腦。旁邊用被子擋起來,害怕他歪到床底下。他累了會給我發(fā)短信,說媽媽快回來,我累了。我就趕快回去幫他躺下,或者換個姿勢?!?/p>
程浩第一次病危是11歲,病危通知書上寫的是心衰。之后,基本一年病危兩次。感冒會引起他的肺部感染,誘發(fā)心臟衰竭。有一年,程浩有3個月都在醫(yī)院。這3個月,李哲每天的生活線路就是辦公室到醫(yī)院,回家只是換個衣服?!搬t(yī)院上上下下沒有不認(rèn)識我的。清潔工見了我都打招呼。有好幾次他看起來已經(jīng)不行了,但他看著你,像在跟你求生,嘴里不停地喊著媽媽,媽媽……你能怎么辦呢,只能想盡一切辦法救他?!?/p>
還有一次病危,程浩整個人昏迷不醒,只能靠著輸氧打液體?!罢?天,不喝水,不吃東西。我拿了一個醫(yī)院的小木頭凳子,趴在他床頭,坐了三天三夜,沒吃沒喝沒動。最后他醒了,我自己來月經(jīng)都不知道。去商店的時候,因為坐的時間太長,直接從樓梯上摔下去?!?/p>
平時程浩的血管不難找,但只要身體一出狀況,他的血管就變得根本看不見,扎針特別困難。“他也不吭氣,就忍著。都不知道要扎多少下。有時候我都看不下去,扭頭不看了。后來實在沒辦法,只能扎到脖子上的動脈血管。一扎就是好幾天,每天24小時輸液?!?/p>
程浩十四五歲的時候,一到雙休日,李哲就推著輪椅帶他出去轉(zhuǎn)。冬天,還帶他去滑過一次雪。在西公園里、游憩廣場里、新世紀(jì)廣場上有人看他,他會轉(zhuǎn)過頭跟李哲說:“你看我長的多帥,人家都看我?!?/p>
這幾年,程浩連輪椅都不能坐了。出去得很少。他身上的肌肉都在萎縮,整個人變得又瘦又小。
為了不讓程浩受委屈,去別的城市看病,李哲都會選在氣候比較溫和的三月四月?!皬募依锍鲩T就上車,送到機場。去之前也會跟醫(yī)院聯(lián)系好。下飛機直接坐車去醫(yī)院??赐曛笾苯由巷w機回家?!彼麄兣鼙榱巳珖忻拇筢t(yī)院,卻一直沒有確切的診斷。程浩經(jīng)常跟李哲說,“媽媽,我要是死了,把我的眼角膜捐出去。把我的遺體捐出去做解剖。解剖了我,找出病因,找到療法,能救好多人。不然你把我埋掉,跟扔垃圾有什么區(qū)別?”
程浩每個年齡段的聊天內(nèi)容都不一樣。小時候他會跟母親聊郭敬明和韓寒,現(xiàn)在,母子之間關(guān)于偶像的話題變少了,更多在聊程浩下載的電影、寫的文章。李哲跟他開玩笑:“哎,你寫好了趕快發(fā),不然哪天就發(fā)不出去了。憋著發(fā)不了多難受,你眼睛都閉不上?!鄙c死,都成了母子間常用的玩笑題材。有時候李哲也會在搶救過來后逗他:“你看,老天爺都不收你,又把你送回來了,你就好好活著?!庇袝r候李哲又跟程浩說:“你可別丟下我,我受不了。”早前程浩會回答她:“第一年你難受,第二年還難受,第三年第四年慢慢就好啦?!焙髞恚毯茣f:“你放心,我會陪你活到80歲的。”
每一次程浩病危,李哲都會覺得他能挺過來。“程浩帶給我的幸福是什么,我說不上。別人都覺得我累,我自己不覺得,只覺得特別開心。每天回家可以跟他聊天,開玩笑,逗逗他。他一聽到門響就問誰啊。我就回他,我啊。如果回來晚了他就問,你干嗎去了回來這么晚,不能早點回來嗎?”
由于身體的萎縮,程浩的心臟離皮膚很近,就像只裹著一層皮。有時候李哲逗他:“我說程浩,拿個針在上面攆一下,看你啥感覺?看你會不會痛撒?!背毯普f他頭痛,李哲就說:“你是不是長腦瘤了啊你,你這樣你再長腦瘤就完蛋了你,一天都多活不了撒?!背毯埔藏氈旎厮骸澳悴灰f八道了你,就不能盼我一點好嗎?就不能安慰安慰我嗎?”
程浩會在文章里想像自己的死亡,卻從不告訴李哲,害怕她難過?!拔颐刻於荚诤ε隆K砩纤X會翻身。如果他好長時間不翻身,我就趕快摸摸他。”由于長期臥床,程浩的腎與膽上都有結(jié)石。在醫(yī)院里,幾乎沒有他能做的檢查?!白屗男仄?,根本什么都拍不出來。里面都是霧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見。做CT,整個左肺都沒有發(fā)育,只是一個扁條。只要一感冒,他就有呼吸困難。我只有給他備個小氧氣瓶,不舒服了馬上吸氧。”
2013年春節(jié),程浩得了感冒,馬上就不行了,李哲叫來120,把他送進(jìn)石河子人民醫(yī)院。進(jìn)病房之后,隔壁兩個床位的病人接連去世。程浩很平靜。
程浩給自己定了一個詳細(xì)的計劃,每天必須閱讀十萬字。這10萬字,基本是在網(wǎng)上和電子書上看完的。紙質(zhì)書他看起來很費勁,需要李哲幫著他翻頁。李哲也跟他開玩笑:“天天看看看,本來就不能動,哪天再把眼睛看瞎了,我看你躺著怎么辦。”
上午閱讀,下午要寫作。因為坐不起來,程浩只能用鼠標(biāo)在軟鍵盤上點一下點一下地打字?!八蚱鹱謥砟銜犚娻穆曇簦俣群芸??!钡钫苤形缢X時,程浩不寫?!巴砩弦疹櫵宜缓?,就每天中午睡上一小時。每天都睡在他旁邊,覺得踏實。如果睡在另外一個房間我就不踏實,也睡不著。我睡覺輕,他點鼠標(biāo)的聲音我會聽見。所以他中午就看電影,等我醒了再寫?!?/p>
程浩替別人想得多。他只會要求李哲來幫他翻身、換個姿勢、掉個個?!拔乙遣辉?,別人問他你有沒有事啊?他總回答啥事沒有。再累他都扛著,我一回來他就跟說我,他都快累死了。”
從小到大,程浩沒進(jìn)過學(xué)校,惟一能面對面聊天的同齡朋友是他的表姐?!八憬銓W(xué)中醫(yī),在武漢實習(xí),兩個人經(jīng)常關(guān)起門來視頻聊天。她想得多,有什么事情都喜歡找程浩商量。他總是在開導(dǎo)別人,我問他都聊些什么,他說你管那么多干嗎。”
前陣子他問,能不能給一個女孩送玫瑰花;李哲說,可以啊,你支付寶里有錢,這是你的權(quán)利。程浩說,我就跟你講一下,最起碼我要經(jīng)過你的同意啊。但是究竟有沒有女朋友這件事,他沒有確切地跟李哲講過。
程浩比同齡的孩子成熟很多,說話做事根本不像20歲?!八佑|的基本都是成年人,看書也看得多。他看問題看得透。因為自己的身體情況,他特別看別人臉色,特別害怕看到一些異樣的眼神。害怕被人討厭。吃飯時,他不能讓自己嘴角沾一點東西,身上不能有一滴油點。”
2013年8月21日中午,程浩看起來狀態(tài)不錯,等著明天出院。
程浩在病床上也就是看看電子書,拿著手機上上網(wǎng),跟媽媽聊聊天。他說,“媽媽,我在家光忙著在網(wǎng)上寫東西,沒時間看書,書都看得少了。我在這兒,這幾天我把這部書第一部都看完了,能看第二部了?!背毯埔恢毕胍獋€電子書,卻覺得七八百太貴,不好意思問李哲要。手里的那個,是他用稿費買的。
他讓李哲去買飯,還讓她幫忙把電子書拿過來立好。李哲走時他還開玩笑,說:“媽媽,你快點回來,別一去好久等我吊瓶打完,血都沖到瓶子里了。”我說“好好你放心,流出來了我給你打進(jìn)去?!蔽艺f“那我走了”,他說“你走吧。你回來時幫我買一瓶脈動、一盒薯片、一盒旺旺牛奶?!?/p>
李哲去了20分鐘,去時都是跑著去的。一進(jìn)病房,看程浩就像睡著了一樣,閉著眼睛。手還放在電子書上。但書已經(jīng)變成屏保,程浩已經(jīng)很久沒有觸到屏幕。
“我說兒子,我出去不到20分鐘你就睡著了,怎么回事啊?把飯放到桌上我就去搖他,但他沒有反應(yīng)。他的左胸,幾乎就是皮包著肋骨,心臟的跳動都能從皮膚上看到。我把他的衣服掀開,看不見跳動。我出去把醫(yī)生喊來。但是再搶救都沒有用了。
我估計他就是痰卡著,因為我不在,硬是憋著。有一次內(nèi)出血,從胃里反上來的血,他就一直憋著,硬是等著有人拿來玻璃杯才吐出去。夏天,我每天都給他洗澡換衣服。所以他可能也習(xí)慣了干凈。
我真的應(yīng)該在他身邊。我不該那時候走?!?/p>
程浩不喜歡照相。但在8月21日早晨,李哲拿著手機說要給他照相,他沒有拒絕?!澳阏瞻?。照一張臉上的,再照一張胳膊上打著針的。不要照身上?!闭樟怂奈鍙?,李哲說要發(fā)到QQ說說里去,他也同意了?!耙话闼遣辉敢獾?。但那天早上他說,你想發(fā)就發(fā)吧,沒事。我沒有想到,這是他最后的照片。”
李哲找到了程浩每天都在寫的日記,最后一篇寫于5月20日?!拔以诓煌5亟獯饎e人的問題。別人迷惘時,我在不停地指路。我要顧及到所有的問題、所有的人,我這樣也很累。但我也很充實?!倍@些話,他從不告訴母親。李哲也不明白為什么在這之后,程浩沒有再寫一個字。
2013年8月21日,新疆博樂市,晴。日出于7點27分,日落于21點10分。正午時分,20歲的程浩停止了呼吸。
他出生的小城,是西北邊疆的一片綠洲。這里人很少,樹很多。一年四季的天空,都是藍(lán)到變態(tài)。在長達(dá)半年的冬天,有零下30度的低溫,和厚度到膝蓋的大雪。奢侈的夏天不長,早晚涼爽,雨水罕見,陽光普照。
在這個安靜簡單,一成不變的小城市里,最不缺的就是陽光。漫長的日照給了這里的孩子一個關(guān)于光明的執(zhí)念,程浩也不例外。
“我會將自己的遺體捐獻(xiàn),包括眼角膜。用我的靈魂,為你們開拓另一個人間。我要讓自己的眼睛代替我,繼續(xù)照亮這個美麗的世界?!?/p>
“幸福就是一覺醒來,窗外的陽光依然燦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