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咖啡館的路上,心情搖曳,好像遇到了一些飛魚,艷麗的,捉摸不定的。那是二十出頭的我,畫著凌風(fēng)上揚的眼線,有一副細腰,正急于演繹一切時尚的事物,深深地瞧不起大眾。
二十出頭的我恰逢90年代中期,那個時候,滿城數(shù)數(shù),咖啡館不會超過十家,它們附著在老城的腹腔,燈火明滅??Х瑞^兼顧了酒吧的氣質(zhì),爵士樂唱出即興的搖擺,空中飄著洋酒和芝士的味道。泡在里面的都是風(fēng)雅流氓,色嘻嘻卻又通體文藝氣,讓人很難界定好壞。他們翹起二郎腿的時候會露出考究的襪子,他們從不當(dāng)眾挖鼻孔,深色外衣的肩膀上也沒有頭皮屑。他們中間有土著,也有港佬,以及三兩個老外。土著喜歡說英文,老外會講中國話,港佬左右兼顧,氣氛總是很融洽。
姑娘都年輕,包括我。男人們則是永遠的中年,常常單個獨來,姑娘是被帶來的,被供奉著也被消費著——別直接想到身體,更多時候,風(fēng)雅流氓需要消費的不過是一些不經(jīng)世事的笑聲和青春的味道。
那些年的咖啡館真干凈。沒有坐臺的,也沒有摸奶的。男人們口對口地喝小瓶啤酒,偶爾也會體察一下海明威熱愛的杜松子酒。吹牛。竟然還談藝術(shù)。我確實喝了咖啡。在那么深的夜,照常對咖啡不做提防。喝了咖啡的我,眼睛亮閃閃的,發(fā)絲亮閃閃的,牙齒亮閃閃的,皮膚亮閃閃的,一切都亮閃閃的,如果現(xiàn)在的我遇到那時的我,也一定會被閃花了眼。
有時候,我會央老板找來當(dāng)日晚報,在副刊版面翻出剛剛發(fā)表的千字小文,來一段標(biāo)準(zhǔn)的朗讀——咖啡不兌奶也不加糖,卻要兌人戲文,這符合我的文藝怪癖。深呼吸,把腹壁夸張地貼近后脊梁,一張口,就是一個戲劇的自己。
我拿捏著低溫的聲線,拿捏著語速、停頓和句調(diào)。我那么自信于我的拿捏,皆因高考時玩心太重,考完美術(shù)專業(yè),瞎鬧著起哄,就考了隔壁的上戲表演專業(yè),因從小的報幕幼功,臺詞關(guān)是過了二試的,后面的沒成器,全是模樣的錯。
“黑的是斜的瓦,白的是直的墻,灰的是平鋪的天。這是我的江南?!?/p>
“任窗外北風(fēng)呼嘯,這里永遠都是酒紅色的調(diào)子,模糊,緩慢,柔軟。午夜交錯,凌晨來臨,仍有人穿著寒風(fēng)而人,他們不像早起的,他們顯然是被昨夜放逐的。”
“夜晚,我在燈下看書,或在床上抽煙,與現(xiàn)實保持著適當(dāng)?shù)木嚯x,想像著黑夜中那些隱蔽起來的翅膀和藍色的影子,卻一點不想在這歐式老宅里,從歐美傳過來的各種后現(xiàn)代語境中獲得自娛自樂的方式。我不會在閨房中,在當(dāng)下盛行的輕松美學(xué)中冒險或歡樂。”
1997年,我剛剛開始碼字。對于文字變成印刷體公開發(fā)表這件事懷有莫大的好奇心,在摸索生命出口的同時,也獲得了一種虛榮的滿足。猶記得當(dāng)年行文沒有女青年的嬌嫩清甜,反倒彌漫開絲絲涼氣,冷抒情加冷性感,滄桑入骨,似乎一生下來,我便老了。
懂得恭維和捧場,是風(fēng)雅流氓的基本素養(yǎng),他們把真實表演得那么好,還鼓起了掌,我因此志得意滿。
很多年后,風(fēng)雅流氓們終于成了老頭,年輕姑娘則開始遍訪他們曾經(jīng)的生命領(lǐng)地。最早的咖啡館在潮汐漲落中流放,和我的青春一起,幾個浪頭過后,便倏忽不見了。從此,我只路過,不再推門而入。新城新生的咖啡館里沒有我想要的氣味,不是太吵鬧就是太直白,老派的調(diào)情,他們不懂。
我依舊執(zhí)拗地去走那些老路,通常都是爬行漸進的大上坡,通常都有一路密匝的梧桐樹。萬物生長,幾易戶主,諸事蕪雜,我還是找回了當(dāng)初的咖啡館,蒙砂屋頂已如褪色的胭脂紅,雍容而舊的外墻上爬滿了草本的凋敝,它逃離了主干道,得以停頓在喧囂一隅,仿佛拐角遇到的安靜。
咖啡館的主體都是民宅,由上世紀(jì)初期的別墅群構(gòu)成,如果能像骨科醫(yī)生審視X光片一樣,將違章建筑的走勢一一剔除,便會發(fā)現(xiàn),這些老房子大都避免氣宇軒昂的主入口,大門含蓄,少有中軸線對稱的古典主義構(gòu)圖,雖在圍墻、基座、平臺等處大量采用了青島本地盛產(chǎn)的花崗巖,卻擯棄了石刻雕花,諸如連拱廊、封檐板、女兒墻等青島老別墅里的經(jīng)典元素也相當(dāng)少見。當(dāng)然,剔除違章建筑的走勢只是我的一廂情愿。違章建筑如腫瘤,枝節(jié)末梢早已入了軀干,并在日復(fù)一日的磨合中,成為自然而然的一部分。
不必嘆息。這里不是巴黎,老街的名字不叫圣日耳曼大道,從前的咖啡館不是“花神”,風(fēng)雅流氓不是薩特,年輕姑娘也不是波伏娃。有人曾把咖啡館比作法國的骨架,如果拆了它們,法國就會散架。薩特當(dāng)年很喜歡就著“花神”的幽靜、在咖啡刺激下瘋狂而高速地寫作。他的《存在與虛無》就是在那里成稿,甚至二戰(zhàn)征召入伍令都是通過花神咖啡館送到他手里的。
想著,走著,老路進入爬升階段,我的身體開始傾斜,大約在銳角30度的地方,出乎意料地撞見了一家新的咖啡館,竟是將早年違章搭建的柏油氈子揭掉,換上鋼框架結(jié)構(gòu)的玻璃天棚,因直透天光而多了仰望的視角,因梧桐枝椏的覆蓋而多了肌理的層次,更因它的東窗外,可見老屋頂?shù)囊荒偌t,而讓咖啡的味道里,陡然多出了一絲隴傷。
緊接著,又看見了第二家第三家……原來,這兩年,老路上的咖啡小館長勢迅猛,漸次簇擁了十幾家,老土著新移民對老房子的迷戀,讓他們有勇氣出手賭一把——只要情調(diào)做足,便能網(wǎng)羅一些對西城、老路、老宅、暗夜、陌生、自由等字眼感興趣的人,以口味和情感為經(jīng)緯劃分,尋找同黨或思念故鄉(xiāng),一切剛剛好。
我知道,我的最后一個人生夢想就是在老宅里開一間敞亮的咖啡館,要么叫“阿占的城堡”,要么叫“阿占的子宮”,除了賣石磨咖啡還賣紙杯蛋糕,當(dāng)然會有本我圖案的恤衫圍巾、家居布藝、手繪明信片……。不相識卻合眼緣的人走進來,并非一定要買什么,哪怕只是為了走進來看看顏色、摸摸質(zhì)地、聊聊天氣。也有人愿意坐在臨窗的位置,浪費著一個又一個的下午,眼前放一杯咖啡,偶爾補充一塊蛋糕,他們都是日光動物,不曬月亮不玩夜,所以,我的咖啡館一定能夠在晚上的9點之前打烊。
最好開在老路的末梢。身后是個庭院,有無花果樹,以及沿墻壁須臾而上的扁豆和絲瓜,成熟期之前,分別開出紫色黃色的花。通往后院的偏門,貓們出入自由,它們中間必有一個名字比這店的名字叫得更響,更有江湖派頭——也許叫王美麗,也許叫王英俊,也許叫王春天。
小富,大美,最好的境界。才不要兵荒馬亂川流不息,客人貴精不貴多,最好叮鈴一聲,門推開,能像梅格瑞安那樣邂逅連鎖書店大老板,或者上演女版諾丁山…一我不是為了賺錢,我是為了賺一些花錢也買不到的東西。在咖啡澀香與蛋糕的甜香之間畫畫,偶爾寫一點不再發(fā)表的文字,這些文字會與我一起丟進墳?zāi)埂C吭碌牡诙€星期一、第三個星期六、第四個星期四,是我的法定休息日,這聽上去真的很拗口,但擁躉們一定摸得門兒清。
咖啡的款式根據(jù)季節(jié)而不同。夏天是冰咖,加了一點點白蘭地和蜂蜜,不加奶。十一月,天涼漸漸的傍晚,煮咖啡的時候須放一勺現(xiàn)磨的杏仁粉。哦,親愛的,又回到那一杯雨夜的杏仁摩卡。我碎碎念著。
嗅覺的記憶究竟來自味蕾還是鼻子?那些清晰并尖銳的記憶,到底是誰說了算。對絕大多數(shù)動物來說,嗅覺仍然是第一感覺,是它們理解和探索世界的首要工具。在《巴斯克威爾的獵犬》中,福爾摩斯通過一個女人的信紙氣味認(rèn)出兇手。他說,合格的犯罪專家必須至少能分辨75種香水的氣味。
科學(xué)家認(rèn)為,嗅覺是人類最早進化的感官知覺。嗅覺皮層位于大腦邊緣系統(tǒng),這個區(qū)域恰好與海馬回、杏仁核重復(fù)交疊,前者是記憶儲存中心,后者是情感處理中心——這就是為什么氣味、感情和記憶如此癡癡地糾纏在一起的原因了。
我為閃回的杏仁摩卡找到了答案。已經(jīng)過去30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