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寇洵,1981年生,河南盧氏人。1997年開始寫作,2007年入選中國80后實力作家排行榜。作品散見《詩刊》《星星》《詩林》《詩潮》《雪蓮》《紅豆》《莽原》《延河》《遼河》《牡丹》《歲月》《青海湖》《伊犁河》《六盤山》《黃河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讀者》等刊物,入選多種選本。著有詩集《我曾到過那片樹林》、散文集《從前的光》、小說集《懸鈴木的夏天》等。曾獲全國散文作家征文一等獎、河南省五四文藝獎金獎等三十余項獎。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詩歌學(xué)會理事。
有風(fēng)的午后,我看見母親從河邊上來,手里端著一盆剛洗好的衣服。母親走得很慢,走到我家菜地邊的時候,我看見母親忽然停了下來。母親朝遠處望了望,我不知道母親看見了什么,她朝遠處望了望,徑直走進我家院子。走進我家院子的時候,我看見母親捋了捋額前的頭發(fā)。有一綹頭發(fā)滑到了母親額頭上,母親把它捋了上去。
有風(fēng)的午后,我看見母親往晾衣桿上搭衣服。母親站在晾衣桿前把洗衣盆里擰的像繩一般的衣服嘩地一下抖開,然后輕輕地搭在晾衣桿上,搭完一件再換一件。我看見母親洗的發(fā)白的雙手,一次次抖開盆里的衣服。母親抖衣服的時候,我看到有一滴水,又有一滴水從衣服上滴下來,滴在母親腳下的地上。我看到那些滴下來的水滴,一滴砸在另一滴上,又慢慢地向一邊洇開,越洇越大。陽光照著它。我知道不久之后,它就會消失的無影無蹤。母親搭完衣服,我看見陽光一齊跳到母親搭的衣服上,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就被照亮了。
母親搭完衣服,順勢把洗衣盆里殘余的水潑了出去。我看到那些殘余的水把一塊很大的影子印在了地上。我看著那塊影子,我發(fā)現(xiàn)它在縮小,它越縮越小,最后干脆消失的無影無蹤。
有風(fēng)的午后,我看見母親搭完衣服從廚房里拿了一把菜刀出來。那是一把鋼刀,很多年里,我們家一直用那把刀。母親從廚房里把它拿出來的時候,我看到陽光一下子撲了上去,我看到母親手中的菜刀在閃亮,直晃我的眼睛。接下來的時間,我看著母親拿著菜刀打開了菜地的籬笆門。
我看見母親蹲在地里割韭菜。那些韭菜綠的透亮。我看見母親把那些綠的透亮的韭菜攥在手中,用菜刀噌地一下割下它們的頭。我好像聽到嚓地一聲。母親割完韭菜,我看到有一些土沾到了菜刀上,還有一根細小纖弱的韭菜也沾到了上面。我看到母親拿著韭菜和菜刀去了河邊。
母親在河邊的時候,我沒有看到。但我能感覺到她此刻正把韭菜放進水里清洗。我看見母親把那些韭菜一下子全放進了水里。母親把韭菜放進水里的時候,我好像看到一把青草也跟著到了水里。我看見母親把那些韭菜撥開,把其中一些發(fā)黃的挑出來扔掉,讓水流把它帶走,把剩下的在水里涮幾遍又拿出來。洗完韭菜,又洗菜刀。
母親從河邊上來的時候,我看見母親站在我家的菜地邊朝遠處望了望。我不知道她看見了什么。母親朝遠處望了望,徑直走進我家院子。走進我家院子的時候我看見有一綹頭發(fā)滑到了母親額前,母親把它撩了上去。
母親進了廚房。我聽見從廚房里傳出來的切韭菜的聲音,和面的聲音,搟面的聲音,最后是切面的聲音。我看到村里很多人家的煙囪陸續(xù)開始冒煙。有的是一股股的黑煙,有的是一絲一縷的輕煙,無論是哪種煙,他們到了空中以后都會散去。我看見它們被午后的風(fēng)裹挾著帶往高處,它們走得踉踉蹌蹌,東倒西歪,像是一個酒喝多了的人。它們一會兒成直線,一會兒又扭成麻花。它們還在往高處走。我不知道那高處有什么,使得它們不顧一切地往高處走。它們走著走著就沒影了,我懷疑它們都走丟了。
我家的炊煙也不例外。我先是看見它從煙囪里露了一下頭,然后又忽然縮回去。我懷疑是煙囪口的風(fēng)把它頂了回去。那些炊煙顯然準(zhǔn)備不夠充分,所以它回去積蓄了一下力量,很快又鉆了出來。這次,它來勢兇猛,我看見一股很粗的煙從煙囪口猛地一下竄了出來。它竄了大概一尺高的樣子,忽然向西頭倒了一下,又直起來往天上竄。隨后,炊煙一股接著一股往外冒。有風(fēng)的午后,我看見它們被風(fēng)帶著不顧一切地往高處走,它們走著走著就沒影兒了。
我家的炊煙后來就小了下去。這時候,我看見父親出現(xiàn)在長長的村路上。父親的身影先是模糊的,在他往家里走的時候,我看見他的身影越來越清晰。我已經(jīng)看見了他肩膀上的鋤頭。我看見父親的手臂搭在鋤把上一點一點向家走來??赡苁莿诶鄣木壒剩赣H走得很慢。我等了很久,父親才走到我家院外。我看見他腳上穿著一雙黃膠鞋,我又看到黃膠鞋上沾著的泥土。父親的黃膠鞋上有幾個洞,我懷疑泥土已經(jīng)順著那些洞光顧進去了。我最后看見父親卷著的褲腿,父親的褲腿上也滿是泥土。
父親進院子的時候,在我的頭上摸了摸。父親在我的頭上摸了摸就過去把鋤頭放下了。父親總是這樣摸摸我。我記得很多個午后或者黃昏,父親從外面回來,他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他年復(fù)一年得重復(fù)這個動作。父親的手很粗糙,上面布滿了溝壑。他一次次把他那粗糙而布滿溝壑的手放到我腦袋上。有時候,父親的手上還有土,父親的指甲里也有土。有時候,父親就把那些土弄到了我頭發(fā)上,但我并不怪父親。長久以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父親在回家時走過來摸一下我的頭。如果有一段時間,父親忘記了做這件事我反而會有點不習(xí)慣。父親放鋤的時候,我看到有一個土疙瘩從鋤上掉了下來,它一掉在地上就摔碎了。父親顯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快步走過去,一屁股坐在門前的臺階上,一把脫下腳上的黃膠鞋在臺階上磕了一下。父親的黃膠鞋里果然有土,我看見一小撮土從父親的黃膠鞋上溜出來撒了一地。父親磕完一只又去磕另一只,然后再把褲腿翻卷下來,然后,我看見又有一些土落下來、落在地上。
母親做好飯后就端了一碗給父親。父親最喜歡吃的就是面條。有風(fēng)的午后,我看見父親坐在門前的臺階上稀里嘩啦、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一碗面條。我就知道父親是餓了。
父親掉在地上的一根面條,后來引來了一群螞蟻。我看見先是一只螞蟻,它似乎聞到了什么,它在前進時忽然改變方向,徑直奔向父親掉在地上的面條。然后是另一只螞蟻,它一直盯著前面那只螞蟻,當(dāng)它發(fā)現(xiàn)前面這只螞蟻改變了方向時它愣了一下,然后,它也忽然調(diào)轉(zhuǎn)方向跟在這只螞蟻后。然后又是幾只螞蟻,他們接二連三地跟了上來。我看見跑在最前面的那只螞蟻,它已經(jīng)爬上了那根面條。它在那根面條上爬來爬去,它又下來。它似乎推了一下它,可它的力量太小了,那根面條絲毫不動。它便有點急切。我看的出來,它可能擔(dān)心后面的螞蟻會趕上來跟它一塊分享這頓美餐,但它實在又沒有能力把它弄走或藏起來,所以它只能依靠后面的螞蟻。我看見一群螞蟻爬到了那根細小的面條上。我不知道它們最后把那根面條搬走了還是原地解決了,我吃完飯就被母親喊去磨面了。
有風(fēng)的午后,我和母親去鄰居家磨面。那時候,母親扛著一袋麥子走在前面,我拿著籮走在后面。我在那時看見母親用右手扶著滿滿一口袋麥子,用左手插著腰。她的身體微微向一側(cè)傾斜。母親走得很慢,我能感覺到那袋麥子壓在母親身上的重量。
母親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著,我們一起往鄰居家去。有風(fēng)的午后,我看見一棵樹的葉子晃了晃,又一棵樹的葉子晃了晃。我看見村路邊的草也晃了晃。有幾株開花的植物,我叫不上它們的名字,我在那幾株植物的頂端看到幾朵紫色的小花,我聞到它的馨香。有風(fēng)的午后,我看到一枚花瓣被風(fēng)吹了起來。我看到它在風(fēng)中飄了一下,慢慢地落下來,落在旁邊的小河里。我看到它坐在水上被水帶走了。它一起一伏。
我看到那朵云。在湛藍的天空上,我看到那朵云孤零零地停在那兒,那是一朵潔白的云,我一會兒覺得它像棉花,一會兒又覺得它像綿羊。陽光把那朵云洗得透亮。我很少看見過那么潔白的云。我看見它浮在天空紋絲不動,它一動不動。它看著我的村莊。
有風(fēng)的午后,我看見鄰居家的場院邊。有幾只雞臥在麥秸垛的陰影里。有一只紅色的大公雞正追著一直白色的小母雞繞著麥秸垛轉(zhuǎn)圈。我知道那只大公雞想干什么。我看著那只白母雞,我看著它驚恐地拼命躲的樣子,我知道它不情愿。它不情愿也沒有辦法,那只大公雞看來是非要追上她不可。它像是鐵了心地非要和她親熱一下不可。那只白母雞還在跑,他可能已經(jīng)跑了很久,它又繞著麥秸垛轉(zhuǎn)了一圈。然后我看見它偎著麥秸垛猛一下臥了下來。那只大公雞很快就到了它身邊,它一到它身邊就爬到了它身上。
鄰居家的狗好像聽見了什么動靜,它跑出來汪了兩聲??匆娛俏覀儯哌^來在我和母親的褲腿邊挨個聞了聞,像是在和我們打招呼。完了,它又屁顛屁顛地走了回去,在屋檐下的陰影里臥了下來,眼睛半睜半閉地看著我們進了磨坊。
母親在磨坊里放下了那袋麥子。放下麥子的時候,我看見母親捋了捋額頭的頭發(fā),有一綹頭發(fā)滑到了母親額前,我看見母親把它捋了上去。
開始磨面的時候,母親讓我在后面趕著牛。牛如果不好好走,或者停下來不走,我就拿手里的棍子抽它的屁股。給我們拉磨的一頭母牛,母親一上來就給它戴上了眼罩。我看到那兩個藍色的眼罩扣在牛眼上,我覺得那樣子有點滑稽。我知道牛接下來什么也看不見了,它只能繞著磨道一遍一遍地轉(zhuǎn)圈。
我不知道有多少頭牛繞著這個磨道轉(zhuǎn)過圈兒,它們總共轉(zhuǎn)了多少圈。那些年,我看到的磨道被踩得光溜溜的。我經(jīng)常在那光溜溜明晃晃的磨道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我看到年少時的我手握著一根棍子跟在一頭牛的后面繞著磨道一遍又一遍的轉(zhuǎn)圈。有時候,我也能看見母親的影子,那是母親過來往磨眼里倒糧食。我看見母親把一口袋麥子放在磨盤上,松開口袋,讓麥子(有時候是玉米)緩緩地流到磨盤上,讓盤上的糧食像小山一樣越堆越高,讓它們在磨盤轉(zhuǎn)動的時候,順著磨眼往下淌,讓那些面粉、玉米粒從磨縫里像雨水一樣瀉下來。我也看見母親微傾的身體,她額前滑落的頭發(fā)。
有風(fēng)的午后,我趕著一頭牛在磨道里拉磨。那頭牛走得不緊也不慢。它戴著眼罩,它什么也看不見,它只能走,它可能早就厭煩了這種無休止的轉(zhuǎn)圈,但它沒有辦法。我總覺得牛在這種無休止的轉(zhuǎn)圈過程中,一定不止一次看見鮮美的草地,它一定不止一次在看見那些鮮美的草地時咽下口水。有幾次,牛在拉磨時忽然把嘴伸到了磨盤上,我就知道它一定是把磨盤里的糧食當(dāng)成了想象中的草地。當(dāng)然了,牛是不敢吃磨盤里的糧食的。它很清醒地知道,磨盤里的糧食是給人吃的,不是給它吃的。它最多只能吃一點麥麩或玉米皮,那也是在它拉完磨后,主人家如果高興,可能會準(zhǔn)備一大盆的水,再放上去點麥麩讓它享用。我能理解牛,我知道那幾次它把嘴伸到磨盤上時是無意的,它只是無意間走了神。我很容易就原諒了它。
讓我不能原諒的是,牛走著走著,有時候忽然停了下來。我知道拉磨很累,當(dāng)我看到那勒進牛脖子上的肩架時,我就知道。那肩架在牛脖子上勒得那么深,我看到就心疼。有時候在拉磨的間隙,當(dāng)我聽到牛氣喘吁吁的時候,我就會讓它停下來歇息一會兒。我讓它停下來歇息的時候,有些牛還會回頭望一下我,那樣子好像在感激我。但我不能容忍,也不能原諒那些偷懶的牛。有一次我趕著一頭公牛拉磨,這頭公牛長得膘肥體壯,有的是力氣,它拉起磨來磨子轉(zhuǎn)得飛快,可它就是愛偷懶,這我就不能原諒他了,我就把手中的棍子一次一次地放到它屁股上。我這一放,它就聽話多了,果然又飛快地走起來,我就知道它可能是欠揍。
我趕著牛拉磨的時候,母親就坐在磨坊門口籮面。我看見她把磨縫里流下來的碾碎的糧食用笤帚掃到我?guī)淼幕j里,放在籮面杖上一前一后地拉著。我在那時看見,那些白花花的面粉順著母親的籮飄飄灑灑地落在母親面前的大笸籮里。我有時候很喜歡籮面,我看著母親一前一后拉得均勻又有節(jié)奏,我就喜歡上了籮面。我就想替母親籮兩下。有幾次,母親就把籮交給了我。我不知道為什么那面籮在母親使來隨心所欲,到了我手里就不聽使喚了,我拉著拉著籮就翻了下來,把麥麩子全扣在了剛剛籮好的面粉里。母親見此情景,就把籮要了過去,我那時心里甭提有多沮喪了。
我就繼續(xù)趕我的磨,繼續(xù)看著那些碾碎的糧食從磨縫里往外流。我有時候看著磨眼,我覺得磨眼真是一個神奇的東西,它能把那些堆成小山一樣的糧食一點一點吸進它的肚里,你說它神奇不神奇。它在吸糧食的時候我經(jīng)常還能聽見吱、吱、吱的聲音,真是太奇妙了。
磨坊里有一扇窗戶,窗戶是木格做的,上面原來有一層紙,年深日久,那些紙就都爛了,但并沒有全掉下來,窗戶上多多少少還扯一些。有風(fēng)的午后,我聽見風(fēng)把它們吹得嘩啦啦響。有時候,陽光也會從窗格里透過來,有三四道粗的光柱打在磨坊東面的墻上,我看到那幾道光柱里充滿了微塵。它們飄在那些光柱里怎么也散不去。我曾用手去捉過那些光柱,我明明已經(jīng)捉住了它,等我將手拿開后,卻發(fā)現(xiàn)它原來還在那兒。
還有一些極細小的光線,它們從窗格里透過來,落在磨坊的地上,地上便是一個圓圓的亮點。有時候,那些細小的光線極多,就會把磨坊的地上射得千瘡百孔。那些細小的光線里也有微塵,它們在里面飄啊飄的。
有風(fēng)的午后,我和母親走在磨完面回家的路上。那時候,母親扛著一袋面粉,抱著一小袋麥麩走在前面,我拿著籮走在后面。我在那時看見母親的右肩上扛著半布袋面粉,左腋下抱著半布袋麩子。她的身體微微向一側(cè)傾斜,母親走得很慢,我能感到那半小袋面粉、半小袋麩子在母親身上的重量。
母親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著。像來時一樣,我看見一棵樹的葉子晃了晃,又一棵樹的葉子晃了晃,我看見路邊的草地也晃了晃。草地上有幾株植物,我叫不上它們的名字,我在那幾株植物的頂端看到幾株紫色的小花,我聞到它的馨香。有風(fēng)的午后,我看到一枚花瓣被風(fēng)吹了起來,我看到它在風(fēng)中飄了一下,又慢慢地落下來,這一次,它沒有落在旁邊的小河里,而是落到了地上。我看到它坐在地上,它再也走不動了。
我又看到那朵云。像來時一樣,我看那朵云孤零零地停在天空上,在湛藍的天空上,那是一朵潔白的云。我一會兒覺得它像棉花,一會兒又覺得它像綿羊。陽光把那朵云洗得透亮,我很少看見那么潔白的云。我看見她浮在天空上紋絲不動,它一動不動,看著我的村莊。
有風(fēng)的午后,我看見鄰居家的場院邊,原先臥在麥秸垛陰影里的幾只雞已經(jīng)站了起來,它們正在那些散落的麥秸里刨著什么。我看見那只紅色的大公雞和那只白色的小雞也在它們中間刨著什么,它們的爪子在那些麥秸中間飛快地撥拉著,一下又一下。
有風(fēng)的午后,我和母親出現(xiàn)在家門口。我看見母親午飯前搭在晾衣桿上的衣服開始晃動,我知道那些衣服被風(fēng)粘上了,風(fēng)甚至鉆到那些衣服里。我看見母親搭在晾衣桿上的衣服被風(fēng)鼓了起來。我看見它們在飄。
母親放下肩上和手上的東西。母親放下那些東西的時候,我看到母親捋了捋額前的頭發(fā),有一綹頭發(fā)滑到了母親額前,母親把它捋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