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記憶的長河里,總能感覺到自己在逐漸老去,而時光卻在不斷刷新頁面,所以我總是無法觸及時光之手?;貞浽谶@個時間產(chǎn)生了,附帶著我身邊的人以及他們的溫度、呼吸和脈搏的跳動,于是,在我的生活里,抑或是在夢中,總是重復(fù)著父親與土地、麥子、雪花等的故事。我深知,即便回憶,也是徒勞,只不過凸顯了我的軟弱和無助,然而我還一直樂此不疲地穿梭于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
(一)土地及雜草
很久以來,我一直為父親與土地之間的關(guān)系所困擾。是有先有后,還是互相依存,抑或是互相矛盾?
然而,我清醒地知道,父親無法離開那烙滿自己腳印的黃色土地。聽母親說,一個村里的懶漢面對自己荒蕪的土地,曾這樣戲謔:“你荒(慌)我不慌!”這事兒如果放在父親的身上,我想,那一定是莫大的笑話、恥辱,甚或為罪過。父親絕不允許他的土地里長著雜草,更不用說是瘋長了。只要不是惡劣天氣的阻止,使他無法進(jìn)入土地,無論是嚴(yán)寒或是酷暑,他都要鉆進(jìn)莊稼地里與雜草作“殊死”的斗爭。
其實,雜草與父親是兩個獨立的存在。父親可以保證自己田地的草被消滅殆盡,但是無法阻止別人田園里的草在瘋長。父親從心眼兒里是笑話那些田地的主人的,可是父親從來不表露出來,僅僅在喜悅地看著自己干凈的土地時,他才顯得有些自豪。
我能想到的還有,這些雜草也許會嘲笑父親的狂妄,因為它們頑固地以為“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春天,它們猶如天兵天將,突然冒出來,以自己的強(qiáng)勁生命力侵占著土地,父親則帶著鋤頭在麥壟里將雜草連根拔起。夏天,雜草把自己的根深深地扎進(jìn)土地,靠著土地的滋養(yǎng),夜里頑強(qiáng)地生長延伸,白天頑強(qiáng)地與烈日對峙;父親從早到晚把自己埋進(jìn)莊稼,一邊對付太陽,一邊對付雜草。秋天,父親不用薅草就可以品味收獲的幸福,僅靠茁壯成長的莊稼就足以與雜草抗衡;雜草失去太陽的照射,像是行將朽木的老人,茍延殘喘(那時,我喜歡鉆進(jìn)莊稼地,欣賞雜草的可悲下場)。冬天,沒有雜草,父親就坐在地頭,鑒賞自己修理得筆直而平整的土地,那時,土地像是父親的一件藝術(shù)作品。其實,我還覺得,父親此時倒顯得孤獨,因為他像一個戰(zhàn)士,周圍的敵人突然都消失了。
我時常發(fā)著牢騷,去田間叫父親吃飯,這時偌大而寂寥的田野多半只有他一個人。后來,我才給父親的農(nóng)業(yè)勞動定義為“一個人的戰(zhàn)爭”。有時,叫一次是無用的,母親又下“第二道金牌”,我不得不再顧,甚者三顧。于是,我牢騷大盛,怨憤滿腹。只是到了田間,看到父親從一望無垠的莊稼地里露出瘦小的汗流浹背的身軀,我才逐漸平息氣憤,轉(zhuǎn)而平和地叫聲:“爹,飯涼了,下次再干吧!”父親答應(yīng)著,僅說聲:“我一會兒弄完,你先回去吧?!彪S之又低下頭,去侍弄那些莊稼。我想,莊稼一定是父親的孩子,他希望每一棵莊稼都長大成人,成為棟梁之才。尤其是每次開學(xué),從父親的手中接過學(xué)費,我能感受到那其中每一分錢的重量,它們沉甸甸的,帶著父親的體溫和咸咸的汗味兒。
除了雜草,能夠?qū)Ω赣H形成威脅的,便是各種各樣五顏六色的蟲子。20世紀(jì)80年代,我們過得相對清貧一些,可我在田間見到的蟲子是有限的,所以父親與蟲子之間的戰(zhàn)斗只能算是輕微的磨擦。后來,生活水平提高了,蟲子反倒不但進(jìn)化得驚人地多,而且也調(diào)皮得很,它們不僅鉆進(jìn)土里咬莊稼根,還把身子卷進(jìn)莊稼葉,尤其大膽一點兒的,干脆就懶洋洋地趴在葉片上睡大覺。氣氛如此緊張,以至于硝煙彌漫。父親枕戈待旦,處心積慮地想著奇招,以應(yīng)不時之需。那時,家里的農(nóng)藥瓶一個挨著一個,大概要比藥鋪里配藥的瓶子還多。父親的背上整天都扛著個打藥桶,隨時準(zhǔn)備著對付那些可惡的蟲子。父親實在累得腰疼,我們弟兄幾個就輪番上陣。綠豆、棉花、大豆等作物尤其容易招來蟲子,而這些是家里的經(jīng)濟(jì)作物,每年家里的收入就靠這些東西了,所以大家對于蟲子可以說是同仇敵愾。然而,蟲子是消滅不干凈的,那些劇毒的農(nóng)藥漸漸地成為了他們的飲料,即使大口喝下去,也無濟(jì)于事。
經(jīng)濟(jì)作物的豐收,并未讓全家感到滿足,而且我也切身感到,一些僅靠農(nóng)業(yè)來維系生計的家庭開始在整個村莊這個小社會里出現(xiàn)“淪陷”和“衰微”。悖謬的事實出現(xiàn)了:那些村里的“懶漢”,那些整天看著自己土地里的草瘋長、被父親認(rèn)為是“不務(wù)正業(yè)”的人,開始“下海”,東奔西走地做著生意,并一個個蓋起了樓房,遠(yuǎn)遠(yuǎn)地把全村里幾乎最早蓋起瓦房的我家甩在了后面。母親開始牢騷了:“你整天扒地山溝,有啥出息!看看人家……動動腦筋吧!”
父親很困惑,他一生在同土地打交道,一直干得很出色,可是今天竟然遭到了質(zhì)疑!我能想到父親因為年輕時的一場變故所帶來的謹(jǐn)小慎微,可是他今天不得不面對大家的質(zhì)疑,給全家有一個合理的解釋?!盎疖嚺艿每?,全靠車頭帶”,作為當(dāng)家人,父親明白自己的擔(dān)子有多重。
父親開始妥協(xié)。慎重考慮之后,他便與母親協(xié)商,一邊做生意,一邊搞農(nóng)業(yè)。我一直倔強(qiáng)地認(rèn)為:父親不會放棄土地,父親覺得土地對他是忠誠的,土地才是最可信賴的。與土地打交道,不用勾心斗角,不必耍心眼;可是與人打交道,不僅機(jī)關(guān)算盡,還得絞盡腦汁。
做生意的過程中,母親擔(dān)負(fù)著進(jìn)貨、營銷的大頭兒,雖然父親把賬目弄得一清二楚,但始終只是一個配角。后來由于哥哥們接連娶妻生子,家里開銷大,加之不善經(jīng)營,生意越做越小,最后干脆關(guān)門大吉。
回到土地的父親很開心,但他始終不明白,他那么鐘愛土地,而土地卻讓我們滯留鄉(xiāng)野。是土地斬斷了我們飛翔的翅膀,還是我們以錯誤的方式愛著土地?
(二)麥子
尚在大學(xué)的那些年,因為離家較遠(yuǎn),麥?zhǔn)盏臅r節(jié)又大多未能放假,所以暫且疏遠(yuǎn)了那些麥子。然而,冥冥之中,我知道有一種東西在左右著自己的神經(jīng),在透骨入髓地滌蕩我的靈魂。即便我的周圍都是黑壓壓的人群,即便我對未來充滿希望,而我總是感到莫名的殘缺。
其實,從大學(xué)所在地新鄉(xiāng)到故鄉(xiāng)泌陽只有幾百公里,而在我的意識里仿佛隔著千山萬水。是的,從來沒有那么遠(yuǎn)過,我在瞬間感到無法抵達(dá)彼岸的痛苦。孤獨的時候,我總是思念一個人,有時覺得是父親,有時覺得又不是父親;有時我也思念故鄉(xiāng)的麥子,以及那經(jīng)過父親丈量和料理過的平整的土地。
后來,畢業(yè)之后,經(jīng)過真心的付出,我收獲了沉甸甸的愛情——像是籽粒飽滿的那些麥子。由于愛人的家在郊區(qū),我們周末時?;厝ィ棵看藭r,走到渠邊,我都有種久違的感覺。看著那些青青的麥子、綠油油的麥子、變黃的麥子和金黃的麥子,我禁不住駐足觀賞,或者合影留念,甚至有時還寫點什么。也只有此時,我才真正發(fā)現(xiàn),割斷了與土地的聯(lián)系,割斷了與麥子的情誼,我將失去依靠,變得一無所有,而這一切都源于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于是,我又開始想起父親,想起他與麥子之間的所有往事。
父親是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一生都獻(xiàn)給了土地。那些年,由于人口多,家里每年都要種上十幾畝的麥子。秋天收獲之后,原野里澄明、空闊。未來得及喘息,父親就招呼我們出糞拉糞撒糞。其實也未感覺到如何苦,即便面對臭氣熏天的糞堆,我也跟著父親干勁兒十足。父親說:莊稼就喜歡大糞,你越疼惜土地,它就越對我們慷慨。當(dāng)然,也可以多撒點化肥以代替大糞,不過為了節(jié)約,化肥一般都是一些“配料”。哥哥們也有“尥蹶子”的時候,但大多時候與全家人團(tuán)結(jié)一致。那時候,沒有機(jī)動車,全部的農(nóng)活差不多都是架子車。如果趕上不好的天氣,肩挑背扛也是常有的事情。
一般情況下,新拉的大糞都要晾曬幾天,這時全家人都會在家稍稍歇息一下,而父親則一刻不停地干著雜活兒。撒了大糞,開始犁地,這之后便是播種。父親掌耬,決定耬的深淺和麥種下流的快慢,而其他人則是拉耬。至今,我還十分懷念那播種的場景,因為它不僅打上了農(nóng)耕時代的標(biāo)志,而且展示了家人風(fēng)雨同舟的盛大場面。
大約過了一段時間,麥子便悄悄探出頭來。那時,父親便要匍匐在田間,仔細(xì)拾掇田間的雜草,或者看護(hù)著麥子以阻止牛羊的吞噬。有時,我真的很恨父親為什么這么傻,為什么不知道休息一下,為什么不知道在經(jīng)濟(jì)開放之后尋找別的出路?可是,每每看到父親日漸消瘦的臉龐以及大瓶小瓶地吃藥的樣子,我的心又開始慢慢柔軟起來。是的,假如有一天,父親真的不在了,我該怎么辦?
我清晰地記得,有一年麥子豐收,整個田野都是一片金黃,像是鋪了一地的金子。那是極美的一幅畫,即便是最杰出的畫家或是攝影師,也無法采擷那種極致的自然之魂。風(fēng)吹麥浪的瞬間,我在田野里與那些麥子一起舞蹈,而父親則拿著自己的鐮刀站在田間發(fā)呆。我想,父親那時一定在期盼,或是在許愿。當(dāng)全家人辛辛苦苦將十幾畝的麥子運往打谷場堆成麥垛的時候,父親已累得腰酸背疼。
那時的天氣預(yù)報,父親每天都會準(zhǔn)時收聽。父親說:今天無雨。由于打谷場比較大,家里的人也多,我們索性一下子攤了四畝半的麥子。中午,烈日當(dāng)空,拖拉機(jī)壓過麥子,麥粒都從麥糠里鉆出來,在打谷場里鋪了厚厚的一層。該全家挑場的時候,一場傾盆大雨從天而降,我們?nèi)胰丝啥忌盗搜邸?/p>
也不知那場雨沖走了我們多少的麥子,即便我們找來了塑料薄膜蓋上也無濟(jì)于事。父親說:這是天意,莊稼人是抵擋不了的。這時沒有人抱怨父親,因為我們知道,父親更愛那些麥子,更不愿意它們白白地被沖走,更不愿它們發(fā)霉。后來的日子里,全家人每天就不停地翻曬那些發(fā)霉變質(zhì)的麥子,然后再去吃那些發(fā)霉變質(zhì)的麥子磨出的面粉。其實,我們誰也不想吃那些面粉,可我們不得不跟著父親一起節(jié)省,因為父親說:浪費是最大的犯罪。
再后來,土地漸漸減少,麥田也在逐漸減少,加上哥哥們成家分家,家里的麥子也在逐漸減少。父親說:這樣也好,省得操那么大心。其實,每一次面臨分家,父親的心都像是在刀絞,無論是哥哥們作為社會的個體從家的組織中剝離,還是一直孕育我們成長并奉獻(xiàn)無限財富的神圣土地在不斷減少,都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尤其是土地的逐漸消隱與失聲,更讓父親意識到一個時代的變遷之痛。
麥子成熟的時候,父親還是會站在田間,低下頭,靜靜地?fù)崦切┏恋榈榈柠溗搿V钡剿辉诹?,那些麥穗依舊在田間等候父親的歸來。而它們沒有想到,父親永遠(yuǎn)不會再來。
(三)棉花
棉花,柔軟而潔白,溫暖著冬天,也溫暖著我的身體。在物質(zhì)不是很豐富的那些年代,棉花就是我抗拒冬天的所有憑借。它柔軟卻堅實,抵御住寒冷;它潔白卻獨立,堅守著清貧。
父親如此酷愛棉花,不僅僅是棉花有著潔白的品格,還因為棉花是財富的象征,它可以為全家?guī)硐Mc憧憬。
由于環(huán)境的日漸惡劣,蟲子不斷增多,它們甚至鉆進(jìn)了棉桃的中心搞破壞。父親很心疼那些棉花,所以就沒日沒夜地鉆進(jìn)棉花地里,給棉花打藥,或是逮蟲子,或是掐枝。父親一邊忙著,一邊嘟囔著:好端端的棉花,真是可惜了。
清晨,正是睡懶覺的時候,父親就把我叫醒,去地里拾掇那些棉花。父親說:蟲子在早晨都會鉆出來,正是我們逮它的好時機(jī)。晨光熹微,鳥兒啁啾,露水盤踞在葉子上,一經(jīng)碰撞就會靜靜地滑入土地。帶著朦朧的睡眼,我和父親來到棉花地里,耐心地逮著那些蟲子,然后一一放進(jìn)瓶子里,再帶回家讓家禽來頓美餐。原野的空氣很好,也靜得出奇,我們甚至可以聽得到露珠滑落的聲音,或是風(fēng)吹葉擺的聲音。所以,即便弄得滿身都是露水,我也倍感幸福,因為與自然相處的那些時間,我能聽得到光陰的腳步。
父親打農(nóng)藥的時候,我和母親去挑水,有時只有我一個人給父親打下手。我靜靜地坐在地頭,無事可做的時候就看看書,或者欣賞夕陽西下的壯美景象。而父親則佝僂著身子,鉆進(jìn)一望無際的棉花地里,來回不停地給那些棉花噴著農(nóng)藥。最開始的時候,那些農(nóng)藥是很管用的,蟲子吃了都會慢慢死去??傻胶髞恚切┫x子不知施了什么魔法,即便父親噴了農(nóng)藥,它們依然生龍活虎地在棉花的枝葉上蠕動。父親說:到底咋了?這些蟲子怎么就殺不凈呢?為什么偏偏與我們這些莊稼人過不去呢?事實上,沒有完整的答案,父親一直不停地買著農(nóng)藥,與那些可惡的蟲子抗?fàn)幹?/p>
我清楚地記得,那年我家種了一塊七畝多的棉花地。棉花盛開的時候,像是一個巨型的白色地毯鋪在田野,風(fēng)一吹,這白色的巨型地毯就開始左右擺動。村里的人從這里經(jīng)過,總是夸獎父親的棉花長勢如何好,而父親則謙虛地說:那都是上天的恩賜。
摘花的時候,我時常站在地里出神地觀望,我想那些棉花一定是父親的孩子,為了父親的勤勞與汗水,它們都在拼命地生長。而我也是父親的孩子,我也是否如它們一般拼命地生長,讓父親看到希望?
那塊棉花地好像永遠(yuǎn)都走不到頭,我很著急,就不停地張望。父親說:別著急,只管摘,然后不知不覺就到頭了。我試驗了,這方法很管用,所以再去摘花的時候,我就心平氣和地慢慢摘。每次摘的帶桃的棉花,都能拉回家?guī)准茏榆?,吃過晚飯,全家人就擠在燈下慢慢揪,直到揪完才睡覺,因為第二天還有新摘的棉花。有時,我們就將卸下的棉花分成若干堆,大家比賽,看誰先揪完。我不想輸給哥哥們,所以就馬不停蹄地干著。夜深了,我真的瞌睡得難以支撐了,就去用冰涼的井水洗把臉,繼續(xù)揪。是的,只有棉花豐收了,賣出去了,我的學(xué)費才有保證啊。
棉花揪下來之后,都被父親攤曬在院里的席子上,一遍遍地翻曬收取,一遍遍地分類挑揀,直到那些潔白的棉花換來一張張鈔票。芒種以后,母親就用那彈好的花,為全家人做棉被、棉衣、棉褲、棉鞋……所以,小時候的每個冬天,我們差不多與棉花相依相擁,它們提供溫暖,我們釋放體溫。
還記得高中的時候,我依然穿著笨拙的棉衣和棉鞋去上學(xué)??上?,因為虛榮,我悄悄地將棉衣放在了家里,僅穿著棉鞋來到學(xué)校。讓我驚喜的是,居然有兩個要好的同學(xué)也與我一樣穿著相似的棉鞋,所以,包括我在內(nèi),全班只有三個人才敢穿自制的棉鞋。為了紀(jì)念這次“穿鞋事件”,我們還合影留念了呢。后來相聚,再回首這段往事,我們都?xì)J佩自己當(dāng)時的勇敢。是的,那雙棉鞋不僅溫暖了我許多年,還讓我發(fā)現(xiàn)了人的本真的力量。
父親說:貧窮不可怕,可怕的是虛榮或是自輕自賤。我想,這句話已經(jīng)占據(jù)了我的心靈,讓我充滿勇氣和力量,直至我走出農(nóng)村,在都市里安家。
多年來,那些棉花,父親的身影,還不時地闖進(jìn)我夢境,然而父親一直未曾開口說話。難道他一向沉默慣了?但我深深地知道,他一直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小兒子的前程,即便他去了另一個世界。
(四)算盤
算盤,是一種古老而年輕的計算工具。古老,緣于很久以前它已出現(xiàn);年輕,意味著直到現(xiàn)在,很多人依然離不開它,其中就包括已遠(yuǎn)行的父親。
是的,父親生活的那個年代,大小的數(shù)字都要靠算盤來支撐。就拿我家的賬本來說吧,父親每天都要記賬,小到油鹽醬醋,大到蓋房或買電器。一年的賬目,雖是厚厚的一本,卻也清晰可見。如若讓父親計算全年的收支情況,他只要稍稍撥弄一下手中黑色的算盤珠子,結(jié)果馬上知曉。所以,我能清楚地感到,父親對自己的算盤是如何珍愛,像是一個歌手對琴弦的珍視,或是一個俠客對刀劍的不離不棄。
通常,父親打算盤的時候,我都站在他的旁邊看。父親視若無人,撥算盤珠子的稔熟程度讓我驚嘆,以至于每次我都是霧里看花。那年,學(xué)校里開算盤課,我就向父親請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背了一些口訣,做了一些練習(xí),但由于后來不再使用,也就忘得一干二凈了。所以,現(xiàn)在回憶起這件事,我依然覺得遺憾,因為未能接受父親的衣缽,我想父親也會覺得格外可惜。
母親說:父親年輕的時候,是遠(yuǎn)近聞名的“算盤珠子”,甚至在“搞運動”的時候,父親還出去比賽呢!那時候,父親是一個積極分子,任何事情都做得盡善盡美,不肯落在人家后面??上У氖?,沒有盤算好人心,結(jié)果父親被小人算計了。所以,父親自此謹(jǐn)小慎微,膽子也很小?;氐睫r(nóng)村后,父親的心就開始關(guān)閉起來。
然而,因為做人光明磊磊,算盤又打得咣咣響,父親理所當(dāng)然成了隊里的干部,因此隊里的大小事情也都出自父親之手。如果父親能夠思路開闊些,家里也不至于那么窮。母親總是嘮叨父親“一根筋”“死心眼兒”“一頭撞到南墻上”。因為不懂事,我并不知曉母親與父親爭執(zhí)的緣由,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才逐漸明白那其實是生活態(tài)度、做人原則的分歧,或者說是博弈。
隊里的事情被父親管理得井井有條,賬目也條分縷析,甚至數(shù)字可以精確到小數(shù)點以后的兩位數(shù)字。有時間,父親為了搞清一個賬目,寧愿挑燈干到深夜。即便別人不知道父親的認(rèn)真有無價值,但我知道,那種對待事情的態(tài)度已經(jīng)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我。
我們村每年都有十天的廟會,這是村里的大事。盡管那么多年了,但我一直清晰地記得,每年大家伙都推舉父親去管賬,也許大家心知肚明,唯有父親管賬,錢才不會亂花,賬上才有盈余。每到這種時候,父親總是放下自己手中的活兒,欣然應(yīng)允。父親說:這種信任本身就是無價之寶。父親每天起早貪黑,將算盤打得精準(zhǔn)無比。按理,他中午可以不回家,與別人一起用已收的款來吃飯??墒?,為了不占用公家的一分錢,父親寧愿中午回家吃飯。父親說:吃自己的飯,吃得踏實,不噎得慌。
哥哥們都相繼成家立業(yè),分家也在情理之中,而我卻充滿拒斥的心理。那時,我還小,總擔(dān)心分家之后,父親要獨自承擔(dān)家里的開支,供我上學(xué)就難上加難,最主要的是父親的身體一直不好。因此,二哥分家的時候,我哭了。此外,我無法理解的是,因為一些財產(chǎn)問題的分割,二哥竟然推了父親一個趔趄。時至今日,這幅畫面還是那么清晰地印在靈魂的深處,讓我時時如芒刺在背。難道因為財富,曾經(jīng)給予你生命、讓你受教育、又給你娶妻的父親,就可以被你鄙視而將其尊嚴(yán)踩在腳下?很長時間,我都對二哥充滿怨恨。我想,只有他做了父親之后才知道一個父親的責(zé)任,才知道一個父親被自己的兒子推一個趔趄,該是怎樣心寒與絕望。
父親的算盤打得很漂亮,可是他無法算定那來自外人的盤算,尤其是親人的盤算,不過,他借此也深深地明白人生當(dāng)中諸多無法自圓其說的東西。
(五)雪花
在我的意識里,潔白的雪花是一種不會說話的精靈。它們不需要華麗的衣服,更不需要講動聽的話語,它們只需要在天空里揮灑,舞蹈自己輕盈而純凈的人生。
我想,只有雪花覆蓋整個大地的時候,父親才不去田野看守他的麥子。那時,父親有短暫的休閑,因為不嗜煙酒,他每天在家里聽聽收音機(jī),看看書,下下棋。父親不茍言笑,時常是那么嚴(yán)肅,因此他的世界與家人的世界仿佛總是有著很遠(yuǎn)的距離,但我知道父親一直無限地愛著我們。
父親有一個習(xí)慣,每年初一早晨都要帶我去給爺爺上墳;哥哥們大了,有時不愿意跟著父親去。父親說:去上墳的早晨不能被人叫醒,你自己定個表,警惕一些。我說:嗯,我會的,你放心吧。那個時候,整個大地都是雪海無垠。天蒙蒙亮,我就跟在父親的后面,到村后的亂墳崗。上墳的人很多,已經(jīng)在雪地上踩出了一條路。
父親點著火紙,鳴響鞭炮,叫我跪下,口里還念念有詞。父親給我示范如何讓爺爺起來撿錢,還教我怎樣叩頭作揖。我那時尚小,有時還覺得這種祭祀挺搞笑的,然而冥冥之中我感到了宗教的力量,體驗到了人的靈魂的無限寬廣。
碰到正在下雪的天氣,大地更是在鞭炮聲中顯得越發(fā)莊嚴(yán)肅穆。雪花不停地在風(fēng)中飛舞,落在墳頭,又被風(fēng)吹向附近的低谷中。
大約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命運,后來據(jù)母親說,1998年的那年春天,父親曾對母親說,他是無法享他小兒子的福,讓母親好好珍重。母親當(dāng)時就生氣了:你咋說這樣的話?以后可不許說了。父親止住了話語,眼睛里卻注滿淚水。
當(dāng)年陰歷的二月二十二日,清晨,白雪皚皚。盡管父親不會做飯,卻也給生病的母親做了飯,端到母親身邊。父親留戀地在每個屋里轉(zhuǎn)了一圈,便去參加舅爺?shù)淖返繒?。然而父親不知道,這一去則提早結(jié)束了他自己的生命。母親說,我真不該讓你的父親去,他怎么這么個死心眼兒,愛鉆牛角尖兒?!母親每次說起這件事都要哭,所以在母親的身邊,我們不敢提及與父親的死亡有關(guān)的問題。因為母親甚至不愿接受那所謂死亡的事實,他更愿意父親那是一次遠(yuǎn)行,早晚都得回來。
在哭喪的過程中,父親情緒過度悲傷,當(dāng)時就突發(fā)腦溢血,癱倒在了地上,抬到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所以,父親逝世前沒有任何遺言。
有時,我在想,莫非那些潔白的雪花真的與死亡有關(guān)?難道二月里白茫茫的雪真的就是為了父親的離去而特意安排的送別之禮?如果父親真的知道有這種結(jié)局,為什么還要奔赴那場葬禮?
很長的一段時間,我無法從悲傷的陰影中走出來,然而為了安慰母親,我又必須讓自己活得堅強(qiáng)起來。更重要的是,已近八十的奶奶知道自己的兒子先于自己溘然長逝,又該怎樣悲痛欲絕?
父親去世的消息是后來才告訴奶奶的,讓我驚奇的是,奶奶知道后竟然止住了悲痛,并以特有的堅韌接受了耶穌的洗禮。奶奶說,人生來就得經(jīng)受各種苦難,主耶穌比我們受的苦難多得多。即便如此,我知道一個母親失去兒子比一個兒子失去父親要更加痛苦,因為母親不僅孕育了兒子,還將自己的一切給了兒子,可是此時此刻,白發(fā)人卻要去送黑發(fā)人!
按照奶奶的信仰習(xí)慣,我們?nèi)ソo父親上墳的時候,是不得帶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的。然而,奶奶并不反對我們?nèi)タ赐赣H。她總是等我們走遠(yuǎn)了,才悄悄地站在大路上看我們遠(yuǎn)去的背影。有時,她也希望我們談及父親生前的種種事情,可話語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因為我們擔(dān)心那些回憶刺痛奶奶脆弱的神經(jīng)。
雪花飄落的除夕,當(dāng)一家人團(tuán)聚的時候,卻少了父親的影子,這一直讓我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尤其是看著奶奶的白發(fā),我的心中更有萬般滋味。
2007年,奶奶也與世長辭。奶奶走的那天,天空下起了雨。我一直以為那是雪的精靈受了感動,便化作雨滴來做一次盛大的祭奠,也許那是父親特意為奶奶準(zhǔn)備的眼淚吧。
再后來的這些年,雪花在逐漸減少。然而,無論大地上有無雪花,每到冬季來臨的時候,我的心中都會下起漫天的雪。于是,我會想起父親,想起他與雪花的所有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