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房東談好了租賃價格，姜萬就開始搬家。

搬家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一輛三輪車拉來了他的全部家當，最大的物件是一張跟隨他們四年多的簡易木床，安頓好木床，就沒有什么東西了。余下的東西是一包衣服和兩床被褥，一個煤氣罐和與之配套的鍋瓢碗碟，還有一張用廢棄的包裝箱木板釘成的小餐桌。僅此而已，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要說生活的奢侈品，還真有一樣，那就是姜萬的書，足足裝滿了兩個微波爐紙箱（格蘭仕牌的那種）。擁有的書之多，在同階層的打工者當中，絕對是富豪。從三輪車搬下這些書時，他怕紙箱承受不了書的重量，要求車主一摞一摞地分開搬運。車主抱怨說這樣搬太耽誤時間，必須加錢，張口就要加五塊。這不是敲竹杠是什么！姜萬堅決不同意。兩個人同時放下手里的書，專門就這個問題展開討論，通過一陣唇槍舌戰(zhàn)的較量，最后以補償兩塊錢達成協(xié)議。為這些書又多花了兩塊錢，老婆的不滿又升了一級，只是悶在心里，嘴上不便說出來。當然這是暫時的，以后遇到合適的時機還是要說的。每次搬家，為安頓這些書，老婆都要同他拌幾句嘴，因為它們不僅不能創(chuàng)造什么實際價值，反而耗費了不少錢財，并且還在繼續(xù)消耗錢財。但最主要的還是它們擠占了自己本來就很狹窄的生活空間。這個空間不光是物理上的，還有心理上的。姜萬一擺弄他的書，沉入在自己的心靈世界里，就不大理她，有時還認為她打擾了他而大發(fā)其火。她曾無數(shù)次感嘆，嫁給一個愛書的男人真是一個女人的不幸。如果有來生，她寧可男人愛賭愛嫖，也決不允許他愛書。

姜萬喜歡書，就像女人喜歡衣服，越多越好。女人喜歡衣服，有時不一定為了要穿，只是為了一朝擁有。擁有了以后，可能會因為過時而不再喜歡。姜萬擁有的書卻永遠不會過時，每次翻閱他的書，感覺跟當初買它的時候一樣新鮮，一樣令他愛不釋手。因此他在不同時期分別獲得了書蟲、書癡、書呆子等不同的綽號。

安頓好了家，已是午后。小兩口就著一瓶礦泉水各自啃了兩塊餅干，肚子的問題算是解決了。女人一閑下來，心思就容易浮動，看著親手布置的家，的確有點家的情調(diào)，安定、舒適、又不乏溫馨，漸漸的有了想干點什么的欲望。這欲望在幾天的爭吵和焦慮中潛伏下來，像一粒被遺忘在土壤里的種子，遇到適宜的氣候，它就萌發(fā)、生長。這一次居然有點來勢洶洶，不可阻擋，卻又不便明說，就說自己有點乏，想休息一會兒。說這話時，女人已經(jīng)上了床。女人的暗示仿佛對牛彈琴，粗心的姜萬毫無察覺，站在屋子當中發(fā)了一會呆，卻望著門外說：“我想出去走走。”稍等片刻，不見女人有任何反應(yīng)，又補充說：“來到新地方，應(yīng)該先熟悉熟悉周圍的環(huán)境?！迸说脑购拚f不出口，突然不抱什么希望了，開始壓制自己的情緒，盡量裝出一副心平氣和的樣子說：“新環(huán)境還是留到以后再熟悉吧。你現(xiàn)在得去你姐姐那里，問她我們什么時候可以上班。吃飯問題總是大事，耽誤不得?！?/p>

老婆說的吃飯問題，其實是找工作。老婆把失業(yè)問題上升了一步，沒有工作，吃飯就成了問題，這比什么都現(xiàn)實。雖然他不認為暫時有什么問題，但畢竟也還是個問題。辭掉了原來的工作，必須有新工作來頂上，一天不工作就一天吃老本。他們的那點老本是不經(jīng)吃的。因為姐姐答應(yīng)幫忙，他們才搬到這個地方。至于新工作有沒有著落？是否勝于原來的工作？什么時候開始工作？現(xiàn)在還都是未知數(shù)。

老實說，對于新工作，姜萬的期望不敢定得過高。好工作的概念是省力氣，掙錢多。對于他們這種農(nóng)民工，兩樣一般不可兼得。怕就怕兩樣都不如原來的工作，自己吃虧受累不說，短時間內(nèi)耳根也別想得到清靜。如果真是那樣，老婆的抱怨也是有理由的。他們原先在與此相鄰的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上班，夫妻倆同在一家工廠，一個車間，工資雖然不高，主要是廠方能扼守八小時工作制，不加班，干活不臟也不太累。廠方還免費為他們提供一間夫妻宿舍。兩個人一干就是五年，本來也沒打算離開，可是今年年初所謂的民工荒讓他們改變了主意。其實只是姜萬改變了主意。今年的民工荒本沒有那么嚴重，僅僅是民工們把出門的時間推遲了一點，一經(jīng)媒體炒作，轟轟烈烈，仿佛天要塌了，給企業(yè)老板造成了一定的恐慌。他們的老板為了穩(wěn)定現(xiàn)有職工的情緒，緊趕著印發(fā)通知，張貼到每個車間。通知承諾，從當月開始，給每個職工增加兩百元工資。誰知農(nóng)歷正月十五過后，新招工人爆滿，各車間開始對工人挑挑揀揀，有些工作多年的老職工也被替換了下來。工資發(fā)到工人手中，增加的部分縮水成五十元。向老板討說法，老板一句話就把人打發(fā)了：工資就這么多，不愿干可以走人！姜萬是讀過很多書的人，間接地學了一些《資本論》，知道什么是剝削，什么叫剩余價值，對資本家的丑惡嘴臉深惡痛絕。走人就走人，寧可將自己創(chuàng)造的剩余價值奉獻給別的有誠信的老板，也不給這種食言自肥的無恥小人。老婆堅持反對意見，理由是天下烏鴉一般黑，哪兒的老虎都吃人，要想不被吃，除非窩在老家別出來。姜萬說這是一個人的骨氣，骨氣比命都重要，何況錢呢？少掙點錢算什么！老婆說你這是傻氣，書呆子氣。當今社會，沒有錢連人都算不上，骨氣從哪里來？結(jié)果勸了又勸，吵了又吵，都沒打動這頭犟驢。最后還是老婆甘拜下風，作一個夫唱婦隨的典范，辭了工作，跟隨他搬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

吵架的那天晚上，當兩個人做了最后的決定之后，女人曾一度感到絕望。她瞅了個空子去超市打電話，向自己的老媽訴苦。在說到在家讀書的兒子時，由衷地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如果孩子讀書不能當官，千萬不要讓他讀很多書，那會害得他將來連一個普通人都不會做?！薄斑B一個普通人都不會做！”這話當然是針對姜萬說的。姜萬是個普通人，實際生活中，似乎比普通人缺少點什么。這是周圍熟悉他的人對他的評價。少了點什么呢？具體說來無非是頭腦不經(jīng)濟，一旦發(fā)起癡來，能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傻事。關(guān)于這一點，姜萬也不否認。但他也在積極努力，以圖有所改變。

姜萬決定服從老婆的指派，去姐姐那里。

姐姐家（臨時的）在集鎮(zhèn)商貿(mào)市場附近，姐姐和姐夫領(lǐng)著她家的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在那兒經(jīng)營一家小飯店。雖然辛苦一些，收入還是很可觀的，至少比他們進廠打工多兩成。再說了，自己當老板，給自己打工，不用看誰的臉色，不存在誰剝削誰，心里踏實。可惜自己沒那個能力，只有送上門去，自甘下賤地請資本家剝削。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人啊，活著就這樣矛盾，活著就有這么多的無奈。當今社會，大部分人也都這樣活著。

姜萬租房的地點在郊外（選擇郊外當然是因為房租便易），離集鎮(zhèn)中心有兩里多路，沒有自行車或其他代步工具，只有靠兩條腿丈量。對于一個來自農(nóng)村的打工者，走這點路算不了什么，姜萬并不感到恐懼。他想，剛才不是想出門溜達溜達嗎？現(xiàn)在就是出門溜達，似乎正中下懷。臨出門的時候，老婆囑咐他說：“記得回來吃晚飯！”姜萬對這句話的理解是：關(guān)鍵不是在哪兒吃晚飯，而是要他早點回來，暗示著晚上還有任務(wù)。女人說話總喜歡繞點彎彎，不一定丁是丁卯是卯，有時要動用一點腦汁。姜萬暗自做了決定，晚飯在姐姐家吃。姐姐家是開飯店的，豈能在乎弟弟吃一頓飯？吃了，正常；不吃，倒顯得生分了，或許會引起這樣或那樣的猜疑。親戚之間最忌諱猜疑。不如吃飽了喝足了再回來，認真履行做丈夫的義務(wù)。

姜萬離開新租的房子，漸漸有了幾十步的距離，突然停下來，回轉(zhuǎn)身子看一看，再熟悉一下新環(huán)境，以免回來黑燈瞎火的認錯了地方。確信自己認清了記牢了才邁開大步，望著樓房高大而集中的地方走去。姐姐的小飯店就開在那里。

梅雨季節(jié)的江南，天即使不下雨，也是一副愁云黯淡的樣子，如同一張病人的臉，陰郁，慘白，無精打采。在這種天氣里，一個人走在空蕩蕩的巷子里，總是有些莫名其妙的落寞與惆悵。姜萬走得很散漫，東瞅瞅西望望，路邊的樹木和花草都能引起他的興趣，遇到墻上或電線桿上的小廣告也要停下來看一看，希望有點意外的收獲，又似乎不指望有什么收獲，也就是多看看，在路上多耽擱一些時間，這樣，不至于早早到了姐姐家，看姐姐一家人都在忙碌，自己卻像一個傻瓜一樣站在一旁手足無措。

出了一個弄堂口，一條大馬路橫在面前。路上不斷有車輛呼嘯而過，街道兩邊的店面稀疏，大部分關(guān)閉著，兩旁的樹蔭下，隔著一段距離，坐著一個擺卦攤的老頭，也有幾個老年婦女在樹與樹之間拉一根繩子，掛一些廉價的衣物，等人前來討價還價，可都無人問津。她們一律顯得無精打采。姜萬停在丁字路口，轉(zhuǎn)著腦袋輪流向兩面看去，當他看到東邊更遠處，有一個賣盜版光碟的攤位，他就決定向東。

路過賣盜版光碟的攤位時，姜萬的目光在那些盜版光碟上停頓了一會兒。攤位是一塊架在三輪車上的木板，花花綠綠的光碟把這塊木板擠滿了，一些衣著很暴露的女人是必不可少的，還有一些恐怖的怪獸和很酷的明星劇照。那些不符合時尚標簽的被放在不顯眼的位置。因為沒有生意，攤主坐在矮凳上斜靠著樹干打盹。

姜萬的目光離開盜版光碟，瞟向遠處，發(fā)現(xiàn)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擺舊書攤的。他的眼睛隨之一亮，再次確定，不錯，是一個舊書攤。如他所料，期望中的東西出現(xiàn)了，午后的恍惚，徒步的辛勞，似乎都有了回報。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舊書攤是名符其實的地攤兒，貼著地面鋪開一層紅色的廣告布，舊書擺在廣告布上，落了一層灰土。書以過期雜志居多，絕大多數(shù)是社科類，如《知音》、《家庭》、《女友》等，文藝類很少，真正的大部頭著作更少，但也有一些，擺在靠后的位置。書攤周圍，除了攤主，同樣空無一人。懨懨欲睡的攤主感覺到他的到來，也只是抬了抬眼皮，把他視同于一般過客。直到他停在攤位前面，攤主才勉強打起精神，以經(jīng)驗來判斷來者是路人還是顧客。

姜萬沒有看那些平攤在前面的雜志，而是奔向后排，看那些橫立著擠得很緊的舊書。這就需要攤主挪挪地方，給他騰出最佳位置。攤主很配合地這樣做了。

姜萬喜歡逛舊書攤，超過任何豪華的大商場。他當然也喜歡逛書店，但是自己的消費層次達不到，幾乎每一次都是非常失落地離開，漸漸地就不怎么去了。舊書攤很快取代了書店，成了他心之向往的地方。他總是想，書舊一點怕什么，只是紙質(zhì)變了，字不變，意思不變，觀賞價值就不會變，這就夠了。有時在舊書攤，還有意想不到的收獲。比如中國四大名著首先在舊書攤上淘到了，四本書加在一起，還趕不上一本新書的價格。還有在學生時代就聽老師和同學講的《家》、《圍城》、《老人與?！?、《平凡的世界》，都在舊書攤上淘到了。最值得一提的是有一天買到了《絞刑架下的報告》，繁體字，五十年代的版本。上中學時，學過一篇課文《二六七號牢房》，感覺特別好。他非常佩服書中的作者身陷囹圄，被納粹折磨得死去活來，還能保持一種積極樂觀的心態(tài)，寫出這樣優(yōu)美的文字：“二六七號牢房在歌唱，我一生都在歌唱，在生命沒有終結(jié)之前，我們有什么理由停止歌唱呢？……沒有歌唱就沒有生活，就像沒有陽光就沒有生命一樣……”當時他很想讀一讀它的母本，后來發(fā)現(xiàn)紅色經(jīng)典離現(xiàn)實社會漸行漸遠，他覺得這幾乎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愿望。然而它出現(xiàn)了，并且，以兩塊錢的代價得到這本書，當時的驚喜可想而知。因此，每一次光顧舊書攤，他總是滿懷希望。

姜萬蹲下來，仔細閱讀書脊上的文字，符合自己興趣的，就抽出來翻一翻。與其他愛書者一樣，并不是所有的書他都喜歡，他只喜歡文藝類的，文藝類的書也有他不喜歡的，比如魔幻的、穿越的、盜墓的等等，盡管當今非常流行，他卻不屑一顧。武俠之類的小說也不太熱衷，只看過梁羽生和金庸的幾本，很快就沒有印象了。他最喜歡經(jīng)典的文學名著，國內(nèi)的國外的都喜歡，主要還是國內(nèi)的。他在這些書中挑挑揀揀，找出自己比較中意的，放到一邊，翻到特別喜歡的放到另一邊。然后進行比較，篩選，淘汰掉一部分，放回舊書堆里，最后剩下八本書。這八本書都是他想要的，但不可能全要，他口袋里沒那么多錢，他必須把開支控制在二十塊錢之內(nèi)，否則就會有麻煩。這些書中，有兩本他是非要不可的，一本是《魯迅全集》，還有一本是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淘出這兩本書，他心里一直帶著驚喜，這兩本書都是他渴望得到的，而且很新，特別是《魯迅全集》，2005年的重印本，精裝。面對這樣的好書，他不明白為什么有人把它當成廢品處理，賣舊書的人越多，說明我們這個社會厭惡讀書的人也越多，無論如何，這不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假如他兒子將來是這樣的敗家子，他一定忍不住打他的屁股。

姜萬側(cè)轉(zhuǎn)過來，準備同攤主討價還價。他希望以二十塊錢買更多的書，三本四本比較理想，如果攤主能將八本書全給他，他簡直愿意給攤主叩幾個響頭。但是這是不可能的，生意人看重的是錢，而不是別的。他拿著《魯迅全集》，仿佛在掂量書的重量，妄圖以這種故作外行的小伎倆來糊弄攤主?！斑@本書多少錢？”

攤主從他手里接過書，看了一眼封底的定價說，16塊。他從攤主手里拽過書，也看一眼定價，標注的是32元，明白攤主定價的標準，是在原價的基礎(chǔ)上打一個對折。不用問，《簡愛》的價格也在上面了—18元，對折就是9元。還是太貴了！他問能不能再少點。攤主說，不能。并且立即申訴不能再少的理由，無非是這書本來是新的，而且是名著，買來的時候價格就很高，再少就賠錢了。

姜萬是有經(jīng)驗的，當然不相信攤主的話。但是這兩本書確實太新了，即使還有余地也不可能少很多，二十塊錢肯定能將這兩本書拿下，至于那六本就沒指望了。他把那六本書逐一翻了一遍，有點忍痛割愛的樣子，送回舊書堆中，按原樣碼放整齊。拿起剩下的兩本說：“算了，就要這兩本，給你二十塊錢。”

攤主搖頭，“二十塊錢，開什么玩笑。要就二十五，這個價已經(jīng)便易到底限了?！?/p>

姜萬說：“我只能給你二十塊，要是賠錢，你就別賣。再說了，賠本做生意，你也沒那么傻。對不對？”

攤主略一思考，隨后堅定地說：“不賣！”

老招數(shù)！姜萬放下書，站起來就走。腿往遠處走，耳朵卻還牽在書攤這邊。走幾步，他想，攤主老頭該叫他了。又走了幾步，他想，攤主老頭該叫他了?？墒且贿B走了幾十步，并沒有那老頭的聲音追過來。再往前邊不遠，就要拐過那棟建筑物，攤主看不到他了。他有點沉不住氣，后悔不該把話說得太死，想自己停下來。猶猶豫豫之間，又走了十幾步，忽聽得那老頭“哎”了一聲，仿佛心里的一塊石頭才落了地。但是，他故意矜持了一會兒，才轉(zhuǎn)過身子，看見那老頭在向他招手。他似乎有點不情愿地走回去。攤主老頭說：“二十塊太少了，再加兩塊行嗎？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拐個彎是條路，看我這么一把年紀，你總不能讓我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吧！”

姜萬冷靜地說：“你可以不賣，沒有誰強迫你?！?/p>

老頭裝作又沮喪又無奈地說：“算了吧，二十塊，拿去拿去?！?/p>

買下兩本書，簡直有點如獲至寶的歡欣。姜萬把書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沒有預期的那種油墨的香味，而是一種發(fā)霉的陳腐氣息，顯然是混在垃圾堆里太久了。但是，這并不影響他對這兩本書的喜愛。憑他的經(jīng)驗，解決這個問題很容易，只要放在通風的地方晾它幾天就行了。他向老頭要了一個塑料袋，把書裝在紅色塑料袋里，提著袋子輕快地向市場走去。這下心里踏實了，再也沒有什么牽絆。

現(xiàn)在行走的是一條橫向街道。必須找到一條縱向的街道，哪怕是一條小巷也行，穿過去繼續(xù)向北，才能到達中心市場。姜萬回頭向西，路過剛才站立的丁字路口，繼續(xù)向西，一直走到一條河邊，一座橋通向?qū)Π?。一條更寬的馬路沿著河岸橫切過來，向南向北兩頭延伸，沿河兩岸修有石墻和護欄。這里視野開闊，綠樹成蔭，當?shù)氐木用窠?jīng)過一天的塵囂喧擾和忙碌，晚飯之后來這兒集會或散步，一定是一種非常愜意的享受。既然走到這里了，不如自己先享受一番。姜萬轉(zhuǎn)首向北，穿過馬路，挨著河邊，一步一步地走，走得很悠閑。有時手搭護欄，讓手在護欄上滑行，有時把手放下來，前后甩著。另一只手一直牢牢地拎著裝書的塑料袋。那個塑料袋一刻也不肯老實，隨著主人的腳步一動一晃悠。姜萬一邊走一邊欣賞沿河兩岸的自然風光。河邊有微風，渾濁的河水一波一波地涌動，樹的枝葉也隨著浪的節(jié)拍翩翩起舞。葉叢里不時傳來零星的鳥語，似煩躁，也似歡欣，猜不出。

突然，聽到嘩的一聲響，姜萬感到手里的袋子一下子變輕了。低頭一看，兩本書脫離袋子的束縛，掉了下來。先落地的《簡愛》，到底是女人寫的書，比較好靜，乖乖地待在護欄下面不動了。隨后掉下去的《魯迅全集》就不行，一改先生冷而穩(wěn)的風格，癲狂起來，最先撞到欄桿上，然后歡天喜地雀躍兩下，一頭栽下石墻，落在石墻邊沿隆起的一段河床上。沒有落到水里，這也是不幸之中的萬幸。姜萬說不清是喜是憂，嘆了一口氣，拾起地上的《簡愛》，拍拍可能沾上的灰土，抱在懷里，仿佛安撫一個受驚嚇的孩子。

冷靜下來，姜萬開始分析事故的原因。元兇找到了，那是金屬護欄上一條有質(zhì)量問題的焊縫，殘存的焊渣未經(jīng)打磨，成了鋒利的鐵刺，又被油漆偽裝起來，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問題是他也沒有發(fā)現(xiàn)，晃動的塑料袋與鐵刺親吻了一下，被割開一道裂口，兩本書才得以逃脫。姜萬的反應(yīng)并不慢，最初的愣怔不超過0.1秒，之后立即撲向那本不安分的《魯迅全集》，中途被護欄擋了一下，為了避開欄桿，他必須下蹲，就在下蹲的過程中，書跳出他的控制范圍，翻身躍下石墻。他不停地懊悔，不停地譴責自己，真不該心生閑情，挨著護欄行走。

接下來他就想，如何把那本書撈上來。通過觀察，困難大得幾乎令他絕望。三米多高防波崖全是由山石砌成的石墻，用水泥勾了縫，光滑，陡峭，無法攀登。姜萬望著高高的防波石墻，心中一片茫然，希望有一個人來幫助他。午后的河岸冷冷清清，疾馳而過的車輛隔幾分鐘才有一輛。偶爾也有摩托車或電動車駛過，看上去他們都匆匆忙忙，根本搭不上話。他想找一個不那么忙的行人，或出手相助，或者幫他想一個切實可行的辦法。他知道這需要時間。時間不是問題，這會兒他有的就是時間。他把那本《簡愛》用破損的塑料袋包裹起來，墊在地下，他背靠護欄坐下來慢慢地等。

馬路上偶爾有行人經(jīng)過，都不是他想要找的。姜萬最先看見三個結(jié)伴而行的姑娘，可能有著和自己同樣的身份：外來打工人員。她們一路有說有笑，很閑適的樣子，但是她們給不了他任何幫助。接下來有一個騎三輪車的老太婆，車子走得很慢，完全有機會搭上腔，同樣，也給不了他任何幫助。姜萬沒有去打擾她們。后來又看見兩個年輕的協(xié)警，他們身穿制服，腰間扎著棕色皮帶，右側(cè)吊著橡皮棍，甩著手從北面走來。盡管這些保安也是外來人，有的甚至是他的同鄉(xiāng)，但他對他們卻沒有好感。他們查過他的暫住證，并被扣押了一個晚上。他的一個同門兄弟就沒有他那么幸運，被拉到路邊暴打了一頓，原因是不能為正在使用的自行車提供發(fā)票。結(jié)果車子也被沒收了。關(guān)于保安的種種劣行他見的不少，聽的也多，總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抗戰(zhàn)電影里，那些給小日本當漢奸的中國人。為了討主子的歡心，他們自甘下賤，當起二狗子來不遺余力，對待自己的同胞甚至比外國主子更殘暴，更窮兇極惡。他決定不要去招惹那兩個保安，并希望他們相安無事地從他面前走過去。

然而，兩個保安走到他面前時還是停下了。兩個人把他從上到下打量一遍，其中一個矮個兒說：“你待這里干什么？我們已注意你很久了。”

言下之意，他被當作不安分子被監(jiān)視起來。姜萬心里很委屈，想分辯說，我只是一個打工的，沒干什么壞事，也沒打算干壞事，你們監(jiān)視我干什么！這話只能在心里說，嘴巴卻格外當心，盡力顯示自己的怯懦，“不，不干什么呀?！?/p>

矮個兒保安的聲調(diào)立即高昂起來：“不干什么你待在這里干什么？”

姜萬欲回答：“不干什么呀?！眳s發(fā)現(xiàn)這句話已經(jīng)說過一遍，不能再說了。他趕緊站起來，隨手把《簡愛》拾起來，拍了幾下抱在懷里。然后轉(zhuǎn)體180度，面向河面，往石墻下面指了指說：“一本書，我的一本書掉下去了。我想把它撈上來。”

兩個保安貼身靠著欄桿，探頭向下張望，于是，他們看到了那本書。他們的神色從最初的求證狀態(tài)轉(zhuǎn)向好奇又轉(zhuǎn)向不屑，顯然他們認為那本書不值得他在這兒浪費時間。況且等下去的結(jié)果也很渺茫。這時，同行的那個高個子保安也開口了，他說：“你打算怎么把它撈上來？”

姜萬說：“不知道，我正在想哩?！?/p>

矮個兒又插話進來，“我就知道你不知道。怎么撈，連我們也不知道。我勸你還是放棄算了，趕快離開這里。一本舊書能值多少錢？丟了就丟了唄……”

姜萬固執(zhí)起來：“不，我得把它撈上來。”

矮個兒保安說：“我們的話你也敢不聽，反了你？你是哪里人，有沒有暫住證？”

姜萬一聽說暫住證，心猛地往上一提，立即有些語無倫次了：“暫住證？有！有！啊不、不是暫住證，是身、身份證。我有身份證。我今天才搬來，暫住證沒來得及辦?！?/p>

姜萬心里特別慌張，連說話的聲音都在發(fā)抖。

保安查驗了姜萬的身份證，沒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將身份證還給了他。同時說：“沒辦抓緊辦，下次逮到了你沒有暫住證，就把你抓起來。”高個兒保安說完話，轉(zhuǎn)身預備離開。矮個兒在離開之前，還不忘撂下一句話：“天黑之前離開這里，聽見沒有？”

姜萬唯唯連聲。等兩個保安走遠，姜萬才長噓一口氣。忽然想起保安限定的時間，想確定一下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他沒有手機，身上也沒有其他計時工具，只能依靠查看天色。在今天，看天色也不好下判斷，從他出門這段時間里，太陽只是偶爾露了一下臉，黯淡得如同鉛筆畫上的一個圓，很快又融化在云層里，混沌一片。沒有時間，姜萬心里的那種緊迫感無法釋懷，只有等待某個路人，向路人打聽。

大約一個鐘頭之后，路人就來了，而且是不請自來，一下子來了三個。這三個小青皮年齡加起來過不了花甲，都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其中兩個是長毛，一個是光頭。光頭裸露的手臂上還有刺青。他們從一家網(wǎng)吧出來，屁顛屁顛的，徑直來到姜萬跟前，先探頭看了看落在河床下面的書，然后開門見山地說：“你的書是不是想撈上來？我們幫你?！?/p>

姜萬很納悶，心里想，他們怎么知道我的書丟了？又一想，頓時有點明白了，他們跟那兩個保安肯定有聯(lián)系。對于他們這副江湖阿哥的派頭，姜萬心里有一種本能的抵觸，但也不敢得罪他們。于是有點不知深淺地問：“你們怎么撈？”

其中一個長毛說：“這個你別管。我們先談?wù)剝r格吧！”

姜萬說：“你們空著手，我怎么知道你們是不是騙我？你得先告訴我怎么撈?！?/p>

光頭說：“索性就告訴你吧，這個其實很容易。你聽好了，第一種方法，在腰間扎一根繩子，另一頭固定在護欄上，捋著繩子溜下去，拾到書，再捋著繩子爬上來。第二種，找一根長竹竿，一頭綁一個鐵絲鉤子，將竹竿探下去勾住書頁，一拉就上來了。當然，也可以找一條船，不過找船的代價太高，為了一本破書用不著。還有一種方法，一個會游泳的跳下河，佯裝投水自殺，岸上的人打電話報警，警察出動，一切都OK了……總而言之，我們肯定能幫你撈上來，就看你肯不肯出價錢了?！?/p>

姜萬說：“你們想要多少錢？”

光頭一正一反甩了兩下手說，100塊。然后又解釋需要這些錢的理由。他說：“這個數(shù)算是最少的。我們看你不是有錢人，像個外來打工的，對不對？我們也沒敢多要。”

對方的獅子大開口，姜萬本來是有思想準備的。但是聽了對方的要價，還是禁不住身子一哆嗦。繼而又覺得頗有些喜劇味道，自己先笑了。他說，這兩本書——他把手里的《簡愛》舉起來晃了晃，又指了指落下去的那本——剛剛從舊書攤上買來，一共花了二十塊錢。舊書攤就在那邊不遠，不信你可以去打聽。書只是很普通的書，魯迅寫的。要是你的，你肯為它再花100塊錢嗎？

三個小青皮聽姜萬這么一說，都面面相覷，心里的失望很快在他們的表情里浮現(xiàn)出來。其中一個一直沒開口的長毛說：“算了，我們走！”

光頭不僅很沮喪，而且氣憤。他說：“一本破書，也值得你在這里裝神弄鬼，害得我們以為書里藏著什么寶貝呢?！迸R走時，在姜萬后背上拍了一掌，打得姜萬向前踉蹌了兩步，后背上開始火燒火燎地痛。姜萬盯著三條漸行漸遠的背影，眼圈發(fā)紅，脖子也硬了，血一股一股地往頭頂上涌。一想到眼前的處境，只好強忍著把火氣壓了下去。

三個小青皮走遠了，受到的屈辱也隨之而去。姜萬轉(zhuǎn)換心思，開始研究他們所說的方法。第一種，在腰間系一根繩子，雖然有點難，倒也可以一試?？墒堑侥膬喝ヅ桓L繩子呢？或借或買，在這兒都不現(xiàn)實。第二種，找一根長竹竿，同樣也不現(xiàn)實。如果在老家，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就很好辦，繩子、竹竿家家都有，甚至還有更簡單的方法，搬一架長梯子，往這兒一搭，上下自如，既穩(wěn)妥又安全。而這些東西，因為當?shù)鼐用褚呀?jīng)脫離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幾乎用不到，所以也沒必要添置或保留。話又說回來，即使哪家有這些東西，也不可能借給你，他們總是把外地人當乞丐加以蔑視，甚至當賊來防，根本不屑跟外地人打交道。第三種，找一條船。此方法可以排除，不要說找不到船，他甚至十分害怕有船過來。船來必定加大浪頭，現(xiàn)在書離水面只高出那么一點，浪頭爬上來，幾乎要舔著書的勒口，只要再往前爬半尺，就會把書打濕，或者把書拖到水里去。而江南的河港都是為水運開挖的，來船的可能性非常大，值得慶幸的是，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船來。但是，誰能保證馬上不來一條大船呢！第四種，佯裝投水自殺，就更不要考慮了，那純粹是捉弄人的，傻瓜也不肯那么做……

天色在他的等待中漸漸暗了下來，空蕩蕩的河邊開始有了一些遛彎兒的男女，這些人吃過晚飯之后，帶著欣享美味佳肴之后的滿足，閑適地沿著河岸或散步，或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對他這個徘徊在左右的外來人視若無物。姜萬放棄向他們求助的打算，決定還是靠自己的力量解決。如何解決呢？實在無法可想，他又想起三個青皮所說的辦法。其他辦法都需要條件，條件無法滿足，只有最后一種辦法，只要水性好就夠了。他從小在河邊長大，相信自己的水性肯定是好的。跳下去肯定有人報警，警察也一定來救，這都沒什么問題。關(guān)鍵問題是水底情況不明，從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萬一水底深度不夠，起不到足夠的緩沖作用，碰在什么硬物上，或者直接栽到爛泥里，麻煩可就大了，說不定有性命之虞。至于水污染、水毒、臟和臭，都顧不了了。他終于向一個坐在矮凳上的老頭開口了，還不錯，老頭能聽懂普通話，甚至能用普通話回答他的問題。老頭肯定地說，河水很深的，至少三米以上，可以航行幾十噸的載沙船呢。回答完了他的話，老頭滿腹狐疑地打量他，最后說，年輕人，遇到什么煩心事，自己想開點，要相信，世道不平，卻沒有過不去的溝和坎。

姜萬回到河邊，望著污濁的河水出神。他還在猶豫，對這種辦法的合理性繼續(xù)持懷疑態(tài)度。他甚至想放棄算了，不就是十五塊錢的事嗎？就當被騙了，或者生病買藥吃了，還不行嗎？這兩種情形他經(jīng)歷過，一般就當命中注定的劫數(shù)，自認倒霉?？墒?，這種安慰方式今天卻不起作用，如果掉下去的真是十五塊錢，也許自己早就離開這兒了，根本沒有必要進行這些思想斗爭。在他的潛意識里，那本書不是它的實際價值所能衡量的，更無法與十五塊錢劃等號。再說了，如果它直接掉進水里去，再無搶救價值，他也可以不做這種努力。但是，偏偏它又待在那里完好無損，不把它撈上來，心里實在過意不去。包括以后的許多日子，內(nèi)心都無法得到安寧。

時間不等人，姜萬腦袋里仿佛掛了一個鐘，滾動的輪齒帶著隆隆的顫音，從他的心頭上軋過。姜萬清晰地感覺到內(nèi)心的焦灼正隨著時間的轍印在不斷地加深和延長。

路燈豁然亮了，黑夜已經(jīng)來臨，說明保安限定的那個時間點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緊迫感突然漲大起來，使他的思維出現(xiàn)暫時性短路?；倘凰念欓g，昏黃的燈影下，正有兩個身穿制服的保安，一搖一晃地向這邊走來，他的目光被牢牢地粘住了。由于還有一段距離，他無法確認是不是先前那兩個保安，如果是，這一次肯定被抓；自己被抓了倒沒什么要緊，可那本書怎么辦呢？他的腦門上急出了冷汗。實在沒有其他辦法了，趕快跳吧，還等什么呢？他動作凌厲地脫掉襯衫，把《簡愛》裹在衣服里，放在凸起的石階上，然后爬上欄桿作了一次深呼吸，雙臂往前一探，正要撲倒下去，忽然腰身被突如其來的兩條胳膊箍住了，并迅速發(fā)力把他扳向一邊。他有點猝不及防，掉下欄桿，隨著那人倒在身后的水泥地上。

姜萬沒料到撲倒他的是那個為他介紹水情的老頭。

姜萬和老頭被迅速趕來的人圍在核心。老頭剛從地上爬起來就抓著姜萬的胳膊說：“年輕人啊，你這是為啥？你看看，多好的光景啊，你為啥要走那條路呢？”

姜萬窘得滿臉通紅，正要跟老頭解釋，忽然看見對面站著兩個保安，正是他認識的那兩個保安。保安緊緊打量他的眼神把他要說的話嚇回去了，他呆愣愣地站著不知所措。矮個保安說：“是不是你的書還沒撈上來？”

姜萬點了一下頭，想了想又點了一下頭。但他馬上覺得這樣做還不夠，又一連說了兩個“是”。旁邊的人立即問保安這是怎么回事。保安帶他們往左走了十幾步，隔著欄桿用手電筒往崖下一照，就照到了那本書，解釋說：“就為那本書！他是個愛書的人，他想把那本書撈上來?！庇终f：“你們，家在附近的，有誰愿意幫忙？”

人們松了一口氣，定了定神，又紛紛行動起來。河岸上很快有了一根長竹篙，很快又有了一個鐵絲勾。鐵絲勾被固定在長竹篙上，由兩個年輕人把持，一去一來，書就回到了姜萬的懷抱。老頭拍著姜萬的肩膀說：“就這么一點事，就這么容易，你為啥不說呢？！”

姜萬也在心里問自己：“是啊，我為啥不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