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起老師注意的是小杰直線下降的學(xué)習(xí)成績,并認(rèn)定小杰一定出了什么問題。本來,老師是不必在意的,因為小杰只是一個鄉(xiāng)下借讀生,小杰學(xué)習(xí)成績的好壞與老師沒有什么關(guān)系,但老師還是把情況電話告知小杰的家長。家長一方面很感激,一方面極揪心,他們查問小杰最近的考試成績,敘說小杰遇上了好老師,不然怎么可能在意一個鄉(xiāng)下借讀生呢?結(jié)果得到的竟是小杰的罷讀,沒有理由,誰都別想撬開他的嘴。家長氣惱了,想到一個嚇唬人的辦法,要他頂替媽媽上街擦皮鞋,看他還上不上學(xué)去!沒想到小杰真的去擦皮鞋了。
小杰來到街上就傻眼了。他背著工具包和小馬扎,還以為是背書包哩!可他來到大地鞋店時,街道忽然變成了一把鋼錐,沖他的臉扎來。小杰本能地躲避,腦袋左轉(zhuǎn)右閃,一時不辨前進的方向。向南是去學(xué)校,向北是媽媽去擦皮鞋的方向。每天,小杰都是向南,從沒有考慮過向北,從沒有意識到自己有一天也會向北。小杰不知,他的水泥匠父親正在嘆氣,他的媽媽正在嚶嚶地垂淚。
方向是有了,但并不能說有了目的,或者說他的目的就是向北。北街對他來說是完全陌生的世界,就像南街對于媽媽那樣吧。越是向北越是新鮮,以致他暫時忘掉了背上的重物。原來這北街要比南街精彩的多。他日日走過的南街實在平淡無奇,少有西裝革履紅裙香車,多的是牌局卦攤。這些與他無關(guān),只是擦皮鞋的大媽總讓小杰莫明其妙地緊張。好在半年后,擦皮鞋的大媽就不見了。
小杰向北走著。走過一座天橋,小杰發(fā)現(xiàn)白天鵝大酒店和某商場的夾縫間,有幾個擦皮鞋的女人,且一眼認(rèn)出了南街擦皮鞋的大媽,不知媽媽是不是其中的一員。小杰一下子緊張起來,這才感覺到背上的重量,意識到自己的沖動。他忽然覺得很搞笑,就像在演一個小丑,讓自己與這些媽媽奶奶為伍實在滑稽?,F(xiàn)在,他必須為自己一個鐘頭前的沖動付出代價,代價好像就是回頭是岸。但小杰不可能回頭,也不想改道,他認(rèn)準(zhǔn)了向北,一直向北。
小杰最終走進一座公園。小杰從來沒去過公園,他只是聽說過公園,他沒想到會碰上公園,更沒想到會撞見劉麗。劉麗的出現(xiàn)使公園不復(fù)存在,他的眼里只有她。小杰不由得在心里驚呼,原來不知下落的劉麗躲在公園擦皮鞋呀!小杰勇敢地向劉麗邁進幾步,有風(fēng)吹來,果然聞到劉麗特有的狐味。這種狐味類似鄉(xiāng)下千足蟲的氣味。沒有人喜歡這種氣味,小杰也不喜歡。但小杰一聞到劉麗身上的狐味,卻莫明其妙地興奮,就跟染上毒癮一樣。小杰覺得再也不能錯過機會了,再也不能讓劉麗從眼前消失了,再也不能像在校時那樣膽小怕人了。他下定決心,要跟緊劉麗,她到哪,他就到哪。他要做她的影子。
劉麗發(fā)現(xiàn)影子,表現(xiàn)得很緊張。她站住,他也站住,她坐在小馬扎上等待生意,他也坐在小馬扎上,但不知等待什么。中午,她吃著自備的干糧,他卻聞著風(fēng)中的狐味。她去上廁所,他也去上廁所。劉麗氣呼呼地問:“你怎么老跟我?!你擦你的,我擦我的嘛!”
劉麗竟對他說話了,啊呀,這是劉麗頭一次對他說話吧?是頭一次!在這個下午,劉麗又多次向他開口發(fā)怒,可小杰覺得劉麗越是發(fā)怒,自己越是要跟緊她。她休想逃脫!害得劉麗無心做生意了。最后,還是劉麗服軟,帶著哭腔說:“你這人怎么這樣啊。”
小杰覺得說話的時候到了,但緊張只讓他說了半句,“劉麗!我……”
“誰是劉麗?你認(rèn)錯人啦!”
如果,這句話是在小杰未開口說話之前,還起到警醒的作用,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他認(rèn)定你是劉麗,你就是劉麗了。
劉麗沿著水邊,向北走去。劉麗說:“我這是回家,你難道是跟著我回家嗎?”沒有比這更具分別的意味了。但劉麗即將消失在拱橋的那邊時,突然沖他回眸一笑了。
小杰一路向北,意外地收獲了劉麗的氣味,劉麗的話語,劉麗的笑臉,而且,自己終于有了與劉麗話語上的聯(lián)系。所以,小杰回到家依然很開心。這大大出乎家長的預(yù)料,他們以為兒子擦皮鞋只是一時賭氣罷了,過后往街面上一站,肯定犯傻后悔的。兒子要是怕了后悔了,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可是,事與愿違,看不出兒子一點悔意來,他們情愿相信兒子的開心是裝給他們看的,是考驗他們的耐心,所以,他們也裝得平心靜氣,一切照常,兒子沒有理由明天不去上學(xué)的,只要兒子照常上學(xué)事情也好辦些了。但第二天,小杰又去擦皮鞋了。這下,急壞了小杰的家長,可他們束手無策,很難想象擦皮鞋對兒子來說是一劑靈藥,能夠使兒子變得開心起來。這種開心叫他們無法開心,也無法接受。他們拋棄鄉(xiāng)村來到城市不就是為了兒子嗎?讓兒子接受城市的教育,受到平等的培養(yǎng)。他們對小杰的期望并不出于妄想,小杰的學(xué)習(xí)成績說明他們的決定正確英明。即將到來的中考將是他們輝煌的開始。而現(xiàn)在,小杰竟日日地擦起皮鞋來了。每過一天,他們就煎熬一天,卻也希望兒子幡然醒悟,全身心地回到緊張的學(xué)習(xí)中去??墒聦崊s反方向發(fā)展了。對了,如老師所說,小杰一定是出了什么問題!不然小杰不可能如此。那么,小杰究竟出了什么問題呢?他們反思自身,也向班主任了解,班主任也向他們摸底,均未找到合情合理的解答。一切如常,按部就班,看不出小杰有什么變化,仍然是那個不愛說話獨來獨往的小杰??梢氖切〗苤本€下降的成績,沒有比成績更能說明問題了。就像伏在起跑線上運動員,發(fā)令槍響之際卻突然抽筋了。這恐怕也出乎競爭者的想象吧?,F(xiàn)在,又出現(xiàn)新的謎團,小杰擦皮鞋怎么可能會如此開心呢?難道小杰天生是擦皮鞋的料?他們渴望得到兒子的解答,也試了幾次,得到的結(jié)論是這是不可能的事。
小杰又要擦皮鞋了。媽媽卟嗵一聲跪下,求兒子別去了,再去就真的誤了!
媽媽的舉動讓小杰暗暗吃驚,但顯然遲了,尤其對媽媽的話很反感。他覺得好搞笑呀,就像在演一場滑稽戲,接下來就是他要說的臺詞,“誰擋道就殺了誰!”這一次,小杰真真切切地聽到媽媽傷心的哭聲,可小杰已經(jīng)沒有回頭的可能。他覺得只有向北才能讓自己輕靈起來,才能拋開所有的沉重。又從大地鞋店開始向北,過天橋,進公園,街道早已不是一把鋼錐,而是一條豪華的渡船。公園,恰是一處碼頭,供世人分分合合聚聚散散。
小杰與劉麗已經(jīng)情難舍難分了。每天,小杰總是早早地等候在拱橋前,目睹著劉麗像旭日冉冉升起在拱橋上。小杰不上橋,他喜歡看旭日。劉麗幾乎每天都要換衣裳,他對衣裳很麻木,沒有多少印象,但他想到一句名言:太陽每天都是新的。的確如此。他們在拱橋匯合,開始新的一天,每一天都會發(fā)生新的內(nèi)容。她手把手地教他擦皮鞋,教他怎樣攬客。她給他買礦泉水,還給他帶親手做的午飯。他們坐在小馬扎上旁若無人地說笑,對眼。他們逛公園,然后不務(wù)正業(yè)地劃船。后來,小杰嗅到劉麗身上廉價的香水味,多少妨礙了小杰對狐味的攝取,所以,他更加貼近了劉麗。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而且,小杰終于做成了頭一筆生意。小杰掘得頭一桶金,想的就是要送給劉麗什么東西。有小販兜售氣球,呵,多好的氣球。于是,小杰買了一只橘紅的氣球,送到劉麗手上。小杰叮囑劉麗拿好,不然氣球會飛到天上去。劉麗說,真的嗎?竟把手松了,只見氣球借助風(fēng)勢,果然飛了起來,并向北飄然而去。他們盯著氣球越飛越高越飛越遠(yuǎn),就像一輪冉冉升起的小太陽,直至消失在一片空茫的高樓之上。好久,劉麗才開口說話:“你家也是向北嗎?”
“不,我家向南。”
“多遠(yuǎn)呢?”
“不遠(yuǎn),過天橋就到了?!?/p>
“我能去你家嗎?”
現(xiàn)在,他們出碼頭,登船,一路向南。將近天橋時,小杰猛然聽見他的名字。他以為是幻聽,但他又聽人大叫小杰!就像是媽媽在呼喊他,他偱聲望去,他看到是南街擦皮鞋的大媽在喊他。吔,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大媽看看小杰看看劉麗,臉上露出明察秋毫的神情。她說:“小杰呀,你媽媽的工具和小馬扎怎么在你背上呀?你曉得嗎,你媽媽正到處在找你!小杰呀,你是個好孩子,學(xué)習(xí)那么好,你媽媽說你準(zhǔn)能考上市一中哩。小杰呀,你可別學(xué)壞了,辜負(fù)了你媽媽呀……”
小杰就是在大媽的噪音中倉皇而逃的。他覺得自己再停留一秒,很可能就會崩潰了。如果真的崩潰了,他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或許背上的工具和小馬扎都會變成殺人的武器。在他逃離的片刻,他把劉麗拋在了腦后,他想著要把背上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拋棄,甚至想著要拋棄媽媽,正是俗氣的媽媽把他傳播給了俗氣的人。他的事只能他知道,他憎恨知道他的人。他上得天橋才回頭看看,看見劉麗一臉的憂傷。劉麗說:“我不想去你家了,你媽媽見了我會不高興的?!毙〗苷鏇]有想到媽媽,如果想到媽媽,他就不會痛快地和劉麗一路向南了,他會找個媽媽不在家的日子演繹故事。而現(xiàn)在,媽媽不正在到處找他嗎?他對劉麗說:“管她哩!她是她,我們是我們!”
向南,他們最后進入一幢青磚黑瓦的老樓,老樓光線暗淡濕氣濃重,但劉麗顯然非常適應(yīng)這種環(huán)境,于是,她一進門就有一種喧賓奪主的架勢,扯著小杰的胳膊要他看這看那。小杰有些煩,真沒什么好看的,都是些家常的俗物,但劉麗倒顯得異常興奮,走進小杰的房間,看見床頭一盆枯萎的蘭花就驚呼:“你也喜歡蘭花呀!”又哀嘆道,“可惜已經(jīng)死了,來年聞不到蘭花香了。”
蘭花是媽媽從花商手中買來的。當(dāng)時,正打著花骨朵,香氣四溢。可這種蘭香如同班上眾多女生身上散發(fā)的氣味,讓他渾身過敏難以忍受,但小杰沒有做出任何相關(guān)的反應(yīng)。他讓蘭香折磨他,不是他死就是蘭亡。末了,果然是蘭花敵不過他。他對香氣有一種本能的抗拒,直到劉麗和他一樣從鄉(xiāng)下來借讀,聞到劉麗的狐味,他才意識到自己的鼻子有了安放的場所。在同學(xué)們聞狐味而避之不及時,他卻默默地享受著。他和劉麗從沒有發(fā)生眼神或者語言上的交流,但是他們之間卻有氣味上的緊密聯(lián)系。這是劉麗所不知的,也是任何人所不知的。這是他的怪異之處,這或許將來成為他的秘密武器。但劉麗只借讀了半學(xué)期便不知下落了,也許正是她的狐味讓她消失的吧??上攵?,這給小杰帶來何等影響。也可想而知,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劉麗身上廉價的香水味早已散盡,只有濃濃的狐味熏陶著昏暗的房間,更熏陶著小杰瘦小的身體。他覺得他不是用鼻子來嗅,而是用五官用整個身體來嗅了。這是在他的夢鄉(xiāng)里曾經(jīng)多次發(fā)生的情景,想不到會變成現(xiàn)實。小杰有一種白日夢的感覺,他完全被本能控制了。劉麗躺在床上溫順地喘息,小杰就像一頭饑餓的小豹子撲向一堆美食,小杰說:“我,我要你!”
“不!不能!”
“為什么?”
“這會死人的!”
“真的嗎?”
“真的!”
“那,那可怎么辦!”
“有套子就行了。你有嗎?”
他們向南找一家藥店買套子,可他們卻無法啟齒。他們只好回到床上呆呆地相望,目光中都是無名的火焰。忽然,小杰跳下床來說:“我姑姑家有套子!你等著,我去去就來!”而劉麗說她怕了,不敢一個人在這里等他。于是,他們就一道向南向南,直至一幢高樓之下。劉麗又說她怕了,不敢進這高樓了。小杰說,“不是進高樓,是爬高樓?!眲Ⅺ愓f她更怕了,這么高的樓怎么爬呀!要不我們回公園吧。小杰胸有成竹地說:“這你就不用問了,我可是山里來的人!要不,你去樹下躲躲吧?!眲Ⅺ惗愕揭豢么笳翗湎?,感覺自己成了一個望風(fēng)的人,幸好樓區(qū)空無一人。
小杰的姑姑家住在六樓,也是為表弟上學(xué)姑姑才搬來住的。這里離學(xué)校近,所以租金很貴,一般的人家租用不起,姑姑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小杰常受邀輔導(dǎo)表弟的功課,但小杰僅去過一次。就是那次,小杰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印有裸體女人的盒子。此時,小杰爬進姑姑家很快就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他憑窗很自然地朝下望了望,他望到了校園,嘈嘈的教室,靜靜的操場,還有,還有一套空空的桌椅,那套桌椅一定是他的,好象在喊他回去哩。剎那,他的眼睛變得迷亂起來,下樓的時候也猶疑不定。他剛爬出樓外,下課鈴聲爆響,小杰就像遭到電擊似地一抖,鉛球一樣墜落了。劉麗躲在大樟樹下,看不到樓那邊發(fā)生的情況,但她分明聽到一聲沉悶的聲響,就像晴天一聲悶雷,引起一片驚呼。
劉麗足足地在大樟樹下待了五分鐘,然后,她就瘋跑起來,沒有方向地瘋跑,也不知跑了多少條街,跑了多少道巷,最后,她伏在一棵老柳樹上放聲痛哭??捱^了她才找到方向,向北向北,不能回頭。
小杰的媽媽正在找尋的路上。她通過南街擦皮鞋的大媽得知兒子是向北去了。她一路向北,一直找到公園。她從沒有進過公園,所以,她推測兒子也不會進公園。兒子不是去玩的,兒子是去擦皮鞋的呀。她斷定兒子沒有固定地點,兒子是流動的,這增加了找尋的難度。不過,去人多的地方總是有希望的。向東向西都是兒子可能去的地方。所以,她便不分方向地找尋了。
小杰媽媽是在給兒子下跪之后,才意識到兒子一定是著了什么魔法,攤上什么邋遢了。他不相信兒子鐵石心腸,會說出殺人的話。他不相信乖順的兒子,會擰成麻花。她不相信成績突出的兒子,會是擦皮鞋的料。她不相信兒子擦皮鞋會擦出開心來。她不相信兒子的現(xiàn)在,她只相信兒子的過去和將來。于是,她去廟里燒香許愿。然后就是找尋兒子。她不能待在家里坐等兒子,她得去解救兒子。
兒子,你不能再去擦皮鞋了,你得趕緊回到學(xué)校去!兒子,你學(xué)習(xí)成績那么好,老師都說你準(zhǔn)能上市一中!兒子,你是個鄉(xiāng)下借讀生,可你遇上了好老師呀,都關(guān)心你的學(xué)習(xí)成績!兒子,你要是不去上學(xué),我和你爸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
小杰媽媽找了大半天,人也累了,就想著這么沒有方向地找也不是辦法。那么,向南找吧。
向南,向南,如果真的找不到,她打算明天悄悄地跟蹤兒子,總得要弄個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