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世界所有的版圖上,東南亞并不能稱為鐵路迷的樂園,就像它各自為政的國族版圖一樣,這一塊的鐵路網(wǎng)總是斷裂甚至互相仇恨的。不要說不能跟印度、中國和俄國比,比起歐洲各國亦是遠遠不如。至于寬闊南洋上的浩瀚群島,時至今日,也只有爪哇島從西至東有一條主干線算是正常的運營著,菲律賓呂宋島上那一條則只能算是半殘,龐大的婆羅洲至今沒有一米鐵軌。
從昆明到新加坡,一百多年來就有無數(shù)人做過無數(shù)設(shè)想,將高原上滇池之風(fēng)帶至赤道小島,但從來也沒有成事過。作為一個喜愛火車的家伙,每年看著各種新聞?wù)f:“昆明至曼谷的鐵路即將開工”早就成了一個年復(fù)一年的狼來了謊言。
但事實上,在六十年前,殖民者與民族主義者在這片地域留下的近代鐵路遺產(chǎn),實際上已經(jīng)是近似相連。西貢到金邊乃至馬達望是相連的,只差一點點就連接上泰國的鐵路。百年的滇越鐵路則是當(dāng)時通向云南惟一的鐵路——三十年代北京大學(xué)校長蔣夢麟向蔣中正建議將學(xué)校遷去昆明,也是看上了可以從越南海防進口教學(xué)與建設(shè)必須的產(chǎn)品??墒撬睦锪系饺哲妼φ麄€南海與孟加拉灣的占領(lǐng)。正是這種占領(lǐng),讓近代化的標(biāo)志——鐵路和客輪開始向飛機俯首稱臣,退讓成為次要角色,航海的船長們,再也比不上飛虎隊隊長陳納德將軍以及他的飛行員們性感了。
也正是百年來,一直在努力向東南亞進行鐵路延伸的云南,成了中國除了充斥著偽滿洲工業(yè)遺跡的東北外,鐵路迷常來懷舊的場所。修筑這些鐵路的“主體”亦是多元,滇越鐵路算是霧瘴高原的開天辟地,至今有人去尋找法屬遺風(fēng),它到個舊錫礦和石屏的支線,為民國私人籌資建成,有人大概可以從中捕捉百年前那微弱的所謂“資本主義精神”。成昆鐵路則是共產(chǎn)中國早年亢進瀝血的產(chǎn)物,是比團體操更驚人萬倍的集體意志魔幻人工創(chuàng)作物。幾個小站就有的鐵路烈士陵園,顯得倒是比革命先輩法國人有人道精神——至少在滇越鐵路的云南段,你沒有看到給予幾十萬云南和安南勞工骨血的紀念碑。
這兩條飛懸于山崖的路是老生常談了,而且有一條仍然是中國鐵路系統(tǒng)的干線。還有一條,你卻找不到它的鐵軌,只有橋墩的殘骸,還停在哀牢山和無量山的人跡罕至地帶。這就是滇緬鐵路。我找到了一張1951年的地圖,標(biāo)出了這條幾乎被忘記的“未建成鐵道”,藏在滇西典型的冬日濃濃的晨霧云海中。
哀牢山和無量山有如兩扇龐大的屏風(fēng),把滇西邊疆與云貴高原隔離開。從祥云壩子開始,海拔一路向西走低,云杉松柏慢慢變成了董棕和桫欏,榕樹和蕉林散落在清晨凝著露珠的河壩水田上,亞熱帶的陽光灼熱照在瑞麗江、大盈江、南汀河和已經(jīng)變得平緩的怒江上,追趕著江水奔去印度洋。鐵路就這么走著,按理應(yīng)是無限風(fēng)光,終究還是成空。
我小時就聽過這條鐵路,因為離我實在太近。在我外公的家旁邊就有站,穿出去薩爾溫江,就連接上緬甸撣邦的臘戌,那便可以連接到曼德勒乃至更遙遠的仰光了。只是對這條路為何廢棄一直未明,現(xiàn)在才曉得原因。這條鐵路倒是1935年前就已勘探完畢,但直到1938年以后,美國出資資助,才迅速動工,目的是為了建立從仰光而來的支援,1942年路基工程大致完工,只待鋪軌,緬甸卻淪陷。為了防止日軍從路基進入云南,瀾滄江以西的工程,基本全部炸毀。
這條線上靠近邊境大約70公里處,亦有當(dāng)時的軍用機場,小時候從那路過,頗覺不可思議——這個到昆明要坐車兩天的地方,曾有過飛機盤旋,還曾幾乎是國際口岸?
在早年設(shè)計中,為了連接滇越鐵路,自然也跟從滇越的米軌設(shè)計,所以在成昆鐵路運營之前,昆明到楚雄一平浪的短短一截,幸運地鋪上過鐵軌,不過1978年后便又拆除。這些年,除了哀牢山和無量山深山里的橋墩,偶爾被發(fā)現(xiàn)的還有昆明附近的隧道——曾丟棄無數(shù)工人尸體,被附近居民視為不潔之地。這些工業(yè)時代造成的墳冢,并不比戰(zhàn)爭造成的千人坑更讓人畏懼,多的是那種個人渺小的寒涼無助感。
現(xiàn)在,在214國道上,距云縣15公里的愛華鎮(zhèn)黑馬塘村的鐵道路基遺址,已經(jīng)建起了滇緬鐵路遺址園,沿著瀾滄江從雪山向熱帶一路向南的時候,你很難去忽略它。滇緬鐵路最具象的遺址則在楚雄祿豐縣金山鎮(zhèn)煉象關(guān)村,有五座橋梁和四個隧道,最高的橋墩近30米,在它的腳下,野生菌年復(fù)一年地隨雨水而發(fā),仿佛已與森林相依為命。
有意思的是,滇緬鐵路與緬甸鐵路系統(tǒng)的交匯處臘戌,至今仍然是邊防通行證里云南邊民可以抵達的緬甸邊境最深處,再往里,那就是緬甸的“內(nèi)地”了,需要護照并且飛機飛進去了。除了戰(zhàn)略研究愛好者還在鼓動兩方鐵路的連接,普通的旅行者則很少在乎——連芒市機場都試飛過曼德勒了,遙遙無期的鐵路工程(中國這邊選擇的保山-芒市走向,高黎貢山隧道將會是個十年工程),那幾乎是后代旅行者的事了。
隨著緬甸的開放,另一條相同命運的鐵路亦被一些人提議重建。這便是泰緬鐵路。和滇緬鐵路是為了對付日本人不同,泰緬鐵路則是日本軍隊拆了一些馬來亞半島上的鐵路,使用苦力以助占領(lǐng)緬甸乃至向印度進攻,這條鐵路頗有點讓泰國人尷尬,它很容易想到泰國多年來為自保而墻頭草的歷史(因為宣稱與日本同盟,泰國在二站期間仍保持了所謂“獨立”),這條血肉筑成的鐵路廢墟亦在后來的緬甸少數(shù)民族抗?fàn)幨酚兄匾牡匚弧T诙?zhàn)于泰國留下的紀念碑桂河橋以北,廣泛時間以來,一直有緬甸難民在熱帶叢林中,以舊泰緬鐵路幾近廢墟的痕跡為路標(biāo),一步一步爬向自由之境。
另外一條被戰(zhàn)爭毀滅掉的鐵路則與二戰(zhàn)無關(guān),它完全犧牲在連年恐怖的內(nèi)戰(zhàn)中,這便是柬埔寨的鐵路,它見證的是荒唐的鮮血和戰(zhàn)火,以至于淪落到現(xiàn)在只能以竹子做的小火車來娛樂游客。
至于迄今已經(jīng)有104年營運歷史的滇越鐵路,除了越南的河內(nèi)-老街段,在今日昆明,只有一小段米軌鐵路還在運營。在昆明到河口467公里鐵路已經(jīng)停頓的情況下,這段不足30公里的小火車恢復(fù)營運,只是為了鐵路局員工的通勤,會想起跑過來花2.5元坐完全程的外人,大部分是懷有考古之心的火車迷。小火車從昆明城西北郊的石咀開起,以昆明城東南郊的呈貢王家營為終點,現(xiàn)在看起來是這個城市的非主流地區(qū),誰又能想象得到70年前的車水馬龍,或者顛沛流離呢?
滇越鐵路的停止運營與中越戰(zhàn)爭并無關(guān)系,至少在1990年代,昆明至河內(nèi)仍有一周一次對開的列車。停運這個偉大的鐵路遺產(chǎn),只因已無經(jīng)濟效益而已。如今昆明到上海的鐵路早已暢通,又有誰會轟隆隆坐車過蒙自、河口、老街和河內(nèi),再從海防坐船到香港呢?更何況在民國時全民旅行流浪已被視為異端和舊社會惡行。1958年,鐵道部下文,將昆明至海防的這條鐵路,廢滇越之稱,正名定為“昆河鐵路”,儼然有主動隔絕海外關(guān)系之意。2000年后因經(jīng)濟原因不再有列車開行后,鐵路部門逐步放棄這殖民地鐵路的保養(yǎng),你再也沒有機會從慢慢前行的火車中見到,紅河邊云蒸霧靄的峽谷中,從倮姑到白寨,短短44公里下降1200米海拔的百年工程奇跡,只有步行,才能看到山峽中的驚悚鐵橋,才能感知修筑工的冤魂,和逃亡人的倉惶茫然。
目前新修的,從昆明通往河口的鐵道已經(jīng)不能叫做滇越鐵路,因為與越南段已經(jīng)不同軌。事實上直到今天,在河口外30公里美麗的越南沙壩山鎮(zhèn),老街到河內(nèi)的空調(diào)臥鋪車,仍然是一票難求,我也是因為買不到,才悻悻然地轉(zhuǎn)搭大巴。想要搭乘鐵路從高原到南海深處,大概,還真的要個十來年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