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中原野上的春色是蓬勃、浩蕩的。
清明節(jié)剛過,綠茵茵的漫無涯際的麥浪烘托著一坨坨土墳頂上祭奠亡靈的白紙,被土塊壓定的紙兒抖抖爍爍,像低旋的海鷗逗戲著水波。我們的小車似一條破浪之鯨,直撲向兀然而起的秦嶺——特殊的歷史名人最能引人遐想,想象其業(yè)績、際遇、終局,懷戀他滯留過的地方……自寶雞直投張良廟,正出于這樣個心思。
嶺高氣寒,綠意淡漠,可喜的是,山愈深而溪水愈清,溪水愈清便山花愈艷。破曉時分,經(jīng)了一簾霏霏細雨的一樹樹花蕾忍俊不禁,紛紛綻蕾展眼,粉紅如霞,素白似雪,仿佛是春天將最迷人的景色盡都藏掖到深山里來了。
山高水細,松樹卻漸漸密集起來,山麓的矮嫩枝干隨著山勢陡升也增高變粗,仿佛是高處的老松統(tǒng)率著四下里的新松在登高、在攀援。山巔現(xiàn)一巨碑,刻著“酒奠梁”三字。小車掠碑而過,便左一拐右一彎地掉頭下山了?!帮S颯颯”,側(cè)旁響起枝葉拂車的窸窣聲,山林邊上歪斜出簇簇青竹,枝干細細,葉片則是潤潤的,司機說這是“松花竹”,也鬧不清是形近松花呢,還是墜落的松花為竹叢灑進了別致的馨香。
山陡車急,耳畔生風(fēng),谷底松林上方倏地擎出一座檐牙四翹的閣樓,這是留侯祠北花園里的“授書樓”,是張良當年研讀“天書”的所在。嶺大谷深,擠擠攘攘的松柏、楓樹、槭樹、青竹,連同不知名的雜木盡都筆直端正地挺了起來,交織成蔽空的屏障,就連那正在競朵怒放的三幾株杏花、玉蘭也不甘居下,以圣潔的粉白、清俏的嫣紅升起在早春新屏的正中央,瑰麗、典雅、莊重,組成大手筆式的錦上添花,形成別成氣韻的天然構(gòu)圖。
這里是褒水上游,二水環(huán)繞,五山抱持,形成一方隱伏在磅礴崔嵬大山里的翠蔭凝云的小天地。寶雞至漢中520里,留侯祠至寶雞320里,貌似南北交界,實際上是越秦嶺而偏南麓,粗巍的松柏碧里透紫,含有北國氣息,而簇擁的修竹含春滴翠,挾帶著南地風(fēng)韻。另外,此地距古長安不下800里,間隔“難于上青天”之蜀道,京都萬一有緊要事需動用張良,無異于上天求神,也不那么容易。
“居移體,養(yǎng)移氣”,作為從封建的古老脊椎里沁出的一滴精液,張良能選擇此地安頓自身,造詣可說是很高深了。
祠內(nèi)青竹流水、樓亭殿閣之外,到處是歷代文武官員與墨客留下的匾額、楹聯(lián)、題詠,雕柱刻石,碑碣縱橫,稱頌張良前半生的英雄業(yè)績,更敬仰他后半世的神仙姿影。
“收秦關(guān)百二山河,奇謀獨運”:燒絕棧道以熒惑項羽,暗度陳倉而重取關(guān)中,東出函谷關(guān)爭雄天下,劃鴻溝為界以避實擊虛,假封齊王直至垓下覆楚,統(tǒng)一天下,劉邦的每一著關(guān)鍵性的妙棋無不是在張良的指點下押出去的。張良本是韓國后裔,韓滅于秦,為了復(fù)仇,張良曾結(jié)交大力士用120斤重的大鐵椎圖始皇于博浪沙,“博浪一聲震天地”,不幸誤中副車,張良遭到搜捕。自從輔佐劉邦,張良則以楚漢千軍萬馬為“鐵椎”重擊暴秦,終于實現(xiàn)了“報秦一椎”的極終目的。
作為夙愿已償、功成名遂的“英雄”,張良激流勇退,退出了繁花似錦的京都朝廷,隱入云遮霧繞、修篁蔽日的山谷里。耐人尋味的是,這里距嶺上那個有名的“酒奠梁”才80里地。
前206年,項羽在咸陽分封天下,諸王紛紛前往封地,張良陪同劉邦就都漢中,率兵從斜谷口踏上了通向漢中的棧道。逶迤遞進,行至山巔,張良忽然建議燒絕部隊剛剛踏過的“褒斜棧道”,劉邦不解其意,反問一聲:“這豈不斷我歸路?”張良沉靜地說:“燒了它,向項羽表示你無東歸之意,消除了他的疑心,你才可以在漢中囤糧練兵,養(yǎng)精蓄銳,待機還定三秦。不燒,你還沒顧上出去,人家就從棧道上打進來了?!甭斆鞯膭铧c頭會意。于是,他倆在嶺巔上眺望著連云棧道剎那間在峻崖險壑里化成了隨風(fēng)抖動的千里火龍,火龍時暗時明,漸漸隱滅于白云之中。君臣二人跨著駿馬,把酒臨風(fēng),躬下身祭奠山靈,預(yù)祝來日的輝煌勝利——落日大旗,三軍歡呼,地北天南酒香幽微,這就是“酒奠梁”的來歷。
擇此地辟谷隱居,張良是否還有點戀舊的情緒呢?天下英雄最陶醉自己的輝煌戰(zhàn)績,塵間勇士最欣賞自己挫敗過強敵的陣地,后來的諸葛亮下世時,特意留下遺囑,申明要葬身于定軍山下,而這座張良廟離定軍山并不遙遠。
英雄、神仙,本是相距無極的兩大領(lǐng)域。古往今來的志士豪杰,有幸完成“英雄”二字的能有幾個呢?至于從英雄強勁的抗爭意識轉(zhuǎn)入淡化生命意志的另一境界,辭離富貴,抑別妻子,“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者,就更是海天片羽了。于右任老先生留在這里的一塊石刻是“送秦一椎,辭漢萬戶”,正暗示著張良超凡絕塵的一生。
劉邦登基,大封群臣,告曰:“運籌策帷幄中,決勝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擇齊三萬戶?!边@是了不得的恩典。張良謙恭自讓:“臣以三寸舌為帝王師,封萬戶,位列侯,此布衣之極……臣愿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毕葹樾∫刂?,繼而辭出朝閣,與眾多的宿將、重臣持功索封、較量名位的情景,形成極度強烈的比照。
廟門左側(cè)的石碑是“漢張留侯辟谷處”。辟谷者,靜居行氣,不食葷熟飯食,僅采山果野味為餐。傳說此地柴關(guān)嶺上下的松樹全不結(jié)果,盡讓張良給吃掉了。我留神看了看,新松正暴新芽,而去年的干果仍三三兩兩懸掛在枝柯梢頭——事情過去多少個春秋了,松樹早應(yīng)當結(jié)籽了。云山迢遙,歲月蒼茫,張良晚年動向不明,不知所終,有人說他以辟谷術(shù)導(dǎo)引輕身,共風(fēng)雨上下,與造物同游;有人說他死了,死后遺下兩處墓葬:一是江蘇微山湖東畔,一是湘西張家界水繞四門的石山惱上。虛實真?zhèn)?,無人考證。
人啊人!少年得志時垂涎英雄,蹭蹬失意時則羨慕神仙。張良是入世為雄,出世為仙,一身而兼具雙奇,于是大殿里的香火就很盛。塑像前的香案上獻著一沓紅布,面上一張寫有“獻給張良爺爺”的字樣。
佛道兩派,也竭力爭奪這位蟬蛻成功的神仙。從東漢末年起,這里一直是道家的領(lǐng)地;康熙年間,僧人驅(qū)逐了道人,這里成為佛家陣地;禮部尚書于成龍巡視至此,又將僧人逐革,募道人看守香火。佛道之間你爭我奪,誰都想挑起張良這面旗幟張揚自家的宗旨。
廟側(cè)兩股溪流匯入褒水,沿峽谷徑投漢中。湍流漫過石門坎行將出山時,河心巨石上突然現(xiàn)出橫列的兩個隸體大字“袞雪”。這是橫槊天下的曹操公元217年溯峪而上時,為錦繡山屏里滾滾撲來的銀波雪浪所陶醉,為張良選了這樣一個環(huán)境退隱而亢奮,用長槊在巨石上刻畫的。“袞”字的最后一腳矯健有力地蹬了出去,似乎踹動著滔滔的流水,水珠激濺,吼聲如雷,簇擁起一排排一疊疊的雪浪,這浪花又何止三滴呢?于是,“滾”字旁那“三滴水”就跳進湍流里飛走了,注漢水,入長江,赴滄?!宕_秀書對這“袞雪”二字有過評論:“昔人比魏武為獅子,言其性之好動也。今見其書如此,如見其人矣!”浪花并作筆花舞,英雄魄力自超群,可這二字處于褒水下游,與高踞上游的張良相比,曹操最終也只是占定了張良的一半生涯:不愧是英雄,卻與神仙無緣。
返回時,山路上是別樣景致?!敖呅肱詠硭交愍q藏向后峰”,那溪澗不時蜿蜒于路側(cè),流水上方動不動橫架一柱牛腰粗的柳樹主干,樹干形狀不甚規(guī)則,難附繩墨,朝天之面被刨平了,白木如案,微現(xiàn)斧痕,面水的下部柳皮仍舊,而且殘疤處又冒出鮮嫩嫩的新芽。人、牛去那邊坡上耕種,就從這橋上往復(fù),因地制宜,樸雅無敵。橋左近的小木屋簡陋矮舊,倚墻斜起的梨樹、桃樹與杏樹,花色艷麗,照人眼明,大自然正以它鮮洌、盎然的青春呈示出對貧窮山民的鐘情與厚愛。女兒家進出柴門,紅衫綠襖,姿影婀娜,形態(tài)束裝似乎正取著與天地自然和諧的意思。面對著嫻靜的山景,我總在思量:融天地自然、英雄神仙為一體的張良,會是怎么樣個長相呢?
英雄們強悍奮發(fā),胸有城府,具有男性的進取素質(zhì)。司馬遷正是這樣猜想張良的,以為他是一個健壯魁梧的偉丈夫;及見其圖,才穎悟自己大錯特錯,錯在忽略了“神仙”的本質(zhì)方面。神仙者,文雅、慈和,洞悉前因后果,襟抱以天地為懷,以靜制動,以柔克剛,自然也脫不出“氣清者魄恒弱”的框架,這樣就不能不含有女性的氣質(zhì)。這一點上,蘇東坡就比司馬遷高明一些:“太史公疑子房以為魁梧奇?zhèn)?,而其狀貌乃是婦人女子,不稱其志氣,而愚以為,此其之所以為子房歟!”
我覺得,這地方南北交匯,高下適度,霧嵐出沒,山水呈秀,遍地幽草淌著藍,空際白云載著綠,虬龍式松柏蘊蓄著“男兒”氣概,裊裊修竹的翠袖自然是“女兒家”的韻致了。臨其境而音容宛在,覽史書而張良自現(xiàn),要什么塑像,又要什么圖形?在這里,林則徐早就留下話了:“漫將巾幗擬須眉,仙骨姍姍豈可知!”
彎急路仄,車如疾箭。同車伙伴忽然發(fā)出一聲感慨:“說來說去,還是帝王家厲害。張良功成不居,自行隱退,還不是在回避那一股勢炎嘛!”
這一句話,引得我忽發(fā)奇想:下一世我若當上國君,上得龍椅,將會干些什么呢?
第一天登基,我第二天必率群臣到留侯祠來。鼓樂聲中,燃起雞骨拐杖粗的高香,隆重參拜張良爺爺?shù)纳裣瘛6Y畢,我要領(lǐng)著文武臣僚在幾個花園里轉(zhuǎn)悠;轉(zhuǎn)到明代趙貞吉的一塊碑刻面前,我要特意指示群臣認真讀一讀“君不見,京洛紅塵多更深,英雄著地皆平沉”的文字,爾后,我會鄭重地問問群臣:“你們是要吃山珍海味做大官、腰纏萬貫住高樓呢?還是要仿效張先生,辟谷深山,羽化登仙?你們現(xiàn)在就可以自擇進退,愿留的就留在這里;不愿留的,隨本御還朝,論功封賞。”龍輦折回時,用不著回頭清點,我深信,不會有一個留下來的,甚至,他們在暗暗地嘲笑張子房哩:“傻瓜,真正的天字一號大傻瓜!”
我的經(jīng)驗是,當英雄首先得拋擲鮮血或者生命,那是環(huán)境逼迫的,俗謂“逼上梁山”;當神仙則要舍棄七情六欲和一切生趣,這全憑“自覺”。從古到今,而人性底里最最短缺的正是“自覺”。
“我若為帝”的黃粱夢做得正香,身子猛地打個仄歪,小車已倏地閃過“酒奠梁”,朝著寶雞方向俯沖了。松樹矮小了,竹叢也疏落了,一輛輛“東風(fēng)”卡車卻急急地按響喇叭,馱著滿車的竹掃帚,簸蕩著一股股濃郁的山地清香匆匆地奔向關(guān)中。有的卡車,竟是從隴南山區(qū)折過來的。
秦川的夏忙季節(jié)馬上要來了,這些掃帚要在800里平原上綽去麥糠麥芒,掠出燦亮亮的金粒兒,擁起小山堆一樣的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