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編《老照片》系列16年的馮克力先生日前推出新書——《當歷史可以觀看》,娓娓講述征集、編輯老照片的親歷親聞,咀嚼圖里圖外的滋味。書中隨附100來張圖片,有些是新華社資料室當年被列為“不宜發(fā)表”的,有些從文物市場淘得,有些由兩岸讀者和藏家提供,還有些啟封于公安部門的“敵偽檔案”。很多圖片顛覆了教科書的傳統(tǒng)表述,顛覆了我們固有的歷史想象,讓“社會偏見”顯露幾分尷尬。
國共兩黨領袖的背影照
與政治生活、政治人物有關的珍稀老照片,是收藏者和讀者的“同好”。馮克力曾經(jīng)從新華社攝影部的資料室,淘得一張毛澤東與著名學者潘光旦淡笑交流的照片,在他主持編輯的《老照片》系列披露了出來。此圖攝于1951年10月23日,當時全國政協(xié)第一屆第三次會議在北京舉行。會議休息時,毛澤東從主席臺上下來。與政務院文教委員潘光旦交談。潘光旦上大學時因體育事故摔斷了一條腿,行動不便,大概是休息間隙毛澤東見其他人均離席走動,唯潘光旦端坐未起,故特加慰問。潘光旦見毛澤東來到面前,忙拄著拐杖從座位上欠身,用握著煙斗的另一只手撐著桌面,微笑著搭話。
這幅照片以瞬間的定格,反映了特定時期黨的領袖與知識分子之間的關系。但這張照片因為毛澤東呈現(xiàn)的是—個背影,而被新華社標注等級為“不宜發(fā)表”,在資料庫里沉睡了幾十年,直到馮克力發(fā)掘出來。無獨有偶。1949年初,蔣介石宣布“下野”,回到奉化老家祭祖,與兒子蔣經(jīng)國在山間俯瞰家鄉(xiāng),也留下—張珍貴照片。向馮克力供圖的秦風先生透露,照片也因為拍的是領袖背影,被逃到臺灣的國民黨方面列為“不宜刊布”,直到蔣介石離世后才得以公開面世。
馮克力感慨,很多時候,牽涉政治人物的照片在發(fā)表上會遭遇很多難以預料的阻力,并不完全取決于黨派意識形態(tài),更多受制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意識。
父親的臉上為何掛著尷尬
馮克力搜羅到一張題為《一個農(nóng)民家庭》的照片,攝于上世紀20年代,是外國傳教士在鄉(xiāng)村采風時的成果。畫面為山東地區(qū)某個普通農(nóng)民家庭的“全家福”,坐在前排的兩位老人顯然是家庭的祖輩,男性老者須臾不離拐杖,照相時都拄在一旁。馮克力解讀這張照片,認為拐杖幾近簡陋,毫無美感,很像乞丐的打狗俸,然而此時此刻卻具有了某種“權杖”的意味,與他那一掛蒼然的胡須相得益彰,襯托出他在家中至尊的地位。
站在兩邊的分別是他們的兒子與兒媳。兒子是個中年人,滿臉皺紋,是家里的頂粱柱,很有可能是后排幾個女孩的父親。有意味的是,他的表情里流露某種無奈與尷尬。馮克力認為,這或許跟他生育了太多女孩有關。后排一個較大的女孩手里抱著一個孩子,恐怕仍然是個女孩———般情況下,如果是個男孩,大都會由奶奶或者兒媳在前排“自豪地”抱著,以示香火有繼。
馮克力還收集過一張拍攝于同時代的老照片,是煙臺一家祖孫三個男人的“純陽”合影,照片中老者的兒子、小孩的父親自信滿滿地微笑著。他們還把家中的“寶貝”拿了出來,擺在戶外的桌子上,有煤油燈、鬧鐘、水煙袋、紫砂壺和一對青花小碗,以炫示家底殷實,充分反映了普通人對美好生活的追求與向往。不論是“擺拍”,還是自然的抓取,經(jīng)歷了時間長河的磨洗,老照片往往透露出超越文字的珍貴細節(jié),勝過千言萬語。馮克力說,照相術的出現(xiàn),讓百年近現(xiàn)代史與此前數(shù)千年的歷史書寫有了最大的不同,而且面對老照片,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會心的解讀。
邱三寶,你在哪里?
十幾年前,大約1998年,有位叫邱三寶的農(nóng)村青年,在武漢市一所小學旁租了間屋,開了家裁縫店,向馮克力主編的《老照片》投了一篇稿件和—張照片。照片上的主人公是邱三寶的父親在武漢長江大橋橋頭的留影。
邱三寶在信中介紹,他父親1965年前后還是一個青年,不甘在家鄉(xiāng)種地,只身來武漢打工,算得上我國第一代“農(nóng)民工”。照片中的父親穿著白襯衫、藍褲子,腳上穿著一雙皮涼鞋,襯衣下擺扎在褲子里面?!爱斈暾驹跇蝾^留影的英氣勃勃的年輕人,如今已成了六旬老翁……父親永遠不會再年輕,而我卻沿襲了父親的生命。每個老人都曾經(jīng)年輕過,每個年輕人都將漸漸衰老,直到有一天從這個地球上消失”。
馮克力被邱三寶的文字深深打動,刊發(fā)了照片和信件,按照來信的地址給邱三寶寄去了樣書和稿費,并退回了其父照片。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樣書、照片及匯款單都被郵局陸續(xù)退回,回執(zhí)上寫著“此人已走”。十多年過去了,邱三寶就像是從地球上突然消失了。在與記者電話交流時,馮克力一直感到迷惑不懈。照理說,邱三寶寫那封信是很鄭重其事的,他一定會關注自己的作品能否發(fā)表,至少要催問編輯拿回自己父親的珍貴照片?!八欢ㄊ窃庥隽颂貏e的變故吧。每每想到這里,我心里就覺得很不安?!瘪T克力希望借本報一角找到邱三寶,還他稿費和照片,解他縈繞多年的迷惑:“這些年,你怎么了?”
帶著當下的問題,觀看歷史
記者:您在品評老照片時,多有將歷史與現(xiàn)實對照的習慣。比如在談到照片細節(jié)的顛覆性時,就提到了2008年的“天價香煙事件”,提到那位局長戴名表、抽豪煙的網(wǎng)絡照片。是否可以說,悠在編選和評說老照片,也是在關照現(xiàn)實?
馮克力: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歷史的叢林里。意大利有個叫克羅齊的哲學家、歷史學家,他有句名言,“所有歷史都是當代史”。而且,我們要看到,中國近百年來的歷史,各個階段,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很難簡單割裂。我們翻翻歷史就可以看到,清朝末年面臨的各種問題、社會質(zhì)疑,近現(xiàn)代國共兩黨包括其他黨派的訴求,近三十年來我們黨所開啟的改革進程,無一不是在圍繞一千命題而展開,那就是中國向何處去,中國人民到底要追求什么的問題。這么大的問題表現(xiàn)為—張張照片,所反映的核心邏輯一脈相通。這里我要提一下法國攝影家馬克·呂布,他當然不喜歡擺拍,他在1960年代拍攝了湖南一個熱火朝天的工地現(xiàn)場,很好的主旋律,然而畫面中迎面走來—個戴眼鏡的“憂郁哥”,調(diào)調(diào)一下子就變過去了。呂布還拍了—張北京街頭集會的照片,一個青年高呼著“正能量”口號,旁邊站著戴帽子的老人則神情若有所思。當我欣賞這些照片,我不能無視它們所反映的深刻內(nèi)涵。這種內(nèi)涵,既是歷史的,也是現(xiàn)實的。無論你采取現(xiàn)實的還是超越現(xiàn)實的立場,精到的解析你必須到位,否則你不合格。哪些照片是有價值的,哪些成了垃圾,只有經(jīng)過歲月的沉淀,我們才能看得更清楚。有時候,對同—張照片,今天和過去的觀感會形同天壤。歷史研究永遠是一種當下的精神行為。我們研究歷史,永遠是帶著當下的“問題意識”出發(fā),希望從歷史的輪回中得到某些啟示。所以我要說,照片是聯(lián)通歷史與現(xiàn)實的紐帶,沒法割裂。
記者:閱讀《當歷史可以觀看》,感覺1949年前的中國社會也有很多“溫馨的記憶”:士教師娟秀優(yōu)雅,孩子們無邪歡快。即便處于“圍城”之中的長春,一個酒吧的鼓手也依舊是西裝革履,頭發(fā)一絲不亂。
馮克力: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我們對舊社會“萬惡”的一面了解較多,對另一面知道較少。我們對那個時期的認知,是經(jīng)過加減、篩選的。無論如何,我們希望把1949年前的中國社會階段,也當作邁向現(xiàn)代化所不可或缺的一個時期來表現(xiàn),展示其經(jīng)濟、文化、教育、生活等各個層面。我記得我們刊發(fā)了一張臺灣藏友提供的抗戰(zhàn)圖片,戰(zhàn)士們奮不顧身跨越斷壁頹垣,迎戰(zhàn)日寇,那個瞬間就是對“國軍抗日貪生怕死”印象的一個糾偏。1949年以后,30年前,整個國家的圖片、宣傳畫,都比較強調(diào)昂揚奮進的一面,激情燃燒、紅光滿面、欣欣向榮,幾乎清一色這種圖像,未免單調(diào)了一點。所以我們有意識地更多呈現(xiàn)與這種記憶相“對沖”的另一面。我們刊發(fā)了一張上世紀60年代村干部的合影,從那張圖,我們可以看到他們饑荒之后臉上的“菜色”,相對精簡的干部構成,等等。由于經(jīng)濟和政治的原因,那個時期的個人很少有條件照相,真實的個人故事很少留下痕跡,也是客觀事實??傊?,我們在編輯老照片時希望參差多態(tài)一點,差異化一點,讓讀者對歷史認知有更多的視角。
記者:能否向我們的讀者展示一些從未刊登、“不宜刊登”的老照片,并講述一個從未講述的故事?
馮克力:我在書里也提到了,新華社攝影部資料室曾經(jīng)有過一段很寬松的時期,只要我們付很少的一些費用,通過很簡單的程序就能拿到珍貴的照片。后來,審批手續(xù)越來越復雜,拿圖越來越難。有一次,我去他們那里挑選了一組攝于1956年公私臺營的照片,照片反映榮毅仁接受社會主義改造以后,依然過著優(yōu)裕的家居生活。這些圖片曾經(jīng)是公開發(fā)表了的,目的是宣傳工商業(yè)改造的效果。畫面中有榮家的別墅外觀,家里有康樂棋牌室,還有他兒子手握獵槍展示被擊斃麻雀的照片。但是這些圖片我最終沒有拿到。我手里還有一批志愿軍戰(zhàn)俘赴臺的照片,是臺灣的秦風先生提供的,在那邊都發(fā)表過。我希望能找機會刊發(fā)出來,讓大陸讀者也看看。
記者:您編輯老照片16年,對于“圖片敘事”和“文字敘事”的差異,有些什么樣的感受?
馮克力:胡適先生曾經(jīng)感嘆,他讀《史記》,對其描寫朝代興亡、君主廢立、楚漢相爭之類興趣并不大,倒是如果發(fā)現(xiàn)司馬遷哪里記著一句“奴婢與牛馬同闌”,或者是見到“女子躡利屐”之類的描寫,反而會眼前一亮。在胡適眼里,隨處可見的戰(zhàn)爭故事都是些小事,而百姓的日常生活記錄則珍稀得“不可方物”。我也是胡適這種態(tài)度。我從一張尋常的民國小學師生合影里,看見了民國年間婦女解放的種種端倪,能深深體會那種時代前行的迥然步伐。在許多時候,時代變遷與進步并不體現(xiàn)在轟轟烈烈的運動里,而隱藏在不起眼的角落。影像細節(jié)有耐候更能反映社會的深刻變化。文字與圖像都是人類文明結晶,我很感激和慶幸自己浸淫在這些文明成果之中。
不妨細看“別人的照片”
畫家陳丹青在給《當歷史可以觀看》一書作序時,揭示了一個有趣的大眾心理現(xiàn)象:老百姓一般都很喜歡照相,喜歡欣賞自己和家人的照片,但是普遍對“別人的照片”不感冒。何況老照片、黑白照片,更何況“嚴肅照片”。他覺得大陸讀者對這些會很“無感”。然而,馮克力主編的“老照片”系列叢書是一個例外。從1996年起,他受命主編的《老照片》一發(fā)不可收,如今已出到第89輯,培養(yǎng)了整整一代人的“讀圖”興趣。
陳丹青覺得馮克力創(chuàng)造了歷史敘事的獨有風格。此前他一直覺得,“院墻內(nèi)的知識分子”十之六七不敏感于攝影,影像文化尚未養(yǎng)成普遍的知識立場、穩(wěn)定的政治態(tài)度,很難維系一種不假借文字的歷史眼光。
應讀者對老照片“內(nèi)幕”的強烈興趣和探究欲,馮克力推出了“精編升級版”《當歷史可以觀看》。這本新書與老照片系列風格類似,不是簡單的影集或圖文書,相比歐美日本的精裝攝影專集,既不高端奢靡,也不專攻“攝影藝術”。它的勝場仍在于拓展了的、精煉了的故事,在于作者縱橫今昔的生活體驗、融通中外的歷史觀念。作者不在乎照片是否原版、構圖是否精美,只在乎照片的社會歷史信息是否珍稀有趣。張琳據(jù)《長江日報》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