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電影導演郝杰最近陷入了某種尷尬,這源于他拍攝的農村題材文藝片《美姐》。這部投資僅僅120萬元的作品,在國內外電影節(jié)上頻頻露臉,收獲了諸多業(yè)內人士的褒獎,被認為是“2013最美文藝片”。而且,它順利地通過了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的審查,成為郝杰第一部能在國內院線公映的影片。但是,上映的結果卻令他開心不起來——影片和眾多國產文藝片一樣“叫好不叫座”。為吸引觀眾眼球,《美姐》宣傳方甚至不顧郝杰的反對,用起了“情色營銷”手段,宣傳片、海報上都是尺度大膽的裸女。
當和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談到這個問題時,郝杰言語中已經沒有多少怨氣。在他看來,影片宣傳時受的這點委屈根本算不得什么,當初拍片子時的遭遇才叫“血淋淋”,簡直痛徹心扉。
土坷垃里開出藝術之花
郝杰1981年生在張家口。這個在農村土生土長的“80后”,在河北一所大學讀美術專業(yè)時對電影產生了興趣,發(fā)現“這是他唯一的出口”。還沒畢業(yè),他就去北京電影學院旁聽,一直試圖考入北影學習,卻始終被拒之門外。
為了圓電影夢,郝杰到電視臺應聘過編導,在視頻網站工作過,去影視公司上過班,最后卻發(fā)現要實現夢想,“只能自己做電影”。促使他拍片的動力還在于他看到的電影都和他的感受無關,跟他的經歷無關,跟他祖祖輩輩的語言、生活方式無關。他發(fā)誓,一定要拍一部電影來展示切身感受到的世界。
2010年,郝杰用千辛萬苦爭取來的30萬元投資拍了一部電影《光棍兒》。故事就發(fā)生在他的家鄉(xiāng)、張家口市萬全縣顧家溝。村里男人多,女人少,不少人因為窮打了一輩子光棍兒。老光棍兒們經常百無聊賴地在墻根下曬太陽、聊天。郝杰從小看在眼里,長大后也曾同這些人一起聊過女人,講葷段子。通過描摹4個老光棍兒的苦悶,郝杰展示了一幅中國當代農村底層的真實畫卷。
影片的演員全部都是村里的農民,也沒簽合同,有的半路就不演了。這部看似打打鬧鬧的影片很快完成。因為沒有制片方和宣傳方,郝杰就自己把電影掛在網上,結果創(chuàng)下了2000多萬的點擊量。郝杰就這樣以獨特的風格和大膽的表達走入了大眾的視野。
多拍一天跪下來磕頭都行
郝杰不是電影圈的好孩子,而是個搗亂者。這從他繼續(xù)拉著一幫非職業(yè)演員拍《美姐》便能看出。這部影片原名叫《鐵蛋的情歌》,講述鐵蛋從小戀上成熟的美姐,長大后始終逃不開美姐的影響,并與美姐的3個女兒產生了情感糾葛。
《美姐》有著郝杰自身經歷的投射。他小時候喜歡一個小賣部里的姑娘,人家20多歲,他五六歲,有事沒事就跑到小賣部,看著人家姑娘,覺得怎么就長得那么好看,什么時候自己能娶個這樣的媳婦就太美好了。在采訪中郝杰強調,他是用“本能”在拍片,這種“本能”正是弗洛伊德式的“性驅力”。這也是為什么他的電影在原汁原味之外,呈現出一種生猛的原始野性。
拍攝《美姐》時,郝杰面對的依然是重重困難。劇組60人左右,除了攝影、主演等核心團隊,其他工作人員常常跟他當面叫板。在農民眼中,郝杰“這副德性”的人怎么也不像個導演。
電影拍攝的地點在張家口、內蒙古,最初計劃是拍60天,吃大鍋飯,住便宜的窯洞,用能拍攝高清畫面的照相機。郝杰用“慘烈”二字來形容拍攝時的壓力。投資方看到情形如此糟糕,也勒令他趕緊打道回府??鄵?0天,草草拍完。在郝杰看來,作品留下一些難以彌補的缺憾:“如果能讓我多拍一天,我跪下來梆梆磕幾個響頭都沒問題?!?/p>
不過,經歷了異常辛苦和威嚴掃地之后,《美姐》確實給郝杰帶來了榮譽。影片獲得第四十九屆臺北金馬國際影展最佳亞洲電影大獎,并成功入圍諸多世界級影展,從西班牙的圣塞巴斯蒂安到日本東京都受到外媒的好評。曾創(chuàng)作《霸王別姬》、《活著》的著名編劇蘆葦稱其為“這個時代中國電影中的文化精品”。
痛了自己才能痛眾生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你的影片中有種特殊氣質,和其它小成本文藝片很不一樣。
郝杰:我覺得已經不是一個文藝的問題了。從我們這代人開始,高校擴招,改革開放,電影從業(yè)人員變成了一個龐大的群體。現在電影進入到一個所謂的民主化時代,大家都有拍攝設備。跟老光棍兒們一塊躲在墻根底下的人就是我,這樣的人也掌握了導演的話語權。如果不是生在這個時代,我也沒戲。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你用了大量非職業(yè)演員,他們表現得很自然,怎么調度的?
郝杰:我沒有調度啊。他們沒在拍電影,那些看戲的真在看戲,演戲的真在演戲,我只是不打破他們的氣場,把機子放在那個角度拍一下。
我的演員是那塊土地上拎出來的,我那個房間也不是攝影棚,就是他們生活的地方,所以他們有一個氣場,我不能讓他們按著我的分鏡來,相反,我的鏡頭要適應他們。進這個門和進那個門,那個氣息是不一樣的。再說得玄一點,我認為那些老桌子老墻、老胳膊老腿,每個細節(jié)都是有生命和靈魂的,所以我要和他們碰撞,保持他們的完整性,再決定怎么去拍。
環(huán)球人物雜志:電影中的二人臺(河北、內蒙古、山西等地北部的地方戲)里有一些露骨的葷段子,倒是和劇情很貼,是原本就有的唱段嗎?
郝杰:是的。農民祖祖輩輩最重要的就是娶媳婦生孩子。對于農耕文化,各地的地方戲都承擔了性啟蒙的作用。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影片中二人臺慢慢被港臺流行歌曲所取代,這里面是不是承載了你一定的思考?
郝杰:思考不是第一位的,我的感受就是這樣。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你強調個人感受,萬一你的感受不能引起大家共鳴呢?
郝杰:所以這是我的修行法門,我覺得什么狀態(tài)到了一個極致都是顛覆性的,痛了自己實際上才能痛眾生。你真敢把心撕開,呈現你最微妙的心理嗎?真到了那個程度,你就會發(fā)現,全人類都能跟你共通,跟你一起心跳。
環(huán)球人物雜志:藝術電影的票房不容樂觀,今后會不會更多地去迎合市場,朝更廣闊的題材發(fā)展?
郝杰:這個我要坦白,為什么我對制片人一方面很有怨氣,一方面也理解。因為他們要賺錢,他們在對產業(yè)的健康發(fā)展負責任。我覺得大部分導演都不操這個心,這就是為什么這個產業(yè)越來越惡劣。導演是越拍越有名,投資者卻死了一批又一批。這就是我們的缺點。
以后怎樣很難說,但現在我的內心還很飽滿,還是繼續(xù)要做這樣的東西。即便用明星,我也不會完全迎合商業(yè)市場,我也在實現我的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