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學家對于明亡原因的探討,自清初便不絕于書。雖眾說紛紜,但對黨爭要為亡國負重要責任這一點,幾乎沒有異議。那么,與黨爭有密切關系的結社,與亡國的關系該如何界定呢?簡要地探討結社、黨爭和晚明政局的三角關系,是非常有必要的。
若論結社,則牽及講學。明代在正德之前,“學術醇而士習正”,所以講學的風氣不盛。到了正德時期,王守仁在軍旅中聚徒講學。徐階年輕時“讀書為古文辭,從王守仁門人游,有聲士大夫間”。任首輔后,亦講學于朝堂。經過這些人的倡導,講學之風在正嘉以后大盛。
講學的初始目的是通過講學明道以樹立兼濟天下的精神。這本無可非議,但鑒于明中期以來國事不豫的形勢,士大夫不可能置政治于度外。所以,講學必然會導致士大夫對現實社會的批判。出現“以講學為名,鳩聚徒眾,譏切時政”的現象,是再正常不過的。通過講學和社集,士大夫的群體凝聚力因之得到不斷增強。
士大夫群體的團結一致,固然增強了他們干預時政的力量,提高了自身的影響力,但它的反面是,門戶因之而形成。吳偉業(yè)說:“往者門戶之分,始于講學,而終于立社?!?/p>
士大夫既然不能忘懷于政治,又好議論時政,必然有意見相左的地方。結社無疑將這種意見相左具體化為集團與集團之間的分歧,乃至于對立。簡言之,結社應對朋黨之局的形成負責任。這其中的關鍵在于門戶。雖然士大夫希望以獨立的社會批判參與時政,但社會批判只有政治體制內具有相應的接納機制,才能發(fā)揮作用,而君主專制政治體制內部根本沒有這種接納機制,所以必須在政治體制內部尋求盟友和代理人,最好親自攫取權力。在君主專制政治體制下,權力是最富異化力的東西。權力之爭充滿了風險和丑惡,它要求冒險投機,心狠手辣,講求實用,任何人一旦卷入權力之爭就必然全身心地投入,自然無暇顧及所謂價值理想和道德標準。激烈的權力之爭必然要求群體的合作,才能取得勝利。群體的合作就是門戶形成的過程,合作越密切,門戶之見越深,門戶之爭就越激烈。東林和復社從自覺遠離政治權力,展開獨立社會批判開始,而最終回歸政治權力,演化為劇烈的黨爭,其原因就在于此。它在很大程度上是不自覺形成的,但并不意味著士大夫沒有人認識到社與黨相為表里的本質。
結社與黨爭的關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并不意味著黨爭的形成應完全歸咎于講學和結社。在這里,本文要暫時岔開,論及言路與黨爭的關系。
廣開言路,以使下情上達,本是封建君主政治清明的有效手段,歷代有作為的賢君,都非常重視言官在王朝政治體制中的作用。朱元璋建國之初,上書言事,不拘職掌,不論身份。到了宣宗、英宗之時,流風未替,可謂“朝陳封事,夕達帝閽”。其中,科道官的責任尤其重大,凡是朋黨勾結,貪污賄賂,違犯禮制等都須上書彈劾。每當京察之際,就會同吏部主持官員一起決定黜陟相關官員。遇有刑事大案,就與刑部、大理寺一起會審。一句話:“政事得失,軍民利病,皆得直言無隱?!笨频拦俚暮诵氖橇平o事中,其權力更大,“凡制敕有失則封駁,至廷議大事,廷推大臣,廷鞫大獄,皆得預”。正德之前,上書言事“多出好惡之公,辨是非之正”,言路的風氣尚算淳實。但到正德、嘉靖年間,沿路的風氣開始潛移,上書言事多以意氣用事,沿路的風氣一變而為以“矯激相尚”。它的嚴重后果,直接促成了朝堂上朋黨的林立。
在萬歷之時,朝中已形成齊、楚、浙、東林之黨局。葉向高秉政時,黨論鼎沸。言路交通銓部,東林被逐之殆盡。及方從哲秉政,齊、楚、浙三黨聯合起來,亓詩教等“務搏擊清流”。雖然東林受到排擠,但它享有盛名。“東林君子名滿天下,尊其言為清論,雖朝端亦每以其是非為低昂,交日益多,而求進者俞雜。始而領袖者,皆君子也。繼而好名者、躁進者咸附之”。萬歷一死,開始了東林專權的時期。東林雖以清流君子自命,但依附它的人不少,難免有利用其盛名的“小人”摻雜其間。東林一抬頭,放棄重整朝綱的機會,把精力放到報復異己的身上。而好同惡異,正是朋黨的特點。東林以一己之是非為是非,評核人物,“乃專以與東林厚薄為輕重”,凡是不站在東林一邊,皆有“小人”的嫌疑。東林對其他朋黨的打擊,雖說是“抗持正說、絀服匪人”,但對手又“安肯以匪人自持,其激而橫決,勢所必至”,迫使其中相當多的士大夫投身到魏忠賢的閹黨集團中,朝中遂形成東林和閹黨的對立。閹黨得到這些人的支持,勢力大增。
其實,所謂言路與黨爭的關系,其關鍵之處,和結社與黨爭的關系一樣,門戶而已。
結社、言路和黨爭的糾結不清,負面結果就是門戶的形成和門戶之爭的無窮性。到了崇禎登極,雖然剪除了魏忠賢及其黨羽,但并沒有剪除門戶之爭,也沒有使門戶之爭的影響得到絲毫的減弱。門戶之爭就像是飛上了天的炮仗,不到明亡的那一天,是說什么也不會停“飛”,而且是“越飛越高”。
在崇禎三、四年時,農民起義的烽火已經點燃。士大夫“但知爭門戶勝負,而不知以盜賊為憂,生靈為之急”。朝令夕改,上下茫無足恃。它的必然結果是使明朝在處理內憂外患上可能有長期相承的政策,政策缺乏延續(xù)性,只會把事態(tài)引向負面發(fā)展。
明朝在張居正死后的神宗時期,可以說已經元氣盡失,國家敗亡的格局已定,無可挽回。留給崇禎的,不過是一副越弄越糟的亂攤子。崇禎雖然勵精圖治,但終崇禎一朝,“在廷則門戶糾紛,疆埸則將驕卒惰”。當李自成攻破潼關之后,乘勝占有陜西,轉而向東,攻陷宣化、大同,農民軍勢若燎原,明亡之局終定。
綜上所述,明亡于萬歷,非亡于崇禎,亡于黨爭,非亡于農民軍。但不論是萬歷,還是黨爭,它們的關鍵是門戶之爭。所以,明亡于門戶,自是不爭的事實??肩R溯源,講學、結社、言路和黨爭,都要為亡國負責。就結社而言,結社的門戶之見促使黨派的對立和加劇了黨爭,而黨爭乃亡國之一大原因,故結社對亡國要負一定責任;但從立社的動機來看,是要謀求救國。許多社團講究實學,不入污流,如幾社,在明亡前的經世活動以及明亡后的復國活動,在某種程度上,對“救國”有一定貢獻。這樣看來,其中各種關系雖然錯綜復雜,但關鍵點是門戶問題。為救國而立門戶,因門戶而亡國,這是時代的悲劇,也是黨社名人們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