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肆意,已至深秋。橘樹葉無奈作別亂枝,在清明的鄉(xiāng)村天空中游蕩搖曳,做最后的人間旅行。
這是個白色星期一。母親提前為我請好了假。第一次有機會不上學,輕松、竊喜,卻是一點也沒有的。
人們悄悄地把我拉到一旁,掩上嘴,四下張望,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神情凝重地,告訴我說,父親大限已至。
或悲痛,或絕望,或迷惘,我確乎不能憶起當時的心情了。但那時確是沒有哭鬧。倒不是刻意夸耀自己的知事,只是,父親的病確實拖得太久,這病也不可怕,每一個善良之人,包括他自己,都清醒地懂得,這一天必然會來到,早晚而已。
而在這之前,卻千萬不敢,也不愿去觸碰這個事實,還懷著一顆易斷的執(zhí)念,過著忐忑與希望交織的日子,祈求上蒼,仁愛放生。
可時候畢竟是不早了。死神執(zhí)意招他走,凡人又怎能強留?
只是,會突然間有種被現(xiàn)實擊倒,希望之堤潰決的蒼白無力感。
日落西山,家中陸陸續(xù)續(xù)來了許多客人——無非是親戚街坊和父親的一些舊友。家中各方的人也開始忙碌起來——幫工的招呼客人們坐下,給他們沏茶;做酒席的師傅也燒起了灶火。
父親生前為人低調謹慎,這樣一來,似乎非要讓他走得隆重熱烈些似的。
殘忍嗎?
也許是。也許他只是想走得體面安寧些,免了喧囂,也不要無謂的躁動。
也許又不是。父親辛苦跋涉了這么些年,好歹來這世界走了一遭。臨行前,看看最后一出人間煙火,欣賞這即將失去的煙霞,無所謂安寧,也無所謂喧鬧,便也算是了無遺憾了。
可誰又知道呢?
父親躺在他來時那間屋里,外面是一個熱鬧的世界,而里面,像是人間與天堂路上最后一處烽火臺,凝重卻也純粹。
小叔和大爹深知父親境況,數(shù)月前從省城回鄉(xiāng),想在他人生最后的深秋時節(jié),做最后一次溫暖的陪伴。
還有母親。自患病以來,父親不棄,母親也終不離。我沒有切身之感,難以體悟到這個身子柔弱的女子日夜的絕望與煎熬,哭訴與吶喊,也難以感觸這背后超越生命和存在意義的愛的強大與無奈。
里屋,他們三人無言守候著病榻上的父親。其間,有人進去又出來,向這個即將啟程的生命作別。他們大都有一樣的言語、儀式——手端半杯茶,推門而入。走了兩步,卻又猶疑著停下,似雙腳承載了千斤沉重般,怎么也挪不動,只是這樣將虛弱的父親看著。而后咂上一口茶,坐下來,醞釀良久,卻欲言又止。不過,末了,他們還是會與父親說上幾句。到底說了些什么,我是不得而知的。大抵不過是祝福之類的客套話。或許還有些不舍和寬慰吧?
不知為何,我實在懼怕那熱鬧的怪異氣氛——鄉(xiāng)村特有的渾黃燈光撲朔迷離,照著這一屋子的孤寂與人世蒼涼;人聲嘈雜,試圖庇護一個又一個游蕩無助的靈魂,卻欲蓋彌彰。
老家有個小哥兒,與我年歲相仿,不過愛玩,又很皮。為了尋一個寧靜的去處,便上了他家去。一樣燈光渾黃,卻能緩一口氣。找出紙牌,不知疲乏地玩起最簡單原始的游戲。
可心底究竟還是涌動著巨大的沉痛。
前幾日回鄉(xiāng)探望他,還掛著明朗的笑容。見了我,欣喜地掀被起身,胡子溫柔地摩挲著我的臉。瘦削如木的身子,一夜蒼老卻明朗的面容,忘懷不了。
他寫得一手頗具風骨的好字。那時的作業(yè)需要家長簽字才算數(shù)。一日,我哭喊嚷求著讓父親來,不懂體諒他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知病魔牢牢撲在他身上,要奪他命去。而可愛的父親啊,還是吃力撐起身子——一雙顫抖精瘦的手,一筆一生,一畫一世。完后,他痛苦地閉上雙眼,喘不過氣來。
我不該??!
他又是愛歌唱的。曾買來許多CD,還隨我的愿買來一只精致話筒,在鄉(xiāng)村寧靜的傍晚,吟唱一段段悲歡離合。并不悠揚的歌聲,飄飄散散至于天際,到了每一顆靈魂的深處。最愛是一首《堅持到底》——阿杜的嗓音沙啞,卻有一份牽扯人心的、明晰的執(zhí)著。
該來的躲不掉。片刻安寧后,有人來喊我了。她直突突進來,一把拽上我的胳臂急匆匆直往外走:“你爸要死了!”我頓時惶惑起來,不解為何要如此大聲和無謂,就像一個教師不耐煩地吼著愚笨的學生,告訴他,一加一等于二那樣???,可那是我的父親?。∥以跄懿恢@叫人潸然的事實。
我恍似從來不曉得反抗的,便被那樣癡癡拉回屋里。穿過或談笑或哀傷或凝望的人山人海,去見他最后一面。
他確是不行了,眼珠全泛著如死人般的蠟黃,沒有血色。見我來了,吃力扭過頭——多么年輕的一張臉,上蒼竟吝嗇到如此,真要妒英才了。
他沒出聲,沒有氣力了。緩緩回過頭去,空洞無神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天花板,吃力喘著氣,似身體每一個細胞都在掙扎著。
“爸——你怎么了”我也不知怎么,最后,竟吐出這么幾個字來。
屋里的人默不言語。有的,長嘆一口氣;有的,無力、怔怔地,望向不知名的遠方;還有的,低下將落淚的眼。
不多時,頭忽地側下來,不喘氣,也不再張望。
小叔顫抖著上前,輕輕合上他疲累一生的雙眼。
我的父親就這么走了。
屋內,頓時哭聲大作。我無力地伏在母親懷中,父親的歌聲不時回旋腦?!悄阕屛铱赐干@東西,四個字,堅持到底。
奔喪隊伍早已在門外集結。這時,鼓聲響起,喪曲齊鳴。那樂曲低沉凄哀,在鄉(xiāng)村夜空飄蕩,傳到寂靜鄉(xiāng)野的每一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