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谷英,湘北一個村子的名字。住在那里的人都姓張。他們的祖先谷英公,原本是明初武將,大約悟透了某些事情,加之精通風(fēng)水,遂解甲,生活于此。
村子全部是明清建筑,挨著渭洞鎮(zhèn)——后來更名為張谷英鎮(zhèn)。小時候,父母調(diào)到鎮(zhèn)供銷社上過幾年班。我在這里度過了半個童年。聽大人們說,村里個別男孩十二三歲便為人父;村中家家戶戶都有走廊相連,就算下雨,也不用打傘。
有一條小溪,從村背后的大峰山上流出,穿過村口大片秧田,又從一座小石橋下路過,水深及膝,腳底是靜靜的沙礫。村口的田里,臥著兩塊巨石,據(jù)說每年都會長大。我喜歡一個人坐在小橋的石墩上,看鐵匠鋪的窗子里,竄出幾顆火星,墜落溪中。遠處黑瓦白墻,稻田青山,微風(fēng)一般從那邊過來,吹得很好。我時常把自己想象成田中巨石,去感受那風(fēng)中絲絲涼意。
不知何時聽到這么個消息,說大峰山的破道觀里,有一個破道士。破道士養(yǎng)著一匹三條腿的小鹿。誰若是快死了,小鹿便從道觀中飛馳而下,口銜仙草,無論樹木,屋頂,還是接水的竹筧,一律被她麻利的小腳踏過。總之,她像個不講道理的女俠那樣徑直跑入某個窗戶,出現(xiàn)在床前,把仙草擲于將死之人的身上,又揚長而去。
每次,只要想到這些,我就會朝大峰山努力地呆癡片刻。然而,莽莽群山間并沒有半個影子若隱若現(xiàn),以供遐想。這只是一個不太成熟的小謠言,幾乎還沒來得及形成民間傳說。但那個時候,我的確希望擁有一匹小鹿。三條腿四條腿,問題都不算大。甚至,還希望自己提前進入彌留之際,以便小鹿隨時亭亭玉立于我的床前,將涼颼颼的帶有露珠的仙草甩到我臉上。
所以,一度萌生過上破道觀尋找小鹿的念頭。但,終究沒有付諸行動。原因很簡單,因為忘記了。小時候,腦子里這樣那樣的想法很多。小屁孩也有小屁孩的日理萬機,因此極易忘掉一件事?,F(xiàn)在想來,深感可惜。
小鹿沒有見到,豹子倒是見過兩頭。
張谷英群山環(huán)抱,人丁興旺,村民種田的時候種田,不種田的時候上山打獵。有一次,已經(jīng)是傍晚了,父親不知到什么地方釣魚未歸,母親很擔心,要我出去看看。結(jié)果,我在鎮(zhèn)電影院門口看到兩只豹子,一大一小。小的那只比家貓大兩圈的樣子,都躺著,大約死了。旁邊許多人圍著一個人說話。
那個人說他上山打獵,太陽都下山了,仍然沒有收獲。他做了個沮喪的表情,繼續(xù)講述,說下山時,看到一只豹子棲在樹上。他媽的,老子什么都沒搞到,它居然舒舒服服曬太陽。這個人就是這么說的。于是,他舉槍把豹子打了下來,挑在肩上,準備到鎮(zhèn)上換成錢。
半路上,又察覺屁股后一直有東西跟著,轉(zhuǎn)身去看,卻什么也沒有。他放狗去咬,便咬到這只小豹。他露出鄙夷的神色,說,沒想到是只小崽子,邊說邊指了指他的狗。
狗拴在樹下,一根繩子上并聯(lián)著十來條,木訥憨厚,和它們的主人一樣,實在瞧不出什么名堂。狗群呆呆地注視躺在地上的兩只豹子,一老一少。這也是我第一次看見豹,只覺得像貓,很稀奇。我俯下身去,把手放在小豹子的背上。突然,它似乎痙攣了一下,把人嚇一跳。我站起來,朝它狠狠踢了兩腳。拔腿跑了。
天已經(jīng)黑下來,父親還沒有回家。母親很著急。我和姐姐也擔心起來。母親把桌上的飯菜蓋好,然后牽著我和姐姐去路口等父親。我們站在路口,身后是張谷英,前面是通往山上的路,路旁有一戶單獨的人家。這戶人家姓張,主人喊我們進去,和他們一起吃了飯再等。母親拒絕了。
夜晚的大山,總讓人懷疑里面潛伏著什么妖魔鬼怪。
姓張的男人在屋檐下忙忙碌碌地結(jié)了盞電燈。沖我們笑笑。他的牙齒在陰影里顯得潔白。我們也回以微笑。晚飯已畢,他又在柱子上并排釘了兩顆大鐵釘。他的兩個兒子抬了一條大蛇出來,有柱子那么粗(已死)。他口咬鐮刀,爬上梯子,將綁好蛇頭的繩索掛在兩顆釘子上。他的老婆,在一旁看著,什么忙也幫不上。蛇,像女人的長發(fā)那樣從屋檐垂下來,尾巴直進一個裝血的木盆里。鐮刀在蛇身上跑出嗞嗞的聲響。山間大風(fēng)吹過,林中宿鳥驚飛。別有一番凄清肅殺的況味。此刻,我們的父親,難道還在某輪明月下垂釣嗎?
現(xiàn)在回看這場原始的手工勞動,當時山色茫茫,冷月當空,想及有著幾百年回憶的張谷英村,不免生出點情緒。在這一塊小小的生存空間里,也有屬于它的盛衰易勢,治亂殺戮。然而,誰,又曾經(jīng)是這山中冷月最初照耀的人呢。
山上有幾朵火把朝下滑動。漸漸地近了,從喧鬧中,我們辨出父親的聲音。這使母親,姐姐,還有我,都感到十分開心。終于,父親一手拿著釣竿,一手提了一大一小兩條魚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吹剿麧M載而歸,我們更加開心了。父親把魚扔在地上,興奮地和母親說話。母親命我提魚。我以為魚死了,去提,手剛碰到繩子,魚突然痙攣了一下,尾巴拍在我的手背上,嚇我一跳。我站起來,在它旁邊狠狠跺了兩腳。
日子就這么稀里糊涂地過著。很快屁顛屁顛地長到六七歲。這意味著要上學(xué)了。
在張谷英這塊狹仄封閉的空間里,時間是大亂之后的80年代,人們對知識依然保持很高的熱情。如果誰家有人讀書,便是件勞師動眾的事情,盼望他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這份盼望里,滲透出一種清新且世俗的喜悅,像鄉(xiāng)間小路上,迎親的鞭炮在和風(fēng)細雨中炸出一地安靜的碎紅。
有一個小伙子,我見過他,高,瘦,經(jīng)常戴著眼鏡從小鎮(zhèn)唯一的馬路中間穿過。他是我們這幫小孩和他叔父嘲笑的對象。我們的嘲笑,來源于他的衣服和眼鏡。而其叔父,不但嘲笑他,還長期揚言,他若考上大學(xué),便送一架飛機。那時候,張谷英的藍天里,偶有飛機劃過,讓人心生無限向往。故事的結(jié)局是,小伙子考上了清華。于是,開了一個歡送大會。因為萬人空巷,所以我不得不參加。準確說,我原本便被這場活動包圍。是根植,而非參與。小伙子的叔父坐在主席臺上,很高興,并積極發(fā)言,說不送飛機了,改送一輛永久牌自行車。這次,他說到了牌子。
終于,到了我該上學(xué)的時候,也像別人那樣整整齊齊,衣著一新??墒牵抑挥行∶?,并沒有像別人那樣,有拿得出手的好名字。一切顯得正式而又潦草,像一個王朝的初創(chuàng),又好比小學(xué)生寫字,努力地橫平豎直,終歸還是潦草。
進得校門,看見一扇窗戶內(nèi),有兩個白胡子老頭在埋頭寫字,用毛筆寫字。他們面對面地坐在靠窗的書桌旁。我攀在窗臺上。他們像是沿書桌中間線折疊出來的,一模一樣,左邊一個,右邊一個。他們的長相,姿勢,衣服,以及筆下的蠅頭小楷,都極為工整端正。我問,你們在干嗎哪?右邊的摸摸胡須說,修譜。左邊的也摸摸胡須,用毛筆尖,在我的鼻子上輕輕點了一下。癢癢的。淡淡的墨香。他這個舉動,并沒有引起我的不滿,反而,我像只溫順的小獸趴在窗沿上。在當時,這不太符合我頑皮的性格。然而,這個場景直到如今,我仍記憶深刻,十分懷念,并感到溫暖。
記憶里還有一位小學(xué)女教師。她看見我鼻子上的黑點,便把我?guī)У綄W(xué)校后的溪邊,給我洗臉。她捧起一泓溪水,我把臉埋進她的掌心。溪水清涼而柔順。她的身上,散發(fā)出早春二月般的青春氣息。從她的手指縫里,我看見對面的青山間“嘩”地出現(xiàn)一條彩虹。我想把這個無比重要的發(fā)現(xiàn)告訴她。于是,我將頭從溪水和她的手中解放出來。而她的眼睛,正含笑而略帶責備地看著我。使我一下忘記了要說什么。據(jù)說,這位年青的鄉(xiāng)村女教師,后來嫁給了張谷英一位擅長織毛衣的男人。
進入90年代,父母終于將工作調(diào)入縣城。我也隨之離開。回去,已是二十多年后。二十多年,我與張谷英,彼此花鳥不相聞,久無消息,無非是容顏已改。人有人的折騰,地有地的折騰,僅此而已。豈料驅(qū)車抵達后,至少那一刻,仍不能免俗,似乎面對離亂多年的老戀人,那樣戲劇兮兮的,要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雖看得破,到底忍不過。
張谷英所謂變化,還是沒逃出我的想象。無非是幽蘭在深谷,本自無人識。只為馨香重,求者遍山隅。被戴幾頂文化高帽子,再被有司重視,旅游開發(fā),修修補補,搞活經(jīng)濟。當然,免不了還要被人惋惜一番。但對我來說,她變來變?nèi)?,還是喜歡的。畢竟,我也到了奔四的年紀,煢煢白兔,東奔西顧,再過七十年就要奔成一攤泥巴。此變化不謂不大。難道,我就不能允許她變一變。
好在人如故。我操地道的張谷英話買門票,對方是個大嬸,以為我是本地浪子與之調(diào)戲。她反調(diào)戲。我用當?shù)卦捔R了句,她也回罵了句,把票丟出來。本想脫了鞋,溯溪摸魚翻蟹而上。但發(fā)現(xiàn)溪不見了,變成了護城河一樣的東西,像根褲腰帶,安全地捆住姑娘的腰。
走在村中,現(xiàn)代裝修,西式洋房煞風(fēng)景不談,我本非游客。只感覺,流淌在家家戶戶那股充沛靜穩(wěn)的氣韻,蕩然無存。曾經(jīng)是那樣的清涼潤澤。或許,是年輕人多外出打工,而能念仄仄平平的老頭們死光了吧。商業(yè)的力量是強大的。過去,張谷英是一個繁體漢字?,F(xiàn)在,張谷英是一個簡體漢字。
二十幾年,很快,便可把一座村從古代農(nóng)耕文明,穿越成一張薄薄的文化旅游名片。駕車回長沙的路上,我像省城人那樣麻利地嚼著檳榔,且矯情了一把,將翁素英的老歌《人在旅途》聲音調(diào)得很大:若沒有分別痛苦時刻。你就不會珍惜我。千山萬水腳下過,一縷情絲掙不脫,縱然此時候情如火,心里話兒向誰說。我不怕旅途孤單寂寞,只要你也想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