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她結(jié)婚后的幾年里,村里窮,很窮。村子里如果有一家人能夠一年四季不愁吃的,那么一定算得上是全村首富了。我那時還小,關(guān)于窮的記憶幾乎沒有,可能是我至今都未能給窮下一個正確的定義吧。不過從母親給我講述那段日子的表情來推斷,這窮必然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只是我想象不出一種深度的窮來和它對應(yīng)。我只記得我沒有真正的餓過,童年的我是快樂的。
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外出打工了,一年也就回家兩次,一是秋收,二是春節(jié)。家里的農(nóng)活自然是母親一個人料理。農(nóng)忙時節(jié),母親大都在清晨就把我背上山坡,把我哄放在地里玩耍,才開始干活。待到我稍大些后,母親也就放心了些,把我放在家里,走時再三叮囑我不準(zhǔn)亂跑,說回來時給我?guī)Ш贸缘?。母親總是在傍晚才回來,那時天已經(jīng)擦黑了,她頭上的汗水我常??床磺宄?,但卻能感覺到。母親回來時的第一句話總是“做錯事沒有?”那時的我每次聽到這話都不大高興,因為我是很聽話的,現(xiàn)在很多老人偶爾都還會提起我過去的懂事。聽到自己曾經(jīng)是這樣的受人喜歡,我竟有些害羞,不過卻很高興。
晚上是我最快樂的日子。那時村子里還沒有通電,全村都點煤油燈,在屋外一看,那微弱的光稀疏地分布在四周,細(xì)看還有些閃爍。村子里沒通公路,人家也很少,四周都是很深的山林,只是偶爾能聽見一兩聲遠(yuǎn)處不知名的幽叫。煤油燈光黃黃的,不亮,卻給人很溫馨的感覺,我常在那一片最亮的微光中寫作業(yè),母親則在一旁織毛衣、納鞋底,或是做點瑣碎的零活,順便守著我寫作業(yè),做完后替我檢查。老屋里除了我們娘倆兒,會動的也就只有那一大一小閃爍的影子了,時不時地也會聽到灶房里那一群雞仔嘰嘰的叫聲和屋外圈欄里豬或是牛短暫而深沉的鳴叫。
若是晴朗的夜晚,母親忙完后常常會用雙手把我背在背上,在壩子里一圈圈慢慢地轉(zhuǎn)。盛夏的夜晚是最美的了,晚風(fēng)從遠(yuǎn)方的山林里吹過來,穿過屋旁的竹林再拂過壩子邊茂密整齊的稻田,涼爽而愜意極了。螢火蟲在稻谷上方悠閑地彷徨,母親輕輕地教我唱著那些她自己編的歌,如今我大都記不起了,不過還清晰地記得有一句“爸爸是個大壞蛋……”。有時我也不跟著唱,就呆呆地望著遙遠(yuǎn)的黑暗中那些璀璨的星星和那明亮的月亮,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母親只上過初中,卻是那時四周村子里文化最高的女性。大約是受兒時經(jīng)歷的影響,我現(xiàn)在很不適應(yīng)過亮的光,看著那些微黃的光,總有一種不知名的親切感。偶爾回老家,我總會特意地在夜晚漫步于村子里的小路,一次又一次地尋找,卻再也找不到兒時的感覺了。
母親常笑著說,我小時候讓她遭了不少罪。
在我一歲多時,得了一種叫“百日咳”的病,在最嚴(yán)重的時候,上吐下瀉,吐完了又哭,常常一晚上地折騰。到后來母親把我送到鎮(zhèn)醫(yī)院時,醫(yī)生說我多半是治不好了,不接收我,她本來已經(jīng)不抱希望的,可是后來村子里一位老人突然想到一個土方子,我吃了一次藥,竟奇跡般的好了……母親說這些時,沒有流淚,只是眼眸里突然亮了很多,我常常是不愿看她,反而笑笑。
有一年父親從外面寄了兩千塊錢回來,大概是我三歲的時候,母親把我背著到鎮(zhèn)上去取錢,可是才走出郵電局,就發(fā)現(xiàn)錢不見了……我不知道她當(dāng)時是怎樣走回到二十里外的家的,不過母親說她為這事兒難受了半年,不知掉了多少眼淚,沒有經(jīng)歷過時代變遷的人,是根本不知道十八年前在外面打工掙來的兩千塊錢的重量的,尤其在農(nóng)村。母親沒有把錢被扒了的事告訴父親,她說她后來在地里四處挖刨,終于把那個天大的空缺補回來了。每次提起這件事,母親總是感慨萬千,有時也認(rèn)真地說:“要不是把你背上,不方便,就不會被扒了,心酸??!”
還有一件事是我至今依然感到深深自責(zé)的,那時我正上二年級,一個秋天的早晨,我去上學(xué)時不小心跌下幾米高的坎子,爬起來回到家后,就病了,病了七天,我還記得那時候滿口胡話、頭暈?zāi)垦?、四肢無力。有天早晨,母親問我:“幺兒,你想吃點啥子菜?我跟你做。”我也不知道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隨口就弱弱地說:“我想吃新鮮肉?!蹦赣H只是含著淚笑了笑,把本來蓋好的被子給我掖掖,就拿著傘到鎮(zhèn)上去了,雨很大,母親下午才回到家,推門便問我:“好點兒了沒?”然后就給我做飯去了。每次想起這件事,我都覺得自己是一個十足的傻瓜,不折不扣的蠢貨!
母親漸漸老去了,飯量極小,身體也大不如從前,時常感到腰酸背痛,早年的拼命勞動終于來找年近五十的她討債了,可是這債卻又是越還越多。生活?。∮袝r候你的心真的好鐵……你就像一鍋翻滾的沸水,無論多么堅硬的紅蘿卜,一旦掉進(jìn)去,你總會絕情地將它煮軟,然后慢慢融化……可是,我又能做些什么?對于母親,對于家人,我祈求以后能?;丶铱纯?,家里遇到困難了,我能自信地說:“怕啥子,有我在呢!”家里人生病了,我能有資本承諾:“沒事兒,我馬上送你們?nèi)メt(yī)院?!蔽也恢朗澜缟嫌卸嗌龠@樣的母親,但我渴望世界上多幾個孝順的子女。在黃昏的鄉(xiāng)村河邊,在繁華的城市街道,在月光鋪滿的小路上,在除夕夜的餐桌旁,每一位蹣跚的老人身邊都有幾雙健壯的臂彎???,鞭炮聲響起了,煙火燦爛了,電話響得少了,歡聲笑語,蕩漾滿屋。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座古老的小山村,又回到了那個盛夏晴朗的夜晚,月兒依然高高掛著,星星笑得更燦爛了,螢火蟲在那個熟睡的孩子頭上飛來飛去,竹林和稻谷輕輕地?fù)u曳著……螢火蟲叫醒了孩子,他鬧著從母親的背上下來,呵呵地笑著拉著母親的手,癡癡地望著夜空,一圈圈地又開始轉(zh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