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按:在中國,杰夫·戴爾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但在歐美文壇,他被認為“很可能是英國在世的最好作家”(《每日電訊》語)。是否最好的作家也許有待商榷,但毫無疑問,他是當今英國——甚至全世界——最獨特的作家之一。除了無與倫比的畫面感、絕妙的黑色幽默以及輕盈飄逸的結(jié)構(gòu),他的最獨特處在于:他的作品無法歸類。它們既像小說,又不是小說;既像評論,又不是評論;既像游記,又不是游記;既像傳記,又不是傳記。但與此同時,它們卻又以一種奇異而神秘的方式,提煉出了小說、評論、游記、傳記這些文體中各自最本質(zhì)的精髓。可以說,他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文體,一種沒有文體的文體,一種“既像……又不是……”式的后現(xiàn)代綜合文體。
這部《然而,很美》便是最好的例子。仿佛一部爵士樂的《圣徒傳》,它以電影片斷式的蒙太奇手法,為我們描繪出了幾位爵士音樂家的人生全景。用作者自己的話說,“那些音樂里發(fā)生了什么?為了描繪出我心中的答案……最終形成的東西越來越類似于小說。然而,與此同時,這些場景依然是一種刻意而為的評論,要么是對一首樂曲,要么是對一個音樂家的某種特質(zhì)。于是,應運而生的,既像是小說,也像是一種想象性評論。”當然,正如我前面說過的,最終它既不是小說,也不是評論或傳記,而是某種超越其上的綜合新文體。但不管它是什么,它都是一部美妙的作品,一部聆聽經(jīng)典爵士樂的另類指南,不僅充滿了文學上的閱讀快感,更會勾起你的生理渴望:讀著讀著,你不禁想放下書,去喝一杯冰鎮(zhèn)啤酒,聽一張爵士唱片,在黃昏的微風中散步……
最后,作為譯者,也作為讀者,我有個小小的建議:在閱讀它之前或之后,可以利用便利的互聯(lián)網(wǎng)查詢相關(guān)音樂家的生平資料及歌曲。記住,要在之前或之后,不要邊聽邊看,因為這部作品——它本身就是音樂。
路兩邊的曠野像夜空一樣黑。大地如此平坦,如果你站上谷倉,可以看見一輛車的車燈仿佛地平線上的兩顆星,在慢慢向你靠近,直到一小時后,它那紅色的尾燈才幽靈般緩緩東去。除了汽車持續(xù)的嗡嗡聲一片寂靜。黑暗是如此徹底,開車的人不禁覺得馬路根本不存在,就像大燈是鐮刀,在麥田中劈開一條道,而那些麥子在光的震懾下僵硬地掙扎。就像汽車是臺掃雪機,把黑暗鏟到一邊,清出一條光的道路……他感到自己的思緒正在游離,眼皮越來越重,他用力眨眼,搓揉大腿,以保持清醒。他把速度穩(wěn)在五十碼,但外面如此遼闊而一成不變,汽車看起來幾乎一動不動,一艘駛向月球的宇宙飛船……他的思緒又開始在曠野上飄忽不定,他想也許可以冒險閉一下眼睛,就閉那么可愛的一兩秒——
突然車里充滿了公路的咆嘯和夜晚的寒氣,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差點睡著了。車里瞬間變得冰冷刺骨。
——嗨,公爵,關(guān)上窗,我不困了,開車的人說。他看了一眼副駕駛座的男人。
——你確定可以嗎,哈利?
——對,對……
公爵跟哈利一樣討厭寒冷,他只是需要有個確認。他搖上車窗。車里跟剛才迅速冷下來一樣開始暖起來。密閉汽車里那種干燥的烘烤般的溫暖,是世界上他最喜歡的暖法。公爵說過很多次,公路就是他的家,如果真是那樣,這輛車就是他的壁爐。端坐在前座,暖氣開得很足,冷冷的風景掠過窗外——對他們倆來說,那就像坐在一棟老房子的扶手椅里,圍著火爐,手里捧本書,外面下著雪。
他們像這樣一起旅行已經(jīng)有多少英里了?哈利在心里想。一百萬?再加上火車和飛機,距離也許可以繞地球三四圈。也許世界上沒有人在一起呆過那么長時間,或者旅行過那么遠,說不定有數(shù)十億英里。他是49年買的這輛車,本來只打算在紐約附近開開,但很快就開始帶著公爵全美國到處跑。好幾次他都有種沖動,想用筆記本記下他們旅行了多遠,但總會轉(zhuǎn)而意識到,他是多么希望自己從一開始就記了,而每次這樣一想,他便放棄了記錄的念頭,開始估算大致的里程,開始回憶他們經(jīng)過的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沒錯——他們其實哪也沒去,他們只是經(jīng)過這個世界,常常在演出前二十分鐘才到,結(jié)束后過半小時又再次上路。
沒做旅行記錄幾乎是他唯一的遺憾。他27年加入樂隊,1927年四月,那時他才十七歲,公爵不得不說服他媽媽準許他離家上路,而不是回學校,公爵施展魅力,按著她的手,對她說的一切都微笑著回答說“對,當然,卡尼太太”,知道他最終會得其所愿。當然,如果公爵提過那意味著他大半輩子都要花在路上,事情或許不會那么簡單。盡管如此,現(xiàn)在看回去,他幾乎沒有一刻或絲毫后悔——尤其是他和公爵開車四處巡演的這些年,就像這次。全世界都熱愛公爵,而他卻一直默默無聞;但這么多年過去,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公爵,這本身就是一種報酬——錢簡直是一種額外的獎勵……
——怎么樣,哈利?
——沒問題,公爵。餓了?
——我的肚子從羅克福德就咕咕叫了。你呢?
——我還行。我留了幾塊昨天早上的炸雞。
——那一定非常美味,哈利。
——反正很快就要停車吃早餐了。
——很快?
——大概還有兩百英里。
公爵笑了。他們計時用的是英里,而不是小時,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長途跋涉,一百英里經(jīng)常處于想撒尿和停下撒一泡之間。兩百英里則通常意味著第一波饑餓襲來到真正停下吃飯——就算碰見五十英里內(nèi)唯一的餐館,他們也會照樣繼續(xù)開。你是那么地渴望停車,以至于幾乎停不下來:一樁必須被無限推遲的享受。
——到了叫醒我,公爵說,把帽子在座位邊沿和車門之間做成一個枕頭。
萊斯特·揚Lester Young
安靜的黃昏,白天下班的人已經(jīng)回家,晚上到鳥園的人還沒出現(xiàn)。從旅館的窗口,他看著百老匯在心不在焉的小雨中變暗,變得油膩。他倒了杯酒,把一張西納特拉(Sinatra)的唱片放進唱機……摸摸沒響的電話,然后又飄回窗邊。很快風景就被他的呼吸模糊了。他碰了碰自己朦朧的映像,就像那是一副畫,他用手指沿著自己的眼睛、嘴巴和頭勾出濕漉漉的線條,直到看見它變成一個潮濕的骷髏圖案。他用手腕把它抹掉。
他躺倒在床上,柔軟的床墊只陷下一點,這更證實了他的感覺:自己正在縮小、枯萎、消失。地上到處是他吃過扔掉的盤子。他像鳥一樣這個啄一口,那個嘗一點,然后又折回窗邊。他幾乎不吃東西,但說到食物,他有自己的偏好:中國菜是他的最愛,雖然他吃得不多。長期以來他只靠乳酪和焦糖爆米花為生,但現(xiàn)在他甚至對它們也失去了胃口。他吃得越少,喝得越多:金酒摻雪莉酒,拿破侖干邑加啤酒。他喝酒是為了稀釋自己,讓自己更消瘦。幾天前他的手指被一張紙割破,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血居然那么鮮紅,那么濃稠,他還以為它們會像金酒那樣是銀色,里面摻雜著紅,淺紅,或者粉紅。就在同一天,他被哈萊姆的一家夜總會解雇了,因為他沒力氣站起來?,F(xiàn)在就連舉起薩克斯也讓他筋疲力盡;它好像比他身體還重。甚至他的衣服也比他重。
霍克(Hawk)最終也走上了同樣的路。是霍克把次中音薩克斯帶進了爵士樂,并確立了它的發(fā)音方式:大腹便便,聲音洪亮,宏偉。你要么像他,要么什么都不像——這正是大家對萊斯特的看法,他的音調(diào)虛無縹緲,恍若在空中滑翔。每個人都敦促他像霍克那樣吹,或者換成中音薩克斯,但他只是拍拍自己的頭說,
——有東西從這兒冒出來,伙計。你們這些家伙只有肚子。
當他們同臺飆技,霍克會使出渾身解數(shù)來打壓他,但從未奏效。34年在堪薩斯,他們一直演到第二天早上,霍克脫得只剩一件背心,想用自己颶風般的次中音把他吹倒,而萊斯特癱在椅子里,眼神恍惚,經(jīng)過八個小時的吹奏,他的調(diào)子還是像微風一樣輕柔。他們倆累走了所有的鋼琴手,一個不剩,最后霍克走下舞臺,把薩克斯扔進汽車后座,猛踩油門一路狂奔,開向那晚演出的圣路易斯。
萊斯特的音樂柔軟而慵懶,但其中總隱含著某種尖銳。似乎他隨時準備放棄,但又知道永不會放棄:那就是緊張的來源。他吹奏時薩克斯斜向一邊,當他深深沉醉其中,薩克斯會從垂直向上慢慢升起,直到他開始水平地演奏,就像那是長笛。你會覺得他并沒有舉起薩克斯;更像是薩克斯變得越來越輕,要從他手里飄走——而如果它真想那樣做,他也不會挽留。
很快,選擇變得很簡單:總統(tǒng)或老鷹,萊斯特·揚或科爾曼·霍金斯(Coleman Hawkins)——就兩條路。不管是音樂或外表,他們都不同到極點,但最終他們都迎來了同樣的結(jié)局:一無所有,黯然消逝?;艨私K將靠小扁豆、酒精和中國菜為生,日漸憔悴,一如現(xiàn)在的萊斯特·揚。
還沒死,他就已經(jīng)漸漸消失,隱入傳統(tǒng)。別的樂手從他身上拿走了太多,他已經(jīng)所剩無幾。現(xiàn)在當他演奏,樂迷會說他是在追著以前的自己茍延殘喘,是對那些像他的樂手的拙劣模仿。在一次表現(xiàn)糟糕的現(xiàn)場演出中,有個家伙走過來對他說,“你不是你,我是你?!睙o論去哪兒,他都聽見有人吹得像他。他叫所有人總統(tǒng),因為他到處都看見自己。他曾被踢出弗萊徹·亨德森(Fletcher Henderson)的樂隊,因為他吹得不夠像霍克?,F(xiàn)在他被踢出了自己的人生,因為他吹得不夠像自己。
沒人能像他那樣,像他那樣用薩克斯去唱歌,去講故事。但現(xiàn)在他只有一個故事可講,那就是他再也無法講故事。所有人都在替他講故事。在這個故事里,他最終淪落到阿爾文,望著窗外的鳥園,靜靜地等死。對這一切他并不太明白,也不再有什么興趣,除了一點:它開始于軍隊。不是軍隊就是貝西(Basie),再以軍隊結(jié)束。一回事。多年來,他一直對那些入伍通知置之不理,靠著樂隊Z字形的旅行路線,他總能比軍方快上個五六步。然而,一天晚上,當他走下舞臺,一個戴著飛行員墨鏡,臉像鯊魚皮的軍官向他靠過來,像樂迷索要簽名那樣,遞給他一疊征兵通知。
他出現(xiàn)在入伍登記處,疲憊不堪,房間的墻因發(fā)燒而顫抖。他坐在三個嚴厲的軍官對面,其中一個眼睛從不離開面前的檔案。這些一臉蠢相的家伙,每天伸著下巴,像擦靴子一樣刮胡子。身上散發(fā)著古龍水甜美的氣息,總統(tǒng)伸直他的長腿,在硬椅子許可的范圍內(nèi)盡可能地讓自己接近于平躺,看上去隨時都會把他那雙雅致的皮鞋擱到對面桌上。他的回答圍著他們的提問跳舞,機敏而又含糊。他從雙排扣夾克的內(nèi)袋掏出一品脫金酒,被其中一個官員怒罵著奪走,總統(tǒng)平靜而困惑,緩慢地揮揮手:
——嗨,女士,別生氣,每個人都有份。
體檢顯示他有梅毒。他醉酒,吸飄,被安非他命弄得暈糊糊,心臟就像一只嘀嘀嗒嗒的手表——但不知怎么他還是通過了體檢。似乎他們決心要不顧一切把他送進軍隊。
爵士樂是發(fā)出自己獨特的聲音,是找到一條與別人不同的路,是從不連續(xù)兩晚演奏同樣的音樂。軍隊則要求所有人都相似,雷同,難以區(qū)分,一樣的外表,一樣的思想,一樣的一切,日復一日,一成不變。所有東西都必須擺得方向一致,棱角分明。他的被單疊得像儲物柜鐵角那么硬。他們給你剃頭就像木匠刨木頭,要刨得方方正正。甚至軍服也是為了改造體型而設計,為了造出正方形的人。沒有曲線或柔軟,沒有色彩,沒有沉默。簡直不可思議,短短兩周,同一個人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有著懶散、慢吞吞的步伐,而在這兒,他卻被命令齊步走,在操場上來回踏步,腳上的靴子重得像鎖鏈,走到他感覺頭像玻璃一樣脆。
——擺動雙臂,揚。擺動你的雙臂。
快叫他擺動。
他討厭所有堅硬的東西,甚至硬底皮鞋。他喜歡好看的東西,喜歡花朵,以及花朵留在房間的氣味,喜歡貼身的柔軟棉布和絲綢,喜歡吊在腳上的鞋:拖鞋,印第安人的軟皮平底鞋。如果生在三十年后,他會成為坎普,生在三十年前,會是一個唯美主義者。在十九世紀的巴黎,他會是個柔弱的世紀末式人物,但如今他卻在這兒,被圍困在一個世紀中間,被迫成為一名士兵。
他醒過來,房間里彌漫著外面霓虹綠色的光霧。那是他睡著時亮的。他睡得那么淺,幾乎算不上睡,而只是世界節(jié)奏的一種變化,所有一切都漂浮起來,相互分離。當他醒著,有時會懷疑自己在做夢,夢見自己在這兒,在一個旅館房間里奄奄一息……
他的薩克斯靠著他躺在床上。床頭柜上有一張他父母的相片,古龍香水,和他的卷邊平頂帽。他看過一張幾個維多利亞女孩的照片,她們就戴著這樣的帽子,緞帶垂下來。不錯,很漂亮,他覺得,從此他就戴起了這頂帽子。赫爾曼·萊昂納德(Herman Leonard)曾來給他拍照,但最后卻把他完全踢出了畫面,而選擇了一副靜物:帽子,薩克斯盒,一縷升上天的香煙煙霧。那是多年以前,但那張照片就像一個預言,隨著每一天的過去,隨著他溶入人們的記憶,而漸漸變成現(xiàn)實。
他開了一瓶新酒,回到窗邊,一邊臉被霓虹的光線染綠。雨已經(jīng)停了,天空變得清澈。一彎冷月低低地掛在街頭。樂手陸續(xù)出現(xiàn)在鳥園,拎著樂器盒,互相握手。有時他們會抬頭望向他的窗口,他便想他們會不會看見自己,看見他站在那兒,正一只手擦去窗玻璃上凝結(jié)的水珠。
他走向衣櫥,里面空空蕩蕩,只有幾套西裝、襯衫和丁零當啷的衣架。他脫下長褲,把它小心掛好,然后穿著短褲仰躺到床上。隨著外面汽車駛過投下的陰影,被略微染綠的墻面在緩緩移動。
——檢查!
賴恩中尉猛拉開他的儲物柜,朝里面窺視,用他的短手杖——他的魔杖,總統(tǒng)稱之為——戳了戳貼在門里側(cè)的照片:一張女人的臉在向外微笑。
——這是你的柜子嗎,揚?
——是的,長官。
——這張照片是你貼的嗎,揚?
——是的,長官。
——注意到那女人有什么特別嗎?
——長官?
——那女人有沒有什么地方打動你,揚?
——她的頭發(fā)里有朵花,是的,長官。
——沒別的了?
——長官?
——我看她像個白種女人,揚,一位年輕的白種女人,揚。你覺得她像白人嗎?
——是的,長官。
——那你覺得作為黑人二等兵把一張白種女人的照片像這樣貼在柜子里可以嗎?
他的視線落向地板,看見賴恩的靴子朝他移得更近,碰到他的腳尖。他又吸了吸鼻子。
——聽到我的話了嗎,揚?
——是的。
——你結(jié)婚了嗎,揚?
——是的。
——但你沒貼你妻子的照片,卻搞了張白種女人的照片,好在晚上想著她手淫。
——她是我妻子。
他說得盡可能輕柔,希望減輕其中的冒犯感,但事實的重量賦予它一種帶著輕蔑的違抗。
——她是我妻子,長官。
——她是我妻子,長官。
——拿下來。
——長官。
——馬上。
賴恩站在原地不動。為了靠近柜子,萊斯特不得不繞著他走,就像繞著根柱子。他從耳朵那兒抓住妻子的臉,把膠帶慢慢從灰色金屬上扯下來,直到相片被撕破,變成他手指和柜子間的一座紙橋。他把它輕柔地放進手掌。
——把它揉碎……扔進垃圾桶。
——是,長官。
平常賴恩羞辱新兵時會有一種腎上腺素激增的權(quán)力感,但這次正好相反:他在整個中隊面前羞辱了自己。揚的面孔是如此缺乏自尊和驕傲,除了痛苦一無所有,不禁讓賴恩懷疑奴隸謙卑的順從也是一種形式的反抗和挑戰(zhàn)。他感到自己很丑陋,因此比以前更加討厭揚。這跟女人給他的感覺有點像:她們開始哭的時候,他想揍她們的欲望最強烈。以前,羞辱萊斯特就能讓他滿足——現(xiàn)在要毀了他才行。他從未見過一個男人像這樣毫無力量,但卻又使力量及其相關(guān)的全部概念都顯得無用、愚蠢。造反的,犯罪頭目,叛徒——都能被制服:他們跟軍隊正面交鋒,被它的鐵拳所擊垮。不管你有多么強壯,軍隊都能把你打倒——但對于柔弱,軍隊卻無能為力,因為它完全廢除了抵抗的概念,而武力要靠這一概念才能存在。對于弱者,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他們痛苦——對此,萊斯特·揚將深有感受。
他夢見自己在一片海灘,酒做的潮水向他涌來,清冽的酒精浪花打在他身上,又咝咝地流入沙中。
早晨,他看著外面像窗玻璃一樣沒有顏色的天空。一只鳥兒掠過,他的視線緊緊跟隨它飛翔的姿影,直到它消失在毗鄰的屋頂。他曾在窗臺上發(fā)現(xiàn)過一只小鳥,因為某種無法查明的原因,它不能飛了。他把它捧在手心,感覺它心臟溫暖的跳動,他護著它,給它保暖,喂它米粒。見它沒有恢復的跡象,他便在一個小碟子里倒?jié)M波本威士忌,放到它面前,那想必起了作用——用尖嘴在碟子里啄了幾天,它飛走了?,F(xiàn)在,每看見一只鳥兒,他都希望是他救過的那只。
那是多久以前?兩個禮拜?兩個月?他似乎已經(jīng)在阿爾文呆了十年,或者更久,自從他走出禁閉室,離開軍隊。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很難確切地說他人生的這一階段是從哪個點開始。他曾說他的演奏分成三個階段。最初,他專注于薩克斯的上部,他稱之為中音的次中音。然后是薩克斯中部——次中音的次中音——接著再向下移到上低音的次中音。他記得自己那樣說過,但無法在腦海里確定每個階段的時間,因為與之對應的各時期已模糊一片。與上低音階段相對應的是他從這個世界的隱退,但那是何時開始的?漸漸地,他不再跟那些一起演出的朋友們外出,而習慣于一個人在房間里進餐。再然后他完全停止了吃東西,誰也不見,幾乎足不出戶,除非迫不得已。別人對他說的每個字,都讓他縮得離世界更遠,直到最終,孤獨從一種環(huán)境變成了本質(zhì)——那時他才意識到,那份孤寂,其實它始終都在:它始終都在他的音樂里。
1957年,他徹底崩潰,住進了金斯縣立醫(yī)院。之后他就來了這兒,阿爾文,他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只會凝視窗外,想著這世界是多么骯臟、堅硬、嘈雜、殘酷。幸好還有酒,酒至少讓世界在邊緣有了一絲光亮。他55年因酗酒進了貝爾維醫(yī)院,但無論是貝爾維還是金斯他都記得不多,只有一種模糊的感覺,那就是醫(yī)院很像軍隊,只是你不用干活。盡管如此,那里還是有一些美妙之處:你躺著,感覺很虛弱,無所事事,也不急著起來。哦,對了,還有件事。在金斯,有個從英國牛津來的年輕醫(yī)生,給他念了一首詩,《食蓮者》(The Lotos-Eaters),寫的是一群家伙來到一個小島,決定留在那兒,什么也不干,每天把自己吸飄。他被迷住了——那夢幻的節(jié)奏,那緩慢慵懶的感覺,河流像煙一般飄動。那首詩的作者有著跟他一樣的聲音。他忘了他的名字,但如果有誰想把那首詩錄成唱片,他很樂意拿起薩克斯,在詩句間來幾段獨奏。他經(jīng)常想起那首詩,卻不記得詩句,只記得其中的感覺,就像有人哼起一首歌,卻不知到底該怎么唱。
那是1957年。他記得日期,但無濟于事。問題在于要記得1957年是多久以前。但不管怎樣,其實一切非常簡單:軍隊之前,生活是甜美的,軍隊之后,一個永遠醒不來的噩夢。
破曉寒風中的操練。男人們當著彼此的面大便。食物還沒嘗就覺得反胃。有兩個家伙在他床腳打架,其中一個把另一個的頭按在地上不停猛撞,直到血濺上他的床單,而營房里其他人在周圍狂笑。清掃鐵銹色的公共廁所,雙手沾上別人的屎味,擦馬桶時朝里面干嘔。
——還沒干凈,揚,把它舔干凈。
——是,長官。
夜晚,他重重倒在床上,筋疲力盡,卻無法入睡。他盯著天花板,體內(nèi)的疼痛在他眼里留下紫色和紅色的光點。當他睡著,他會夢見自己又回到練兵場,踏步穿過剩下的夜晚。直到軍士用短杖敲打他的床腳,哐當聲像利斧般劈開他的夢。
他盡可能地讓自己飛起來:家釀的酒,藥片,大麻,他能搞到手的任何東西。如果他一大早就飛起來,那么這天就會像飄流直下的夢那樣滑過去,不知不覺就結(jié)束了。盡管害怕,但有時他幾乎想笑:一群成人玩著小男孩的游戲,他們痛恨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的事實,一心想竭盡全力地玩下去。
——揚!
——是,長官。
——你這愚蠢的黑鬼,混蛋狗雜種。
——是,長官。
哦,多么荒謬。他就算想破腦袋也搞不懂這一切究竟意義何在,像這樣不停地被呼來喚去,厲聲喝斥……
——你是在笑嗎,揚?
——不,長官。
——告訴我,揚,你到底是黑鬼還是皮膚容易烏青?
——長官?
叫喊,命令,指揮,辱罵,恐嚇——一連串張開的嘴巴和大嗓門,令人頭暈目眩。無論你看向哪兒,都有一張嘴在嘶吼,碩大的粉紅色舌頭像條蟒蛇在里面伸縮,唾沫四濺。他喜歡悠長的、郁金香花莖式的表達,而軍隊里全是短促、斬釘截鐵的吼叫。聲音高到像警棍連續(xù)敲擊金屬。話語自己捏成拳頭,元音的指節(jié)砰砰猛擊他的耳朵:即使對話也是一種形式的欺凌。你不是在列隊操練,就是聽到別人在列隊操練。到了晚上,你的耳里則回蕩著白天摔門和靴子跺腳的記憶。他聽到的一切都像是某種形式的痛苦。軍隊是對旋律的否定,他發(fā)覺自己在想,如果聾掉,瞎掉,傻掉,什么也聽不見,毫無感覺,那該多輕松。
在他部隊營房的外面,有片狹小的,什么都不長的院子。地上全是水泥,除了一些細長的硬石土條,它們存在是因為任何植物都無法在上面生存。一朵花要想在那兒盛開,必須像廢金屬一樣丑陋而堅硬。他開始覺得一株野草也像太陽花那么美。
錫的天空,石棉般的云。兵營上方,鳥兒也不愿飛過。有次他看見一只蝴蝶,感到非常吃驚。
看電影。在放《她扎著黃絲帶》(She Wore a Yellow Ribbon)。他已經(jīng)看過了,但那無關(guān)緊要——他或許已經(jīng)看過迄今為止所有的西部片。下午是一天中最難熬的時分,而電影可以一口把它吞下大半。但同時他又不想下午坐在黑暗里看那些發(fā)生在晚上的電影,比如犯罪片或恐怖片。西部片的故事總是在下午,因此他就可以既逃離下午,同時又得到它美好的幫助。他喜歡吸飛了,讓影像在眼前飄浮,似乎它們毫無意義。他跟那些老弱者坐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警長誰是歹徒,對銀幕上的一切都無動于衷,除了泛白的風景和像馬車般駛過沙藍色天空的云朵。沒有西部片,他一天也過不下去,但看的時候他又急切地盼著它放完,不耐煩地等著那些勝負已定的假戲真做快點結(jié)束,這樣他就可以再次出現(xiàn)在外面的世界,溶入凋謝的黃昏。
電影放完時下雨了。他慢慢走回阿爾文,看見陰溝里有份報紙,其中一張上有他的照片。那張報紙像海綿一樣吸足了雨水,正在漸漸散開,他的照片被泡脹了,字句滲入他的臉,變成灰色的爛泥。
在訓WwuMTWSF5RTfOAa1KRZb+g==練中自傷后,他在醫(yī)院見了神經(jīng)心理學部門的頭:一個醫(yī)生,但也是個士兵,經(jīng)常診治那些因戰(zhàn)斗場面而頭腦崩潰的年輕人,而遇到非戰(zhàn)斗問題時,他的同情心會大打折扣。他簡略聽了一下萊斯特那混亂不堪,胡言亂語的回答,確信他是個同性戀,但又在報告中提出了更為復雜的診斷:“表現(xiàn)為毒癮的器質(zhì)性精神錯亂(大麻、鎮(zhèn)定劑),長期酗酒,居無定所……純粹的紀律問題。”
作為補充,似乎是一種總結(jié),他又加了個詞:“爵士樂?!?/p>
他們一起走出酒吧。黛女士穿著白色毛皮大衣,抓著他的胳膊,就像那是根手杖。她一個人住在中央公園,只有她的狗作伴,百葉窗關(guān)著,滲進幾縷過濾后的光。有一次在她家,他看著她用嬰兒的奶瓶喂小狗。他看著她,眼里含著淚,他不是為她難過,他是為自己難過,為那只飛走的,離開他的小鳥而難過。她聽自己的舊唱片,是為了聽萊斯特,正如萊斯特放那些唱片是為了聽她。
已經(jīng)不知道過了多久,今天是他第一次見人。再也沒有人跟他說話,再也沒有人能聽懂他說的話,除了黛。他發(fā)明了自己的語言,單詞是音符,說話是歌唱——一種糖漿般的語言,能讓世界變甜,卻無力阻止其前進。世界越堅硬,他的語言越柔軟,直到最后,他的話變得像美麗婉轉(zhuǎn)的夢囈,一首迷人的歌,只有黛女士的耳朵能聽見。
他們站在街角等的士。的士——她和萊斯特一生在的士和巴士上的時間,大概比許多人呆在家里的時間還要多。信號燈掛得像串美麗的圣誕燈籠:完美的紅,完美的綠,襯著一片藍色天空。她把他拉得更近,直到她的臉被他的帽沿遮住,直到她的嘴唇碰到他的側(cè)面。他們的關(guān)系就靠這些小小的觸碰:嘴唇互相輕輕啄一下,一只手搭著對方的胳膊肘,用她的掌心托著他的手指——似乎它們已不夠堅固,無法承受更劇烈的接觸。總統(tǒng)是她見過最溫柔的男人,他的聲音就像裹在女人光肩膀上的披巾,虛無縹緲。所有人的音樂里,她最愛他的,或許在所有人里,她也最愛他。或許對沒上過床的人,你總會愛得更加純粹。他們從不給你承諾,但每一刻都像要做出承諾。她看著他的臉,因為酗酒而略微發(fā)灰,浮腫得像海綿,她不禁懷疑,是否從出生起他們就被種下了毀滅的種子,他們也許能躲過幾年,但最終還是在劫難逃。酒精,欺騙,監(jiān)獄。并不是爵士樂手死的早,他們只是老得更快。在她唱過的那些歌里,有多少受傷的女人和她們所愛的男人?在那些歌里,她已經(jīng)活了一千年。
一個警察走過,然后來了個肥胖的游客,他猶豫著,看了又看,終于下定決心開口,帶著德語口音問她是不是比莉·哈樂黛(Billie Holiday)。
——您是這個世紀最偉大的兩位歌手之一,他宣稱。
——哦,只是之一?另一個是誰?
——瑪麗亞·卡拉斯(Maria Callas)。你們沒在一起演唱真是個悲劇。
——啊,謝謝。
——而您一定是偉大的萊斯特·揚,他轉(zhuǎn)向萊斯特??偨y(tǒng)先生,每個人都想大喊大叫的時候您卻用薩克斯風喃喃自語。
——叮-咚,叮-咚,萊斯特說,微笑著。
那個男人看了他一會兒,清了清喉嚨,然后掏出一張航空信封,請他們倆在上面簽名。他笑容滿面,跟他們握手,在另一張信封上寫下他的地址,說隨時歡迎他們?nèi)h堡。
——歐洲,比莉說,看著男人搖搖晃晃地走遠。
——歐洲,萊斯特說。
天開始下雨,一輛的士正好停下。萊斯特吻了吻黛女士,幫她坐進去。他對她揮揮手,的士重新匯入閃爍的車流。
離旅館幾條街外,他橫穿馬路,汽車紛紛從他身邊呼嘯而過,仿佛他是個幽靈。他不知道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然而,當他抵達對面的人行道,他回憶起駕駛員驚恐睜大的雙眼,尖銳的剎車,一只手緊按住喇叭不放,直到汽車嗖地掠過——似乎他根本就不存在。
在軍事法庭上,他覺得很輕松:不管發(fā)生什么,都不會比他經(jīng)歷過的更糟——既然他這么成問題,為什么不干脆把他開除?一個不光彩的除名對他來說很合適。一名精神病專家認為他是器質(zhì)性的精神錯亂,不太可能成為合格的士兵。萊斯特發(fā)現(xiàn)自己在點頭,幾乎要微笑:哦,是的,他對此表示同意,非常同意。
然后輪到賴恩登上證人席,他站得就像屁股上頂著一支帶刺刀的步槍,他詳述了萊斯特被捕的經(jīng)過。萊斯特根本懶得聽:他對事件的回憶清晰得就像月光金酒。那是在營隊指揮部的一次操練后,他累得神志恍惚,對一切都感到漠然,他如此筋疲力盡,以至于充滿了近似欣喜的絕望。甚至當他抬頭看見充血的墻壁,看到賴恩站在面前,他也毫不在意,連眼睛都沒眨,他已經(jīng)對什么都無所謂。
——你好像病了,揚。
——哦,我只是飛了。
——飛了?
——我抽了點大麻,服了點興奮劑。
——你身上帶了毒品?
——哦,是的。
——我能看看嗎?
——當然。你喜歡也來點。
手里抓著一堆文件,辯護律師聽完了賴恩的證詞,然后開始發(fā)問。
——你是什么時候,第一次察覺到被告有可能受到毒品影響的?
——他剛?cè)胛槲揖蛻岩闪恕?/p>
——是什么讓你懷疑的?
——啊,他的膚色,先生,以及一些實際情況:他的眼睛總是充滿血絲,訓練不服從命令。
總統(tǒng)的思緒又飄走了。他看見金黃的光線灑進田野,血紅的罌粟在微風中搖曳。
當他回過神,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證人席上,穿著大便色的囚服,手里抓著一本黑色圣經(jīng)。
——你今年多大,揚?
——三十五歲,先生。
他的聲音飄過法庭,像藍色湖面上一艘孩子的紙船。
——你是名專業(yè)樂手?
——是的,先生。
——你在加州的樂隊或樂團中演出過嗎?
——貝西伯爵(Count Basie)。我跟了他十年。
讓法庭上所有人驚訝的是,他們被這聲音迷住了,急切地想往下聽。
——你吸毒有多久了?
——十年。今年是第十一年。
——為什么要吸毒?
——啊,先生,樂隊經(jīng)常要演通宵。我必須堅持到底,最后奏上一曲才走,那是讓我不倒下的唯一辦法。
——其他樂手也吸嗎?
——對,我認識的都吸……
對他來說,出庭作證——那就像獨奏。呼喚與回應。他能感覺到自己吸引了這小小的,人數(shù)稀少的法庭的注意力——一群真正的庸人,卻被他說的每個字迷倒。就像一段獨奏,你必須講個故事,唱出他們想聽的歌。法庭上的每個人都看著他。他們聽得越全神貫注,他就說得越慢,越輕,讓詞語懸在半空,停在一句話中間,他那歌唱般的聲音令他們陶醉、沉迷,難以自拔。他們的關(guān)注突然顯得如此熟悉,他甚至以為會聽見玻璃酒杯的叮當聲,冰塊鏟出冰桶的喀嚓聲,繚繞的煙霧和細語……
軍方律師問他,當他去登記入伍時,他們知不知道他有毒癮。
——啊,我確信他們知道,先生,因為去軍隊前我不得不打了脊髓麻醉,而我并不想打。等我去了,我總是很飛,他們把我關(guān)進監(jiān)獄,但我太飛了,于是他們拿走了我的威士忌,把我關(guān)進軟壁牢房,還搜我的衣服。
句子間的停頓。似是而非的關(guān)聯(lián)。聲音始終藏在他說話的感覺背后。每個字里的痛和甜蜜的困惑。不管他說什么,光是音調(diào),光是詞語間彼此嵌合的方式,就讓法庭上的每個成員都覺得,他正在跟自己私下談心。
——你說你感覺很飛,那是什么原因?是因為威士忌嗎?
——對,先生。威士忌,大麻,鎮(zhèn)定劑。
——你能解釋一下,你說的很飛是什么意思嗎?
——哦,我能想到的最好解釋就是很飛。
——當你很飛時,它對你有生理上的影響嗎?
——哦,是的,先生。我什么都不想做。我不想吹薩克斯,不想身邊有人,任何人……
——影響得厲害嗎?
——緊張而已。
他的聲音像微風在尋找風。
他們被那聲音誘惑,又痛恨自己經(jīng)不住誘惑。他們判他一年監(jiān)禁,在佐治亞州的戈登堡。那比軍隊還糟。在軍隊,自由意味著離開軍隊;而在這兒,自由意味著回到軍隊。水泥地,鐵門,被粗鐵鏈拴在墻上的金屬雙層床。就連毯子——粗糙,灰色——也像用禁閉營工廠地上的鐵屑編織而成。這里的一切設計,似乎都是為了提醒你,要你腦袋開花是多么簡單。在這里,命比紙薄。
砰砰的關(guān)門聲,刺耳的鈴鐺。他不讓自己尖叫的唯一辦法就是哭泣,而為了停止哭泣他必須尖叫。你做的每件事都讓事情更糟。他再也無法忍受,無法忍受——但除了忍受別無選擇。他再也無法忍受——但即使這樣說也是一種忍受。他變得更安靜,旁若無人,他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但無處可躲,于是他開始試著躲在自己身體里面,眼睛從臉上往外窺視,就像一個老人的臉透過窗簾縫隙。
夜晚,他躺在床上,看著監(jiān)獄狹窄窗口間的一小塊夜空。他聽到隔壁鋪位的家伙朝他轉(zhuǎn)過身,他的臉被火柴光映黃了。
——揚?……揚?
——嗯……
——看見那些星星了嗎?
——嗯。
——它們不在那兒。
他沒說話。
——你聽到我說的了嗎?它們不在那兒。
他伸手接過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它們?nèi)妓懒?。光從那里到這里要走很久很久,等它到了,星星已經(jīng)沒了。燒完了。你在看一些已經(jīng)不存在的東西,萊斯特。那些存在的,你現(xiàn)在還看不見。
他朝窗口噴了一口煙。那些死去的星星模糊片刻,又再度變得明亮。
他把唱片放進唱機,走到窗邊,看著低低的月亮在一棟廢棄的樓房后移動。樓房的內(nèi)墻被敲倒了,幾分鐘后,透過正面破碎的窗口,他清楚地看見了月亮。它被窗口完美地框住,看上去就像在樓房里面:一個斑駁的銀盤,嵌在一片磚塊的宇宙。他盯住它不放,看著它移出窗口,慢得像條魚——幾分鐘后又重新出現(xiàn)在另一個窗口,它在空曠的房子里緩緩漫步,從每扇窗向外凝望。
一陣狂風吹進屋子,仿佛在追尋他。窗簾指向他的方向。他走過咯吱作響的地板,把瓶里剩下的酒倒入杯子。他躺回床上,盯著天花板,它的顏色像云。
他等著電話鈴響,期待有人打給他,說他已經(jīng)死在夢中。他驚醒過來,抓起沉默的電話。但話筒像條蛇,一口吞掉了他的話。床單濕得像海藻,房間里充滿海霧般的綠色霓虹。
白天,然后夜晚,每天一個季節(jié)。他是已經(jīng)去過巴黎,還是打算要去?也許是下個月去,也許他已經(jīng)去過又回來了。他想起多年前,有次在巴黎,他在凱旋門參觀無名烈士墓,碑文上刻著1914-18——想到有人死得那樣年輕,至今還讓他覺得傷感。
但甚至死亡也已不再是分界。他從床邊晃到窗口就能將其穿越。他在生死間來回得如此頻繁,以至于他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在哪一邊。有時候,就像有人故意掐自己看是不是在做夢,他會去摸脈搏,看自己是不是還活著。通常,他根本找不到自己的脈搏,無論是在手腕、胸口,還是脖子;如果他用力聽,則好像能聽到一點遲緩的心跳,仿佛遠方葬禮上沉悶的鼓點,或者某個被活埋的人,在地下捶打潮濕的泥土。
色彩漸漸從物體上剝落,甚至外面的霓虹招牌也只剩下一點淡淡的綠色。一切都在變白。然后他意識到:下雪了。大片的雪花落向人行道,擁抱著樹的枝條,給停泊的汽車鋪上白色毛毯。沒有來往車輛,沒有人走動,沒有一絲聲響。每座城市都有這樣的沉默,像間歇的休眠——但要百年一遇——沒有人說話,沒有電話在響,沒有電視在放,也沒有汽車在開。
當嗡嗡的車流聲恢復,他放起同一張唱片,然后又回到窗口。西納特拉和黛女士:他的人生是首即將唱完的歌。他把臉貼上冰冷的窗戶,閉起雙眼。當它們再次睜開,街道已經(jīng)變成一條黑色的河流,兩岸積滿了雪。
他們穿過州界時公爵醒了。他眨眨眼睛,用手摸摸頭發(fā),看著外面不變的黑暗。夢的殘余還在他腦中溶化,讓他充滿淡淡的傷感。他在座位上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因為背痛而發(fā)出呻吟。
——開燈,他說,從褲袋里摸東西來寫。哈利伸手按亮照明燈,車內(nèi)立刻充滿了黯淡的黃光,使夜晚和公路看上去比剛才更黑。公爵在儀表板邊上找筆,然后在一張卷邊的菜單角上匆匆記了點什么。他寫的音樂比任何一個美國人都要多,而它們大部分都是這樣開始的,在信手拈來的隨便什么上涂抹一氣:餐巾,信封,明信片,麥片盒上撕下的硬紙片。他的散頁樂譜如此誕生,也如此結(jié)束:原始的樂譜經(jīng)過幾次排練,最終變成黏著蛋黃醬和西紅柿的三明治包裝紙進入垃圾桶,而音樂的精髓則交由樂隊的集體記憶去保管。
他的筆尖在菜單上飛舞,他全神貫注,似乎正在回想剛做過的夢,似乎正竭力要把記憶聚焦得更清楚一點。他剛剛夢見了總統(tǒng),那是他人生的最后幾年,他住在阿爾文的旅館,對活著已經(jīng)失去了興趣。夢中的旅館不在百老匯,而是在冬日的鄉(xiāng)間,被大雪環(huán)繞。他記下了那個夢,他有種隱約的預感:那里有東西可以用在他最近在思考的一部作品里,一部有關(guān)音樂史的組曲。他以前寫過類似的東西——《黑色,棕色,淡棕色》(Black,Brown and Beige)——但這次的主題集中在爵士樂。并非編年史,甚至算不上真正的歷史,而是其它東西。他從小塊的片段著手,那些靈光乍現(xiàn)的碎片。他的大作品都是由小作品拼接而成,現(xiàn)在他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一系列肖像,并不一定是他認識的人……他還不清楚到底要怎么做,但他能感覺到那個構(gòu)想在他體內(nèi)蠢蠢欲動,就像懷孕的母親感覺到孩子在子宮里第一次蹬腳。他有大把的時間——他總是有大把時間,直到快沒有時間,直到離他在寫的某個作品首演只有一個禮拜。截止期限是他的靈感源頭,時間不夠則是他的繆斯。他有些最好的作品就是在截止期快到時像趕飛機一樣趕出來的。《靛藍心情》(Mood Indigo)花了十五分鐘,是趁他母親做飯時寫的;《黑與褐幻想曲》(Black and Tan Fantasy)是一夜狂飲后去錄音室途中在出租車后座上想出來的。《孤獨》(Solitude)總共花了二十分鐘,是他發(fā)現(xiàn)少一首歌時站在錄音室里憋出來的……對,沒什么好擔心的,時間多的是。
他一直寫到菜單上沒有多余的空隙,又在開胃菜和主菜之間擠進了幾行,然后把紙筆扔回儀表板。
——好了,哈利。
卡尼按滅照明燈,再一次,映亮他們臉孔的只有儀表盤發(fā)出的微光:時速表穩(wěn)定在五十,油量表一半。
瑟隆尼斯·蒙克 Thelonious Monk
他不喜歡新東西。他喜歡用了很久的東西,就像盲人,哪怕是像刀或筆這樣的小玩意,它們讓他感到自在。
有天下午我們一起散步,在他家附近的一個街角等紅燈——我們總在他家附近。他把手放在一根路燈柱上,深情地拍拍它:
——我最愛的路燈。
街區(qū)里每個人都認識他。走進商店,伙計們叫他,嗨,蒙克(Monk),你好嗎?你去哪兒,蒙克?他含糊不清地回一句,停下跟人握手,或只是在人行道上來回搖晃。他很喜歡這樣被認出來——這跟名氣無關(guān),這讓他感覺家變大了。
他和內(nèi)莉住在西六十街的一套公寓,他倆和孩子們在那兒住了三十年。兩次火災迫使他們搬走,但他們又兩次搬回來。公寓里大部分空間都被那架寶貝司坦威鋼琴占據(jù)了,它擠在烹飪區(qū)當中,仿佛一件廚具。他彈琴時背后離爐子那么近,看上去就像隨時會著火。不管周圍多吵他都無所謂,哪怕他正在作曲。他在嘈雜中創(chuàng)作過非常精妙的作品:孩子們在琴腳邊爬進爬出,收音機大聲放著鄉(xiāng)村音樂,內(nèi)莉在做飯,而他卻一直沉靜地工作,仿佛正身處某個古老大學的回廊。
——他對一切都無所謂,只要沒人來打擾他或內(nèi)莉;他不在乎有沒有人聽他的音樂,只要他在彈就行。有六年時間,在他因私藏毒品被捕,丟掉演出執(zhí)照之后,那個房間幾乎就是他唯一彈琴的地方。
他和巴德·鮑威爾(Bud Powell)在車里被警察攔下。其實只有巴德身上有東西,但他呆住了,坐在那兒,手里抓著放海洛因的折紙。蒙克把它從他手上猛地奪過來,讓它如蝴蝶般飛出窗外,落進一個小水坑,像小紙船一樣漂在上面。
蒙克和巴德呆坐著,看著巡邏車的紅藍警燈在他們周圍如直升機般旋轉(zhuǎn),雨水沿著擋風玻璃上的白色強光淋漓而下,雨刷的節(jié)拍器啪啦啪啦。巴德全身僵硬,緊繃得像帶刺的鐵絲網(wǎng)。你能聽見他流汗的聲音。蒙克已經(jīng)預知了一切,只等它發(fā)生,他在后視鏡里看著雨中警察的黑色輪廓向他們蹣跚而來,盡量讓自己保持呼吸平穩(wěn)。一束手電光射進車里,蒙克FD1GKUyKa61NOO3bJXQ6Jw==下了車,一個水坑被他的腳擊碎,然后又自動恢復平靜,就像有人被短暫地驚醒。
——你叫什么?
——蒙克。
——身份證?
蒙克的手移向口袋——
——小心點,警察示意說,他喜歡故意說得很慢,以顯得威懾。
他遞過一只里面有演出執(zhí)照的皮夾,執(zhí)照上的照片黑得根本看不清是誰。他瞥了一眼車里的巴德,眼里充滿雨水和光亮。
——瑟隆尼斯·索菲爾·蒙克(Thelonious Sphere Monk)。是你嗎?
——對。吐字清晰,就像吐出一顆牙齒。
——大名鼎鼎。
雨落進血色霓虹的水洼。
——車里的是誰?
——巴德·鮑威爾。
不緊不慢地,那個警察蹲下身,撿起地上的海洛因,看了看,抹了一點到舌頭上。
——是你的?
他看看在車里瑟瑟發(fā)抖的巴德,又轉(zhuǎn)過來看著警察。
——你的還是他的?
蒙克站在那兒,雨環(huán)繞著他落下。吸吸鼻子。
——那么我猜是你的。警察又看了一眼演出執(zhí)照,像扔煙頭一樣把它扔進水坑。
——我看你暫時用不上這個了,瑟隆尼斯。
蒙克低頭看著雨滴打在他的照片上,深紅色湖面的一只皮筏。
雖然被捕了,但蒙克從未說過什么。他連想都沒想過要出賣巴德。他知道巴德處于什么狀態(tài)。蒙克是個怪人,能在自己身體里進出自如,而巴德是個廢人,癮君子,酒鬼,大多數(shù)時候癲狂得像件里面沒有真人的空夾克——他不可能在監(jiān)獄中幸存。
但蒙克能。他在里面呆了九十天。他從不談論監(jiān)獄。內(nèi)莉去探視,對他說自己正在盡一切努力幫他出去,但通常她只是坐在那兒,讀著他的眼神,等著他回話。他出獄后不能在紐約演出。找份普通工作的想法從未進入他的腦海,他已經(jīng)做好了無法工作的思想準備,所以內(nèi)莉去上班。他錄了幾張唱片,到外地演出了幾次,但紐約才是他的城市,他看不出有離開的必要。他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家?;钏廊?,他稱之為。
內(nèi)莉稱那些年為空年??漳甑慕Y(jié)束,是當五點俱樂部(5-Spot)請他去常駐演出,他想干多久都行,只要人們還想見他。內(nèi)莉幾乎每晚都來。如果她哪天不在,他就會變得焦躁,緊張,在每曲之間停頓很久。有時,在一首歌中間,他會打電話回家,嘴里嘟噥著,對話筒做出各種聲響,只有她明白那溫柔深情的旋律。他會不掛掉電話就回到鋼琴前,這樣她就能聽見他為她彈奏,一曲終了,他又走過去,再投入一枚硬幣。
——還在嗎,內(nèi)莉?
——很美,瑟隆尼斯。
——好,好。他盯著聽筒,就像手里拿的不是電話,而是什么更普通的東西。
他不喜歡離開公寓,他的話也不喜歡離開嘴。話語不是從他的嘴里出來,而是縮回他的喉嚨,就像浪花不是沖上沙灘,而是涌回大海。他吞吞吐吐,話語勉強成形,似乎他講的是外語。他在音樂中從不妥協(xié),只是等著這個世界去理解,他說的話也一樣,他只是等著別人去破譯他那變調(diào)的咕噥和嗚咽。很多時候他只靠幾個詞就夠了——媽的,操,呀,別——但他也喜歡說些沒人懂的話。他愛在歌名里用復雜的詞——薄暮霧靄(crepuscule),異態(tài)復原(epistrophy),帕諾尼卡(panonica),秘迷境(misterioso)——復雜,而且晦澀,很難發(fā)音,難得讓你舌頭打結(jié),就像彈他的音樂會讓你手指打結(jié)。
有時,他會在臺上發(fā)表一通小小的演說,他的話迷失在唾液的荊棘叢。
——嗨!蝴蝶比鳥兒飛得快?肯定。因為在我住的街區(qū),有許多鳥兒飛來飛去,但總能看見這只蝴蝶,他想飛哪兒就飛哪兒。對。一只黃黑相間的蝴蝶。
他最初是一副比波普(bebop)的打扮,貝雷帽配墨鏡,但就像音樂,那已經(jīng)成為一種制服。現(xiàn)在他演出時喜歡穿西裝,或者粗呢夾克,盡可能清醒,而與此相抵消的是各種不合邏輯的帽子,被他一戴卻顯得極其正常——仿佛一頂亞洲農(nóng)民戴的破舊“軟體動物”帽也是一套西裝的基本配飾,必不可少,就像衣領(lǐng)和領(lǐng)帶。
——帽子對他的音樂有影響嗎?
他臉上咧開巨大的微笑。
——不,哈哈。哦,我不知道。也許有……
當別人獨奏時,他會站起來跳舞。開始跳得很快,一只腳輕踏,打著響指,然后升起膝蓋和肘部,旋轉(zhuǎn)著,搖頭晃腦,兩只胳膊向外伸開,四處亂扭。他看上去總像馬上要摔倒。他在那兒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個不停,然后突然沖回鋼琴,故意讓自己頭暈目眩。他跳舞時人們大笑,而當他拖著腳走來走去,像頭熊第一次嘗到烈酒,大笑更是最自然的反應。他是個風趣的人,他的音樂也很風趣,他說的話大多是玩笑——只是他說的不多。他的跳舞是一種尋找,尋找進入音樂的方式。他必須先進入一件作品,像鉆頭刺進木頭那樣深入其中,將它徹底吸收,直到它成為自己的一部分。一旦他吃透了某首歌,對它了然于胸,他便會放開手腳彈,毫不拘泥——但又總是那么熟練,那么直接,因為他已經(jīng)在那首歌心里,他進入了那首歌。他不是在跟著曲子彈,他在跟著自己彈。
——您跳舞的目的是什么,蒙克先生?您為什么要跳?
——在鋼琴前坐煩了。
要完全聽懂蒙克的音樂,你必須看見他。不管樂隊以何種方式組合,其中最重要的樂器都是他的身體。他其實不是在彈琴。他的樂器是身體,鋼琴只是一種媒介,讓聲音能以他想要的速度和高低流出他的身體。如果你把其它東西拿掉,只留下他的身體,你會以為他在打鼓:腳上下踏著踩鈸,胳膊此起彼伏。他的身體填滿了音樂中所有空隙。只聽不看總會覺得少了點什么,而當你看著他,就算鋼琴獨奏也會像四重奏一樣完滿。耳朵錯過的,眼睛能聽見。
他為所欲為,卻好像理所當然。他會手伸進口袋拿出手帕,攥著它,就那樣接著彈,用手帕抹去琴鍵上溢出的音符,然后一邊擦臉一邊換只手讓旋律繼續(xù),似乎彈鋼琴對他來說就跟擤鼻涕一樣簡單。
——蒙克先生,請問您對鋼琴的八十八個鍵有何感想。太多還是太少?
——八十八個,夠嗆。
爵士樂有一部分是自發(fā)的幻覺,而蒙克彈起鋼琴就像他以前從未見過鋼琴。從各個角度敲擊,用肘部彈,對它猛砍,飛快地滑過琴鍵,仿佛它們是一副紙牌,手指在上面跳動,好像它們摸起來很燙,或者踉踉蹌蹌,像個穿高跟鞋的女人——跟古典鋼琴比,指法簡直錯得離譜。一切都從某個出人意料的角度,以不正常的方式出現(xiàn)。如果讓他彈貝多芬,并嚴格按照樂譜,僅僅是他擊打琴鍵的方式,他手指觸碰的角度,就會讓貝多芬搖搖欲墜,讓它搖擺起來,發(fā)生內(nèi)在的轉(zhuǎn)化,變成一種蒙克式的調(diào)子。彈琴時他手指張開,平攤在琴鍵上,指尖看起來幾乎是朝上,而非正常的弓起。
一個記者曾就此問過他,關(guān)于他敲琴鍵的方式。
——愛怎么彈就怎么彈。
準確地說,他是一個有局限的樂手,有許多他做不到的事——但他能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并不是他的技巧限制了他。顯然,沒人能像他那樣彈奏音樂(如果你只是正常地彈鋼琴,會有各種你無法做到的小細節(jié)),從這點上說,他比任何人都有技巧??傊核氩怀鲇惺裁此胱龆霾坏?。
他彈出的每個音符都像被上個音符嚇了一跳,似乎他的手指在琴鍵上每觸碰一下都是在糾正一個錯誤,而這一觸碰相應地又變成一個新的要被糾正的錯誤,所以本來要結(jié)束的曲子從不能真正結(jié)束。有時某首歌似乎被翻了個里朝外,或者完全被彈錯了。他的雙手就像兩個壁球手,都想讓對方手忙腳亂,是的,他總是自己讓自己手忙腳亂。但這其中自有一種邏輯,一種蒙克獨有的邏輯:如果你總是彈出讓人意料不到的音符,就會產(chǎn)生一種形式感,一種風格,即對先入之見的否定。你總覺得他的音樂在骨子里是很美的旋律,但出來時卻前后顛倒,迷失了方向。聆聽蒙克就像看著一個人坐立不安,你會感到不適,直到你也開始坐立不安。
有時他的手會在半空中突然停住,改變方向。就像在下棋,他拿起一個棋子,在棋盤上移動,猶豫不決,然后從原本打算要放的位置突然移開——一步險棋,幾乎讓他的整個防線徹底崩潰,而對他的進攻也毫無助益。直到你意識到,他已經(jīng)改變了游戲規(guī)則——如果你贏了,你就輸了,如果你輸了,你就贏了。這不是搞怪——如果你能像這樣玩,那么普通的游戲就顯得太簡單。他已經(jīng)厭倦了四平八穩(wěn)的比波普棋。
或者你也可以換一種方式看。如果蒙克去造橋,他會把大家認為必需的東西一點點地抽掉,直到最后只剩下裝飾的部分——但不知怎么他就是有本事讓那些裝飾品承擔起支撐橋梁的重量,因此看上去那座橋就像建在一片空無之上。它應該不可能立得住,但它又確實立住了,刺激正來自于此:那種似乎隨時都會坍塌的感覺,正如蒙克的音樂,聽起來總像要自我迷失。
那就是為什么它不是搞怪:搞怪是低風險,什么都無所謂。而蒙克的演奏是高風險。他勇于冒險,而搞怪里沒有冒險。人們覺得搞怪就是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但其實搞怪連那還不如。蒙克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并把那提高到一個富于原則性的水準,它有自身的邏輯,自身的需求。
——瞧,爵士樂里總是有某種東西,它能讓你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而這點好多人也許無法通過別的藝術(shù)形式來做到——它們會把他們的個性抹平——就像他們無法當作家,因為他們不會拼寫或用標點,他們也畫不了畫,因為他們不會畫直線。但在爵士樂里,拼寫或畫直線之類的事無關(guān)緊要,所以對那幫故事和想法與眾不同的家伙,沒有爵士樂,他們就沒法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胡思亂想。他們?nèi)魏蝿e的行業(yè)都做不好,比如銀行職員,甚至水電工:在爵士樂上可能是天才,離了爵士樂便什么也不是。爵士樂可以看見某種秘密,從人們身上發(fā)掘出某種繪畫或?qū)懽骺床灰姷臇|西。
他堅持讓伴奏按照他想要的方式來演奏他的音樂,但又不像明格斯那樣依賴于伴奏。蒙克和鋼琴,那永遠是他音樂的核心。對蒙克來說,懂不懂他的音樂比是不是好樂手更重要。他覺得自己的音樂來得如此自然,而竟然還有人感到難以演奏,這讓他很不解。在他看來,只要他的要求沒有超過樂器自身的限度,他想要任何效果伴奏者都應該做到。
——有一次我抱怨說他要求的速度完全不可能。
——你的意思是那樣讓你沒辦法呼吸?
——不,但是……
——所以你還是可以。
人們總是對他說自己做不了,而一旦蒙克給他們機會——手上有樂器?好吧,你想用它還是扔了它?——他們就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他會讓你覺得,身為一名音樂家卻不能隨心所欲?那太蠢了。在臺上,他會演到一半時站起來,走到某個樂手旁邊,對他耳語幾句,然后又坐回來繼續(xù)彈,他永遠都不慌不忙,在舞臺上逛來逛去,一如他的雙手在樂曲上逛來逛去。他做任何事都那副德行。
——別再那樣狗屁吹法,伙計。搖擺起來,如果你吹不了別的就吹旋律。始終保持節(jié)奏。不要因為你不是鼓手就不敢搖擺。
一次霍克和柯川讀譜時有地方不明白,去向蒙克求助。
——您是科爾曼·霍金斯,次中音薩克斯的發(fā)明者,對吧?而您是約翰·柯川(John Coltrane),對吧?音樂就在薩克斯風里,你們倆加一起應該能把它請出來。
大部分時候,對于希望我們怎么做,他說得很少。我們問他兩三遍也得不到回答,就像被問的不是他,是另外人,用的是另外一門語言。于是你意識到,在問他問題的同時,其實你一直知道答案。
——這些音里我應該敲哪個?
——隨便哪個,他最終說,聲音含糊得像漱口。
——還有這兒,這個C是升半音還是本位音?
——啊,其中之一。
他把自己所有樂譜都藏得很緊,不想讓別人看見。他把一切都藏得很緊。他出門喜歡裹得嚴嚴實實——冬天是他的季節(jié)——也不愛逛得太遠。在錄音室他把樂譜記住一個小本子上,不愿給其他人看,錄完就把它塞回衣服口袋,藏起來。
白天他散步,沉浸在自我的世界,考慮他的音樂,看電視,想作曲就作曲。有時他一連四五天都走來走去。先在街上走,朝南最遠走到第六十街,朝北最遠到第七十街,朝西最遠到哈德遜河,朝東則過三個街區(qū),然后他漸漸縮小他的運行軌道,一直縮到繞著他住的街區(qū)走,然后再縮到繞著他公寓的房間走,貼著墻,一步不停,不坐,也不碰鋼琴——然后再一口氣睡上兩天兩夜。
還有些天他會被困在各種事物中間,那是因為過日子的語法,把世界粘在一起的句法,突然全都分崩離析。他迷失在詞語里,動作里,連穿過一道門這么簡單的事都不會,公寓變成了迷宮。他想不起事物的用途,物體與其功能間的聯(lián)系不再自動出現(xiàn)。進入一個房間,他似乎對這是門存在的理由感到很驚訝。他吃東西的樣子就像食物讓他很詫異,似乎一個面包卷或三明治有無限的神秘,似乎他完全不記得上次吃的味道。有次他在吃飯,認真地剝著一個橘子,那樣子就像以前從未見過橘子,他一直沉默不語,直到最后,低頭看著長長卷卷的橘子皮,他說:
——形狀。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微笑。
有時候,當他感到世界在入侵,他就會變得很安靜,直接退回自己的內(nèi)心。他坐著一動不動,就像把扶手椅,平靜得看上去就像睡著了,雖然眼睛還睜著,呼吸讓胡須輕微地發(fā)顫。有段電影鏡頭里,他坐得紋絲不動,以致于只有飄動的香煙煙霧讓你知道那不是照片。跟蒙克說話就像越洋通話,要有段間隔——不是一兩秒,而是十來秒,有時長得讓你不得不把一個問題問上三四遍。如果他緊張起來,任何刺激都會使他反應遲緩,而且時間會拖得越來越長,直到徹底沒有反應,眼睛蒙上一層膜,就像結(jié)冰的湖面。他陷入困境大部分都是在跟內(nèi)莉分開或?qū)χ車皇煜さ臅r候。一旦哪里出了問題,他感覺受到威脅,他便會突然切斷自己,把自己像燈一樣關(guān)掉。
當他這樣自我迷失的時候,如果內(nèi)莉在,她會先確保一切正常,然后等他自己走出來。即使他可能四五天都不說一句話,她也會若無其事,直到他突然猛地破口大叫:
——內(nèi)莉!冰淇淋!
——不管他內(nèi)心有什么,那肯定非常精致,非常脆弱,他必須讓它靜止不動,必須讓自己徹底慢下來,以免影響到它。甚至他走路也是一種保持平穩(wěn)的手段,就像海輪上的侍者在劇烈顛簸中托著一杯水不讓它翻倒。他會不停地走,直到他內(nèi)心的那個什么對這樣來回晃蕩厭煩了,他才會筋疲力盡地倒下。當然,這只是猜測,不可能真正知道他腦袋里在想什么。有時他透過眼鏡往外看的樣子,就像冬眠的動物在查看天氣是否暖得可以出洞。他被他的家,他的怪癖,以及他的沉默包圍著。有次我們一起坐了好幾個小時,他一句話沒說,我問他:
——你腦袋里在想什么,蒙克?
他摘下眼鏡,把它舉到眼前,然后反過來,就像那眼鏡正架在一個查看他眼睛的驗光師臉上。
——瞧一眼。我湊向前,腦袋架上眼鏡,盯著他的雙眼。某種憂傷,閃爍著生動的光點。
——看見什么了?
——沒。
——去你的。哈哈。他伸手把眼鏡放回自己腦袋。點了支煙。
我以前也問過內(nèi)莉類似的問題。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了解到不管我問什么,不管蒙克的行為有多怪異,她都會說,
——哦,那就是瑟隆尼斯。
如果他是某個辦公機構(gòu)的門房,或在某家工廠負責采購,早上醒來上班,晚上回家吃飯,她也會像一起坐噴氣式飛機的頭等艙環(huán)游世界那樣照顧他。沒有她蒙克就不知所措。她告訴他穿什么衣服,甚至幫他穿——有時他好像糊涂得連衣服都不會穿,他會被自己的西裝袖子綁住,或者被領(lǐng)帶錯綜復雜的打法難倒。讓他可以安心創(chuàng)作自己的音樂,這是她驕傲與滿足的來源。她與他的創(chuàng)作如此密不可分,簡直可以視為他大部分作品的合作者。
她為他做所有事情:在機場替他托運行李,保管護照,而他要么像柱子一樣一動不動,要么拖著個腳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人們經(jīng)過他身邊,看著他,不知道他在那兒干嘛,像無家可歸一樣踉踉蹌蹌,像在婚禮上拋灑彩色紙屑那樣胳膊亂甩,頭上還戴著頂瘋狂的帽子,它顯然來自于另一個世界,而他則剛從那個世界回來。等他上了飛機,內(nèi)莉替他在大衣外面系上安全帶,人們還是不知道他是誰,某個正邁向獨立的非洲國家元首?諸如此類。有很多次,內(nèi)莉看著他想哭,不是因為可憐他,而是因為知道他有天會死,從此世上就再也不會有像他那樣的人。
內(nèi)莉住院了。他坐在家抽煙,看著灰蒙蒙的落日透過被雨打臟的窗戶照進來。他瞄了一眼以某種超現(xiàn)實主義角度斜掛在墻上的鐘。內(nèi)莉覺得東西應該擺正;而蒙克更喜歡讓東西歪歪扭扭,并最終使內(nèi)莉接受了他掛鐘的方式。她每次看鐘都想笑。
他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站在她站的地方,坐在她坐的椅子,盯著她的口紅、化妝品、眼鏡盒,及其它東西。去醫(yī)院前她把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他觸摸著她衣服的面料,它們整齊空蕩地掛在衣櫥,他注視著她的鞋子,它們站成一排等待她歸來。
她為他做了那么多事,以致于公寓里很多物品對他都很神秘,他都是第一次看見:年久褪色的燉肉砂鍋,蒸汽熨斗。他拿起她用的鍋碗瓢盆,懷念它們一起奏響的,那親切的廚房交響曲。他坐到鋼琴前,寫了一首曲子,取材于所有那些他想念的聲音,那些她在公寓四處走動時發(fā)出的聲音:她穿衣的沙沙聲,水流進水槽,盤子叮當作響。她叫他蒙隆尼斯·瑟克,他想為她寫首歌,讓它聽起來也有那種感覺:蒙隆尼斯·瑟克。每過五分鐘他就站起來朝窗外瞥一眼,看她有沒有在街頭出現(xiàn)。
每天當他去醫(yī)院探望她,她都比擔心自己更擔心他。他坐在她床邊,不說話,當護士來問是否一切都好,他只是微笑。他會一直呆到探訪時間結(jié)束,因為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想做。
他不愿回公寓。他散步走到哈德遜河,去看繁忙河道上的落日。一陣饑餓的風奪走他香煙的煙霧。他想著內(nèi)莉和正在為她寫的歌,一首私密的鋼琴曲,除了他沒人能彈。一旦把它寫下來,作品就完成了——他會按原樣彈,沒有伴奏也沒有即興。他不希望內(nèi)莉改變,他也不希望他寫給內(nèi)莉的歌改變。他望向河的對岸,一抹黃褐色的光涌上地平線,就像從管子里擠出的顏料。有好幾分鐘,天空是一片骯臟的黃色,直到光線黯淡,漏油般的云朵再次籠罩了新澤西。他想掉頭回家,但還是在這傷感的暮色中多呆了一會兒,看著黑暗的船只在水面上爬行,上空回蕩著海鷗的悲鳴。
開車去巴爾的摩的喜劇商店(Comedy Store)演出。同行的有妮卡和查理·勞斯,他一輩子的朋友。蒙克做一件事就會做一輩子。他們開到特拉華州的一家汽車旅館。蒙克很渴,這意味著他必須要喝水。一貫如此。他可以接連三四天不睡覺,因為他不覺得困,然后突然倒頭睡上兩天兩夜,無論身在何處。如果他想要什么就必須馬上得到。他走進大堂,充滿整個門框,看上去黑得像團影子,把前臺嚇了一跳。令人不安的不僅是他的膚色,他的體型,還有他像宇航員般緩行的步態(tài)。他身上有某種東西,不光是他的眼睛,他的整個軀體就像一尊隨時都可能倒下的雕像。還有。那天早上這個前臺服務員曾在公寓里翻箱倒柜地找干凈內(nèi)衣。他沒找到,只好套上一條已經(jīng)穿了三天的內(nèi)褲,帶著發(fā)黃的污跡和隱約的氣味,他一直擔心別人會發(fā)現(xiàn)。而蒙克走進屋時剛好吸了吸鼻子,那就是原因,那是造成一切的諸多原因之一。如果他穿的是干凈內(nèi)褲,那也許就什么也不會發(fā)生,可正如我們看到的,當這個龐大的黑人走進來,吸了吸鼻子,似乎覺得空氣很臭的時候,積累一天的郁悶與不快爆發(fā)了。蒙克甚至還沒開口,他就立刻說沒房間了。蒙克凝視著他,頭上那頂瘋狂的帽子讓他看起來像個來自非洲的教皇或紅衣主教。
——你說什么?他一說話就會變成被口水嗆到的聲音。聽起來就像來自火星的無線電波。
——都滿了。沒房間了。
——來杯水。
——水?
——對。
——你要水?
蒙克頭點得像個圣人,他站在這個男人面前,就像他擋了自己的道,妨礙了自己的視線。他身上有某種東西讓這個前臺服務員憤怒得發(fā)抖。他站在那兒的樣子,像個站在警戒線上的罷工者,決定毫不讓步。很難確定他的身份,不是流浪漢,他穿得……穿得——媽的,他看不出他穿得怎么樣:領(lǐng)帶,西裝,外套——衣服很高級,但看上去亂七八糟,感覺就像襯衫下擺掉出來了或者沒穿襪子。
——沒有水,那個前臺服務員最終說,聲音像從突然扭開的水龍頭里一下噴出的銹水。
——沒有水,他清清喉嚨,又說了一遍?,F(xiàn)在他更害怕了,那個黑人的黃色雙眼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就像太空中的兩個星球。更令人不安的是,蒙克不是盯著他的眼睛,而是盯著他眼睛上方兩英寸處的一個點。他飛快地一只手在額頭碰了碰,摸到有顆青春痘。
——沒有水。聽到了嗎?
那個黑人站著沒動,似乎他已經(jīng)變成了石頭,似乎他已經(jīng)進入了某種黑鬼式的恍惚。他從未見過一個人這么黑。他在想這家伙也許精神有什么問題,很危險,是個瘋子。瞧他盯人的樣子。
——聽到了嗎,小子——現(xiàn)在他覺得膽子大了,一叫他小子,他就感覺形勢變了,不再像兩方個體間的直接對峙,而更像某種常態(tài),似乎他這邊有人挺他,似乎他背后有一幫手下。
——這是旅館你沒有杯水?你們房間都滿了一定有他媽的許多嘴渴。
——別自作聰明,千萬別,想都別想——
這時蒙克向前走了一步,完全擋住了光線,變成了一個剪影。看著他的臉就像大白天走進一個山洞。
——我們不希望有任何麻煩,那個前臺說?!奥闊边@個詞像酒瓶一樣摔得粉碎。他的椅子不情愿地向后吱呀移了一點,他竭力讓自己跟這個像懸崖一樣聳現(xiàn)在眼前的男人保持一定距離。他低頭去看蒙克垂著的雙手,一根手指上有只巨大的能撕破臉頰的戒指。就在那時他想到,如果有把槍他就會拿出來對準他——后來再往回看,他意識到正是自己的這個想法,比那個黑人的任何舉動,都更促使了事態(tài)升級。一個詞引發(fā)了下一個詞?!奥闊边@個詞把“槍”這個詞拔出槍套,而“槍”這個詞又讓“警察”這個詞在后面窮追不舍。
——我說了,我們不希望有麻煩,所以你趕快離開,不然我就叫警察。
他站在那兒,呆若木雞,呆得就像他唯一知道的兩個字就是“杯”和“水”?,F(xiàn)在他臉上的表情變了,似乎他什么都看不見,似乎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不知該怎么辦。他在自己體內(nèi)膨脹起來,仿佛隨時都會爆炸。那個前臺幾乎被嚇得不敢報警,擔心這一舉動會讓自己被甩出去——但什么都不做甚至更令人恐懼。他決定把動作做得盡可能明顯,用力拽過電話,慢慢拿起話筒,撥號的樣子就像在拿手指浸入一罐楓糖漿。
——警察嗎?他說話時始終用一只眼睛,兩只眼睛,盯著那個黑人,那個黑人唯一的動靜就是他胸口的起伏。呼吸。
——對,他不肯走。站在那兒就像,我不知道,就像要惹麻煩……我已經(jīng)跟他說過……對,我覺得他相當危險。
他剛放下電話——慢慢地放下,他現(xiàn)在每個動作都很慢——就看見另一個黑人和一個看上去很有錢的女人急匆匆走進大堂。
——瑟隆尼斯?怎么了?
不等他有機會開口,那個前臺就插進來。
——這怪物是跟你們一起的?他的恐懼消退了,現(xiàn)在他自信有能力控制事態(tài)的發(fā)展。那個女人看著他,就像他是一只墻邊爬的小蟲。她是那種女人,不管走到哪兒都會被優(yōu)越的光環(huán)圍繞,甚至她的禮貌也是一種形式的鄙視,而她慷慨賜予的友善只會提醒別人他們不屬于她那樣的富人階層。
——出了什么事,瑟隆尼斯?
他還是不說話,還是用同樣的目光盯著那個前臺。
——你們最好再呆一會兒,警察就在路上,他們想問點事情。
——什么?
——馬上就到。
帶著某種默契,那個女人——說話像英國女王——和另外一個黑人架著他走出大堂,回到車上。蒙克坐進駕駛席,發(fā)動引擎。這時警察到了,三名警察吃力地跳下車。那個前臺服務員把他們領(lǐng)到汽車邊,但一直躲在背后,不讓人看見。一連串的問題。警察一向缺乏禮貌,不知道該怎么做但知道該怎么顯示警棍的權(quán)威。他們讓他關(guān)掉引擎,熄火。他置若罔聞,眼睛筆直盯著前方,就像正在霧夜全神貫注地開車,看不清路。其中一個警察手伸進去關(guān)掉了引擎。那個英國女人說了句什么。
——女士,保持安靜。我要每個人都下車。他先下……嗨,你,下車。
那個黑人伏到方向盤上,雙手穩(wěn)穩(wěn)地握住,就像他是駕駛臺上的船長,正在航經(jīng)一場風暴。
——聽著,你他媽是聾了還是怎么了?下車,快他媽下車。
——讓我來處理,史蒂夫。
第二個警察把頭靠近蒙克的臉,輕聲地,幾乎像耳語般呵斥道:
——嗨,傻黑鬼,給你十秒鐘從這操蛋的車里下來,別讓我動手。聽到了嗎?
那個黑人還是坐著不動,寬大的雙肩,頭上戴著那頂瘋狂的教皇帽。
——好吧,你自找的。他猛地抓住蒙克的肩膀,把他的半個身體拉出車外,但他雙手還是緊握著方向盤,就像他被銬在了上面。
——該死!那個警察開始拉他的手腕,他那粗壯,肌肉盤結(jié)的手腕巋然不動。那個英國女人在叫,那些警察也在叫。
——讓我來對付這個狗娘養(yǎng)的……他們擠成一團,其中一個拔出警棍敲向蒙克的手,在狹小的車廂內(nèi),他極力讓自己敲得迅猛,猛到讓那雙手鮮血直流,指節(jié)腫脹,而那個英國女人尖叫著說他是鋼琴家,他的手,他的手……
先鋒俱樂部(Vangurad),水泄不通,蒙克在獨奏。幾個大學生纏著門衛(wèi),想要一個靠近鋼琴的桌子。
——開什么玩笑?你們半中央跑來還想坐前排。大家都想看他的手,老弟……
在波士頓一家旅館,他在大堂轉(zhuǎn)悠了一個半小時,他查看墻面,像欣賞畫作一樣凝視它們,雙手在上面摸來摸去,在屋里繞行,客人被嚇跑。他想開一個房間,被請了出去,以免有什么麻煩。離開時,他花了十分鐘才走出旋轉(zhuǎn)門,耐心得像拉磨的驢。那天晚上演出他彈了兩首曲子,然后離開了舞臺。一小時后他回來了,又彈了同樣兩首歌,然后坐在那兒盯著鋼琴看了半個小時,直到樂隊離開舞臺,經(jīng)理用擴音器放起《天曉得》(Who Knows)。人們起身離開,擔心會看到他當場崩潰。沒有人嘲笑或抱怨,幾個人走過去對他說話,拍拍他的肩膀,但他毫無反應。那情形就像大家都提前三十年踏入了未來,來到一個模仿舊時代爵士俱樂部氣氛的博物館,看到一個裝置名為《鋼琴前的瑟隆尼斯·蒙克》。
隨后,在一陣想找到內(nèi)莉的恐慌中,他奔向機場,被一名州警攔住。他疲倦之極,拒絕說話,甚至不肯報自己的名字。他睡了很久,夢見自己在醫(yī)院,而當他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有人在用勺子喂他吃東西,他抬頭看護士的樣子就像一個男人被壓在一堆倒塌房屋的瓦礫下。光刺進他眼里,他的樣子就像只動物。他把自己密封起來,他所擁有的那個秘密如此珍貴,珍貴到他已經(jīng)忘了那是什么。人們說他很久以前就瘋了,因為他穿著洛威爾睡衣緩緩而行的樣子就像他已經(jīng)在那兒呆了很久。在鋼琴上彈幾個和弦,醫(yī)生感覺有某種天真的音樂本能在他手下抽搐,敲出的音符有種丑陋的美。叮當,鏗鏘。其他病人很喜歡他彈琴,一個跟著嚎叫,另一個高歌伴唱,關(guān)于一個男人和一匹死掉的忠誠的馬,另外幾個則不是哭就是笑。
沉默像灰塵一樣落到他身上。他走進自己的深處,再也沒有出來。
——你覺得人生的意義是什么?
——死。
他人生的最后十年在妮卡那里度過,在河對岸的新澤西,曼哈頓的風景充滿了整面高窗,內(nèi)莉和孩子們陪著他。他不再彈琴,因為不想彈。不見人,幾乎不說話,也不下床,享受著單純的知覺,比如聞一碗花,看花瓣落滿灰塵,變得綿軟。
——我不清楚他到底怎么了。他似乎陷入了一種持續(xù)的畏縮狀態(tài)——就像有什么東西掠過他身邊,就像他跨步邁進車流,而一輛車剛好跟他擦身而過。他迷失在自我的迷宮中,流連忘返,再也沒找到出路。
也許外部世界并沒把他怎么樣。對他而言,只有他自己腦袋里的天氣最重要,突然就烏云密布,這種情況已發(fā)生過多次——但這次長達十年。不,那不是絕望,正好相反:那是一種極端形式的滿足,滿足到幾乎麻木,就像你在床上躺一整天,并不是因為你不想面對這天的丑惡,而是因為你不想起來,因為躺在那兒很舒服。每個人都有那種什么都不干的沖動,但很少會付諸實施。而蒙克一貫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如果他想在床上躺十年,那么他就會真的躺十年,無悔無求。他任憑他的自我擺布。他沒有自制力,因為他根本不需要。他想工作就工作,但現(xiàn)在他不想了,現(xiàn)在他什么也不想干了。
——對,我覺得他心里有很多憂傷。那些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大部分都留在他心里。他只讓其中很小一部分流露到音樂里,不是以憤怒的形式,而是讓憂傷一點點地四處散落。《午夜時分》(Round Midnight),一首憂傷的歌。
秋天的紐約,腳下一片褐色的落葉泥漿,細雨似下非下。被霧暈環(huán)繞的樹木,等著敲響十二點的鐘??斓侥愕纳樟耍煽?。
城市靜得像海灘,車流聲像漲潮。霓虹睡在水洼。有的地方關(guān)了,有的地方還開著。人們在酒吧外道別,然后獨自回家。城市在自我修復,世界繼續(xù)運轉(zhuǎn)。
在某個時間所有城市都會有這種感覺:在倫敦,那是冬日晚上的五六點。巴黎也有,遲一點,當咖啡館關(guān)門。在紐約那可能是任何時候:清晨,當光線射入峽谷般的街道,水泥叢林綿延向無盡的遠方,似乎整個世界都是城市;或者現(xiàn)在,當午夜的鐘聲在雨中回蕩,仿佛一種頓悟,城市中所有渴望都變得清晰而明確。一天已走向尾聲,那揮之不去的徒勞感,人們再也無法回避——經(jīng)過一天的發(fā)酵,它變得越加強烈。他們知道,當天色亮起,當他們再次醒來,會感覺更好,但他們也知道,每一天都會走向這種平靜的無助。不管是盤子已經(jīng)疊放整齊,還是水槽里堆滿沒洗的碗碟,都毫無區(qū)別,因為所有這些細節(jié)——掛在衣櫥里的衣服,床上的床單——都在講述同樣的故事——在故事里,他們走到窗邊,看著外面被雨打亮的街道,想著有多少人也在像這樣望向窗外。人們期盼著周一的到來,因為當周末只剩下洗衣和看報,周末便失去了意義。他們也知道,這些想法并不包含任何啟示,因為他們已經(jīng)讓自己成為這不得不忍受的絕望循環(huán)的一部分,這是一種總結(jié),它已溶入每一天的每一秒。在這樣的時刻,你會對一切既感到后悔又無怨無悔。這時所有單身漢唯一的愿望就是有人愛他們,有人思念他們,即使她在世界的另一邊。這時如果有個女人在獨自散步,她會感覺到身邊的城市被淋濕,她會聆聽從別處收音機傳來的音樂,她會抬頭張望,想象那些亮著黃色燈光的窗后有怎樣的人生:一個男人在洗碗,一家人坐在電視機旁,戀人拉上窗簾,還有一個人Zvuo80SEwCnXPELmJWd6lHhzHrWiCXpfh9YSwzJ6F5g=,他坐在書桌前,聽著收音機里同樣的旋律,寫下這些句子。
雷聲在黑暗中翻滾。幾滴雨點打到擋風玻璃上,隨后一陣風暴吞沒了他們??耧L咆哮著穿過曠野,從側(cè)面撲上汽車。雨敲打著車頂。哈利瞥了公爵一眼,縮進自己的座位,注視前方,對面來車的前燈在濕漉漉的擋風玻璃上像煙花般散開。正是這樣的片段,會以各種方式進入他的音樂。他的靈感很少以音樂的形式出現(xiàn)。一切都始于某種情緒,某種印象,某些所見所聞,然后再將其轉(zhuǎn)化成音樂。有次開車離開佛羅里達,他們聽見一只看不見的鳥兒在高歌,那歌聲如此美妙,你幾乎會發(fā)誓說,能在地平線的余暉中看到它的剪影。一如往常,他們沒時間停下,所以公爵記下了那段鳥鳴,然后以它為基礎寫出了《日落與知更鳥》(Sunset and the Mocking Bird)?!段灮鹣x與青蛙》(Lightning Bugs and Frogs)則源自那次離開辛辛那提,他們經(jīng)過一片高高的樹林,天上掛著乒乓球那么大的月亮,螢火蟲在空中閃爍,四周蛙聲一片……而在大馬士革,公爵被地震般轟鳴的車流聲驚醒,仿佛世界上所有的交通高峰都堵在了這座城市;還沒完全清醒,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試著把它譜成管弦樂。孟買的燈火,阿拉伯海上飄移的天空,錫蘭一場骯臟的風暴——不管在哪兒,不管多累,他都會把它記下來,不去考慮意義,相信將來自然會有用。山峰,湖泊,街道,女人,女孩兒,漂亮的女人,美麗的女人,街景,落日,大海,從旅館看出去的風景,樂隊成員,老友……他已經(jīng)到了那樣的地步,幾乎他遇到的一切都會進入他的音樂——一門關(guān)于這座星球的私人地理學,一部管弦樂傳記,包涵了色彩、聲音、氣味、食物、人——他感覺、觸摸、看見過的一切……就如同一個用聲音寫作的作家——他在寫一部龐大的音樂小說,這部巨作始終在繼續(xù),而它最終的主題是其自身,是樂隊里演奏它的那些人……
雨勢減弱了一會兒,接著下得比剛才更大。看著擋風玻璃就像從一座瀑布里向外張望。風像瘋子般尖叫。哈利握緊方向盤,瞄了一眼公爵,心想多久這場風暴會進入他的作品。
查爾斯·明格斯 Charles Mingus
美國是一陣狂風,不斷抽打他的面孔。他這里的美國是指白人的美國,而白人的美國是指他不喜歡的美國。比起那些小男人,風吹在他身上的力度更猛;他們覺得美國是一陣微風,但他卻能聽見它怒吼,即使當樹枝都靜止不動,當美國國旗垂在大樓側(cè)面,像塊綴滿星星圖案的圍巾——即使那時他也能聽見它怒吼。他的反應是回以咆哮,感覺到對方?jīng)_向他的澎湃敵意,便以同等的敵意沖向?qū)Ψ剑路饍奢v重型卡車,在一片大陸那么寬的馬路上飛速相撞。
他在格林威治村騎車,自行車被他碩大的身軀壓得快要散架。風守在每個街角,像暴徒一樣把臟東西扔到他臉上——報紙、空罐、食品包裝紙、沙礫、油跡斑斑的破毛衣。他一路與其他馬路使用者爭論不休,連續(xù)四條街不停地跟一名客貨兩用車司機相互咒罵,因為他肩膀不小心碰到了車的后視鏡。他對任何擋他道的人都大吼大叫——每個人都擋了他的道:開卡車的男人,汽車和出租車,行人,騎自行車的女人——都一樣,什么都一樣。不僅是人,還有路面坑洼,停著的汽車,等紅燈的時間太長。
他的憤怒從不離身。即使當他平靜時,怒火的指示燈也在閃個不停,隨時準備爆發(fā)。即使當他沉默時,他腦子的某部分也在吼叫。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樣,但他知道自己必須這樣,別無選擇。他的憤怒是一種形式的能量,怒火的一部分將他點燃。那就是為什么他變得越來越龐大,目的就是要容納下體內(nèi)正在進行的一切——但不可能裝得下,除非他有一座樓那么大。他仿佛一個國家,那里的氣溫每幾秒就會劇烈變化——但不管怎么變都很狂暴:暴冷,暴熱,暴雨,暴冰。
他的身體有自己的氣候,幾個月形狀就會變化,一下子重五十磅,然后又同樣快地輕掉。有時他是肥胖,有時則是魁梧,但總的來說他變得越來越龐大,他的身體呈現(xiàn)出舊毛衣的模樣。
他試過減肥食譜和吃藥,但照樣每晚狼吞虎咽三四頓,每頓桌上都堆滿了另外點的配菜和加菜,最后結(jié)束時再來好幾碗冰淇淋。冰淇淋他永遠吃不夠——多么美味,多么可口,管它呢。有次他減肥瘦了四十磅,沒人注意到有任何不同,那就像從一座房子那么大的圖書館里抽掉幾冊薄薄的小書。正如你必須找到自己的聲音,你也必須找到自己的體積,而傳統(tǒng)規(guī)定:越大越好。他的體重從未讓他行動遲緩;長得越胖,他反而變得越緊張,像個要擠爆的旅行袋。
人們說他是個傳奇,說他高于生活——似乎生活是個小玩意,是件小了幾碼的夾克,他每動一下就要綻線。
明格斯明格斯明格斯——不是名字而是動詞,就連沉思也是一種形式的行動,一種內(nèi)在的沖力。
他漸漸呈現(xiàn)出他樂器的重量和面積。他變得那么重,貝司似乎成了帆布袋,他只需往肩上一甩,幾乎感覺不到重量。他變得越大,貝司顯得越小。他可以迫使它順從自己的想法。有人彈貝司像雕刻家,在一塊沉甸甸的石頭上雕出音符;明格斯彈貝司像摔跤,逼近對方,抱住不放,抓住脖子,像扯腸子那樣拉扯琴弦。他的手指如鉗子般有力。有人宣稱看見他拇指和食指間夾著一塊磚頭,在他捏過的地方留下了兩個小窩。然而他有時也會無比溫柔地觸碰琴弦,宛如一只蜜蜂落上粉紅的花瓣,而那朵花生長在非洲某個無人去過的地方。當他對貝司彎下身去,它發(fā)出的聲音就像教堂里成千上萬的會眾在哼唱。
明格斯手法。
音樂只是不斷擴展的明格斯項目的一部分。每個姿勢,每句話,不管多平常,都和所有其它事一樣,散發(fā)著他的自我:從系鞋帶到創(chuàng)作《冥想》(Meditations)。最短暫的一瞥,就足以表現(xiàn)他的整個人和音樂——比如辛頓拍的那張他看報的照片……
明格斯坐下。坐到椅子上似乎沒必要如此用力,但有關(guān)明格斯的一切都是過量的。他拿起《紐約時報》,粗暴地抖開,用那種他對報紙一貫持有的“什么破玩意兒”的態(tài)度把它攤平。他不耐煩地讀著,兩只手穩(wěn)穩(wěn)地緊握住報紙,似乎正在抓著它的衣服翻領(lǐng),他這里那里地挑出幾行,前前后后跳著讀,在某些地方停一下,然后又整段略過,然后又再回來,這樣他一篇文章用了四五種不同的看法,最后還是沒看懂。他看上去就像有閱讀障礙癥:皺著眉,嘴唇似乎即將要念出看到的詞,像個老頭在側(cè)耳傾聽。他每動一下椅子就放屁,吱呀。他吃著甜甜圈,眼睛盯著報紙不放,一只手把甜甜圈撕成兩半,像蛇吞鳥那樣塞進嘴里,咀嚼,吞咽,用咖啡送下去,掃開報紙上的面包屑。讀完了,他一把將報紙扔到地上,似乎很厭惡,似乎他無法忍受再多看一眼。
或者另一張照片,這次在一家餐廳,他身穿銀行家的細條紋西裝,圓頂硬禮帽,戴墨鏡:明格斯男爵。拍完照他很快酣然入睡。上菜時他醒了,立刻開始把侍者支得團團轉(zhuǎn),用一口從大鳥那兒學來的口氣嘲諷的英語:
——我說,老伙計……
要么是:——嗨,嗨,你……服務員。兩者輪換。
發(fā)覺鄰桌的一對夫婦面帶不悅,他雙手并用地抓起牛排,開始狼吞虎咽,吃得嘖嘖有聲——嗯呀,啊呀,哈呀——像個動物在大嚼特嚼它剛殺死的老鼠肉。誰敢說一聲就把這地方砸個稀巴爛。
他被公爵的樂隊開了,因為他舉著消防斧滿舞臺地追胡安·蒂羅爾(Juan Tizol),把蒂羅爾的椅子劈成兩半,而當時公爵正準備演奏《搭乘A列火車》(Take the A Train)。后來,公爵微笑著問明格斯為什么不事先告訴他,這樣他就可以插進幾個和弦,在譜子里加點東西。公爵從不解雇任何人——所以他讓明格斯辭職。
沒人受得了明格斯,明格斯也受不了任何人,任何事。他下定決心,不讓任何東西擋他的道——任何東西——結(jié)果他的人生變成了一場障礙賽。如果他是一艘船,那么大海就擋了他的道。等他意識到自己的行為產(chǎn)生了反效果,命運已開始用其詭異的方式向他索賠。
對明格斯來說,不存在自相矛盾這種東西:任何事,只要是他做的或說的,就自動被賦予了一種完整性。此外,他的音樂著力要消除所有的差異:創(chuàng)作與即興,粗獷與精密,狂暴與溫柔,好斗與抒情。即使提前排練好,也必須有自發(fā)的激情;他想回到音樂的根源去探索。最具前瞻性的音樂是那種對傳統(tǒng)挖掘最深入的音樂:比如他的音樂。
年輕時他很驕傲自己對西方音樂理論的了解——直到羅伊·埃爾德里奇(Roy Eldridge)說他屁都不懂,因為他沒聽過科爾曼·霍金斯的獨奏,也不會唱。只需一個提醒,他就意識到自己其實一直都懂。他變得鄙視那些在書桌邊絞盡腦汁的鉛筆作曲家,并徹底放棄了在紙上譜曲。
——他不想讓任何東西被寫下來,因為那會讓一切過于固定。相反,他會在鋼琴上把各部分彈給我們聽,哼出旋律,解釋作品的框架以及它們要用的音階,這樣過幾遍——唱啊,哼啊,在放在手邊的不管什么上拍啊——然后就留給我們自己發(fā)揮了。
只不過我們必須發(fā)揮得如他所愿。
在臺上他會吼出各種指令,駁斥節(jié)奏樂器,曲子演到一半時高喊“等等,等等”,因為他不滿意,向觀眾解釋說杰克·拜厄德(Jaki Byard)他媽的不會彈琴,當場就把他炒了,然后重新開始,但過了半小時,他又讓鋼琴師歸隊。
他的貝司押送著每個人行進,仿佛一柄抵在囚犯背上的刺刀。除此之外,你還會聽到不絕于耳的命令,并始終感到一種肉體攻擊的威脅。誰也不知道結(jié)果會怎樣:薩爾·約翰遜(Sy Johnson)抬頭看見明格斯扔下貝司朝他走來,在他正上方張開大嘴口沫橫飛地說他這個狗娘養(yǎng)的白豬有多沒用,用拳頭猛擊鋼琴,就像把他打倒在地后正在揍他的臉。約翰遜的恐懼變成了憤怒,開始用力捶打鋼琴,似乎那是明格斯的臉。
——這白小子還真能彈,明格斯叫道,在鋼琴的轟鳴聲中咧嘴大笑。哈哈。
有時他一個晚上會炒掉半個樂隊。更常見的是,人們干脆直接走掉,因為他們無法忍受那潮水般的恐嚇和辱罵,就像那些從肥沃的火山土地搬走的人,被火山何時噴發(fā)的擔憂折磨得筋疲力盡。還有些人一直跟著他,知道他的創(chuàng)造與他的憤怒密不可分。為了做音樂,他必須達到一定程度的反復無常,因而勃然大怒與正常反應對他是一回事。在生活和音樂中,他總是稍快一拍,將要發(fā)生的事還沒發(fā)生他就做出了反應。但了解他和愛他同樣無法幫你抵御他的怒火。你可能已經(jīng)為他的音樂,他的利益奉獻了二十年,然后發(fā)生了一件什么事,他照樣對你下手。因為不喜歡吉米·耐普(Jimmy Knepper)獨奏的方式,他便走過去,對著他肚子來了一拳,然后離開舞臺。耐普依然跟著他,直到又被打了一次,打掉他好幾顆牙,毀了他的長號吹口。這次他不干了,把明格斯告上法庭。聽到自己被稱為爵士樂手,明格斯做手勢讓律師安靜——似乎他正在舞臺上,演奏得不合明格斯心意。
——別叫我爵士樂手。對我來說“爵士”這個詞意味著黑鬼,歧視,二等公民,整一個只配坐巴士后座的貨色。
證人席里,耐普搖著頭,已經(jīng)開始懷念。
他強行讓自己在每種樂器上都能被聽到。邁爾斯和柯川尋找聲音可以跟自己互補的樂手;明格斯則尋找可以在不同樂器上體現(xiàn)他自己風格的樂手。他總是對鼓手不滿,當眾把他的打擊樂手臭罵一頓之后,他遇見一個二十歲,才打了一年鼓,名叫丹尼·里奇蒙(Dannie Richmond)的小子。明格斯強迫他完全按自己的想法打,按自己的樣子塑造他。
——別玩那些破爛花腔,這是我的獨奏,伙計。
丹尼跟了他二十年,只有在明格斯那里他才能找到自己的音樂身份。明格斯越胖,丹尼就越瘦——似乎連他的新陳代謝也在自動跟明格斯保持平衡。
——跟他一起演出,有時你會非常害怕,但也有時你會玩得比跟任何其他人在一起都過癮,感覺不像樂隊,更像一群橫沖直撞的野獸,明格斯的怒吼變成了振奮人心的口號:
——說出來,說出來,說出來。他的聲音尖利得像抽在馬背上的鞭子。
——對,對,對。
當音樂激烈到一定程度,達到的壓迫感甚至比他內(nèi)心的還強,成為一種所向披靡的急切沖動,而每個人看上去就像正在等待殘酷死神的光臨——這時他便開始在音樂中呼叫和吶喊,驅(qū)趕它繼續(xù),好讓他感覺到臺風眼的寧靜,他嘶吼,嚎叫,像弗蘭肯斯坦對自己放出的怪物那般狂喜和驚駭,為這一切不受自己控制而高興。明格斯式幸?!獩]什么能勝過那種震撼,那種激流奔涌。全速行進的樂隊就像幾只飛馳的獵豹正在被一頭大象追擊,而大象似乎總是差一點就要把它們踩在腳下。
他在自己的音樂里塞滿了生活,塞滿了城市噪音,以至于在三十年后的將來,當你聽著《洞穴猿人》(Pithecanthropus Erectus)或《布魯斯豬叫》(Hog-Calling Blues)或其它隨便哪首排山倒海的狂野之作,會分不清那些哀嚎和尖叫到底是唱片上的薩克斯,還是經(jīng)過窗外的巡邏車紅白閃爍的警笛在嘶鳴。僅僅靠聆聽那些音樂,你便可參與其中,加入創(chuàng)作。
——他罵我們,恐嚇我們,我們這些樂隊成員,但跟他對觀眾發(fā)表長篇大論的架勢比,那根本不算什么。他會把演出時在下面說話的人痛罵一頓,然后再接著說上半小時,口若懸河,痛斥每個在座的觀眾,單詞以一百英里的時速用拖腔噴出來,在所有角落回蕩、轟鳴。人們頭幾個字還沒聽清,他一句話已經(jīng)快說完了,而等他們明白了他說的意思,他已經(jīng)轉(zhuǎn)而去攻擊別的東西:俱樂部老板,演出經(jīng)紀人,唱片公司,評論家。隨便什么,他痛恨一切。
他的音樂接近于種植園奴隸的哭喊,他的說話傾向于思想的原始混亂。被說出的意識流。他的思想恰恰與專注相反:后者意味著靜止,沉默,長時間的投入吸收;而他更喜歡飛快移動,大面積地覆蓋。思想對他來說就是建立一連串的相似性:就像,正如……
有人來看演出部分是為了聽他的音樂,部分是希望他能給他們來一通激憤的長篇大論。大部分人都會呆坐在那兒聽,任何人敢頂嘴就可能被牙齒打飛。一個醉漢不斷要求點一首明格斯不想彈的歌。最后他把貝司扔到那個醉漢臉上。
——你彈。
當他遇見羅蘭·柯克(Roland Kirk),就像找到一個出生后就失散的親兄弟??驴巳缤徊亢谌艘魳返陌倏迫珪核乃兄R不是儲存在腦海里,而是儲存在身體里,不是作為學問,而是作為感覺。他無所不知,但卻摒棄了思想,把感覺提升為一種富有生氣的智慧。他讓夢引導自己:在夢中他第一次看見自己同時吹三只薩克斯;是夢告訴他稱自己為羅剎(Rahsaan)。
柯克跟明格斯很像:他所演奏的一切都包含著某種呼號、哭喊,那是黑人音樂跳動的心臟,那哭喊里有悲傷,有希望,有反抗,有痛苦。除此之外還有問候,那種對朋友和兄弟的高呼,讓他們知道你在前進。無論爵士樂怎么變,那種哭喊都必定會在。剝?nèi)ネ庠诘哪J?,爵士樂后面是搖擺樂,搖擺樂后面是布魯斯,布魯斯后面是吶喊,是黑奴在田間的勞動號子。
柯克來找他時,明格斯就開車帶這位盲人到處轉(zhuǎn),他急打方向盤,顛過地面的坑洞,猛按喇叭,在路邊水洼濺起魚鰭狀的水花,一切都是為了讓柯克能感覺到他看不見的旅程,開車時車窗搖下,這樣他就能聽見濕地面的嗖嗖聲,雨刷器偶爾的吱呀聲,潮水般的汽車喇叭聲。而在所有這些聲音之上(甚至當他企圖直接掉頭,讓車整整三分鐘呈直角插入密集車流的時候),明格斯始終在滔滔不絕地提出各種問題、觀點、主張,只有在對其他司機和騎自行車的人破口大罵時才暫停。
——你是在開車還是操他媽蛋?
每過一會兒柯克就會熱烈地點頭,伸手去碰明格斯的胳膊,拍拍他的肩膀表示贊同,開懷大笑。早晨他們面對面坐在一家小餐館,柯克被他消滅食物的能力驚呆了:在開車途中他們已經(jīng)去過另外兩家餐廳,每次他都要干掉數(shù)量龐大的食物和酒。他一到這家小餐館就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堆藍莓松餅和冰淇淋,現(xiàn)在正猛攻雞蛋、雙份培根、臘腸、以及土豆餅,他把叉子戳進土豆,似乎它們還在地下,必須連根拔起。
——你挖過土豆嗎,伙計?
——沒挖過,明格斯說,他嘴里塞滿了食物,以至于每個字都必須挖個洞鉆出來。
——但你喜歡吃,對嗎?
——對,我喜歡土豆。
——還有雞蛋。
——對,雞蛋也很棒……嗨,嗨,服務員,再來點咖啡。你還要咖啡嗎,伙計?
——好,我再加點。
當侍者把咖啡潑進他們的馬克杯,明格斯盯著柯克的黑墨鏡,感到不可思議——通過嗓音,通過動作發(fā)出的重量和聲響,對方竟能那么確切地感受到自己的靈魂。
——雙面煎蛋,柯克最后說。
——對。
——不錯,不錯。你知道月亮很快要撞上地球了嗎?
——你哪兒聽說的?
——記不清了。也許根本不是聽說的。
——拉倒,伙計。明格斯透過滿嘴松軟的吐司笑道。
——雞蛋看上去像什么,明格斯?
——雞蛋?
——對,告訴我雞蛋看上去像什么。
——你幾歲失明的?
——兩歲。
——你見過太陽嗎?
——見過,應該見過。我記得太陽。
——雞蛋看上去就像它,就像太陽。黃色,明亮,四周是云。
——像太陽,呃?哈。形容得不錯,伙計。人們閉上眼睛,他們能聽見太陽,如果你閉的時間夠久。有時我想在薩克斯上吹出太陽的聲音,也想吹出月亮的聲音。不過,我跟月亮關(guān)系的密切程度從來都比不上跟太陽的,或者跟云的。
幾乎在柯克意識到一切是什么之前,色彩便已開始漸漸黯淡。有些晚上他會夢見自己看見樹的枝椏在朦朧的藍色天空下伸展,或者一條狗穿過空地奔入一片有屋舍和田野的風景。他從未見過這些東西——或者至少他不記得自己見過。他從未夢見過大海,但他能想象出它的樣子。他聽見過大海,也聞過,由此他形成了一幅畫面:大量的水,充滿了這顆星球上那些巨大無比的陷坑和溝谷。當一股強力將海水向岸邊推去又拉走,他能感覺到那種聲響。那跟他小時候聽過的福音音樂有某種相似之處,浩瀚的拉弦和震蕩聲漫過教堂里所有的教眾。
天氣也有自己的聲音。下雪時,所有聲音都被裹住了,地面在你腳下嘎吱呻吟;晴朗的日子一切響聲都明亮而蔚藍;在秋天的夜晚,他聽到的一切都籠罩著一層霧暈。在城市,有汽車駛過路面的隆隆聲,持續(xù)不斷的喇叭聲,吼叫聲,呼喊聲,排風口蒸汽的嘶嘶聲。沉默則是用來覆蓋其它聲響所需的最低限度的聲音。
從柯克眼睛所在的地方,明格斯看見自己那張吃東西的臉。他希望音樂能像太陽對于盲人——或像你饑餓時的大快朵頤——那樣即時和本能,那樣必不可少。還有另一樣東西——一樣柯克讓他感到有十足把握的東西。必須還有另一種聲音,那聲音肯定也能在種植園聽到,事實上無論在哪兒,無論條件多么惡劣,那聲音收工時你都能聽到:男人們在一起大笑。
他把柯克送回家,然后回到自己的公寓,在那兒迎接他的是一幅混亂場景:窗戶大開,一大疊紙被吹得滿屋都是。不管住什么地方,他都會像堆積體重那樣堆積東西。他如果走進一家商店,看見喜歡的東西,不管那是什么,都會買上整整一架子。最后,當他發(fā)覺自己被包圍在一大堆無用破爛、潦草便條和廢棄項目中的時候,他便會把什么都塞起來,抱起一大捆紙扔進書桌抽屜,就像他在給火爐加燃料,或者把東西全推到房間最遠的角落,仿佛那是城市邊緣的垃圾場。
他的腦袋是個抽屜,里面塞滿了殘余的意圖和不斷到來的靈感碎片。他的長作品充滿了以前作品的殘片,他越來越傾向于寫一部單一的作品,它將涵括他以前寫過的所有東西。然后還有他那部性狂想曲般的自傳,較之一本書,它更像一只巨大無比的抽屜,他在里面塞了數(shù)百頁筆記,要等來日再分類、編輯、整理,一個文字的肥料堆。每過幾周他就要扔進更多章節(jié),任由其發(fā)酵收縮成可處理的篇幅。聽他說話就像讀一本印在溶化黃油上的書,句號滑進一句話中間,詞語之間相互纏繞。那就是為什么他的書會變得一團糟:他無法讓他的語句固定在紙上。
他相信你可以在音樂里說出一切,但他還有更多想說。他在臺上向觀眾咆哮,飛快地背誦信件——給爵士樂雜志的,給美國勞工部的,給馬爾科姆·X(注:Malcolm X,1925-1965,美國著名黑人運動領(lǐng)袖。)的,給FBI的,給夏爾·戴高樂(注:Charles de Gaulle,1890-1970,法國將軍、政治家,曾在二戰(zhàn)期間領(lǐng)導自由法國運動,戰(zhàn)后當選法國總統(tǒng)。)的——并對評論家發(fā)出威脅:“我的布魯斯除了我沒人能唱,正如我要是想給你嘴上來一拳也沒人能為你求饒。所以這輩子都別靠近我?!痹陔娨暽纤髤⒆h院委員會調(diào)查為何有那么多黑人音樂家最后變成了窮鬼。他宣稱有黑幫想害他,又警告別人他的黑幫朋友會干掉他們。他口無遮擋想說就說,因為在他看來自己沒有任何東西需要隱瞞。人們問他——輕聲地——他以為自己是誰?那很好回答:他以為他是查爾斯·明格斯。獨一無二的查爾斯·明格斯。
為了讓自己擺脫那個叫美國的控股公司的操控,他戰(zhàn)斗在每一條可能的戰(zhàn)線。他想擁有他演出的全部收入,那是他的演出。他創(chuàng)立了自己的唱片公司,并組織了一場音樂節(jié)跟官方的新港音樂節(jié)對著干——拿著擴音器開車滿城轉(zhuǎn),讓大家去他的音樂節(jié),就像在說投明格斯一票投明格斯一票。他想擁有自己的俱樂部;一家他可以放舞曲的舞廳;一所教音樂、藝術(shù)和體操的學校。永不滿足。確信自己一直以來都在被人坑,他決定讓他的唱片只能通過郵購——結(jié)果差點被告上法庭,因為別人被他坑了:顧客們寄去了支票,卻始終等不來唱片——由此更增加了“明格斯公司”的混亂。他不是做企業(yè)家的料:他是那種人,接電話的時候會打翻桌角的咖啡杯,咖啡杯會掉進打開的抽屜,從而確保不僅會把恰好在抽屜里的文件毀掉,而且電話另一頭聽到的第一句話不是有人用愉快的語調(diào)說“你好,有什么能幫你?”,而是明格斯大叫著說“媽的!”打電話時他總難以克制地想吃東西,因此他總在通過滿嘴咀嚼的食物談事情,一只手不斷伸進一袋炸薯條,把已經(jīng)鼓鼓囊囊的嘴塞得更滿,話筒里充滿了飛灑的碎屑和對話,就像信號不好的收音機,經(jīng)常迷失在靜電干擾突發(fā)的咔哧咔哧里。盡管如此,他說話的要點卻十分清晰;明格斯跟人談話通常都會發(fā)展成怒吼,“你這該死的操蛋白豬,你最好當心點,我現(xiàn)在就過來踢死你,”然后把話筒甩回底座。過了幾秒又拿起來,聽到是一陣垂死的抱怨,而非他想要的呼嚕呼嚕的信號音,便把整部電話機猛地砸到墻上,這才發(fā)出暫時滿意的哼哼。
他毀壞東西的速度跟堆積東西一樣快。全紐約到處都是被他砸壞東西的殘骸,它們因被毀了一半而增值。有天晚上在先鋒俱樂部他要求馬克斯·戈登(Max Gordon)當場付錢。周圍誰也沒錢,所以明格斯只好用刀威脅他,把酒瓶一個個砸得稀巴爛——就像個禁酒期的警察面對隱藏的私酒。他四下張望,看還有什么別的好砸,然后一拳打穿了一盞燈具。他們稱其為明格斯燈,并讓它保持原狀,留著給游客參觀。邁達斯(注:Midas,希臘神話中的弗里吉亞國王,擁有點石成金的能力。)是點物成金,他是毀物成金:他毀掉的一切都成了傳奇。
在德國他繼續(xù)亂來:砸門,砸麥克風,砸錄音設備,砸賓館里的攝像機,音樂廳里的攝像機也砸——無論在哪兒演出,他所宣稱的對納粹盛情款待的抗議都在等著樂隊。明格斯和樂隊其他成員回家了,但艾瑞克·杜菲(Eric Dolphy)留下來開他自己的演奏會。當他在柏林去世,身邊那些人甚至不知道他是誰,音樂史中所有對明格斯的殘酷和不公似乎都匯集到親切、溫柔的艾瑞克身上。爵士樂是一種詛咒,一種威脅,籠罩著每一個演奏它的人。他寫過一首《別了,艾瑞克》(So Long,Eric)作為道別,而今它成了一曲挽歌。
他需要艾瑞克。他的演奏是如此狂野,如此超乎意料,以至于明格斯發(fā)覺它能讓自己平靜下來。明格斯可以像別人一樣狂野自由地演奏,但就他所知,那些制造出哐哐當當?shù)那靶l(wèi)音樂的家伙甚至都懶得去學他們的樂器。他曾短暫地跟提摩西·萊瑞(Timothy Leary)的某個酸腦自發(fā)創(chuàng)造項目搞在一起,他對萊瑞說的話適用于所有那些搞新玩意、新音樂的噪音狂。
——伙計,你不可能在一無所有上即興,他說,對周圍的混亂不堪搖搖頭。你總得在什么東西上即興。
充其量,自由爵士不過是一種轉(zhuǎn)移,從長遠看甚至會有好處:過了一陣子,當人們看到這是條死路,于是他們也許會意識到,唯一正確的前進方向就是讓音樂更激烈地搖擺。二十年后,一旦他們花樣玩盡了,像謝普(Shepp)之類的人就會又回到布魯斯上,。
人們覺得杜菲前衛(wèi)、實驗,但明格斯卻聽見他在吶喊,似乎在竭力呼喚那些死去的奴隸。明格斯一直堅信,那就是布魯斯的靈魂:那是為死者而奏的音樂,召喚他們歸來,給他們指明復活的道路。而如今他意識到,布魯斯中有部分跟那正好相反:那是一種讓自己成為死者的欲望,一種幫助生者找到死者的方式?,F(xiàn)在他的呼號是一種對艾瑞克的召喚,向他問路,問他身在何方。他的獨奏變得更加深沉,搖擺得像掘墓者的鐵鍬,重重挖入潮濕的地下。
一次他和大鳥曾在演出的間歇討論過轉(zhuǎn)世。
——你說到點子上了,明格斯。我們到臺上談,大鳥說,拿起他的薩克斯走向舞臺。他跟艾瑞克做過同樣的事:在臺上相互交談,中音薩克斯與貝司之間相互辯解、描述、反駁。如今他再度呼喚艾瑞克,但已沒有回音。他知道艾瑞克能聽到自己,但無法回應。那需要時間。那就像兒子要漸漸才能長得像父親;要一直等到父親去世,他的精髓才會在兒子的每一個姿態(tài)里重現(xiàn)。所以要過一段時間,傳統(tǒng)才能吸收杜菲的精髓與姿態(tài),那么,當有人以某種方式演奏低音單簧管或中音薩克斯,那些樂器仿佛就成了一種媒介,通過它,死者可以歌唱,通過它,艾瑞克可以說話。你到處都能聽到大鳥、霍克,以及萊斯特·揚——你永遠不可能那樣無處不在地聽到艾瑞克,但總會有人在某些地方呼喚他,而如果那呼喚足夠強烈,他就會回答,就會讓大家聽見。
艾瑞克艾瑞克艾瑞克。
而當明格斯死去的時候,你無須用力呼喚就能聽見他,你只要拿起貝司,他就會出現(xiàn)在房間:在戴利(Dyani)、霍普金斯(Hopkins)和海登(Haden)那里你都能聽見他,同樣,你也能聽見佩蒂福德(Pettiford)和布蘭頓(Blanton)在通過他說話。
所以他給兒子取名為艾瑞克·杜菲·明格斯,不是紀念,是期待。
在五點俱樂部,他身穿一件肘部有洞的舊毛衣和一條破褲子,看上去像個邋遢的窮農(nóng)夫——故意想讓那些穿晚禮服來聽他音樂的白人難堪。他正在彈《冥想》,正在試圖召喚艾瑞克,想跟他交談,但卻只聽見坐在舞臺旁邊一個女人的說話聲,像冰塊在酒杯里那樣叮叮當當,她說得那么起勁,顯然已經(jīng)忘了自己在哪兒,更別說誰在臺上,或他在彈什么。在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的前一秒,他已經(jīng)大發(fā)雷霆,一貫如此。等發(fā)覺自己在向她怒吼的時候,他已經(jīng)踢翻了她的桌子。等桌子倒地的時候,他已經(jīng)氣沖沖離開了舞臺。當酒杯的粉碎聲沉寂下來,他聽見她也在向他吼叫。酒吧里的一個醉漢也加入進來,他的聲音就像會說話的禿鷲發(fā)出的。
——查理,這可不好,這非常不好。
一時間他很想把那家伙的頭按到吧臺上,把它砸成一袋糖,但無論何時,只要那樣的想法一出現(xiàn),只要預感到會發(fā)生什么,那就意味著什么都不會發(fā)生——或者會突然發(fā)生別的事,突然到連他自己都毫無察覺。他一把抓住貝司的頸部,怒視著面前的觀眾,向他們懇求。他轉(zhuǎn)向某個人,那個人后來說,當他那樣瞪著自己的時候,他看見明格斯的整個一生都從這個貝司手眼中飛掠而過。那一刻,他完全明白了做明格斯是怎樣的感受:所有沉重的一切,他如何無法忽視或隱藏任何事情,他如何對自己的情感缺乏絲毫控制。
他把貝司砸到墻上:尖銳的碎裂聲,琴弦發(fā)出洪亮的共鳴,他手里只剩下了貝司頸部,靠四根琴弦跟主體連在一起,就像個拉線的木偶烏龜——當他直接在上面踏過去,它在他的重量下裂開,變成碎片,分崩離析,像一片涂過漆的木質(zhì)海洋。他讓貝司頸部從自己手中滑落,所有人都鴉雀無聲,只有那個醉漢在喊:
——哦,重,查理,真重。
他再次看看那個家伙,已經(jīng)沒有任何想打他的念頭。他的憤怒已經(jīng)變得蒼白、透明、絕望,如同滴落水槽的水。他出門走上街道,身后拖著俱樂部的寂靜。
在貝爾維醫(yī)院,他首先注意到的是氣味:一切都散發(fā)著浴室的潔凈。然后是瓷磚和墻壁的白光。然后是聲音,手推車輪子穿過瘋?cè)嗽洪L廊的吱吱聲,再然后,到了夜里,尖叫聲。整夜都有人尖叫;甚至睡著時明格斯也能聽到尖叫聲刺穿他的夢境,貝爾維的一道地獄風景。早晨,又是忙碌的醫(yī)院式寂靜,沒有人提及夜晚的尖叫,雖然它等在每一天的盡頭。服了鎮(zhèn)靜劑,他的憤怒被藥物沖淡了,平靜像塊毯子覆蓋著他,他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那些電燈仿佛掛在白色天空的行星。
他壓迫貝司,但無法征服貝司。有時他胳膊摟著它像個老友。但現(xiàn)在它開始顯得巨大,他拖著它像拖著袋石頭,幾乎讓他受不了,幾乎把他壓垮。如果他不經(jīng)常練習,一碰琴弦就會割破他的手指。除此之外,他手指的僵硬現(xiàn)在久久不肯消失,有些天它們感覺不只是僵硬而是麻木。他的腳趾也是。一連幾天,雙手動一下都變得困難,他感到麻木正沿著胳膊一點點爬上肩膀,但它爬得如此之慢,他簡直可以讓自己相信它根本沒動。
在中央公園,一輪有培根紋路的落日映紅了冰凍的大地。他看著冰層擠向池塘溫暖的中心,知道自己正在漸漸癱瘓。就像弗拉明戈舞——多年前在蒂華納他就意識到了這點——爵士樂是一種離心運動,它就像一陣不斷逃離身體的脈搏,從心臟向外游移,一邊離去,一邊警覺地腳打拍子,手打響指,如風中的落葉。而癱瘓恰恰是對爵士樂那種運動的否定和反擊:它從身體末端開始,從手指和腳趾開始,然后一路向內(nèi),直達心臟,抹掉自己行進的所有痕跡。
在貝司上找音符變得越來越困難——他知道它們在哪兒,但無法讓手指抓緊。他越來越多地求助于鋼琴,但很快他的手指對琴鍵也感覺太生硬。因為無法演奏,所以作曲變得更難。他不像邁爾斯,可以在腦中聽見音樂,然后只需簡單地將其轉(zhuǎn)化到樂器上。明格斯只有在演奏時才能聽見。作曲對他來說就是私下里沒有聽眾的演出,要作曲他就必須演奏,而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無法演奏。明格斯的音樂就是明格斯,音樂的旋律就是他自身的旋律,所以當他開始失去行動自由,他的音樂也開始失去動力,變得龐大而靜止——變成一個名詞。
他拿起電話,慢慢地,就像人們舉杠鈴鍛煉自己的二頭肌。是柯克,羅剎,一年多來這是明格斯第一次聽到他聲音。就在上次他們見面之后,柯克得了一次中風,導致半身不遂。醫(yī)生說他再也不能演出了。最初他連路都走不了,當他學會了走路,就開始爬樓梯,等他那也行了,就開始再次拿起薩克斯。他花了六個月才恢復,但現(xiàn)在他又能吹了,他對明格斯說。雖然還是半身不遂。
——你半身不遂怎么吹,伙計?
——還有一只胳膊,對不對?哈哈。
——你用一只胳膊吹薩克斯?
——兩只胳膊吹三個薩克斯,所以一只胳膊吹一個并不難……嗨,你在嗎,明格斯?
——對,我在,伙計,他說,淚水刺痛了他的眼睛。
——下周我在城里演出,過來看。
——我會去的,伙計。
他坐在酒吧,看著柯克被扶上舞臺,像往常一樣盛裝打扮:鈴鐺,帽子,奇裝異服。他說話,咧嘴大笑,根據(jù)每個人的聲音認出他們。一切弄妥,他便開始吹啊,吹啊,吹啊——一只胳膊松鼠似地沿著薩克斯風按鍵上上下下,另一只則無力地垂在一邊,像什么不相干的東西在那兒晃蕩,他吹得抑揚頓挫,氣勢如虹,似乎在竭力不讓死神靠近。失明,半身不遂,幾乎都沒力氣站直,幾乎都沒力氣阻止能量從他身上流瀉一空,流下舞臺,溢滿整個房間。獨奏的尾聲他癱倒在椅子上,呼吸重得像個在回合中間休息的拳擊手,大腦因猛烈吹奏而一片暈眩,他活動著演奏那只手的手指,直到有力氣繼續(xù)。一個從死神手里活過來的瞎子。看著他,明格斯感覺自己麻木的雙手被里面結(jié)冰的鮮血刺痛。
當他的手指不聽使喚到無法再彈鋼琴,他便對著錄音機唱歌。過去,他做的唱片要在錄音室架子上放好幾年才發(fā)行。而現(xiàn)在唱片公司對他提出的一切都求之若渴,只要一個初步的想法就行。四處都散落著各種各樣的作品碎片,而在將來的某個時候,就像一位著名作家死后留下一部沒寫完的小說,有人會利用這些碎片從中構(gòu)建出整部作品。很久以來沒人想要他的自傳,但在今后幾年,他們將窮追不舍,想找到當年他們讓他扔掉的丟失書稿。甚至他講話的錄音,胡言亂語的長篇大論,甚至這些也都被重新制作成唱片發(fā)行。在酒吧和俱樂部,人們會吹噓明格斯是如何痛罵他們,如何把他們?nèi)酉潞脦准壟_階,如何把他們家砸得稀巴爛——說得無比肯定。
對于在一次民意調(diào)查中獲得最佳貝司手稱號,他的反應是奇怪為什么他沒有在年輕時得到這一榮譽,在他還虎虎生風,腳底仿佛裝了飛輪的時候。如果自己做個錄音室音樂家,安安穩(wěn)穩(wěn)地積累財富,他會怎么花那些錢呢?他說他想要幢帶輪子的房子。他一直健步如飛,腳底像裝了輪子,他想給他的房子也裝上輪子,他想要幢帶輪子的房子,但現(xiàn)在他卻坐上了帶輪子的椅子。
甚至說話也變得困難。舌頭躺在嘴里,像根老頭的雞巴。要讓話語成形,仿佛要穿過滿嘴的羊毛。他的身體正在變成一座地牢,一座四壁不斷收縮的監(jiān)獄,只有他的狂暴才能將它們推開。有人說明格斯的狂暴害了他,但他的狂暴也救了他。
然后是白宮,一場全明星演出和派對——為爵士樂對美國和世界文化做出的偉大貢獻而舉行的官方表彰。一場愚蠢而又偉大的盛會。并非所有人都在——大鳥不在艾瑞克不在巴德不在——但所有活著的都在。他坐在輪椅上,手腳無法動彈,被困在自己體內(nèi)。當他們號召大家為在世的最偉大的爵士樂作曲家熱烈鼓掌,所有人都站起來,向他致以長時間的起立鼓掌,他失聲痛哭,淚流滿面,身體因激烈起伏的抽噎而劇烈抖動——總統(tǒng)趕緊跑過去安慰。
他去墨西哥旅行,希望陽光能融化他,能解除鎖住他血液的積冰。他坐在陽光下,被沙漠靜止的灼熱所環(huán)繞,一頂巨大寬邊帽的帽檐遮住他的臉。他的身體變得紋絲不動,他幾乎都感覺不到自己在呼吸。目光所及,沒有任何東西在動。太陽是一只不動的銅鈸。一連三天,它掛在不變的天空,同樣的位置,沒有風,沒有一粒沙顫動。
他非常虛弱,他看見一只鳥在高空盤旋,翅膀在空中一動不動。它的影子印在他膝上。用盡所有力氣,他才終于讓自己伸出手指,去輕輕撫摸它,去輕輕撫摸它的羽毛。
天還沒亮,但黑夜已經(jīng)讓位給黎明前的灰暗,房子里亮起燈火,地平線上的樹木等待著,如同瘦弱的牲畜。
公爵伸手打開收音機,調(diào)到一個回顧早期爵士樂的節(jié)目。他們在放國王奧利弗的唱片,繼而又提起那個熟悉的故事:當新奧爾良的妓院倒閉后,音樂家們沿密西西比河而上,于是爵士樂傳遍美國。公爵幾乎沒在聽,他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個想法。他關(guān)掉收音機,陷入沉思,用鉛筆輕輕敲打著儀表盤。對,也許那就是他要做的:從某個人開始,當多年之后,當他開車穿越美國時打開收音機,聽著來自過去的音樂片段,不是阿姆斯特朗(Armstrong)那類音樂,而是一些現(xiàn)代家伙,一些最近很活躍或至今依然活躍的家伙,但在這個人聽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死了——他沒有經(jīng)歷過他們的時代,他只是通過唱片了解他們的音樂。一個在未來回望過去的人:讓音樂聽上去有三四十年后的感覺。以那種方式,他將嘗試著把這個人聽到的和他聽時所想到的融為一體……
——聽著,哈利,我覺得我找到點子了。
——什么點子,公爵?
——一條思路,他說,開始在儀表盤邊上找紙。
太陽從地平線探出頭,透過樹木的黑睫毛斜睨著。當天空變成金藍色,汽車不知不覺加快了速度,仿佛它跟新一天的約會已經(jīng)遲到。
切特·貝克 Chet Baker
他坐在床邊,溫柔地吹奏,身體弓伏在小號上,像個科學家在凝視顯微鏡。他上身赤裸,只穿了條短褲,一只腳緩慢地打著拍子——慢得如同老房子里的鐘,小號的圓口幾乎要碰到地面。她把臉緊靠在他脖子上,手臂纏繞著他的肩膀,一只手沿著他脊椎和緩的曲線往下移動,似乎他吹出的音符是由她手指在他皮膚上劃出的圖案而定,似乎他和小號是一整件樂器,正在被她演奏。她的手指又開始一節(jié)節(jié)爬上他的脊椎,直到抵達他脖子后面尖尖的發(fā)角。
當她第一次聽他的唱片,覺得他的小號是那么纖弱柔美,幾乎顯得女氣,而他的獨奏又是那么內(nèi)斂:她還沒注意到它開始,它就已經(jīng)結(jié)束。直到他們成為愛人,她才聽出是什么讓他的音樂如此特別。最初,他們做愛之后,在她昏昏欲睡時,當他像這樣吹起小號,她以為他是在為她而吹,然后她意識到,他不為任何人而吹,除了他自己。那也是像現(xiàn)在這樣的時刻,她躺著,聆聽著,兩腿分開,感覺他的精液涼涼地滑出體外,突然毫無緣由地,她明白了他音樂中溫柔的來源:他只能如此溫柔地吹奏,因為他一生中從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溫柔。他吹出的一切都是猜測。此刻,躺在這兒,看著皺巴巴床單上形成的山谷和沙丘,身上有輕微的汗?jié)瘢蝗灰庾R到,以為他只為自己吹奏的想法是多么荒謬:他甚至也不是為自己而吹——他只是吹。跟他的朋友亞特正好相反,亞特把自己的一切放進他演奏的每個音符,而切特不把自己的任何東西放進他的音樂,因此,他的演奏才會有那種凄婉。他吹出的音樂感覺仿佛被他拋棄了。那些老情歌和經(jīng)典曲目,會得到他綿綿不斷的愛撫,但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最終都散入虛空。
那是他一貫的演奏方式,永遠如此。他每吹出一個音符,便跟它揮手道別。有時甚至手都不揮。那些老歌,已經(jīng)習慣了被演奏它們的人所寵愛,所需要;音樂家們擁抱著它們,讓它們感覺煥然一新。而切特只會讓一首歌感到失落。被他吹奏的歌需要安慰:不是因為他的演奏充滿感情,而是那首歌自己,感情受傷了。你感覺每個音符都想跟他多呆一會兒,都在向他苦苦哀求。而那首歌自己,則向所有在聽的人哭喊著: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聽到那樣的演奏,你所感悟到的,不僅是那些歌里的美,還有那些歌里的智慧。把它們?nèi)诺揭黄穑蜁褚槐緯?,一部愛的夢幻指南:《每一次道別》(Every Time We Say Goodbye),《我不敢相信你愛我》(I Can’t Believe You’re in Love with Me),《今夜的你》(The Way You Look Tonight),《難忘懷》(You Go to My Head),《我太容易愛上》(I Fall in Love Too Easily),《再也沒有另一個你》(There Will Never Be Another You)。全都有了,世上所有的小說加起來也不會告訴你更多——關(guān)于男人和女人,關(guān)于他們那些如星光般閃耀的瞬間。
其他音樂家在老歌里搜尋可以讓他們加工和改編的樂句或旋律,要不他們就拿起圓號把自己吹進歌里。而對于切特,歌曲本身已經(jīng)完成了所有工作;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呈現(xiàn)出每首老歌里本來就有的那種溫柔,那種受傷的溫柔。
那就是為什么他從不吹布魯斯。即使他吹布魯斯那也不是真正的布魯斯,因為他不需要布魯斯所暗示的友情,以及宗教。布魯斯是他永遠無法遵守的諾言。
他把小號放到床上,走向浴室。聽到門咔嗒一聲關(guān)上,她驚訝地發(fā)覺,就連這小小的離開也帶著某種傷感。每當一扇門在他身后關(guān)上,感覺都像即將永別的前兆,正如一首歌中他吹出的每個音符,都是最后一個音符的前兆——似乎即興是一種形式的預言,似乎他在給未來演奏挽歌。
他是個仿佛隨時要離開的男人。你們約好見面,他會遲到三四個小時,或者干脆不來,或者他會一連失蹤好幾天,好幾個禮拜,沒有電話,沒有解釋。而令人吃驚的是,愛上那樣的男人簡直毫不費力,簡直會上癮,你會感到一種類似陪伴的遺棄感——他帶給你的,是每個人身上都有的那種孤獨,是半空地鐵里,你在陌生人哀求的面孔上瞥見的那種孤獨。即使當他們剛做完愛,當他滑出她的身體,即使在那時,高潮才過去幾分鐘,她就覺得已經(jīng)失去了他。跟有的男人做愛,你的身體會被刻入愛的印記,仿佛一個在你子宮里成長的孩子。他們一年不在,你的身體仍然感覺充滿了他們,充滿了他們的愛。而切特讓你感覺被掏空了,充滿的是對他的渴望,充滿的是希望有下一次,下一次……當你意識到他永遠不會給你想要的東西,他就成為你唯一想要的東西。她感覺淚水刺痛了眼睛,她回想起切特一個朋友對她說過的話,說他吹奏音樂的方式讓你想到一個女人即將哭泣的那一瞬間,當她的面龐變得無比美麗,像玻璃杯中的水一樣美麗,你會愿意做任何事情來彌補自己對她造成的傷害。她的面龐如此平靜,如此完美,你知道它不會持久,但那一刻,比其它任何時刻都具有永恒感:她的眼神里包含了有史以來世間男女彼此傾訴過的一切。然后你對她說“別哭,別哭”,明知這樣說,比世上任何其它事情,都更會讓她哭……
在浴室,他把銀色的水花潑到臉上,透過手掌間跌落的水銀,抬頭看著鏡子?;匾曀哪菑埬槪坪醣荒撤N內(nèi)在的重力控制了,把一切都往里拉。萎縮的雙肩,胳膊上標記著瘀傷和裂痕。他放下手,看著鏡中人做出同樣的動作,那雙手就像從細手腕長出的鹿角。他微笑,鏡中人也對他邪笑,恐怖的笑容,沒有牙齒,只有堅硬的牙齦。
對鏡中突現(xiàn)的鬼影,他并不害怕。就他所知,距他第一次看見對方已經(jīng)過了三十年。時間就是那樣對他的。在小號上可以把一個音吹到長得像永恒。當它在延續(xù),便似乎永不會結(jié)束。
這以前也發(fā)生過一次,就在突然間,那是幾年前一個十一月的下午,他正步行前往一間排練室。弓身頂住一陣滿是沙塵的大風,他在街對面一座辦公大樓的玻璃幕墻上突然瞥見自己穿皮夾克的身影。他喜歡發(fā)生這樣的事,在一長條貝葉掛毯(注:Bayeux,創(chuàng)作于11世紀的彩繪掛毯,長70米,寬半米,現(xiàn)存62米,用拉丁文和精美逼真的刺繡再現(xiàn)了日耳曼人征服英格蘭的黑斯廷斯戰(zhàn)役。)似的畫面中突然看見自己是另一個人。接著他的影像被辦公樓的入口暫時打斷了,再看的時候,他震驚地發(fā)現(xiàn),里面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個穿皮衣的老人在盯著他。走近一點,他看清了那個男人更多的細節(jié),他拖著腳向自己走來,凝視的目光像一種威脅:臉上布滿樹皮般的皺紋,胡子拉碴,稀疏的長發(fā)緊貼頭皮,呆滯的雙眼在半米之外窺視。他移到人行道邊上,那個老人也一樣,他耐心地望著車流,緊閉住嘴,就像他以前在歐洲看到的老女人那樣,那讓她們看上去對折磨和疼痛完全安之若素:雙唇鎖住了痛苦,從不讓它哭喊,因為否則她們就得承認自己有多么受傷,而那是無法容忍的。心里已經(jīng)清楚會發(fā)生什么,他對老人揮揮手,看著對方與他同時做出那個動作。對于這件事的重要性,他理解得如此透徹,幾乎無需再想,他轉(zhuǎn)身走進銳利的風中,繼續(xù)前行。
常常,毫無緣由地,他會一時沖動甩掉自己的女人。通常他又會回到她們身邊,正如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某些歌。他離開過那么多女人,有時他甚至懷疑那正是他吸引她們的原因:知道他會離開她們。極端的自私,不值得信賴,不可靠——并容易受傷——那是世界上最迷人的混合體。有次他把這告訴一個女人,她說那是世界上最廉價的智慧,從任何一個拉皮條那里都能學到。
也是這同一個女人,說她會讀塔羅牌和看手相,提出要給他算命。他那年二十八,心想什么鬼玩意兒。坐在她對面,看著禮品店買來的水晶球和鋪在他面前被燭光照亮的紙牌,他被紙牌上圖案的色彩與美麗深深陶醉:一個圖像的世界,比他用歌唱與吹奏所營造的更簡潔,更包羅萬象。
——人生所有的排列組合都包含在這些圖像里,她嚴肅地說。
他看著她的手在臺面上擺弄,指向一張牌,然后又指向另一張,聽著接下來二十年他將經(jīng)歷的種種災難。他聽她講完,看見她在等待自己的反應,便點了一支煙,吐出一條細長的煙霧,然后,把一只手放到她膝上,說:
——所以,急什么?
他身邊總有女人——也總有閃光燈。唱片業(yè)希望在一片黑色的天空里推出一個白色明星,而切特讓他們夢想成真。他眼中有那種冷冷的距離感,令人想起牛仔,但他也有那種小女孩嬌羞的姿態(tài):轉(zhuǎn)過肩膀窺探著鏡頭,欲走還留。他引誘著照相機,把自己獻給它。在鳥園的舞臺上,眼睛閉著,一只胳膊松松地垂在體側(cè),頭發(fā)蓋住前額,小號高舉到唇邊,像一瓶白蘭地——他不是在吹它,而是在喝它,也不是大口喝,而是小口呷。光著上身,在哈莉瑪?shù)膽牙锞镏?,小號擺在膝上。1961,博洛尼亞,他身穿燕尾服,打領(lǐng)結(jié),卡羅爾一身黑,珍珠項鏈,他們擠過人群時男人們碰到她裸露的手臂,鎂光燈四處閃爍,人們互相踐踏腳趾,灑出飲料,你推我擠。他們只呆了幾分鐘,就一路穿過擁擠的攝影師和形象推廣走到室外。走進涼爽的夜色,感覺骨骼的尖硬戳進她肩膀的柔軟,她的手挽著他的腰。照相機仍然在那兒,當他戴著手銬,被表情嚴厲的警察推搡著步上盧卡的法庭。很快,警察開始享受這種公開亮相,帶他通過安全門時他們對著鏡頭微笑,當切特看著法庭下的攝影師觀眾,他們在一旁咧嘴,閃光燈像零散的掌聲響起,他站在那兒,緊握扶欄,帶著那種意料之中的、“快放我出去”式的緊張。第二年,當他像穿過艾德懷德的VIP通道那樣出現(xiàn)在監(jiān)獄門口,閃光燈仍然在守候。
他們最后的對話非常簡單:
——你欠我錢。
——我知道。
——這是最后警告。
——我知道。
之后他們倆對視了幾秒,為剛才交談中簡潔的詩意而愉悅。為了讓一切圓滿結(jié)束,曼尼重申了威脅的級別。
——我給你兩天。你有兩天時間。你還有兩天。
切特點點頭——兩天——二重唱結(jié)束。
切特在他那兒買貨已經(jīng)買了六個月,而曼尼,很高興有這么個名人顧客,則破了自己的頭號規(guī)矩:不賒賬——從不。他兩次讓切特沒付錢就帶著好幾袋貨離開,兩次都是過了幾天他就帶著錢出現(xiàn)了。很快,切特就從賒賬發(fā)展到了欠賬,但至少有一陣子,他每次都能迅速解決問題,還經(jīng)常額外多扔幾百美元作為將來的預付。那樣維持了一陣子,然后曼尼就開始不得不提醒他欠款已經(jīng)多得有點兒不像話了——有段時間,那樣催一下就足以讓切特結(jié)清不管多少欠債,只需要幾天,最多一個禮拜。接著,事情發(fā)展到了切特不僅要賒賬,而且還要借錢。利息在不斷增加,切特的承諾——明天,伙計,明天——已經(jīng)拖了好幾個禮拜,他臉上的神情讓人想起旋進下水道的水。接著便是那最后的對話。
曼尼自己狀態(tài)也很差。在他記憶里,他已經(jīng)一個月沒睡覺,連眼皮都沒合,不停地吸速爾飛,吞安非他命,直到腦袋感覺脆得像燒焦的紙。他已經(jīng)那么久沒睡覺,以至于他感覺他的腦子正在自己吞噬自己,如同一個饑餓者的胃。他顫抖得那么厲害,幾乎是在振動。他的思想變成了只持續(xù)數(shù)秒的夢的碎片,充滿了情節(jié)、色彩和動作。
當他們再次相遇,切特正坐在“月色撩人”餐廳,咕嘟咕嘟地喝一杯機油咖啡。曼尼從窗口看見他,大步走進去,飛快地轉(zhuǎn)過椅子,跨坐在上面,這樣他就能伏在椅背上,像西部片中啤酒肚的警長那樣,平靜的外表下充滿潛藏的威脅。曼尼自己的外表沒有絲毫威嚴:他瘦得像根桿子,身體像條蟲一樣抽搐;他發(fā)出的任何恐嚇都像來自一條受驚的狗。他點了杯咖啡,加了無數(shù)包糖,直到它濃得像膠水。他的呼吸散發(fā)出惡臭,但他非要把臉跟切特貼得很近,逼他吸入那股臭氣。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下午把所有拍過的電影都看了六七遍,然后出來走到陽光下,吃驚地發(fā)現(xiàn)世界和白晝依然還在。他不知所措,迷失在大腦定格的狂亂中,這時切特的早餐來了。曼尼看著他往盤子里撒鹽,對他說,
——你怎么從來不笑,切特?
——大概忘了笑法。
——我給你兩天。
切特盯著一潭死水的咖啡,天花板上的燈光在其中閃爍,像條若隱若現(xiàn)的銀魚。一支香煙在煙灰缸里裊裊燃燒。
——已經(jīng)過了八天。四倍,曼尼說,從切特手里抽過餐刀,戳進蛋黃,黃色在盤中漫開。
進來之前他就知道,不管他多想要這筆錢,他其實更享受這套恐嚇儀式;如果切特配合一點,說他該說的臺詞,對這電影化的時刻做點貢獻,他知道自己會給他更多時間。然而,今天切特似乎對這套把戲無動于衷,這讓曼尼感覺自己像個白癡。
——有錢了嗎?
——沒。
——什么時候有錢,狗娘養(yǎng)的?
——不知道。
曼尼手里握著刀,切特握著叉——仿佛他們倆人是一雙手。情不自禁,不帶一點憤怒,絕望地想給這毫無生氣的場景注入一點活力,曼尼把咖啡潑到切特臉上。切特縮了一下,用餐巾抹了抹臉,咖啡還沒熱到會把人燙傷。曼尼等待著——也許接下來他就要把刀插進他眼睛,就像他對待雞蛋那樣。切特繼續(xù)坐在那兒,他的早餐浸在一片褐色的咖啡殘液里。
曼尼想不出要說什么或做什么。這幅場景沒有繼續(xù)的動力。通常一個動作會引向另一個動作,但切特坐在那兒像個死人??戳艘谎圩雷?,他握住一瓶番茄醬的瓶頸,拿起它掄到肩后,把它像棒球棒那樣用力揮向切特的嘴。不是因為他想那樣做或是形勢所逼,而是因為沒有別的事可做。瓶子砸得粉碎,玻璃和濃稠的醬糊飛濺到墻上。切特嘴里充滿了玻璃,碎牙齒,番茄味的血。不可思議的是,他依然端坐在桌前,就像正在耐心地等待甜點——直到曼尼再次向他發(fā)起猛擊,他感覺椅子翻倒了,他躺在地上,一連串的踢打雨點般落向他的頭和下巴。桌子在他上方傾倒過來,一只盤子擊中他的頭掉到地上,一只手滑進一團黃色的蛋泥。他想爬著繞過桌子,躲進椅子腳的迷宮,但很快它們就被連根拔起,然后雪崩似地砸到他身上。在其他顧客呼喊和尖叫的浪潮中,又一股洪水向他襲來,更多咖啡,一只花瓶,糖罐撒了一地的白色水晶。
然后,一切都結(jié)束了,他被困在這坍塌的破家具組成的隧道,雙手按在尖玻璃和碎牙齒上,地上一片番茄醬、咖啡和花瓶水的沼澤,三支黃色的郁金香漂浮在這一團糟之中。使出所有氣力,他掙扎著站起身,就像一個男人從池塘底下爬出來,蛋黃液、餐具、培根片紛紛從他身上掉落,嘴上的血污抹得滿臉都是。他首先看見的是一個站在旁邊的侍者,手里捧著咖啡壺,似乎準備給他續(xù)杯;他后面是別的顧客一張張打開的嘴,嘴里是嚼了一半的煎蛋餅、面包圈和薄煎餅。感到一陣虛脫,他伸出一只手,用糟透的掌紋涂抹著墻面,而后沖出門,走上街道,渾身布滿這頓噩夢早餐的殘渣。外面,舊金山的街道排山倒海,此起彼伏,一輛黃色巴士登上巨浪之巔,像艘海輪一樣向他駛來。
那是72年。到了76年,他看上去仿佛一直以來他就是那樣,甚至也許更差一點。他的臉在向大地回歸,如果他從未離開過俄克拉荷馬,那么他看上去就會像現(xiàn)在這樣:胡子拉碴,里維斯夾克,牛仔褲,T恤。整個中西部你到處都能看到這種人,靠在吧臺上,談論汽車,對著瓶子喝庫爾斯啤酒,一有女人進來就咂嘴唇。這種人過了二十年還是在第一次碰啤酒的地方喝酒。在加油站上班,聽著半導體收音機,身邊時刻圍繞著汽油味和汽車閃耀的光芒。一邊看著別人老婆,一邊從擋風玻璃上擦去昆蟲撞爛的肢體和污點。
盡管他的牙齒沒了,眼神也蒙上一層失落,盡管如此,那些賣照片的和鏡頭狂還在拍,他從蒼白的比波普雪萊變成一個干癟的印第安酋長,其速度讓他們驚嘆,這一切的巨大反差,這臉的寓言,讓他們流連忘返。但如果他們看得更仔細一點,就會發(fā)現(xiàn)那張臉的變化是多么小,而他臉上的表情也依然如故:同樣的動作,同樣一副茫然詢問的神態(tài)。那就是為什么,不管怎樣,你還是會繼續(xù)愛他三十年:他的容貌塌陷了,他的手臂干枯如冬天的樹枝,但他舉起咖啡杯或刀叉的樣子,他穿過一道門或伸手去拿衣服的樣子——就像他的聲音,這些動作還是一樣。一樣的動作,一樣的姿態(tài):香煙垂在指間,小號松松握住,在手中微微搖擺。1952年克萊斯頓(Claxton)拍下他輕輕捧著小號,低著頭,油光光的頭發(fā)梳向后面,用少女般的眼神注視著鏡頭。1987年韋伯(Weber)給他以同樣方式拍了一張——只是眼神一片陰暗;他的身體各處似乎都一點點地消失在黑暗里,正如他的歌聲漸漸散入虛無,正如他的小號慢慢飄進沉默。1986年韋伯拍到他在黛安的懷里,頭抵著她的肩膀,一如三十年前克萊斯頓的那張照片上,莉莉把他緊抱在自己胸前,同樣一副孩子被母親安慰的表情,同樣一種甘心放棄所有的感覺。
那些歌也會復仇:他一次又一次地拋棄它們,但總是會回頭,又回到它們身邊。然而以前,他隨意拿起一首歌,只需呢喃幾個樂句,就能讓它充滿渴望,但現(xiàn)在,它們對他的演奏已經(jīng)毫無感覺,不為所動。舉起小號,卻沒有吹它的力氣,越來越多地,他只是清唱,他的聲音像嬰兒頭發(fā)一樣脆弱、柔軟。偶爾,那些老歌被他如此溫柔地愛撫,會記起曾有的感覺,記起它們曾那么輕易地就能被他的手指和呼吸所激活——但現(xiàn)在它們對他更多的是感到同情,想給他庇護,而對此他已無力消受。
無論去哪里,人們都想認識他,想跟他說話,說他的音樂對他們有多重要。記者們的問題長到回答只需咕噥一聲肯定或否定。在所有他不感興趣的事情中,他也許對說話最沒興趣。他有時懷疑自己這輩子都沒進行過什么有趣的談話。不過,他喜歡身邊有人說話,并且對方不需要他說什么作為回應。他的音樂也是如此,什么都不說,吹奏出沉默,賦予它某種旋律。他的音樂很親密,因為它就像一個人坐在你對面,專注地聽著,不慌不忙地等著輪到自己開口。
在歐洲,人們對他發(fā)出的每個音符都趨之若鶩,他們蜂擁著去看他的演出,因為每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在他的音樂里,他們聽到了他歷經(jīng)的所有創(chuàng)傷。他們以為自己聽得很仔細——進入了音樂的內(nèi)心——但其實他們聽得還不夠仔細。那種痛并不存在。他只是恰好有那種聲音。不管發(fā)生什么,他都會發(fā)出那種聲音。他只會一種演奏方式,可能快一點,慢一點,但永遠是老一套:同樣的情緒,同樣的風格,同樣的聲音。唯一的變化來自衰弱,來自他技術(shù)上的衰退——但那種聲音上的衰退使它更顯得迷人,給人一種凄婉的錯覺,如果他的技術(shù)從他給予自己的傷害中完好無損地保留下來,那么也許就不會有那種效果。
還有些人,在他的人生中看見了各種悲劇:破碎的承諾,荒廢的天賦,揮霍的才華,他們也錯了。他是有天賦,而真正的天賦會確保自己不會被浪費,會堅持讓自己蓬勃茂盛。只有缺乏天賦的人才會浪費天賦——但還有一種特殊的天賦,它承諾的永遠比它實現(xiàn)的多:那是它存在的前提。那就是切特,你可以在他的音樂中聽到,正是它使其散發(fā)出那種寧靜的懸疑。承諾——那就是一切,永不停歇,哪怕他已經(jīng)寸步難行。
在阿姆斯特丹,他把自己關(guān)在旅館,只偶爾出去散步,在橋上停下,看著干瘦的吸毒幫慢吞吞地走過,不知道他們的守護神正在暗處觀望。整座城市在繞著他飛轉(zhuǎn):道路縱橫交錯,每個方向他都看四五遍,但還是要不斷側(cè)身躲開逼近的有軌電車,按喇叭的小汽車,以及鈴鐺叮鈴鈴的古老自行車。一座由窗戶組成的城市,一覽無余。他走過被姑娘們艷唇映紅的窗戶,走過像家一樣的古董店,走過像古董店一樣的家。他幾乎不說話,而當他真的開口,那仿佛只是一種巧合,只是他的嘴碰巧形成了那句話,讓它像薄霧一樣浮在空中。他聽說過有人靠一套生命維持系統(tǒng)無意識地活著,他的軀體現(xiàn)在似乎就處于這種狀態(tài)——即使它被關(guān)閉,他也不會察覺。
回到旅館,他看幾眼電視,在電話上隨意撥幾個號碼,抽煙,等待,讓房間在他周圍慢慢變暗。站在窗邊,望著外面咖啡館的燈光像落葉般在運河上蕩漾,聽見鐘聲在黑暗的水面上敲響。他想起那個老套的說法,說當你死的時候,你的整個一生會在你眼前閃過。而就他記得,他的一生已經(jīng)在他眼前飄了至少二十年,也許他已經(jīng)垂死了二十年,也許過去的這二十年只不過是他死去的漫長瞬間。他在想有沒有時間回一次家,回到不知在哪里的出生地,回到俄克拉荷馬,變成沙漠中的一塊石頭。石頭不是死的,它們就像躲在海底深處的一種魚,把自己偽裝成別的東西——石頭就是那種魚的陸地版。石頭是印度教上師和佛教徒力爭達到的狀態(tài),冥想從一種行為變成了一個物體。熱浪是沙漠在呼吸。
在浴室瓷磚的閃亮里,他瞥了眼鏡子,沒有看見自己,什么都沒有。他讓自己正對著鏡子,直視前方,還是沒看見自己的蹤影,只有那些毛巾,雪白厚實,掛在他身后的架子上。他微笑,但鏡子無法證明。他還是不感到害怕。他想到吸血鬼和亡靈,但似乎更像他已經(jīng)步入非生物的疆域。他盯著鏡子,想到他有成百上千的照片存在于唱片上,世界各地的雜志上。從主屋的桌上,他拿起一張唱片,封套是克萊斯頓多年前在洛杉磯給他拍的?;氐皆∈?,他把唱片放在身前,看著鏡中的影像。懸在半空,被毛巾和瓷磚框住,鏡中顯示出他坐在鋼琴前,臉倒映在琴蓋上,完美得恍如一個頭發(fā)蓬亂的那喀索斯(注:Narcissus,古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他愛上了水中自己的倒影,整日在湖邊流連忘返,最終憔悴而死,死后化身為水仙花。)。他看了幾分鐘,然后放下唱片,再一次,里面只有雪白綿延的毛巾。
他們終于停下來吃早餐時,天已經(jīng)亮了。那么久坐在車里讓他們?nèi)斫┯玻麄冏藨B(tài)笨拙地走進餐廳,紗門在背后砰地關(guān)上。里面鬧哄哄的,已經(jīng)擠滿了卡車司機,大家都在忙著吃東西,沒人注意到穿藍色舊毛衣,褲子皺巴巴的艾靈頓(Ellington)。清晨的陽光灑進窗戶。
打著哈欠,公爵點了他的老一套,天知道有多少年他就光靠吃這個:牛排,葡萄汁,咖啡。哈利要了雞蛋,然后看著公爵慢慢地攪拌咖啡:他的一舉一動都散發(fā)著某種睡意,剛醒來的那種睡意——而不是快睡著的。他眼下的眼袋暗示著極度的缺覺,也許要花十年才能清除。然而,隨著這樣夜復一夜只靠四五個小時的睡眠撐著,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睡債不僅沒有減少,反而在日益增加?;蛟S正是他們的疲憊讓樂隊凝聚在一起:一段時間之后,筋疲力盡就會變得讓人上癮,依靠它你才能繼續(xù)前進。人們總是對公爵說要放慢步子,休息休息,放松放松——那當然很好,但問題是,什么事能讓他休息和放松?
他們沉默地吃著,一吃完公爵就開始用他的甜點:用水吞下一大把五顏六色的維他命。
——好了,哈利?
——差不多。讓他們結(jié)賬。
他們倆都急切地尋找著服務生,已經(jīng)在渴望回到車上。
亞特·派伯 Art Pepper
他想來那種場面壯觀的搶劫,開車到銀行,連續(xù)開槍,撂倒幾個無辜的旁觀者,然后沖回車上,當他們呼嘯而去,汽車排氣管的熱氣讓鈔票在地上沖浪般滑行。但他的同伙從不讓他帶槍;他們覺得他太瘋,而亞特,雖然失望,卻也感到某種驕傲:連這種硬漢也覺得他不好惹。
有次他搶了一間診所,胡亂拿了點麻醉劑和幾瓶藥匆忙逃走。他在想靠那些藥也許他和黛安就可以來個了斷。吃藥把自己干掉——那就是他的打算。
墻面在干嘔。這一秒他感覺如太空失重,下一秒?yún)s感覺地心引力沖上來,抓住他的腳踝,穿過天花板,而當他摔到地上,地面感覺像枕頭般舒適而柔軟。色彩熊熊燃燒,又流失殆盡。窗簾緊閉,燈永遠亮著,屋中間光禿禿的燈泡像個從來不動的白太陽。寒意像刀割,肚中有條蛇在扭動。他去看黛安,但只看見一袋悲慘的液體。有時他朝她猛踢一氣,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踢的是黏著嘔吐物的靠墊。電視永遠開著:連續(xù)劇,答題競賽,或者西部片里的沙漠和碧云天。有時是汽車或人臉,畫面在跳動,特寫的人頭像吃角子老虎機一樣不停翻轉(zhuǎn):他擺弄著控制鍵想看到穩(wěn)定的圖像,但懷疑自己肯定有什么地方搞錯了,因為現(xiàn)在完全沒有了圖像,只有聲音。
黛安在抱怨:關(guān)掉,亞特,關(guān)掉。
然而,此刻,他似乎被迷住了,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視機,直到有什么別的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跌跌撞撞地走開,腳被一盞燈的電線絆了一下,他摔倒在地毯上,緊隨其后是那盞燈翻倒在地引發(fā)的小爆炸。那意味著只能靠黛安關(guān)電視了,她在控制鍵上亂按一氣,最后拉出天線,把音量調(diào)大,于是涌出一片不停呼嘯和抽搐的分子海洋,一片雪花噪音,就像來自外星球的廣播。她只要拉開一絲窗簾,光的刀鋒就刺進來,外面的色彩讓她的眼里一陣泛白。
他們把那些藥片吞下當早餐,搖晃著倒空的藥瓶,把它們舉起來瞇著眼睛朝里看,仿佛在看一架對著褐色星空的望遠鏡。同時有股強烈的沖動,想把東西打開又關(guān)上:櫥柜、門、冰箱,把一大盒人造黃油的蓋子拿掉然后不管。
馬桶是個黃色水塘。坐在浴缸邊上,他看見自己的手像蛇一樣游出去,輕輕彈動卷筒紙,于是一條灰白的紙繩垂落到地面,他不停這樣弄,欣賞著柔軟的衛(wèi)生紙在冰冷的地上越堆越高。最終,他玩膩了,回到起居室,起居室的地板是一片嘔吐物、血污和碎玻璃的海綿。本來應該放花的地方,到處都是揉成一團的報紙球在慢慢呼吸,似乎隨時要盛開。有時他腦里火燒火燎,有時又四肢發(fā)軟,連把腿架起或放下都像在爬一座小山。
黛安在對他說什么,但她的話融化成了一團灰色的聲音爛泥。他想象她躺在貧民區(qū)的馬路上,她的身體在腐爛,一只汽車輪胎嘎嘰作響地碾過她,就像碾過一堆雪。他看著她走向廚房,廚房里所有櫥柜都被劈里啪啦打開,仿佛一陣狂風正穿屋而過。半路上她跌倒在地,被地毯救了,一塊三角形的碎玻璃從她的臉頰突出來,像根玫瑰刺,她根本沒注意到臉上的血——那些血倒是很襯她。
現(xiàn)在沙發(fā)成了他吐和干嘔的地方,因為吐出的只有一點膽汁的黏液。眼睛和鼻孔里流出的東西弄得他臉上永遠粘糊糊的,感覺就像一只熱乎乎的蝸牛剛在上面爬過。當他醒過來,眼睛周圍已經(jīng)形成了一層軟膜,仿佛蒙著塊灼熱的破布。
黛安在哀鳴、嚎叫,像條饑餓的狗,然后亞特笑著意識到,那的確是狗——一個很容易犯的錯誤,鑒于這兩條母狗實在沒什么區(qū)別。那條狗被嚇壞了,于是亞特,走進風暴洗劫過的廚房,翻櫥倒柜,把所有都再開關(guān)一遍。他倒了一杯碟牛奶,知道這用來對付貓很有效,所以希望它也能讓狗高興——然后一不小心踩到杯碟上,把它全打翻了,因此油地氈上便布滿了小小的牛奶池塘和一片藍色的瓷器島嶼。他展開搜索,那架勢就像要把廚房翻個底朝天,用前臂掃過每個櫥柜,讓瓶瓶罐罐全掉到地上,這才查看自己找的東西有沒有出現(xiàn)。他找到一罐狗糧,接著便開始對抽屜下手——要找開罐器,他把每個抽屜都高高舉過頭頂,讓刀叉像尖銳的雨點朝自己傾盆而下,叮叮當當?shù)氐舻降厣?。他趴在那兒,翻來撥去,終于找到一個開罐器,把它猛地戳進罐頭肚子,亂轉(zhuǎn)一氣,手指在粗糙的尖角上劃破也無所謂,再無比珍惜地打開閃著光澤的肉塊,開罐器的叉子還卡在肉塊里,他就那樣不管了,狗已經(jīng)吃起來。
回到客廳,他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夢里什么都沒有,沒有,沒有灰色,沒有白色,沒有任何顏色,什么都沒有,沒有時間和聲音,但毫無疑問,那的確是個夢,跟那種黑色沉睡不同。那個夢感覺就像一種狂喜,直到它被色彩和寒冷的疼痛所玷污,于是他又醒過來,關(guān)節(jié)仿佛從二十英尋深的海底太快地潛上水面,嘴巴干得似乎他的體內(nèi)已經(jīng)沒有水分,漸漸回過神,他懷疑也許昏迷就是那樣。到處都痛,一旦他確定了某個痛點,立刻就會發(fā)覺另一個地方痛得更厲害,所以好一陣子,他就躺在那兒追蹤著疼痛在全身四處游走,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在地上,被血浸濕了,而黛安人事不省地躺在幾尺開外。他的第一個念頭是自己殺了她,但那種成就感很快被擔心她真不再呼吸的恐懼代替了。他努力站起身,頭上鮮血縱橫,也不知是沾上去還是流出來的,搖搖晃晃,像座風中的塔,他踢了一下黛安,沒有反應,仿佛他踢的是一袋土,于是又一腳,更重,這次她扭了扭,輕輕叫了一聲。
他再也無法忍受了,旋風般沖出屋子,砰地摔上身后的大門,但沒料到外面的熱氣像一連串的拳頭那樣砸向他。一開始太亮,他的眼睛被光芒刺痛。然后他看見街道和一塊塊精心修剪的正方形草坪,聽見熟悉的車流聲。之后便全靠習慣在工作。意識到時他已經(jīng)發(fā)動引擎,聽到汽車發(fā)出回答,開始移動。后視鏡對他毫無用處,他所有注意力都鎖定在他要去的地方,他的前方。汽車像污點一樣駛過,但在第一個十字路口,車猛地震了一下,他的頭嘭地撞到擋風玻璃上。前面那輛車里的家伙走出來,怒氣沖沖,準備干一架,然而,當他看見亞特血跡斑斑,樣子狂暴,身上一股嘔吐的氣味,他停下了,害怕會惹上什么麻煩,只敢在旁邊看著這個瘋子坐在車里尖聲狂叫。
他出現(xiàn)在幾個朋友家里,那些道友只看他一眼便馬上同意賒賬給他來一針。痛苦立刻消散在仙丹那無比強烈的暖流里。他把臉在一盆干凈水里浸了浸,給黛安也借了一針,然后飄著走出房子,嘴里不停嘟噥著感激之辭,夸口要數(shù)倍還錢。
回到高速,他渾身上下都被血管里狂飆的海洛因點燃了,感覺胃里暖烘烘的,視線漸漸清晰。起初他開得很小心,但接著就飛起來,不斷地超車,直到他自己也開始燃燒,車窗搖下,熱風灌過他的頭發(fā),汗流滿面的臉瞬間變干,享受汗水從鼻子滴下膝蓋,感覺藍色氣流的飛掠,沿著快車道疾馳,輪胎的灰色怒吼,陽光在白色車頂上跳舞。他戳著收音機的按鈕,在電臺間搜索,突然停在一個爵士樂頻道,他首先聽到的是一首三重奏,接著他認出了自己的聲音,薩克斯一路綿延,招搖扭捏,迂回行進,像一輛紅色汽車在穿越路上輕微的堵塞,他的腳輕搭油門,音色如長長的光柱般清晰,如暗影般鋒利。他把收音機音量開大,直到汽車后面拖出一條響亮的聲音尾氣,手伸進儀表盤旁的儲物柜,戴上一副布滿灰塵的墨鏡,他喜歡那加深發(fā)綠的光線,可以讓薩克斯的銀色激流顯得更加明亮,更加美麗——就像晴朗的熱天,鳥群掠過無聲的天空。一輛汽車沿著彎彎曲曲的海岸公路蜿蜒而去,在每個拐彎處減速,時不時短暫地瞥見一眼太平洋,最后駛過一個彎道,無邊無際的藍色大海在眼前鋪展開來,上面的橋仿佛裝了橫梁的落日。浪花拍打著礁石和沙灘。海鷗俯沖而下。
墻上一扇小小高窗的欄桿,在地上投射出光與影的斑馬線。他在牢房里來回踱步,看著光影延伸到上鋪,又跌落到下鋪,陰影的軌跡在朝著他下降。雙手抱頭,肘部在大腿。他的左手伸過右肩,撓著汗?jié)n斑斑的背心袖孔正下方的一個點,然后又用每只手去按摩另一只手臂的二頭肌。他的兩條腿又細又白,從淺灰色的短褲里戳出來,腳上鞋帶松開的靴子讓雙腿看上去瘦骨嶙峋。有面墻貼滿了從《花花公子》撕下的微笑女郎,蒼白、赤裸,只有口紅和金色的絲綢床單在閃耀。他癱倒在床上,閉了會兒眼睛,然后又爬下床,重新開始踱步。他的一舉一動都很緩慢:他的動作已經(jīng)被自動壓縮、束縛,以適應牢房的限制,但同時它們也需要擴展,以填滿度日如年的時間。他不停去看貼在一面墻上的臨時日歷,就像一個等火車的人不??幢怼?/p>
抓住小窗的欄桿,他把自己提上去,手臂肌肉繃緊,脖子青筋直暴。他只能看見天空和太陽的一角,他把自己拉得更高一點,現(xiàn)在他能看見靠近海灘的煉油廠和倉庫。雙腳緊緊抵住墻面,努力減輕手臂上的重量,他讓自己又高了一點,并把頭扭進墻和天花板的夾角。至少有三分之一視野被監(jiān)獄的墻擋住了,不過,從這個艱難的制高點,他能清楚地辨認出海灘:人們躺在折疊椅上,浪花沖上海岸。向前瞄得更遠一點,他看見一個舊碼頭,一個女人,曬得黝黑,鋪開一塊毛巾毯,正在脫衣。她離得很遠,但因為光線極佳,他能看得很清楚。她動作麻利地脫下襯衫和裙子,里面是件紅色泳衣。熱氣,藍色水面,浪花飛濺。她在毛巾毯上伸展四肢躺倒。一只腳抬起,手伸進包里找東西——香煙,防曬霜……他在上面掛了盡可能長的時間,然后才跳回地上,氣喘吁吁,被陰影剪成條狀。
他沿那片在牢房里只能瞥到一眼的長條狀海灘走著,天空熱得發(fā)白。其他人都穿著短褲,曬得黝黑,當他以那身不協(xié)調(diào)的打扮經(jīng)過時,每個人都朝他看看:他穿套黑西裝,拎著一只手提箱和一個小一點的樂器盒。他一直在四處張望,很難說到底是神經(jīng)質(zhì)還是被什么迷昏了頭。如果有人走近他就看地上,舉起一只胳膊遮住臉以躲開他們的目光。
當他來到碼頭,他停下來,尋找在牢房里看到的那個女人。有幾個人躺在太陽下,但沒有她。又看了一圈,他發(fā)現(xiàn)她在離碼頭稍遠的海灘,毛巾毯鋪在一把沙灘傘下面,正在跟一個男人說話,那男人年紀將近四十,也許更老一點。她穿著件明亮的短袖襯衫,看去像是在法國或歐洲買的。男人親親她的臉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然后朝亞特方向走來,經(jīng)過時看了他一眼。亞特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隨后,用眼角的余光,他瞥見一個認識的熟人,正走在一家沙灘咖啡館前面的木板路上,兩條長腿晃得像大風天晾在外面的牛仔褲。亞特提起箱子,小跑著來到他身后,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他肩上。
——嘿,你個臭黑鬼,你以為你在哪兒?那家伙飛快地轉(zhuǎn)過身,一只手伸向后面的褲兜,眼中怒光四射,直到他看見亞特在對他微笑。
——嘿,你個臭白鬼……
——你怎么樣,艾格?
他們握手,擁抱,相互用拳頭捶背,艾格說:
——我差點劃爛你的臉,伙計……你怎么樣,亞特?
——不錯。
——我不知道你出來了。
——知道的人不多。那么,你怎么樣?
——很好,伙計,很好。我走后里面怎么樣?
——不一樣了,伙計。
——杰基還好嗎?
——他還撐著。他是個硬漢,艾格。
——是啊。嘿,見到你真好,亞特——輕輕捶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也是,伙計……嘿,聽著,能給我點貨嗎?
——伙計,你一點沒變。你才出來多久?幾天,幾小時,還是多少?
——幾分鐘,伙計,亞特微笑著說;艾格大笑起來。有貨嗎?
——你才出來二十分鐘,已經(jīng)迫不及待要回去了,艾格說,他搖搖頭。你怎么了,伙計,你喜歡呆在號子里?
亞特再次微笑。有幫人開始在旁邊玩起沙灘排球,他們被擊球聲和喊叫聲圍繞著。球手撲倒救球時沙子四處飛濺。
——你為什么不給自己找個別的愛好?排球什么的……你有多少錢,伙計?他終于說,一邊用拇指和食指扯著自己的耳垂。
——沒錢,伙計。這次先欠著。拜托,艾格。
——哦,伙計,艾格搖頭。
——給我找點事做,行嗎?亞特說,突然嚴肅起來。
——你想讓我被條子抓嗎?
——多久能有貨?
——明天,明天下午。
——今晚就要,艾格。
——伙計,你真的一點沒變……
——謝了,伙計。
——好,伙計。
他們松松地握了握手,手剛碰到就已經(jīng)分開。
再次提起箱子,亞特走回那個女人躺的地方。她面朝下趴著,顯得煩躁不安,正如人們在一個只適合閑散的環(huán)境里試圖工作時那樣。當亞特走近一點,他第一次看清了她容貌的細節(jié):中等長度的褐發(fā),小小的鼻子,雙唇看上去似乎總是即將要微笑。一道陰影落到她的書頁上,她抬起頭,看見一雙鞋在沙地里,襪子,褲腳的翻邊,當他靠近她蹲下,畫面里出現(xiàn)了一對穿西裝的男人膝蓋。
——嗨。
她轉(zhuǎn)向他,有點驚訝,有點惱火,本能地意識到他們相遇的不對等:她幾乎赤身裸體,而他穿一套如此不合時宜的西裝,要不是其中隱隱散發(fā)著某種威脅感,幾乎顯得滑稽可笑。
——嗨,她輕聲說,把“你想干嘛”壓縮成一個單音節(jié)。她透過自己垂在眼前的頭發(fā)看著他,那些頭發(fā)在她臉上投下縷縷陰影,她在等著看他有什么花招。她用手指把頭發(fā)撥到一邊,而他盯著地上,抓起一把沙,讓它從指間流走??粗?,她已經(jīng)感覺到他心里的緊張,她記得在哪里讀過,當你被一個男人吸引的時候,首先注意到的是他的手指。這個男人正好處于優(yōu)雅的反面:矮小,指甲破了,甚至不太干凈。頭發(fā)剪得像軍人一樣短。外表像藍領(lǐng),英俊,但神情疲憊。他抬起頭,手搭成涼篷遮住耀眼的陽光,瞇縫起眼睛。
——很……亮,他終于清清喉嚨說,眼睛還是不看她。
她點點頭,臉上的表情就像一個人聽到敲門聲,打開門,發(fā)現(xiàn)自己面對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一個不應該出現(xiàn)的人。
——這條毯子很漂亮。非常漂亮。
對于這愚蠢的評論,她再次感到一種想笑的沖動。然而,盡可能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她說了聲謝謝。
——英國人,嗯?
——對。不錯,在這種情況下你必須盡量少說,把交談范圍縮減到最小,當他憑著脆弱的借口竭力拉關(guān)系時,不讓他有任何可乘之機。
——我是美國人,他說,臉上毫無笑意。
——多好啊,她最終說了一句,然后低下頭看書。當她這樣做的時候,她知道他在看自己的身體,雖然他想讓人覺得他在看遠處的浪濤,但至始至終,她都能感到他的目光落回自己身上,像太陽一樣炙烤著她。
——我以前見過你,過了一會兒他說。
——在哪兒?
——在這兒。你幾乎天天都來。不在這兒就在碼頭。
——我沒注意到你。
——也許。
她換了個姿勢,從躺在那兒用一只胳膊肘撐著,換成坐直,靠近他的那條腿防衛(wèi)性地曲起來,由此在他們之間設置了一道屏障,但又始終意識到,那道屏障就是她的光腿。
——那么,唔,你在這兒干嘛?
——曬太陽。
——在加利福尼亞,我是說。
——我丈夫要在音樂學院教一年書。
他們誰也沒看對方。
——丈夫?;镉?,那可不是什么我喜歡的詞,他最終說道,用一只手指在沙里挖了條溝。
——是那個前面在這兒的家伙?
——對。
——他教什么?
——二十世紀作曲。現(xiàn)代古典樂。
——現(xiàn)代古典樂,嗯?
——對。
剛才有風在吹嗎?也許:一陣微風,風力只夠讓沙粒慢慢爬到一起,讓浪尖散開一片纖薄的水霧。現(xiàn)在又沒了,只有靜止不動的天空。
——也許我能請你喝杯啤酒?他問之前就知道她會拒絕。
——不,謝謝。
——咖啡?
她搖搖頭,又看著他的手指在沙里形成各種撒哈拉圖案。
——可樂?
——不。
——茶?
——不。
——奶茶……檸檬茶?……冰茶……
——不,真的……
——來杯奶昔怎么樣?草莓,檸檬,香蕉,香草?
——你太客氣了,不過——
——嘿,來吧,我在慶祝。
猶豫不決,不確定問還是不問,她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也在沙里畫起了圖案,開口之前她又停了一會兒,語氣格外小心:
——你在慶祝什么?
——你想知道?
——不。
——你真的想知道?
——不。
——好吧,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在慶祝發(fā)生在我身上最糟事件的周年紀念。
她沒說話,也沒動。亞特朝她攤開手,揚起眉毛,慫恿她問那是什么事。
——你想知道是什么事嗎?
——不。
——你真的想知道?
——不。
——那好吧,既然你這么堅持我就告訴你。五年前的今天,我在一間非常棒的公寓里跟一個女孩兒吃飯,一切都很棒。玻璃板的桌子,那種有細細金屬腳的時髦絲網(wǎng)椅。音響,冰箱,一切。
他的聲音介于絮絮叨叨和拖腔拉調(diào)之間,語調(diào)平板但又充滿激情,這種人只對自己講的有興趣,憑聲音你就能想象出他在不停為自己辯解、許諾、懇求,把所有責任都推得一干二凈。
——她有兩條非??蓯鄣男〖尥?,它們在屋里到處亂跑,但非常安靜,不叫也不鬧??傊?,我們已經(jīng)約會過幾次,但這是第一次我被邀請去她家。所以我?guī)Я嘶?,巧克力,以及其它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們聊天,吃飯,相處得很融洽,她對我說她是多么愛她的小狗,我也稍微摸了一下它們的小腦袋,然后甜點來了,那種超爽的冰淇淋,大概有八種口味裹在一個球里,我身體向前傾,微微翹起屁股下那細腳伶仃的椅子,越過透明的桌面,無比輕柔地吻著她的嘴唇,被冰淇淋弄得涼絲絲甜絲絲。我還說起了甜言蜜語,“我整晚都在想著要這么做?!比缓笏f,“我整晚都在等著你這么做?!庇谑俏野岩巫酉蚯奥N得更高,然后我想我要做的是轉(zhuǎn)到她那邊去,所以我又靠回椅子上,這時就聽到嘎吱一下什么被壓扁的聲音,以及一聲狗的慘叫,我低頭一看,好家伙,我椅子的金屬腳刺穿了一只吉娃娃。椅子腳從它正中穿過去,就像某種烤肉串或戶外燒烤,但它還沒死,它的樣子,你知道,眼睛暴出了腦袋外面,舌頭晃來晃去……
他邊微笑邊看著她,看著她笑。
——然后呢?她問,她笑得咳起來。
——然后,她尖叫,傷心欲絕,地板上全是血,我們試著想把那只吉娃娃從椅子腳上弄下來,就像西部片里有人胸部中箭那樣,你知道,想把箭撥出來,但他有點動不了……
十分鐘后,她已經(jīng)換上罩衫和裙子,坐在沙灘咖啡館的桌邊。侍者端來一個托盤,上面放滿了酒瓶和酒杯,冰塊的尖角和玻璃杯細薄的曲線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她付了錢,瞄了幾眼書,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他給自己什么都點了兩份,兩杯啤酒,兩杯咖啡,兩杯可樂,然后等侍者把東西拿來時他在洗手間——讓她來買單,不知為什么,這一切都毫不奇怪,甚至好像在所難免。奇怪的是她怎么會在這兒。是他讓她大笑的時候,那是個轉(zhuǎn)折點。小時候,當她被哥哥氣得發(fā)瘋,為他的惡作劇向他大吼,他就會對她說,“我知道你很火,非?;?,所以無論如何,千萬別笑得讓火消了。別笑。無論如何,千萬別笑?!倍菚r,笑聲就會像易拉罐里的汽水一樣從她嘴里噴出來。這次也一樣。是她的笑聲把她帶到了這兒,是她的笑聲背叛了她。沉浸在這些思緒中,她幾乎沒留意到他回到了桌邊。他坐下,微笑著,把啤酒倒進玻璃杯,拿酒瓶揉著前額,然后喝了一大口,用手背抹了抹嘴唇。她看著他又干了一大口——仿佛世界上除了那杯啤酒其它都不存在,仿佛他簡直要因為它帶來的愉悅而昏過去。她抿了一口苦苦的檸檬水。
——曬得很有成效,他說,把酒瓶指向她,嘴唇上一絲泡沫。
——你很蒼白。
——哦,是的,我有一陣子沒在太陽下了,他說,把鋁箔從瓶口剝下來。
——怎么了?她晃著杯里的冰塊,一種經(jīng)典動作,用來讓重要問題顯得無關(guān)緊要。
——我在別的地方,在國外。我一直在,呃,那地方叫什么……丹麥?挪威……你去過嗎?
——沒有。
——喔,你應該去,他說,他喝光啤酒,把整袋糖都倒進咖啡,又倒進半壺奶油。那兒有數(shù)不清的新鮮玩意兒。海峽,一切。不過很冷。
她用吸管攪著杯里的冰塊,抬頭望向海面,一架飛機正在空中噴出一家新餐館的名字。再低下頭,她看見他已經(jīng)喝完了咖啡,正在扯開更多的糖包,把它們?nèi)珵⑦M自己的可樂。
——你還有牙齒真是個奇跡。
他對她展開微笑:完美的牙齒。有人在點唱機上放起音樂,悠緩的爵士。
——那么,你在那兒干什么,在挪威?
——我是個音樂家,他說,手指在融化的冰塊里劃著不規(guī)則的線條,水灑到桌面上。
——你演奏什么音樂?
——爵士。
——我以為所有爵士音樂家都是黑人。
——不全是。
——但最好的是,不是嗎?
他眼里閃過一道怒光。他永遠都要跟同樣的偏見抗爭。如果說他的人生有什么目標,那就是徹底埋葬這一偏見。多年后,在紐約,他會對一個記者不帶一絲嘲諷地說,“過不了多久我就是柯川。先有總統(tǒng),然后大鳥,然后柯川。然后就是我,派伯。我一直都這么覺得。從不懷疑。”也許那就是為什么,眼睛盯著她,他有一種古怪的似曾經(jīng)歷的感覺——當他緩緩地說:
——沒人比我好。絕對,百分之百。
——而且很謙虛。她回視他,她杯子的表面浮著一片酸橙單薄的微笑。天空中的字跡正在變淡。
——你喜歡爵士?
——我從沒好好聽過。我聽過幾張艾靈頓公爵,查理·帕克……理查德——我丈夫——一直答應要帶我去看場音樂會。
——他喜歡爵士?
——算不上,她說,從鼻子里哼出笑聲。他說爵士缺乏規(guī)范,太依賴即興。
——這家伙還教音樂?
她張開嘴,猛吸了口氣準備發(fā)言,但他在急匆匆地繼續(xù)說,掩蓋了暗含的侮辱:
——你應該去家俱樂部。山頂俱樂部之類的。你會喜歡的。也許我能帶你去?
她沒說話。
——也許,他最終替她說。
——你演奏什么樂器?
——猜。
——小號?
——不對。
——薩克斯。
——對,中音薩克斯。
——錄過唱片嗎?
——有一陣子沒錄了……聽見了嗎?他指向咖啡館里面,那微風般蕩漾的音樂的源頭。那是我。
——真的?
——對。她把頭歪向一側(cè),傾聽著。
——真的是你?
——你不信?
——是你?
——當然。誰還能像那樣吹布魯斯?他笑著說。
——我不知道。什么是布魯斯?
——布魯斯?伙計,那可是個大問題。布魯斯是很多東西,是一種感覺……
——什么樣的感覺?
——怎么說呢,那就像……那就像一個家伙孤孤單單,被關(guān)在某個地方,因為卷進了什么麻煩,而那并不是他的錯。他在想他的女朋友,在想怎么好久沒有她的消息。也許那天是探訪日,其它家伙都在外面見他們的老婆或女朋友。而他呆在牢房里,思念著她。他想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她,他幾乎都記不清她的樣子,因為長久以來他只能看見釘在墻上的那些封面女郎,根本不像真正的女人。他希望有人在等他,他想著自己荒廢的人生,想著自己怎么把一切都搞砸了。他希望能改變這一切,但又知道不可能……那就是布魯斯。
等他說完,她開始更為專注地聽音樂,就像一個人凝視愛人父母的照片,竭力想找出某種隱約的相似。
——充滿受傷和痛苦,最后她說。然而……然而……
——然而什么?
——然而……很美。就像親吻眼淚,她說著笑了,覺得這句話聽上去很傻。那真是你嗎?
——你看不出來?
——我不了解你。怎么看得出來?
——你不用了解我。你能看出來……聽。那是我的聲2jPMx+Kdwq7OZvjDt8KUw4Cu29HtmOUN+cUnlSFjvz0=音,我的手,我的嘴。所有一切。那是我。
他脫掉外套。她看著他手臂上的酒吧紋身,她開始用一種不同的眼光打量他,搜尋著那些音樂的源頭。
當她那樣看著他的時候,他抬起手,似乎要去碰她的膝蓋,但他并沒有碰,他的手懸在她皮膚上方六英寸的地方。保持著那樣的距離,他把手移到她的腿上,這樣,他的影子便撫摸著她的大腿。
——你知道我有多久沒這樣接近過女人了?
她還是一動不動,沉默不語,目光越過他看向海灘,兩個孩子正在那兒徒勞地想讓風箏在無風的空中飛起來。他的手移動著,影子一點點地爬上她的腿,爬向她的裙擺,來到她的腹部。音樂漸漸消失,只剩下遠處脈搏般的濤聲。
——你想要一個女人強烈到她也想要你,他說。
影子隨著每個字都移動一小點,慢得似乎根本沒動。
——有時候。但不總是。
影子移上她的乳房,移向她的喉嚨。
——不需要總是。只要現(xiàn)在。
——有時候,知道一個男人想要你,會讓你鄙視他。但也有些時候,是的,那會讓你想把自己給他,因為想到那種痛苦,那種渴望,你會覺得無法承受。那太可怕了。因此他的軟弱變成了一種力量,而你所有的力量都變成了軟弱。也許有天情況會不同。也許一個女人會在哪里看見一個男人,她會想要那個男人。但現(xiàn)在是她被想要,她必須知道他有多想要。
他的影子停在她臉的側(cè)面,他把手移得更近一點,觸到她的頭發(fā),將它夾到耳后。
——現(xiàn)在。你知道我有多想要你嗎?
他捏住她的太陽鏡,把它摘下來,用眼鏡腿沿著她的臉和唇邊劃了一條線。她在強光中瞇起眼睛,他把墨鏡,溫柔地,放到她旁邊的桌上。
——不。
——我該怎么做?我該怎么告訴你此刻你在我眼里的樣子?也許我可以說說你的腳踝,你的小腿,你的雙腿……如果我是畫家,他用一種模仿拙劣的英國口音說,毫無節(jié)制地打著手勢,我就可以畫出你的胸部,你的頭發(fā),陽光照到你喉嚨的樣子……
——不。她也朝他笑,慶幸還有笑的余地。
——或者畫出我想對你做的事。我多想把你抱在懷里,吻你的脖子。我多想……
她搖了搖頭:——那還不夠。
——但如果我能說出來,你會聽嗎?
——會。
——你會聽我說我有多想要你?
——對。
他們互相對視著,直到他低下身去拿旁邊地上的箱子,他打開其中一只,把薩克斯迅速裝好,手指在按鍵上輕快地移動。在他身后,靠近海邊,她看見那些孩子又在放風箏。他吹的頭幾個音如此輕柔,幾乎被他身后翻滾的浪濤聲淹沒。接著他的聲音擺脫了波浪,升起來,就像在他肩膀上她看見的紅色風箏。他在閉著眼睛吹,她望著風箏飄上溫暖的天空,在微風中顫動,風小得似乎根本不足以讓風箏飄在空中,細得看不見的拉線被輕輕地拽著。幾分鐘后,風箏已高掛在頭頂,一條長長的尾帶懶懶地垂在身后。
他睜了一下眼睛,見她神情恍惚,沉浸在音樂里,便又閉上眼睛,吹得更加賣力,透過音樂呼喚著她,記憶中她的臉栩栩如生……
他再次睜開眼睛,知道這一小節(jié)里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他已經(jīng)在那兒絆倒了好幾次。他的手總是被引到幾個他知道不適合她的音符上——太輕松,太明顯。不過,他已經(jīng)成功了,那首歌會繞著她自己成形,很快它就會變得無比合身,就像她最愛穿的衣服。他看著墻上的照片,把薩克斯放到床上,腦中充滿了監(jiān)獄里金屬相碰的哐啷聲。他又開始在牢房里踱步??粗諝v,拿起薩克斯——似乎它是囚房的鑰匙——吹出長長的音符,企圖把海灘和天空都塞進牢房,光和海浪一涌而入。
——嘿,為什么停下,亞特?艾格從上鋪說。這首很不錯……棒極了。
——對,這會是首很棒的歌。
——是關(guān)于什么?歌名叫什么?
——我不知道,伙計。關(guān)于一個我還沒見過的人,關(guān)于我出去后發(fā)生的事??赡軙l(fā)生的事。
——很美的歌,伙計。
——還不對勁。還不像她。
——啊,我覺得聽上去很性感,伙計。再來一首,亞特……
——好,你想聽什么?
——隨便,伙計,一首情歌,里面有故事的,溫柔的,溫柔得就像整整兩百一十半天后我出去要把黑手放在里面的美麗潮濕的騷貨。
——伙計,能讓你這樣的黑鬼把手放在里面的騷貨只有長尾巴和帶爪子的,一只真正的母狗。
——母狗,哈,去他媽的,伙計。也許你該寫首歌就叫這名字,哈哈。《母狗布魯斯》。哈哈。嘿,這歌名有我一份子。
——哦,伙計,這曲子被你糟蹋了,艾格……
——不,我是開玩笑,伙計,這曲子很美,很美,伙計。真的。你知道,等你從這兒出去,把這美妙的曲子吹出來,收音機上會放,有人會說那是亞特·派伯,我不知道,歌名也許是某個小妞的名字,于是我就會告訴那些家伙:嘿,我是他媽第一個聽到這曲子的,我們一起坐牢時他寫的。
——行,艾格,亞特說,微笑著走向艾格放香煙的小鐵桌。香煙旁邊有副牌。他從煙盒里拍出一支煙,切開那副牌。方塊A:窗口白色天空里的一只紅風箏。
在圣昆丁,灰色的囚服讓他感覺自己像個演員,正在扮演亞特·派伯的某段人生場景。水泥瞭望塔上的衛(wèi)兵,探照燈,來復槍,警犬。隨時可能的暴力?;覊?,排隊打飯,一千個男人在塑料盤里吃同樣食物的聲音。
有人告訴他卡格尼(注:James Cagney,1899-1986,美國男演員,以飾演“硬漢”角色著稱。)是囚犯的守護神。有時他的電影場景感如此強烈,他不禁想象自己正在阿爾卡特拉斯。惡魔島。
他在操場上放風,站在一小群黑人囚犯旁邊。高墻在操場投下一道陰影的邊境線;它在地面以難以察覺的速度推進,白晝的光芒被緩緩吞并。
——那就是監(jiān)獄,一個聲音在他右邊說,即使你出去了也還在里面。
他轉(zhuǎn)過來看著剛才跟他說話的家伙;一個他以前見過的黑人,一個大家都怕的家伙,沒人敢惹他。皮膚沐浴在太陽下,雙眼在強光中燃燒。亞特沒有直接跟他對視。
——你是亞特·派伯。
——對。
——那個音樂家。
——對。
——薩克斯。了不起的中音薩克斯。
——也許。
——外加癮君子。
——沒錯。
那個黑家伙看著亞特毫無表情的臉,想找到他的靈魂在哪兒。他看著那雙已經(jīng)開始流露出灰色失意的眼睛。
——我聽過幾次你的演出。
——在洛杉磯?
——對。你吹得很好。
——謝謝。
——就白人來說。
這樣說的時候,他仔細看著亞特,但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變化,沒有恐懼沒有蔑視沒有驕傲,一無所有。現(xiàn)在他的身體已經(jīng)變成了一座牢房;多年的監(jiān)獄生涯導致他進化出了一套自我隱藏系統(tǒng),這樣即使他被刀割到也不會傷及要害。他的臉上一片空白,如同監(jiān)獄的墻壁。那種表情是讓自己免受打擾的最好辦法。他的晚期作品也將散發(fā)出這種自我保護的特質(zhì),總是被自身的完美所緊緊包裹。從此,他吹奏的一切都將帶有監(jiān)獄的影子:獄中的苦難,以及他在獄中學到的知識。
——你想念演出嗎?
——想。
——多久了?
亞特搖搖頭,幾乎要微笑。
黑家伙對一個圓蓬頭、眼神驚恐的瘦小子說了幾句,后者小跑著離開了操場。幾分鐘后,他拿著一個灰頭灰腦的薩克斯回來了。前者把它接過來遞給亞特。
——帶我們飛一次。
——我已經(jīng)一年沒碰了。
——現(xiàn)在可以碰了。
——我不知道還會不會吹。
——你會。
薩克斯捧在他懷里。他把它舉到垂直位置,感覺按鍵跟他囚服上衣的扣子咔嗒咔嗒地摩擦。陰影已經(jīng)爬到離他只有幾步路,他走出光亮,走進陰涼。先吹出幾個音階,然后開始吹一段簡單的旋律,一段他很熟悉,能幫他上手的旋律,習慣一下吹口,指法。吹得很慢。幾個離他近的家伙打起了響指;他看見一只腳在明亮的操場輕輕地動。
有幾分鐘他一直在吹這段旋律,然后逐漸離開,一開始小心翼翼,謹慎地不讓自己迷失。他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知道操場上聽的人越來越多,嘈雜的說話聲消失了。囚犯們分散在操場各處,有一種完美的空間感。雖然他還在吹那段旋律,但似乎它漸漸被束縛住了,越來越無法動彈,最后只能大叫起來,把自己撕裂,就像有人把頭對著牢房的墻上撞。
其中一個犯人低聲說,這就像聽見一個人被揍得魂都沒了。他旁邊的一個老黑人搖了搖頭:
——不,他會活過來的。
在一陣扭來扭去的繞音之后,他似乎已經(jīng)無處可去。沒有人動,犯人們站在原地,他被圍在中間,像個被打趴在臺上的拳擊手,正在掙扎著讓頭腦清醒一點。他吐出幾個像碎牙齒那樣的糊音,準備抓住裁判數(shù)點的梯子爬起來。聆聽著,這些坐牢的人意識到,他的音樂要表達的,是比高貴、自尊、驕傲或愛更深——而不是更高——的東西,是比靈魂更深的東西:是軀體的直接反應。多年后,當他的軀體變成一個持續(xù)不斷的疼痛儲存器,亞特將會牢記這天的經(jīng)驗:只要能站他就能吹,只要能吹,他就能吹得很美。
有一下他亂了腳步,忘了自己在吹什么,緊抓住裁判數(shù)點梯的第八和第九個橫檔。接著,使出所有力氣,他搜尋著最高音,夠到了——剛好——然后一飛沖天。在這一飛的最高點,在重力再次出現(xiàn)之前,有一剎那完全的失重——明亮、清澈、寧靜——然后落下,滑出一個漂亮的弧線,墜入布魯斯深沉的嗚咽。于是大家意識到,那就是他一直在表達的東西——一個墜落之夢。
停下時他已汗流浹背。他輕輕點頭,輕得就像和緩下來的痙攣。圍繞他的只有獄友們沉默的傾聽。不僅是犯人們的沉默。還有那些監(jiān)視的看守,他們灰色的沉默。一根警棍在一張堅硬的手掌里敲著四四拍。軍帽,水泥,沙粒被踩碎的無聲尖叫。很快將不止如此。
沒有掌聲。每一刻都感覺下一秒就能聽到第一聲拍掌;但結(jié)果只有這漫長的沉默之音,不可思議地綿延著,就像面前的懸崖并不存在。每個人都感覺到操場上的沉默,感覺到監(jiān)獄工廠里一臺機車在鐵軌上的引擎排氣聲。也感覺到這沉默是對音樂的一種致謝,一種共同意志的表現(xiàn),散發(fā)出一種明顯的高貴;而它又是多么容易被一聲尖叫或高喊所摧毀。那沉默同時也是有形的,它凝固了時間。沒有人動,因為要在這樣的地方保持沉默,時間必須停止。然后必須發(fā)生點什么,來打破沉默,來把時間解救出來。警衛(wèi)們覺察到那一分一秒堆積升高的緊張感——就像臨時搭建的路障:強行通過也許會挑起一場騷亂。所以他們等著。沉默在悶燒;燜的時間越長,最終爆發(fā)的動蕩會越激烈。從寂靜到喧鬧:金屬、叫喊、火焰。一支來復槍保險栓的咔嗒聲就足以引發(fā)一切,其作用相當于時鐘重新啟動那試探性的第一聲嘀嗒——時間動起來。沉默仿佛一道緩緩延伸的地平線,一道遠方的風景,讓監(jiān)獄的高墻顯得無用而渺小。漠然而悄無聲息地,典獄長已走出辦公室,靜靜地站在陰影里。
囚犯們形成一幅地圖,他們目光的等高線勾勒出一個淡淡的人影,他安靜地呼吸著,懷里抱著銹跡斑斑的薩克斯,一只手抬到嘴邊清了清喉嚨。
1977年,他第一次到紐約演出,地點在先鋒俱樂部。他已經(jīng)五十二歲,吹奏時仿佛在趟過一片疼痛的沼澤,這讓他像拄拐杖一樣緊抓著薩克斯。內(nèi)臟火燒火燎,來來去去的痛感深藏體內(nèi),周身總有一種隱約的麻木。
以前,他經(jīng)常發(fā)覺自己邊吹奏邊思考,對自己的技術(shù)有所意識,這令他既分心又放心,因為這意味著在一陣陣自我意識的間隙,他可以完全純粹地演奏——最無意識的時候,他吹得最好。于是到了某個點,演奏就變成一種狂野的技術(shù)遺忘癥。而現(xiàn)在,知道自己已處于人生最后的歲月,他反能無比徹底地融入音樂,習以為常地拋開所有自我感,幾乎是自動地游離或超越于自我之上。每個音符都在渴求著布魯斯的撫慰,即使最簡單的片段,也像偉大的安魂曲那樣令人心碎。意識到這一點,他對長久以來一直抱有疑惑、不解和期望的某種東西感到豁然開朗——那就是,雖然他把生活搞得一團糟,但那并未使他荒廢自己的才華,因為作為藝術(shù)家,虛弱對他至關(guān)重要:在他的音樂里,虛弱是力量的源泉。
六月,勞麗安排了一次跟醫(yī)院精神科主任的會面,亞特正在接受他的美沙酮療法。整部現(xiàn)代爵士樂史,就是一部音樂家們最后被送進這種房間的歷史;墻面和服裝的雪白,仿佛是對昏暗的夜間音樂世界做出一種否定。甚至醫(yī)生還在說的時候,亞特就已經(jīng)忘了他在說什么。那就像每過一分鐘都要睡上幾秒,或者有幾個畫面從時間中被抽走了。他已經(jīng)好幾夜沒睡,而現(xiàn)在每天的節(jié)奏似乎變得飛快,于是他不停在幾分鐘的清醒和三十秒的睡眠之間來回切換。一閃一爍。可卡因,海洛因,美沙酮,酗酒——最多每天一加侖的劣質(zhì)酒,他的身體終于在他的施虐下崩潰了。疾病和手術(shù)讓他變得千瘡百孔:他的脾臟破裂,被切除,然后是肺炎,腹疝,肝又出了問題,他的胃全壞了,脹得像……
——像什么,派伯先生?
——像,你知道嗎,那些你扔進垃圾筒的黑塑料袋?就像其中一個塑料袋裂開了,里面所有垃圾破爛都開始掉出來。
醫(yī)生摘下眼鏡,看著他發(fā)際線剪得很高的平頭,他的眼神空無一物,甚至連自憐或痛苦也沒有。審視著這張憔悴的面孔,醫(yī)生不禁想,為什么所有吸毒者都會發(fā)生這種情況:到了一定時候,臉孔似乎就會突然自己塌下去,他們變得看上去很老——不是老幾歲,而是老一百歲:事實上,他們開始顯得好像會長生不老。
幾乎是條件反射,亞特的眼睛在房間里搜尋著櫥柜,那里面可能有藥片、一瓶瓶膠囊、小瓶的粉末。醫(yī)生的提問毫無進展,為了引出任何可能的回答,問題不得不變得越來越簡單;幾乎任何東西,看上去都離他很遠,或藏得很深,深到無法觸及。四十五分鐘后,問題已經(jīng)簡單到幾乎不成為問題。
——派伯先生,現(xiàn)在是幾月?
他想了想外面的氣溫,記憶中是溫暖的,和煦的,有藍紗布般的天空,但又不確定那是不是對很久以前一段記憶的記憶。他很想賭一下四月,但緊接著,正當詞語在他口腔后部成形的時候,他改變了主意。
——三月?
醫(yī)生停了一下,然后移向下一個問題。問題被他的咳嗽打斷。
——我說的對嗎?他低聲輕笑。醫(yī)生很可能會被他語調(diào)中那吸毒者的拖腔惹火,似乎他根本懶得讓自己開口。他希望一切都由別人代勞。
——美國總統(tǒng)是誰?
長長的停頓,一陣微風吹進來,屋里只有白色百葉窗布滿灰塵的咔吱聲。
——這個很難,派伯說。他看著桌子,覺得說不定答案就藏在那兒,潦草地寫在吸墨箋上,或壓在玻璃鎮(zhèn)紙下面,鎮(zhèn)紙上投射出他被棱鏡放大的臉孔,一只巨大的眼睛赫然聳現(xiàn)。許多總統(tǒng)的名字掠過他的腦海,一個接一個,但速度太快,像一群飛鳥,他一個都看不清。他隱約知道答案,但又無法確定。醫(yī)生盯著他,等待著,不禁被這個男人緩慢奇特的思緒所吸引,隨即,出于某種怪異的共鳴,他發(fā)現(xiàn)自己也開始游神,一時間對自己問題的答案也有點拿不準。當他重新在心里肯定了總統(tǒng)的名字,他想,這個男人極端自我;他失憶的原因似乎在于他無法讓自己關(guān)注任何自我感覺之外的東西——這種自閉如此強烈,以至于對他表現(xiàn)出的那種明顯的自私,醫(yī)生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反感——因為那不僅是自私——而是,就好像,被吸入了某種對一切外物漠不關(guān)心的真空。
同事們告訴他這男人是個偉大的音樂家,藝術(shù)家,他很想知道,是什么樣的音樂——什么樣的藝術(shù)——能把一個如此平庸的男人提升到偉大的程度?爵士樂——有那么一會兒,他讓這個詞在腦海里游蕩,然后,朝拳頭里咳了咳,他注視著對面的男人說:
——派伯先生,我想知道,你是否可以說說爵士樂……對你意味著什么,對你個人,我是說。
——對我個人?
——對。
——我,嗯……我想……大鳥,霍克,柯川,總統(tǒng)……
他喃喃自語著這些毫無意義的詞,就像某種咒語。醫(yī)生瞇起眼睛看著他,搞不清這些隨意的名詞組合是否真的在嘗試傳達某種信息。
——請問那是?
——其他一些爵士瘋子,我想。嘿,我剛想起了總統(tǒng)的名字,總統(tǒng)萊斯特。萊斯特·揚。
醫(yī)生用鋒利的眼神看著他,嘟噥了一聲,確信自己任何進一步的努力都將是徒勞:這個男人處于一種愚鈍性的昏迷狀態(tài)。
隨著醫(yī)生的椅子在無聲的油地氈上向后拉開,會面宣告結(jié)束,整理一下文件在形式上相當于在會議室的握手告別。他向病人妻子交代了幾件事,她之前一直安靜地坐著,不時露出微笑,似乎她丈夫不知道現(xiàn)在幾月是世界上最正常的事情。在此期間,病人繼續(xù)自己僵尸般的房間掃描。
醫(yī)生在他的筆記簿上隨手寫了幾行,其中一行的筆跡故意比平常更加潦草,那是一條備忘:提醒自己如果這個男人真的錄過唱片,去找?guī)讖埪犅牎?/p>
——我們到底在哪兒演出,公爵?哈利問,他們在鎮(zhèn)子邊上等紅燈。
——我不知道,哈利。我以為你知道。我只知道鎮(zhèn)的名字。
——噢,公爵……我簡直不敢相信。又一次。
——繼續(xù)開。也許我們會看到海報或碰見熟人。
他們駛過廣告牌和公寓樓,鐵軌,毫無吸引力的酒吧黑乎乎的入口。汽修廠飄揚的紅白彩旗在歡迎他們。紅綠燈在一片大陸般的天空下跳舞。
這是個破敗的小鎮(zhèn),一股塵土和凄涼的工廠氣息。他們看到的大部分招牌上都寫著“關(guān)閉”或“出租”。在墻上找了十分鐘海報之后,哈利在一家銀色門面的餐廳前停下車,進去打聽。過去發(fā)生這種情況時,他們通常就會跑進像這樣的地方,問有沒有人知道那晚艾靈頓公爵在哪兒演出。一般都有人知道——偶爾還有人會認出他——但也經(jīng)常會遇見一幫食客慢慢地搖著頭:“什么公爵?”這里看上去就像那種小鎮(zhèn),看著哈利高高的身影消失在餐廳門口,公爵心想。
坐在車里等的時候,公爵轉(zhuǎn)過后視鏡看看自己,眼睛下的袋鼠口袋,每天在下巴重現(xiàn)的胡茬。半小時后,最多一小時,他們就會在旅館住下,睡幾個小時,吃點東西,然后演出,然后再次出發(fā)。如果有機會,他會抽出一個小時試著寫寫這首新歌。自從清晨打開收音機,他就一直在腦海里考慮它。最終寫成的跟最初想的從來都不一樣,但他已經(jīng)有了大致的思路,他要圍繞哪些家伙去寫——總統(tǒng),蒙克,科爾曼·霍金斯或明格斯——以及他將要怎么去做。知道如何開頭,從誰開始,那是最難的部分。他已經(jīng)想過各種可能性,但誰也不能——無論是霍克大鳥或總統(tǒng)——提供他所需要的那種廣度。突發(fā)奇想,他決定讓一切隨機,打開電臺,不管那一刻誰在演奏,就從他開始。畢竟,一開始他就是從收音機得到的靈感,而且如果那個人他不喜歡,他可以跳過去再來一次,不停地關(guān)上又打開,直到合適的人選出現(xiàn)。這是個瘋狂的點子,但管它呢,試試看。他一邊想那會是誰,一邊按下了開關(guān)。他立刻聽出那是《大篷車》(Caravan)的開場。他朝鏡子里看看,看見了答案,對方面帶微笑和疲倦,正在盯著他的臉。過了一會兒,他看見哈利同樣微笑著出現(xiàn)在餐廳門口,向汽車走來。
——搞錯地方了,公爵……
注:《然而,很美》單行本即將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本刊有刪節(jié)。
【責任編輯 吳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