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民事再審程序是《民事訴訟法》兩次修法的“交集”,以程序體系的最新架構為運行環(huán)境,新《民事訴訟法》的正式施行必將使再審程序面臨著制度內部和外部關系的新問題、新挑戰(zhàn)。在本體論方面,需要強化再審程序的特殊性和例外性,理性認識“再審難”的內在正當性,遏制特殊救濟程序向通常救濟程序的異化;在關系論方面,再審程序與簡易程序、小額程序、二審程序以及“新增型”非訟程序之間的關系,需要予以進一步明晰和矯正;在性質論方面,應當以比例原則、利益權衡原則、有限糾錯原則、窮盡其他救濟原則等為基本綱領,從法解釋學和立法論兩條路徑,對再審領域的實體事項和程序事項予以優(yōu)化。
關鍵詞:民事再審;新《民事訴訟法》;本體論;關系論;性質論
中圖分類號:DF72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9/j.issn.1001—2397.2013.02.20
一、問題與進路
近五年來,民事程序立法經歷了兩次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革新:一是2007年對《民事訴訟法》的局部修訂,另一次則是2012年對《民事訴訟法》的全面修訂。在這兩大修法歷程中,再審制度(審判監(jiān)督程序)無疑屬于“交集”,并獲得了理論界和實務界人士的持續(xù)關注。2007年的局部修訂將“申訴難”作為核心攻克對象之一,通過細化再審事由、構建立案審查程序、改革再審審級制度、增設具體期間等,以期淡化再審程序的行政色彩、提升審查程序的公開性。在評估上述修正措施的實效并吸收司法中實驗性做法的基礎上,2012年新《民事訴訟法》進一步修改了再審審查制度、弱化了再審審級的剛性化規(guī)定、新設了檢察建議制度、調整了再審事由和申請期限、初步構建了申請再審先行的模式等。應當說,上述改革內容在相當程度上推動了我國審判監(jiān)督程序的完善和進步,且具有前后相繼的持續(xù)性意義。然而,反觀修法過程中的指導思想以及制度修訂前后的司法實踐狀況,無論是前次的“集中式大調”抑或本次的“革新式微變”,均未能充分觸及再審領域的深層次問題,亦未能有效化解實踐中的現(xiàn)實困境。
從核心理念方面來看,“解決申訴難、再審難”這一提法本身是否與再審制度的本質屬性相吻合?再審程序的主要特性與核心功能何在?從程序和制度系統(tǒng)的相互關系來看,再審程序是否屬于小額程序的救濟管道?再審“通?;钡呐でF(xiàn)象與二審程序功能虛化之間是否有所關聯(lián)?本次新增的兩類非訟程序(確認調解協(xié)議案件和實現(xiàn)擔保物權案件)與再審程序應為何種關系?而從再審制度的自身體系方面來看,其應然價值和功能以及應當恪守的基本原則是什么?如何通過實體構成性規(guī)則與程序實施性規(guī)則的調整和控制,來維護再審制度的特殊性和程序配置的正當性?對上述一系列問題的思考和回應,對于化解新法初行時期的諸多疑問和困惑、應對司法實踐對新設程序所提出的挑戰(zhàn)、乃至促進再審程序與其他程序和制度間的協(xié)調式發(fā)展,均具有積極意義。鑒于此,筆者嘗試以制度本體、程序關系、性質提煉為邏輯線索上的三大節(jié)點,首先在本體論的視角下對我國再審程序的運行現(xiàn)狀和主要問題進行考察和揭示,并對其制度屬性及核心功能予以應然性的闡釋;接下來在系統(tǒng)論的視角下,結合最新的規(guī)范文本,對再審程序與各類訴訟程序及非訟程序相互間的關系進行探索;在此基礎上借助關系論的視角,以中國本土問題為參照系,對再審制度在價值衡平、功能預設、基本原則方面的特殊性進行提煉,進而從理念和規(guī)則層面提出一些初步的優(yōu)化設想。
二、本體論:民事再審程序的運行現(xiàn)狀與性質定位
制度規(guī)范的發(fā)展歷程和司法實踐的運行樣態(tài),既是問題意識的源泉,也是理論研究的基石。通過對法律規(guī)范的演進脈絡進行梳理,我們能夠獲得再審之相關制度規(guī)則的概貌、厘清法律修訂的核心思路;通過對司法的客觀實況進行考評,我們能夠觀察規(guī)范文本的實際收效與預設功能之間的契合度、發(fā)現(xiàn)有待深入剖析的經驗事實。藉此,筆者以下將分別從規(guī)范和實務兩個層面,對我國民事再審制度的總體現(xiàn)狀及主要問題予以揭示,進而以特性要素為依據,對再審的本質屬性及核心功能進行辨析,以期為之后具體問題的分析提供實證資料和理論工具方面的支持。
(一)民事再審制度的現(xiàn)狀考察與問題評估
2007年對民事再審程序及相關制度的改革,以化解“申訴難”為核心動因,體現(xiàn)了較強的功利主義和實用主義傾向;而2012年的進一步修正,則以構建多元化的民事檢察監(jiān)督機制格局為亮點,對前次修訂時的部分缺陷和遺留問題進行了矯正或彌補。
首先,從規(guī)范文本的發(fā)展路徑和具體內容來看,1991年《民事訴訟法》頒行后,最高人民法院結合司法實踐的具體情況,以司法解釋的方式對再審程序進行了初步的具體化規(guī)定,但實際收效并不明顯。2004年12月《中央司法體制改革領導小組關于司法體制和工作機制改革的初步意見》中,明確將再審程序的改革列為司法體制和工作機制改革的重要課題之一。與此同時,《人民法院第二個五年改革綱要》中也明確提出:“改革民事、行政案件審判監(jiān)督制度,保護當事人合法權利,維護司法既判力……探索建立再審之訴制度,明確申請再審的條件和期限、案件管轄、再審程序等事項,從制度上保證當事人能夠平等行使訴訟權利?!币陨鲜鏊痉ㄕ邽橹敢Y合實務中的客觀需求,2007年10月28日第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三十次會議通過的《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決定》,對審判監(jiān)督程序進行了多方面的修改:一是將再審的法定事由從原先的5種情形具體化為13種情形,力圖使模糊性、寬泛性的規(guī)定轉化為更具明確性和可操作性的事由;二是將當事人申請再審的事由與檢察機關的抗訴事由進行了統(tǒng)一化規(guī)定;三是首次系統(tǒng)化地規(guī)定了再審的立案審查程序,增強了審查程序的司法化和公開性;四是確立了再審一律上提一級的審級制度,以期提升再審的審判質量;五是對當事人申請再審的期間、送達和答辯的期間、法院審查再審申請的期間等細則進行了規(guī)定,以規(guī)制當事人和法院濫用程序的行為。此外,為了配合法典層面的修正,2009年最高人民法院又制定了《關于受理審查民事申請再審案件的若干意見》。
其次,從規(guī)范文本在司法實踐中的運行樣態(tài)和最新立法動態(tài)來看,2007年《民事訴訟法修正案》的諸項預設目標未能全部“如愿以償”,通過近五年來的實務檢驗,暴露出以下問題:一是再審事由的擴大化規(guī)定導致申請再審的案件成倍增長,對司法的終局性和權威性造成了極大沖擊;二是再審一律上提一級的剛性化規(guī)定,導致大量再審案件向高級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法院集中,帶來了較嚴重的積案負荷,不利于司法等級(judicial hierarchy)制度下對職能分層理念的踐行,也在客觀上使當事人產生“信上不信下”、“不打原審打再審”的錯誤觀念;三是部分新增的再審事由缺乏合理性和必要性,導致再審程序的啟動有違其本質屬性;四是法院與檢察院對某些再審事由的認定標準不一致,檢察監(jiān)督權與審判權之間缺乏銜接和協(xié)調;五是申請再審的事由與抗訴事由的同一化規(guī)定,導致訴權與檢察監(jiān)督權在角色和功能上的混淆、重疊和錯位,并引發(fā)當事人處分權與檢察監(jiān)督權之間的沖突。面對實踐中的上述困境,2012年《民事訴訟法修正案》在總結前述改革的經驗和教訓的基礎上,進一步修訂了“審判監(jiān)督程序”一章:針對高層級法院的積案困境,新《民事訴訟法》在第199條部分弱化了之前的規(guī)定,允許“當事人一方人數(shù)眾多或者當事人雙方為公民的案件”向原審人民法院申請再審;針對申請再審案件數(shù)量激增的局面,對2007年增加的再審事由進行了內容和用語方面的微調,例如取消了“管轄錯誤”作為再審事由的規(guī)定(第200條);將當事人申請再審的期間由原先的兩年縮短為六個月(第205條);增加了法院決定再審后不中止執(zhí)行原生效法律文書的特殊情形(第206條);擴大了民事檢察監(jiān)督權的范圍、對象和具體路徑(第208條和第210條),將損害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的調解書納入了檢察機關抗訴的范圍,并增設檢察建議制度;初步確立了申請再審先行的模式(第209條);等等。
雖然上述最具前沿性的立法動態(tài),在一定程度上矯正了2007年修法后實踐中所反映出的問題,但從徹底性、實質性以及與其他新設程序和制度的關系方面來看,仍存在以下幾方面的缺陷:將解決“申訴難”問題作為修改再審制度的核心目標,在根本上有違再審的本質屬性和司法的終局性價值,更導致程序設計理念的偏誤;再審事由的具體性和確定性仍舊不足,“主要證據”、“基本事實”、“剝奪辯論權利”等抽象性稱法的存在,導致再審常規(guī)化、再審普適化的非正常局面仍舊難以消解;再審程序啟動主體的多元化、申請再審事由與抗訴事由的同一化等問題未獲改變,使得訴權、審判權、檢察監(jiān)督權在再審程序中的功能、地位和序位依舊混亂不清;未限定法院決定再審、檢察機關提起抗訴、當事人申請抗訴的時限,當事人在申請再審時限已過的情況下仍可能通過司法信訪的方式來迫使法院啟動再審或檢察機關提起抗訴。除了再審制度體系內部的問題外,再審程序與其他民事程序尤其是那些“新增型”程序之間的關系問題,同樣有待深入思考和明晰,對此將在下文中專門予以探討。
(二)民事再審程序的性質定位與應然功能
在對任何經驗事實和客觀問題進行解讀時,我們都必須以科學的理論基礎為工具和坐標。同理,在化解我國再審程序之規(guī)范與實踐中的問題和困惑時,也須首先明晰該種程序的本質特性和制度定位,把握與其本性相契合的核心功能,從而為之后的程序關系協(xié)調、制度結構設計、具體規(guī)則配置等提供依據和指引。
依循程序領域的基本原理和一般規(guī)律,程序的特點反映程序的本質屬性,程序的性質決定程序的核心功能,而程序的應然功能則影響著具體制度和規(guī)則的設計。從再審程序的特點方面來看,首先,其救濟對象具有特殊性,不同于二審程序這一常規(guī)性救濟機制,再審以生效的法律文書為對象,在符合法定條件的情形下能夠“刺破”既判力(res judi—cata)的束縛,這也是再審最主要的特點。其次,其適用范圍具有特殊性,不同于普通訴訟程序,再審并非民事程序體系中的必經環(huán)節(jié),不是所有的民事案件均可獲得其救濟。再次,其在民事程序體系中的角色具有特殊性,再審并非獨立的審級,亦不同于實行三審終審制國家中的第三審程序,而是在通常的裁判程序已經終結后的一種事后補救程序。在我國的制度語境下,再審案件亦無專門的審理程序,而是取決于原生效裁判所處的審級。此外,其程序啟動權源具有特殊性,不同于以起訴權和上訴權為依據的一審和二審程序,再審程序的啟動并非完全取決于當事人的意思或主觀判斷。綜上,再審程序是一種非通常性、非普適性、事后性的特殊救濟渠道,其既非獨立的審級亦非必經的程序環(huán)節(jié);由于對裁判確定性、程序安定性、司法終局性、程序高效性等價值或原則有所損害,因而扮演著“緊急出口”和“消防通道”的角色。
對再審程序本質屬性的準確定位,為其核心功能的劃定提供了正當性基礎。近年來,圍繞再審的價值和功能這一論題,理論界和實務界人士展開了廣泛的討論,并形成了幾種主要觀點:一是“公權監(jiān)督說”,認為再審程序的功能在于由國家機關和公職人員行使審判監(jiān)督職權,對確有錯誤的生效裁判進行再次審理。二是“糾錯說”,該說將再審的功能界定為“糾正在訴訟程序上有重大違法或裁判基礎資料有嚴重缺陷的確定判決和生效裁定”。三是“權利救濟說”,認為再審程序的功能在于“克服瑕疵裁判、實現(xiàn)權利救濟的客觀需求”。四是“維護裁判權威說”,即再審的功能是維護裁判的公正和權威。五是“補充性權利救濟說”,該說在反對“糾錯說”和“維護裁判權威說”的基礎上,提出再審的功能是補救一審、二審中權利保障的不足之處。此外,還有一些學者綜合以上五種學說提出了“多元說”,將“糾正錯案、維護司法公正、保護當事人合法權益”等均列為再審程序的功能。上述多樣化觀點的形成源于不同主體各自出發(fā)點和基本視角的差異。應當說,再審程序的正當化運行,對于糾正裁判中的錯誤、維護司法權威、救濟民事權益、實施公權監(jiān)督等均具有不同程度的正面作用。然而,同主要矛盾與次要矛盾、矛盾的主要方面與次要方面的劃分相類似,任何民事程序都需要有其明確的核心功能,從而為有效化解價值沖突、完成功能預設等提供衡平的基準?!肮珯啾O(jiān)督說”與其提出時的客觀背景密切相關,反映了1982年試行法典制定時較強的職權主義色彩,但卻與現(xiàn)階段的司法實況不相符;“權利救濟說”反映了一審、二審和再審程序的共通性功能,因此未能體現(xiàn)出再審制度的特有屬性,所謂的“補充性權利救濟說”同樣沒能從實質上彌補這一缺陷;“維護裁判權威說”未能妥當?shù)鼗庠賹徟c程序安定性和司法終局性價值問的沖突關系,因此缺乏基本的論證依據;而“多元說”雖貌似最為全面,但卻恰恰湮沒了再審的核心功能,極可能導致制度設計過程中的功能混亂和重疊。鑒于此,以再審的本質屬性和制度定位為出發(fā)點,筆者較為贊同“糾錯說”,認為民事再審程序的核心功能在于有限糾錯,即針對那些滿足法定情形的、造成實體權益或程序權益之嚴重損害、且具有救濟的必要性與可能性的生效裁判,提供特殊性、非通常性的事后補救。
三、關系論:民事再審制度與其他程序之關系思辨
如前所述,2012年《民事訴訟法修正案》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2007年局部修訂時關于再審程序的缺陷性規(guī)定,但同時也給民事再審制度的適用提出了新的挑戰(zhàn)。將再審置于民事程序系統(tǒng)的最新架構中,需要對再審程序與簡易程序、再審程序與小額程序、再審程序與新型非訟程序、再審程序與“中國式”審級制度之間的關系模式等問題,予以更新式和理性化的思考。
(一)再審程序與一審程序之關系思辨
新《民事訴訟法》的正式施行,初步完成了我國一審程序從“二元化”向“三元化”的轉變,即在原有的普通程序和簡易程序的基礎上,采用單條立法的模式在“簡易程序”一章中增設了小額訴訟程序,作為第一審程序系統(tǒng)的新成員。以最新的規(guī)范文本為依據,以規(guī)范性法解釋學為主要工具,筆者嘗試對再審程序與一審普通程序、再審程序與(傳統(tǒng))簡易程序、再審程序與小額訴訟程序問的關系予以解讀。
首先,在再審程序與一審普通程序的關系方面,需要重新思考的是:適用普通程序進行一審且未經上訴程序即生效的法律裁判,是否可以申請再審?依據《民事訴訟法》第207條之規(guī)定,由第一審法院作出的生效判決和裁定可以適用審判監(jiān)督程序,且在審理時采用第一審程序,所作的判決、裁定,當事人可以上訴。也就是說,現(xiàn)行規(guī)范允許當事人在未經通常救濟程序的情況下,訴諸特殊性救濟機制。筆者認為,這一規(guī)定有違再審的本質屬性,無形中將再審程序等同于通常程序,是對再審之審慎原則、有限性原則和補充性原則的背離。為避免再審的通?;碗S意性,當一審即告終結的案件申請再審時,應視具體情況予以區(qū)別對待。具體來說,若一審裁判作出后當事人自愿放棄行使上訴權,或因自己的原因而未能在法定的上訴期限內訴諸通常救濟,則不應允許其針對該生效的一審裁判申請再審。換言之,當事人因行使處分權或出于自身懈怠而未及時行使上訴權時,依據“自己意思、自己決定、自我責任”的原則而產生失權的效果,此時應側重維護裁判的終局性和法律關系的穩(wěn)定性,而不再為其提供非通常的救濟渠道。反之,若當事人因不可歸責于己的原因而未能獲得二審程序之通常保障,在滿足法定再審事由時應當允許該生效的一審裁判進入再審渠道。但須進一步思考的是:此時適用一審程序進行審理且允許再行上訴的規(guī)定是否具有正當性?從現(xiàn)行規(guī)范來看,我國《民事訴訟法》沒有為再審配備獨立的程序類型,而是依據原生效裁判的審級來確定審理再審案件時所適用的程序,即再審程序具有依附性和非獨立性,這無疑再次忽略了再審的特殊性定位。依據程序類型與程序性質相適應的基本原理,運用一審或二審程序對再審案件進行審理,不僅容易造成其與一、二審等通常程序間的角色錯位和紊亂,也不符合再審在窮盡其他通常救濟路徑時的“緊急出口”特性。更為嚴重的是,如果用一審程序進行再審,作出的判決當事人可以上訴,此時上訴的訴訟標的與原糾紛的訴訟標的以及適用一審程序進行再審時的訴訟標的均可能存在較大差異,從而削弱了再審程序乃至整個民事訴訟程序的救濟功能。因此,在上述第二種情形下,當事人雖未喪失申請再審的權利,但在審理程序的配置方面,為保障再審的裁判結果的終局性,不應適用一審這一通常性、非終局性的程序,以避免縱容針對再審裁判提出上訴這一“例外的例外”,并造成程序的無限循環(huán)和不當拖延。
其次,在再審程序與簡易程序的關系方面,結合我國“普通程序簡易化”這一實務中的錯位現(xiàn)象,尚存疑問的是:對適用簡易程序審結的案件進行再審時,能否同樣采用簡易程序?對此筆者持否定態(tài)度,因為再審制度的預設功能和正當性基礎與簡易程序的正當性基礎之間存在質的差異,簡易程序以程序經濟和高效率為主要追求,而再審制度則以有效糾錯、消除實質性的裁判缺陷為核心功能,在極特殊的情形下才允許犧牲安定性價值而突破既判力的約束。在應然狀態(tài)下,那些符合法定再審事由的案件所欲保護的權益均具有相當?shù)闹匾?,那么依據“救濟的利益之重要性程度與程序的完備性程度應成正比”這一基本原理,在已經決定啟動非常規(guī)性救濟程序時,自然不能僅僅因為原生效裁判系通過簡易程序作出,而同樣適用程序保障力度相對較弱的簡易程序進行再審,這既是對再審之特殊性的抹煞,亦從側面反映了對司法之終局性缺乏應有的尊重和敬畏。
再次,在再審程序與小額訴訟程序的關系方面,需要回應的一個先決問題是小額程序與傳統(tǒng)簡易程序之間的關系,即小額程序的獨立性爭議。若不認可小額程序相較于原有簡易程序的獨立性,則無需在再審程序的適用方面對其予以單獨討論。從體系解釋的角度來看,新《民事訴訟法》不僅未采用“小額訴訟程序”這一稱謂,且未對其進行專節(jié)或專章規(guī)定,而是將之作為第十三章“簡易程序”項下的一個具體條文進行了粗略規(guī)定,這無疑構成了對其獨立性的直接質疑。而從文義解釋和目的解釋的角度來看,依據新《民事訴訟法》第162條的規(guī)定,基層人民法院及其派出法庭在審理符合簡易程序之適用條件的簡單民事案件時,對于標的額為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上年度就業(yè)人員年平均工資30%以下的,實行一審終審。由此可見,相較于原先的簡易程序,這一新設條文的最大特點在于突破了傳統(tǒng)的兩審終審制而采行一審終審的特殊審級制度。藉此,筆者認為,雖然小額程序在立法結構和適用范圍方面均與傳統(tǒng)的簡易程序存有交集,但審級制度的突破式規(guī)定決定了其與原有簡易程序之間的質的差異。在證成小額程序的相對獨立性的前提下,尚存疑問的是:在一審終審的審級制度下,是否應當將再審作為小額程序的救濟路徑?針對這一問題,目前主要有以下兩種觀點:一是“否定說”,即適用小額程序所生成的判決不得上訴、不能再審;二是“肯定說”,該說在堅持一審終審的基礎上,主張將再審作為小額程序的救濟管道。筆者認為,小額訴訟程序不應適用再審。一方面,依照程序設計的基本原理,在未設置通常救濟路徑時更不應提供非通常的救濟程序,否則將有違救濟適度原則、程序相稱原則及費用相當性原理。“再審程序是建立在二審終審制甚至三審終審制基礎上的,是假定敗訴的當事人已經經過上訴程序的救濟,在上訴被駁回后,再給予的一次額外的救濟。作為特殊的救濟程序,再審的法律安定性方面的要求要比作為通常救濟程序的上訴更為強烈?!绷硪环矫?,若允許小額訴訟程序適用再審,則必然減損甚至湮沒其便捷、高效等核心優(yōu)勢,進而嚴重沖擊其程序的相對獨立性。此外,將小額程序排除出再審的適用界域,也與國際司法的通行慣例相一致。退一步說,假若允許小額案件適用再審制度,那么應當通過何種程序來進行再審?可否用小額程序?或者適用普通程序?那么將小額程序轉為普通程序的正當性基礎何在?此時程序性質的變化不同于簡易程序案件適用普通程序進行再審時的程序轉換,因為其突破了小額程序關于審級制度的特殊規(guī)定及其對程序效率價值的“偏愛”。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對適用再審程序的否定并不意味著對我國小額程序之制度現(xiàn)狀的全面肯定,更不意味著主張堵塞小額程序的所有其他救濟路徑。新《民事訴訟法》采用了小額訴訟程序強制性適用的模式,且未設置上訴或其他通常性救濟機制,這不僅剝奪了當事人的程序選擇權,也不符合程序正義的最基本要求。從程序啟動模式方面來看,在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江偉教授、中國政法大學楊榮馨教授和清華大學法學院張衛(wèi)平教授分別主持起草的三份關于修訂《民事訴訟法》的專家建議稿中,都有賦予當事人選擇權的建議;且大多數(shù)域外國家和地區(qū)均承認當事人的選擇權及被告的異議權。畢竟,事先合意和程序選擇權的賦予,有利于提升當事人對裁判過程和結果的認同感。“法律不得強制當事人以簡換快……選擇適用是一種更為人性化的制度設計,它體現(xiàn)了對當事人程序主體地位的尊重”,對于小額訴訟來說,它是一項不可或缺的制度設計。而從審級制度和具體救濟路徑方面來看,大多數(shù)域外國家和地區(qū)并未采行絕對的一審終審模式,而是允許法定情形下的有限上訴或提供其他類型的正規(guī)救濟機制。在本次修法過程中,也有諸多人士主張采行有限的一審終審制或設置復議等其他救濟方式,但最終未獲修正案定稿的采納。申言之,影響小額程序與再審程序間關系的不僅是再審制度的本質特性,還與程序選擇權的保障狀況、其他常規(guī)性救濟路徑的配備情況等因素相關聯(lián)。
(二)再審程序與二審程序之關系思辨
近年來有關二審與再審程序的關系、“中國式”再審與第三審程序的關系、審級制度改革等方面的研究并不罕見,結合現(xiàn)有的實務經驗和理論研究成果,2012年《民事訴訟法》在維持兩審終審制的前提下,對第二審程序進行了部分修正:一方面,細化和縮限了第二審程序不開庭審理的條件,強化了“以開庭審理為原則、以不開庭審理為例外”的模式;另一方面,對法院二審后的處理方式進行了較為合理的改革,并限制了發(fā)回重審的次數(shù)。上述修正措施在相當程度上有助于消解目前司法實踐中所存在的一審與二審之間功能劃分不明晰、各審級間獨立性缺失、濫用發(fā)回重審權而造成司法資源浪費和程序進程遲延等問題,然而在保留原有審級制度且未予以“治本型”改革的情形下,再審程序與二審程序之間功能混淆和角色錯位、再審常規(guī)化和普適化、特殊救濟程序異化為通常救濟程序等問題,仍然值得給予關注和深入思考。
對上述問題之成因及消解路徑的探尋,我們需要首先明晰二審程序與再審程序的本質差異。其一,兩類程序在制度定位方面存在根本差異,雖同為救濟性程序,再審最突出的特點在于突破了既判力制度和程序安定性原則的要求,而在案件審結并具有法律效力之后,為其提供一種獲得重新審理的可能,因而屬于一種“緊急通道”性質的非通常救濟路徑;與此不同,二審程序屬于通常性的救濟程序,其具有阻止一審裁判生效和將案件移送至上一級法院審理的效果,在裁判生效前預防錯誤而并不對司法的終局性造成損害。其二,兩類程序的核心功能不同。如前所述,再審程序以事后刺破既判力的“外衣”并有限糾錯作為其核心功能;而二審程序除了承載著糾錯功能外,還發(fā)揮著監(jiān)督下級法院審判案件的質量、吸收當事人的不滿等功能。其三,啟動兩類程序的理論基礎不同。對于再審,當事人須主張法定的再審事由,法院僅在滿足再審事由的情形下才會對案件再次進行審理,這恰與再審的例外性相吻合;而第二審作為“維護當事人通過對他們更有利的裁判取代對他們不利的裁判的合法利益”的常規(guī)性救濟程序,以上訴權為啟動基礎,當事人可以依其主觀判斷提起而不要求有特定的事實或理由,也就是說,當事人所提出的上訴理由是否合法并非法院對上訴案件進行審理的前提條件。其四,兩類程序的適用范圍和審理對象不同。制度本性方面的差異決定了二審作為一種通常的救濟機制,在適用范圍上遠寬于再審程序;再審作為一種非通常的救濟程序,其適用范圍的劃定必須符合必要性、重要性等要素。此外,兩類程序在形式上的沖突則表現(xiàn)為第二審程序所生成的裁判的終屬性在適用再審制度時被打破。
在系統(tǒng)梳理了本質差異后,接下來就需要從經驗事實和現(xiàn)行規(guī)范兩個方面,對我國再審程序與二審程序之關系領域的兩大主要問題予以深入剖析,以期減少“例外”和“補救”程序對我國現(xiàn)行審級制度主體結構的沖擊、剝蝕和瓦解。一是兩類程序在功能劃分方面的模糊、混同和重疊問題。司法實踐中上訴率居高不下、特殊救濟程序向通常救濟程序“逃逸”等現(xiàn)象正反映了二審程序與再審程序在各自功能定位及相互界限劃分方面的缺陷。導致這一問題的主要原因在于對再審的特殊性認識不足,以及再審事由與二審事由設置方面的部分重疊。通過比較《民事訴訟法》中對再審事由的規(guī)定(第200條)與對二審后處理方式的規(guī)定(第170條),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均將適用法律錯誤、基本事實缺陷、違法缺席判決等作為救濟的對象。不同程序之適用事由的設定應當以程序特性和核心功能為依據,且須獨立于其他程序的作用界域,否則必然引起功能上的重疊甚至相互削弱。在兩審終審的審級制度格局下,對上述局面的扭轉,需要以再審事由的嚴格化、縮限化、細致化規(guī)定為基本前提。與此相關,功能劃分上的缺陷進一步導致了兩類程序在適用順位方面的不合理規(guī)定。我國《民事訴訟法》并未將訴諸二審作為申請再審的前置條件,這也與漠視再審“備而不用”的特性相關。普通救濟與特殊救濟之應然功能的科學歸位,“既要強化‘窮盡普通救濟’的意識,又要在立法上設置相應的限制條件,對應當先行尋求普通救濟而未提出相關主張的,原則上不允許其尋求特殊救濟”。二是審理二審案件與審理再審案件時的程序同一問題。雖然二審這一上訴制度與再審制度之間存在本質屬性上的差異,但在程序的設置和適用方面,我國卻未配以相互獨立的程序機制,對于原生效裁判為二審的案件,再審時同樣適用二審程序,這不僅不符合程序類型與程序性質相適宜的基本原理,更未能恪守兩類救濟程序在“通?!迸c“特殊”之間的起碼界限。而從更為深層的視角來看,二審與再審在功能劃分、程序配置等方面的問題,與審級制度的模式選擇、一審程序與二審程序的職能分層等亦具有內在的關聯(lián)性。一審功能不足導致上訴率居高不下;二審與一審在功能劃分方面的重疊甚至相互削弱,導致二審終審的案件被頻繁提起再審,進而造成矛盾的不斷后移、程序的隨意倒流以及審判中心的扭曲式轉移。“終審”不終意味著整個審級制度失去意義。因此,在彌補上述缺陷的過程中,不僅需要對各類程序自身進行優(yōu)化,還需要遵循系統(tǒng)論的基本原理,對程序與程序之間、程序與制度之間、制度與制度之間的銜接和協(xié)調問題給予充分的考量。
(三)再審程序與非訟程序之關系思辨
不同于以爭訟性為特征的訴訟程序,非訟程序以非民事權益沖突案件為審理對象,進而形成了一套與訴訟法理相獨立的具有特殊性的非訟法理。2012年《民事訴訟法修正案》推動了我國非訟程序的新發(fā)展,其在原先的第十五章“特別程序”中增設兩節(jié),規(guī)定了“確認調解協(xié)議案件”和“實現(xiàn)擔保物權案件”這兩類新的特別程序。概言之,我國的非訟程序系統(tǒng)是由包括6種具體程序的特別程序、督促程序和公示催告程序所共同構成的,其以對某種法律事實或權利的實際狀況進行確認為核心功能。依據《民事訴訟法》第178條之規(guī)定,適用特別程序審理的案件實行一審終審,且四類“傳統(tǒng)型”的特別程序即選民資格案件、宣告失蹤或死亡案件、認定公民無民事行為能力或限制民事行為能力案件、認定財產無主案件均不適用審判監(jiān)督程序,若判決發(fā)生法律效力后出現(xiàn)新事實、新情況,由原審法院按照特別程序的規(guī)定,撤銷原判決、作出新判決(第186條、第190條、第193條),而不得訴諸再審這一特殊救濟路徑。
上述原理或結論已屬理論界和實務界的共識,但兩類“新增型”特別程序的法典化確立,引發(fā)了救濟機制配備方面的新爭論:在法院對人民調解協(xié)議予以確認或不予確認的情況下,當事人若有異議應如何救濟?其可否申請啟動再審程序?從現(xiàn)有規(guī)范來看,《民事訴訟法》并未對調解協(xié)議之效力裁定的法律效力和救濟路徑予以規(guī)定,而之前《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調解協(xié)議司法確認程序的若干規(guī)定》[法釋(2011)5號]第10條也僅僅規(guī)定了對案外人異議的救濟方式。筆者認為,兩類新設的特別程序同樣不應納入再審制度的適用范cyOdVqOFN1sAM1KkPHAUPw==圍。首先,救濟路徑的供給須遵循非訟程序的基本法理和通則性規(guī)定。從規(guī)范結構方面來看,確認調解協(xié)議案件和實現(xiàn)擔保物權案件作為“特別程序”一章中的組成部分,決定了其在本質屬性上與其他四類程序具有同質性;從兩類程序之主要功能和內容方面來看,其旨在確認某種法律事實或權利的實際狀態(tài),因此在結構體例和制度定位兩方面均符合非訟程序的構成要件。此時值得進一步深究的是:為何適用非訟程序所生成的裁判文書均不適用再審程序?如前所述,再審作為一種通常性的救濟程序,遵循事由法定的原則,且再審程序的啟動不僅要滿足必要性的要求,同樣需要具備救濟之必要性和可能性。概覽四類傳統(tǒng)型程序,其之所以不適用再審制度,源于法律依照其各自的特有屬性配置了相適宜的其他救濟路徑——相關利害關系人有權在法定期間內請求法院撤銷原判決、作出新判決。也就是說,特別程序中各類程序的本質屬性和主要功能,決定了再審程序所具有的救濟功能與非訟程序之救濟需求不相適應。這就好比不同的病癥需要采用不同的治療方案,而不存在包治百病的“神方”;再審程序有其功能發(fā)揮作用的場域限定,而并非“萬金油”式的救濟渠道,更非隨意即可啟動的普通救濟機制。同理,兩類新設的特別程序分別以賦予人民調解協(xié)議以執(zhí)行力和提高擔保物權的實現(xiàn)效率為直接目的,在相關裁定的作出確有錯誤而產生救濟需求時,應當配備與程序特性相吻合的獨立的救濟路徑,而非削足適履地適用再審程序。其次,救濟路徑的供給須遵循程序領域的基本原理和一般規(guī)律。通常來說,依據救濟方案的適用順位原理,不適用通常救濟機制時更不應適用特殊救濟機制,因為特殊救濟機制對程序安定性價值的沖擊遠大于通常救濟機制。詳言之,特別程序以一審終審作為其共通性的審級制度,因而排除了上訴制度的適用,在此情形下,其更無訴諸再審這一非通常救濟路徑的正當性依據。此外,需要特別說明的是,不提供再審這一特殊救濟程序,并不等同于不提供救濟路徑,因為無救濟則無權利,在構建任何程序時,都需要滿足程序保障的最基本要求。救濟機制作為程序設計過程中不可或缺的配套要素之一,其具體類型的選擇需要綜合考量所涉權益的重要性程度、程序自身的主要特點、救濟成本與救濟收益的比率關系,即依據各類非訟程序的特性挖掘相適宜的救濟管道,以保障救濟路徑與程序特性相適宜、救濟方式與救濟需求相適宜、救濟力度和救濟成本與救濟收益相適宜等基本要求。
四、性質論:民事再審程序之特殊性維護
對我國再審制度之規(guī)范和實踐現(xiàn)狀的反思性考評,為收集經驗事實、純化問題意識提供了窗口;對再審制度之本質特性和核心功能的批判性篩選,為發(fā)掘理論工具、設定邏輯線索提供了方向;對再審程序與通常程序和非訟程序、再審程序與傳統(tǒng)程序和新設程序之關系的系統(tǒng)性思辨,為厘清再審制度的作用場域和功能界限、優(yōu)化再審程序與程序體系的協(xié)作程度提供了有益思路。我國近年來的兩次修法過程中,再審程序被寄予了過多、過重的期望。誠然,申訴數(shù)量大、平息“申訴難”的現(xiàn)狀的確是困擾我國司法運作的主要問題之一,但是這些消極局面的形成并非均源于司法裁判的不公,還與當事人對法律和法治的不同理解、據以作出裁判的法律規(guī)范本身之科學性和統(tǒng)一性、司法權威程度、吸收和排泄不滿的常規(guī)路徑供給等因素密切相關。因此,僅僅通過再審程序的修正,抑或實用主義地降低申請再審的門檻,并非化解上述問題的治本之道。藉此,本部分將嘗試提煉本體論和關系論中具有原理性和規(guī)律性的“公因式”,分別從價值定位、基本原則、規(guī)則設計(實體構成性規(guī)則和程序實施性規(guī)則)三個維度來系統(tǒng)揭示民事再審程序的特殊性,以期為再審制度的角色回歸和界限恪守提供一些有益的思路。
(一)價值衡平和基本原則之特殊性
公正和效率是世界各國民事程序的共通性價值追求,其均將最大化地實現(xiàn)正義作為程序運行的根本目標。鑒于不同的程序制度在實現(xiàn)這一目標時的具體方案之差異,有學者提出了三個維度的正義參數(shù)(parameter)——真實維度即判決的正確性(rectitude of decision)、時間維度和成本維度,作為比較研究和評價的基準。諸項價值(參數(shù))間固有的沖突與各國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司法理念、社會客觀需求等因素相融合,反映了不同國家在價值選擇與衡平中的不同傾向,進而為各國司法制度的不同風格奠定了基礎。具體到各類具體程序的語境下,同樣面臨著在不同價值間的考量和取舍問題;各類程序在價值譜系中不同的衡平方案,決定著其相應的本質特性和功能承載,并成為指引具體制度和規(guī)則設計的總體理念。
不同于通常的救濟程序,再審制度的設立本身即對司法終局性價值、程序安定性價值的直接挑戰(zhàn),使得其處于既判力維護與糾錯需求的兩難境遇之中。因此,再審制度的構建,必須以科學權衡和協(xié)調司法公正、司法效率、司法終局性、程序安定性等價值間的關系為根本前提。依據既判力的基本精神,法院作出的終局判決一旦生效,即對當事人和法院產生拘束力,這種拘束力在形式上表現(xiàn)為判決的不可撤銷性,在實質上則要求當事人不得在以后的訴訟中主張與該判決相反的內容,法院亦不得在以后的訴訟中作出與該判決沖突的判斷。既判力制度體現(xiàn)了程序的止爭原則和正當程序保障下的自我責任原理,其最主要的功能在于“通過判決終局性的達成,來幫助在觀念上確立一種規(guī)范的秩序并使其相對的固定下來,進而誘導社會空間內的秩序形成”,這也是民事訴訟作為公力救濟機制的應有之義和內在要求:“倘若人們求助法律程序來解決爭執(zhí),那么爭執(zhí)需在某一階段上最終解決,否則求助法律程序就毫無意義”;倘若“允許同一項糾紛可以反復作多次裁判的話,則公權性、強制性救濟糾紛的制度將不復存在”。然而,司法認知能力的有限性等諸多因素,決定了司法裁判錯誤的難以絕對避免,此時矛盾的是,倘若絕對化、一概地維護既判力而對任何情形下的裁判錯誤均不予理會,勢必有違公正價值的基本要求,“從作出正確、公正的裁判的理想來說,不管有什么樣的瑕疵一律不準撤銷已確定的判決,也是不合理的”。再審制度的出現(xiàn)正是為了在合理限度內調和公正性與終局性之間的緊張關系,“只有當生效的裁判出現(xiàn)嚴重錯誤,以致公力救濟的功能出現(xiàn)問題時,才會實施再審這種特殊的救濟方式。開啟再審程序,糾正顯著違法或錯誤的裁判,是既判力的例外”。
價值抉擇方面的基本要求,勾勒出了再審制度的本質屬性,同時奠定了再審程序在構建和適用過程中應當遵循的一些基本原則。首先,再審應當遵循比例原則和利益權衡原則。再審制度的設計必須符合必要性、適度性、合目的性的要求,不具有糾錯的可能性或必要性,或是未達到相當?shù)闹匾猿潭?,不應適用再審。在劃定適用范圍和法定事由時,應當綜合權衡糾正生效裁判之缺陷后可獲得的救濟利益與打破生效裁判之既判力所帶來的救濟成本之間的比率關系,以確保開啟非通常救濟渠道后所產生的積極影響遠大于其所帶來的消極影響。換言之,訴訟行為嚴重不當時,可以推定其結果所造成的現(xiàn)實司法秩序已經嚴重背離了實體法的預設,打破這種現(xiàn)實秩序所付出的成本要低于社會讓這種現(xiàn)實秩序存在下去所付出的代價。這也與經濟學中的“費用相當性原理”相契合。其次,再審應當遵循有限糾錯原則。與現(xiàn)代法治理念的基本精神相契合,司法并不以絕對真實或客觀真實為目標,而是在正當程序的保障下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司法真實?!坝绣e必糾”、“消除申訴難”等提法的偏誤之處,恰在于其未能認識到再審作為特殊救濟機制所應有的嚴格性、有限性和例外性。有限糾錯與再審的隨意性、通常性、“低門檻”相對立,“法律規(guī)定在判決有特別重大并且對當事人也有嚴重的瑕疵時”,才應當準許再審。這也是確定再審事由時的重要原則。再次,再審應當遵循窮盡其他救濟原則即再審補充性原則。為盡可能減小再審對司法終局性和程序安定性價值的損害,在為各類程序配備救濟路徑時應當采用通常性救濟優(yōu)先的原則,無需提供通常救濟機制時亦不應開啟特殊救濟路徑;自愿放棄普通救濟或因懈怠而未訴諸普通救濟時,不得尋求特別救濟;已有其他更適宜的獨立救濟方案時,不得疊加適用再審程序。即以條件嚴苛、界線明確的法律適用規(guī)范,將非常救濟控制在“極端例外”的范圍之內,使之真正成為備而不用的消防設施。
(二)再審事由和審理范圍之特殊性
再審程序之實體構成性規(guī)則以再審事由的設置為核心,其關涉再審的適用范圍和準入門檻,又關涉“糾錯”與“維穩(wěn)”二者問的關系平衡。兩次修法雖均觸及再審事由且進行了不同程度的修改,但仍存在諸多有待完善之處。首先,從再審事南的設計理念來看,再審程序的開啟通常以犧牲法律關系的穩(wěn)定性、裁判結果的終局性、司法程序的嚴肅性和安定性乃至司法的權威性為風險和代價,并伴之以高昂的司法資源成本,因此,在篩選再審事由時應當始終貫穿嚴謹性、嚴格性、必要性、例外性、法定性、有限性、統(tǒng)一性等理念,矯正普適化、“低門檻”等偏誤認識。其次,從再審事由的具體內容來看,依循有限糾錯和利益權衡原則,應當嚴格縮限再審的適用范圍,對于那些輕微違法或裁判合法但當事人不服的情形,一律不得啟動再審程序,以防止再審啟動事由的泛化和任意化。具體來說,在準確區(qū)分再審程序與二審程序的功能界域的基礎上,將裁判的形式瑕疵和大部分事實認定問題剔除出再審事由的范圍,將法律問題和嚴重的程序性錯誤作為再審事由的核心內容。再次,從再審事由的立法技術和表述方式來看,應當進一步提升再審事由的具體性和明確性程度,細化“基本事實”、“主要證據”等模糊性用語的內涵和外延,從而在規(guī)制恣意裁量之可能性的同時,逐步引導再審程序進入節(jié)制、有序、科學的運行軌道。此外,應當對再審事南的類型化梳理給予必要的關注,通過類型化要件的歸納和提取,統(tǒng)一排除對于那些不具有救濟之可能性或必要性的情形、補救無實質意義的情形、不符合“成本-收益”比率的情形以及無害瑕疵。與此同時,在保留再審啟動主體多元化模式的現(xiàn)狀下,有必要對法院依職權再審的事由、當事人申請再審的事由、檢察機關抗訴的事由予以區(qū)分設置和細化。
在科學設定再審的法定事由后,如何劃定程序啟動后的審理范圍同樣是實體性事項中的重要內容之一。圍繞這一問題,目前形成了兩種主要觀點:一種觀點認為,依循“不告不理”的訴訟法理,再審的審理范圍須以當事人的再審申請為限,法院應當“在當事人提起的再審或者附帶再審所劃定的針對原判決之不服聲請的限度內進行審判”。另一種觀點認為,再審的最終目的在于對裁判中所存在的錯誤予以糾正,而非僅限于對當事人之聲明的正確性進行判斷,因此再審的實質審理范圍不應局限于當事人聲明不服的事項,而須以當事人的不服聲明為基礎,對案件重新進行全面審理。筆者認為,再審的審理范圍應當受當事人再審申請的限制。首先,從規(guī)范文本方面來看,《民事訴訟法》雖未對該問題予以明確規(guī)定,但依托體系解釋的方法,可以通過分析劃定二審程序之審理范圍的基本原理,來探尋確定再審之審理范圍的思路。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經濟審判方式改革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35條的規(guī)定:“第二審案件的審理應當圍繞上訴請求的范圍進行,當事人沒有提出的請求,不予審查”。再審程序亦應同理。其次,從民事糾紛的本質屬性和民事程序的普適性原理來看,作為以私權糾紛為處理對象的公力救濟機制,民事訴訟程序和規(guī)則的設置同樣需要遵循意思自治的基本精神,并以處分原則為基本原則。因此,除非再審案件中的錯誤可能侵害國家利益或社會公共利益,否則就不應超越當事人的基本訴求來確定審理的核心。此外,這也與民事程序立法的世界趨勢相一致。例如日本《民事訴訟法》第348條第1款規(guī)定:“在再審開始的裁定被確定時,法院在不服聲明的限度內,進行本案的審理及裁判”。與此相關聯(lián)的另一個問題是,當事人在再審程序中對攻擊防御方法的使用相較于通常程序是否有所不同?尤其是在我國并無專門再審程序的制度模式下,當事人可否因適用通常程序實現(xiàn)特殊救濟這一錯位化的程序配置,而一律的、當然的有權運用通常程序中所配置的所有程序工具?對此同樣形成了兩派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當事人在再審程序中對攻擊防御方法的提出相較于原審程序應當受到限制,那些由于當事人自身的原因(故意或者過失)而未能在原審程序中提出的證據方法,同樣不得在再審程序中提出。也就是說,原審程序中的失權不能因再審程序的啟動而治愈,“再審主體提出的某一再審事由并不能因此使其他逾期事由獲得解放”,在一、二審中已經失權的證據,在申請再審審查時失權效果持續(xù),且民事再審之訴的訴訟請求應當“在范圍上等于或小于原審案件訴訟標的之范圍”。持另一種觀點的學者認為,上述限制過于嚴苛,建議對再審原因進行類型化歸納,根據不同的再審原因采取不同的處理方式,而非一概性地禁止當事人在再審程序中提出新的攻擊和防御方法。本文贊同第二種觀點,但對于如何進行再審原因的類型化梳理,以及哪些原因類型中當事人可以提出新的攻擊和防御方法、哪些情形下應當予以禁止,仍有待進一步的研究。此外,與有限再審的基本原則一脈相承,對再審后的改判標準同樣應當予以嚴格限定并明確細化,以盡量維護生效判決的形式效力和實質效力。
(三)程序配置和程序效力之特殊性
再審之程序實施性規(guī)則領域的關鍵要素包括程序類型配置的獨立性、管轄法院的級別、期間限制、啟動方式及其相互關系、調解的適用、審理結果的效力等。首先,應當為再審案件配備獨立的、與其特性相適應的程序。2012年《民事訴訟法修正案》同樣未能扭轉再審程序的依附性和不確定性,仍以原生效裁判的審級作為確定程序類型的依據。這顯然沒有遵循程序類型與程序特性及功能相適應的原理,導致再審的特殊性和例外性被湮沒。更為嚴重的是,在適用一審程序審理再審案件時,針對再審裁判可以再行上訴,導致在例外性救濟之外又出現(xiàn)了例外性的通常救濟路徑這一異化現(xiàn)象。退一步講,即使不構建專門的“獨立型”再審程序,也至少須保證再審的終局性和一次性。質言之,再審程序的類型配置與再審結果的法律效力緊密關聯(lián),再審后所作出的裁判結果應當具有終局性;與二審終審相適應,作為補救性的再審程序只能適用一次,而不得縱容“例外的例外”。其次,從再審案件的審理主體和法院級別方面來看,新《民事訴訟法》矯正了2007年《民事訴訟法修正案》中關于再審一律上提一級的絕對化規(guī)定,在部分情形中賦予了當事人選擇權。誠然,這一“部分回歸式”的修改具有相當?shù)谋匾裕强紤]到再審作為非通常監(jiān)督救濟機制的制度定位、上下級法院之間的職能分工模式以及再審程序之終局性和有限性保障的重要程度,原則上應當遵循再審上提一級的制度安排,從而間接矯正我國再審門檻過低、對事實糾錯過分關注的缺陷。再次,應當進一步完善啟動再審程序的時間限制。2012年《民事訴訟法修正案》雖然縮短了當事人申請再審的法定期間,但卻未對法院決定再審和檢察機關抗訴的期限進行規(guī)定,也未對當事人申請抗訴或提出檢察建議的期限予以限制。這一缺漏不僅會嚴重削弱甚至虛化關于申請再審期間之規(guī)定的預設功能,還可能對當事人訴諸司法信訪等渠道產生負面的激勵作用。第四,應當細化和縮限調解在再審程序中的適用情形和功能限度。調解的主要功能在于通過“自己意思、自己決定、自己責任”的方式來完成對實體權益的合意性處分;而再審制度的核心功能則在于糾正違法(包括實體違法和程序違法)。因此,再審中進行調解的前提之一是存在實體性違法,否則調解就失去了起碼的正當性基礎。這也體現(xiàn)了再審程序中的調解相較于通常程序中的調解所具有的特殊性。此外,全面修訂后的《民事訴訟法》仍舊保留了多元化的再審程序啟動主體,但在此基礎上初步確立了“申請再審先行”的模式,這也體現(xiàn)了對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性案例第7號的裁判思路的認可式回應。依據2012年新《民事訴訟法》第209條的規(guī)定,以下情形中當事人可以向檢察院申請抗訴或檢察建議:人民法院駁回再審申請的;人民法院逾期未對再審申請作出裁定的;再審判決、裁定有明顯錯誤的。其中第三種情形的規(guī)定過于寬泛,如何判定是否存在“明顯錯誤”缺乏可操作的標準,因此尚未真正厘清當事人申請法院再審和申請檢察院抗訴之間的順序混亂問題。
誠然,縮限再審的法定事由、提高其適用門檻、規(guī)制再審程序的啟動主體和啟動時限等,必然會造成“再審難”的現(xiàn)象,并可能因此積壓社會矛盾并刺激上訪量的大規(guī)模增長,不利于社會穩(wěn)定秩序的維護。但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造成這一不良局面的根本原因并非再審制度本身,而在于公眾對一審、二審程序的裁判結果缺乏信賴和認同。司法權威來源于公眾對訴諸司法的信任和對裁判結果的認同,而程序的終局性無疑對該種權威的塑造具有相當?shù)淖饔茫l繁啟動再審程序,將對當事人的行為選擇產生負面激勵。
五、結論
建構與民事程序基本原理和一般規(guī)律相契合的再審程序,是我國理論研究和審判實踐的共同訴求,在修訂后的《民事訴訟法》正式施行的初期,應當加強法解釋學功能的充分發(fā)揮,同時也需探討立法論上的改進可能,以發(fā)揮法律條文、司法解釋(具體規(guī)則)和實務操作方式三者間的“自洽式”合力。依托本體論、系統(tǒng)論、性質論三維度的反思,本文形成了以下結論:
第一,在設計、適用和改進再審制度時,應當始終與其特殊性救濟機制這一本質屬性相吻合,堅持有限糾錯的基本理念,扭轉對“再審難”現(xiàn)象的偏誤認識,摒棄降低再審門檻、泛化再審適用的不合理思路。
第二,再審程序的建構和適用,應當以比例原則、利益權衡原則、有限糾錯原則、窮盡其他救濟原則等為基本綱領,合理衡平公正、效率、裁判終局性、程序安定性等核心價值間的關系。
第三,在實體構成性規(guī)則方面,應當確保再審事由的明確性、具體性、必要性和有限性,明晰再審的審理范圍和改判標準,避免再審之應然功能的紊亂和錯位。在程序實施性規(guī)則方面,應逐步改再審可以適用一審或二審程序為統(tǒng)一適用具有終局性和相對獨立性的再審程序;再審權原則上歸屬于案件終審法院的上級法院;完善各類主體啟動再審程序的法定期間;厘清并矯正審判權、訴權、檢察監(jiān)督權的各自角色和相互關系。
第四,在完善再審程序自身之科學化程度的同時,需要關注再審程序與一審程序、二審程序及非訟程序間的關系,尤其是與那些新增程序和制度間的關系,從而在維護自身特殊性和相對獨立性的同時,滿足系統(tǒng)論原理下的銜接和協(xié)作要求。
總之,再審制度并非減少錯案、吸收不滿的通常路徑,其核心功能是對那些存在嚴重錯誤且無法通過常規(guī)程序予以救濟的裁判,例外性地突破既判力的規(guī)制而予以特殊救濟。再審審理還需要以既判力理論為指導,特別注意我國生產力發(fā)展水平參差不齊、法律參與者水平各一、人民群眾對公平正義的客觀需求等情況,提升裁判之準確性和認同度的根本路徑在于完善各級法院之問的職能分層,優(yōu)化一審和二審中對實體權益和程序權益的保障質量,并逐步培育公民對裁判之公正價值的法治化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