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澤民,作家,翻譯家。著有中篇小說集《匈牙利舞曲》、長篇小說《狹窄的天光》、文化散文《歐洲的另一種色彩》《咖啡館里看歐洲》《歐洲醉行》等,多篇作品發(fā)表在《十月》《當代》《大家》等期刊,被《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多次轉載。
1
許磊在這個連上廁所都感覺活在中世紀的古城里一晃住了三年,并且養(yǎng)成了搬家的習性。搬家的原因不是房東賣房,就是租金太貴,只有一次是由于鄰居家的煤氣罐爆炸。三年里,男孩平均不到半年就搬一次,不過對有流浪幻想的年輕人來說,這算一種流浪演習。許磊共有兩只黑皮革箱,一只塞衣服和床具,另一只裝樂譜、音樂碟和日用零碎,關箱即走,開箱即住,不會因為離開哪兒而傷感。他還有把薩克斯風,寂寞時拿它當抱枕摟著。男孩喜歡裸睡,這會讓他感覺自己是一樣自然元素,像林中的風、地上的葉、拂曉的晨光或午夜的黑暗,不刻意改變,也不追求恒常。
古城很小,只有兩趟公車,56和89路。前一路紀念被平反了的“納吉事件”,后一路紀念體制變革。東歐劇變之前,這兩路車叫117和129,分別跟十月革命和斯大林生日有關。由于城小,再怎么搬也搬不出多遠,但這種象征性的遷徙,總能給許磊帶來成長的興奮。每次租房,他都找盡可能高的樓層,即使望不到城堡山或多瑙河,也可以俯瞰錯落的屋頂或羊腸老街。奇怪的是,出國前他有恐高癥,參觀天安門城樓都不敢靠近偉人閱兵時攥過的扶欄,可一到這里,潛伏在身上的野性就復活了。許磊在偌爾德·南多爾音樂學院自費留學,一邊學吹薩克斯風,一邊學拗口的匈牙利語。
許磊的父親是雁崗市金融口的財神爺,母親在省外貿(mào)當副總,哥哥在香港銅鑼灣開時裝店,姐姐遠嫁芝加哥當美國主婦。按照他的背景條件,本不該憋在這個巴掌大的中歐小國,不要說英國美國澳大利亞,他就是想去北極,也非異想天開。出國前,許磊在一家光學技術研究所上班,隨著周圍人下海的下海、出國的出國、結婚的結婚,再加上一次失戀刺激,男孩動了離家的心。許磊身上很有“80后”那股自我勁兒,他出國既不為淘金也不為鍍金,只想變個環(huán)境換個活法,給自己一個新開始。一天晚上,他看完最后一集連續(xù)劇《奮斗》,一本正經(jīng)地向父母宣布:打算出國讀一個MBA,說他不想留在國內(nèi)隨大流地拼職稱謀級別當房奴打游戲當剩男……對父母來說,兒子求上進自然是好事,母親當即表示:如果申請獎學金太難,可以送他自費留學,去哪個國家任他選,只要不去非洲就行。
有了父母的許諾,許磊馬上開始打探,在某中介公司咨詢處的資料架上,他被一張橘紅色調(diào)的全景照片吸引了:那是一座絕對地道的歐洲古城,彩色的墻壁,疊落的屋檐,鋪著黑色石塊的老街,在夕陽下反射金光的教堂鐘樓。而且,那座城的名字非常洋氣,叫“艾斯特宮”,一聽就是在歐洲,讓他聯(lián)想到盧浮宮、艾菲爾鐵塔和《致艾麗斯》。遺憾的是,中介說那里讀不了MBA,只有一所音樂學院招留學生。
音樂就音樂!許磊在想象中朝自己手心啐了口吐沫,像是跟誰在賭氣。話說回來,他小時候練過幾年鋼琴,大學里還玩過吉他,吹過笛子。中介老板察言觀色,捕捉到了年輕人神色的變化,立即見風使舵地恭維說:“一看你就是懂藝術的,感覺很準,不像那些土老帽,就知道紐約倫敦溫哥華。學音樂就得去奧地利,那里是音樂之鄉(xiāng),莫扎特老家。宋祖英的名氣怎么來的,不就是去金色大廳唱過一把?”見男孩在聽,男人又搜腸刮肚地拉出肖邦、貝多芬等一大串名單陪綁,并信口開河地補充一句,“我要是沒記錯,理查德·克萊德曼都到那里進修過。你去那里學幾年回來,不是大師,也是名星,可以到《藝術人生》里哭一鼻子。到了那時,我追著喊著求你簽字,你都不會搭理我?!?/p>
就這樣,許磊在中介的忽悠下簽了合同,交了定金,抱回家一堆介紹資料。細讀《招生簡章》,他才發(fā)現(xiàn)艾斯特宮并不在奧地利,而在匈牙利北方,跟斯洛伐克只有一河之隔,不過,男孩并沒有為此掃興,那條河畢竟是施特勞斯圓舞曲里的多瑙河。再查資料,匈牙利雖不是莫扎特的故鄉(xiāng),但出過李斯特和科達伊,柴可夫斯基和勃拉姆斯全都寫過《匈牙利舞曲》。學院介紹里特別提到,李斯特專為艾斯特宮大教堂譜寫過彌撒曲。彌撒,這個詞聽起來讓人從內(nèi)到外感到舒服,就像“羅曼司”或“歐羅巴”。
對于二十三歲的兒子要去匈牙利學音樂,父母雖感意外,但并沒失望。妻子安慰丈夫說:“你瞧,咱們一家子都是掙錢的,還怕養(yǎng)不起一個藝術家?再說,你兒子要是真能變成郎朗、李云迪,不僅有錢,還有地位?!痹S磊動身時,父親不僅塞給兒子一沓美金,還特意上街給他買了張宋祖英金色大廳演唱會的原版碟。兒子明白這畫外音:希望他有朝一日功成名就,衣錦還鄉(xiāng)。許磊將CD塞進包里,沒說什么,他很清楚父親的愿望實現(xiàn)不了,因為他出國只為獨立,沒有野心。他之所以選擇這座無名小城,就因為不想給自己奮斗的壓力;他之所以愿意學音樂,也是為讓父母不能再拿自己跟哥哥姐姐比。在男孩看來,人們再刻薄,但對搞藝術的總能報以病態(tài)的寬容。對他來講,選擇音樂并不只是選擇職業(yè),更是為給自己包裝一個自由的身份。
小城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立體的,有山有谷有河有瀑,居民總共兩三萬,教堂卻有近百座,季節(jié)的變化,更為它增添了好幾個維度。最讓許磊著迷的是教堂鐘聲。從早到晚,像城市的潮汐,只要鐘聲一響,他都情不自禁地放下薩克斯風側著細聽,辨別哪個是獨奏,哪些是協(xié)奏,哪個是回聲。ECHO(回聲),這是男孩最喜歡的一個拉丁詞,能夠精確表述他對這座老城的敏傷。這里的一切都帶著ECHO:時間的,空間的,歷史的,個體的,理性的,第六感的,還有荷爾蒙作用下的肉體的。每當男孩抱著反光的“金屬煙斗”坐在窗口或陽臺上時,就會覺得自己正在通過神的眼睛俯瞰自己,仿佛在哪部電影里。
許磊不僅喜歡眺望小城的風景,還愛從高處觀察街巷里的男女。剛來的時候,他迷上了歐洲人的膚色與棱角,只要不是太胖太老,都覺得漂亮。住久之后,他不僅能夠欣賞當?shù)厝说拿莱?,還能大致分辨出種族。斯拉夫人,日爾曼人或猶太人,膚色黝暗、烏發(fā)黑眼、充滿野性的吉卜賽人更是一目了然。當?shù)厝斯芗焚惤小按膶保S磊雖沒接觸過,但從卡爾奇一提“茨岡”就馬雞巴長馬雞巴短的臟話中獲得了一個怪印象:他們天生是賊,家什很長。
國外很少發(fā)生強奸案,這是許磊出國后的直覺判斷,因為當?shù)厝瞬淮鬄樾陨畎l(fā)愁,就連街頭的乞丐都打情罵俏,歐洲人性愛的頻率遠遠高于戀愛。他聽卡爾奇講過一個笑話:兒子好奇地問媽媽,你是金發(fā),爸爸是棕發(fā),我的頭發(fā)怎么是黑的?媽媽一本正經(jīng)地解釋說,兒子,你不知道那一夜有多瘋狂!你該覺得幸運,好在不是個畜生。
卡爾奇比許磊小一歲,但高兩年級,蓄了一臉裘德洛式的青皮胡,笑起來藍眼放電,嘴唇外翻,一副嘴里撐了衣架的好萊塢笑相。不笑的時候,十有八九嚼口香糖,用牙齒咬模,癟著嘴吹泡,或跟小孩子一樣頑皮地把它抻長后再塞回嘴里??柶婵瓷先ズ芪鞣?,但他很追求東方氣質(zhì):學詠春拳,練合氣道,跟一位江湖大夫學針灸。許磊剛到不久就被他纏上,很快成為了好朋友,而且卡爾奇說服許磊跟自己的女友安娜一起,三人合租一套公寓。
出國后的第一個周末,許磊就被卡爾奇拖去參加“仙鶴會”,即高年級同學為新生舉辦的聯(lián)歡晚會。當?shù)厝苏f女人懷孕,就說是仙鶴叼來的種,所以“仙鶴會”從命名上就有性意味。那天晚上,全城學生聚在一起狂跳濫飲,老生在新生中尋找獵物,為小男生小女生傳授機宜。在卡爾奇的張羅下,許磊幾杯沃特卡下肚就繳械上了羅拉的床,天亮后還欲仙欲死地銷魂了兩輪,但分手時都很清楚:僅此而已,沒有愛情。就那一夜,男孩改變了性幻想的對象,從那之后再沒夢見過亞洲女人。雖然羅拉的叫床增加了男孩對身體的自信,但他還是惴惴地期望,期望有一天能遭遇愛情,但隨著艷遇的增多,讓他對愛情越來越心灰。
2
五月的匈牙利大平原已進入夏季,但北方的山區(qū)仍很陰冷,河水上漲,霧氣濃重。河對岸就是斯洛伐克,遠遠可以看到灰蒙蒙的街道和稀少的行人。黃昏,橘紅色的霞光投在水面上路面上大橋上草坪上汽車上玻璃上,投在教堂的青銅頂、城堡的殘垣斷壁和巷內(nèi)老屋的斑駁外墻上。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許磊驚諤地站在窗前,回想起那張誘他來到這里的風景圖片。奇怪的是,男孩在這種時刻會想到一切,唯獨沒有想過回家。
伏在臨街的窗口,許磊只須稍微探身向右一瞥,就能看到中央汽車站死氣沉沉的水泥房頂。“艾斯特宮至黑井鎮(zhèn)”的長途車站牌就立在離候車室門不遠、被幾個酒鬼包圍的快餐亭前。這段時間,每逢周六清晨或周日傍晚,許磊就跟只蜥蜴一樣抻長脖子在窗口張望,希望能看到上下車的安娜,并像巫師一樣屏神靜氣暗念咒語:天靈開,地靈開,但愿她朝這邊瞅一眼。一個半月里,他總共看到安娜七次,可口念的咒語一次也沒靈。
安娜是卡爾奇的前女友,許磊接觸的第一個洋妞。她跟卡爾奇同在大學英語系讀二年級,都來自二十公里外的黑井鎮(zhèn)??柶婕沂擎?zhèn)上第一批致富的菜農(nóng),安娜家則是養(yǎng)雞大戶,兩人都是經(jīng)濟條件不錯小農(nóng)村孩子??柶媸莻€外向型、多血質(zhì)的大眾情人。安娜的性格也很可愛,生氣勃勃,頗有人緣。通過他倆,許磊結識了不少朋友。年輕人聚在一起,總有太多燒不完的能量和不顧后果的膽量,經(jīng)過一系列排列組合,最后的結果出乎意料:由于卡爾奇的變心、安娜的任性和許磊的寂寞,安娜上了許磊的床。不過,無論前戲還是后戲,他倆都絕口不提卡爾奇的事,至少對許磊來說,這樣可以避免尷尬。三人合租的房子退掉了,許磊和安娜在中央汽車站對面單租下一套,卡爾奇過來找過安娜,但從不上樓。許磊躲在樓上的窗簾后朝外偷窺,發(fā)現(xiàn)他倆并不爭吵,見面和分手都會吻臉。這件事上他很矛盾,雖然不認為自己有錯,但還是覺得愧對朋友,他心里在乎卡爾奇,但也不想把安娜再還給他。
三個月的同居表面平靜,但危機暗伏。他跟女孩雖然同睡同起同出同入,但身體的語言提醒他:安娜嘴上不說,心里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你怎么了?”這成了男孩的口頭語。女孩不是回答“沒有什么”,就是“這不是你的問題”。安娜越這樣講,許磊越覺得不踏實:不管問題出在誰身上,結果肯定跟自己有關。好幾次做愛,許磊都有股莫名的恐懼,雖然身體實實在在地進入了,但感覺對方并不在場,尤其是女孩不做解釋的眼淚,更讓他有了心理障礙,有了一種壓抑日增、欲望日減的內(nèi)疚感。終于有一天,女孩不辭而別。下課回來的許磊愣愣地站在門廳里:鞋架上的鞋少了大半,浴室盥洗池上只剩下了一把牙刷。
安娜走后,沒有跟許磊聯(lián)系過,手機號換了,在馬路對面等車時,也從沒有揚臉朝這邊看過。男孩肯定,那是她刻意不想看。當然,許磊也沒有找過安娜,即便看到她從樓下經(jīng)過,也沒有開口叫過她。他并不嫉恨,只是覺得自己很蠢,一下子失掉了兩個朋友。
有一天清晨,沒等鬧鐘鈴響,許磊就被街上的嘈雜吵醒了。他翻身下床,揉著眼睛推開窗戶,被街上末日的景象嚇了一跳:警車蜂鳴,直升機盤旋,街口被防暴警察封鎖了,警車喇叭里有人喊話,小廣場的周末集市亂成一團。男孩愣了幾秒,以為這是在拍電影,他看到對面樓的每個窗口,都有人伸出頭皺眉張望。
就在這時,門鈴刺耳,許磊迅速關上窗戶,手忙腳亂地套上衣褲。開門之前,他摸了摸揣在右側褲兜里的護照。拉開房門,男孩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原來站在門口的不是警察,而是安娜。在她身后,站著一個跟她一樣氣喘吁吁的棕頭發(fā)女孩。
“這是我姐姐,伊麗莎白?!卑材冉榻B說,隨后將許磊介紹給姐姐。
伊麗莎白?這名字讓許磊感覺分離,在他的印象里,這是女王或王后的專用名,無論如何也難跟眼前這個短發(fā)、靦腆、身穿冒牌運動衣的鄉(xiāng)下女孩掛上鉤。
“你比別的中國人好看多了。”這是伊麗莎白跟許磊說的第一句話。男孩一時窘得不知道該接什么話,從小到大,第一次有人當著他的面夸他的長相,而且還是異性。
“嗨,你堵著門干嗎,是不是屋里有人?”若不是安娜嗔怪,許磊還會再愣一會兒,姐妹倆從天而降,讓他不知所措,心里的積怨也煙消云散。從安娜臉上看,好像兩個月前的不辭而別根本就不曾發(fā)生過,既無道歉,也無寒暄,仿佛昨晚還在一張床上睡過。女孩的這種態(tài)度雖然避免了重逢的尷尬,但也讓許磊暗生羞惱:即便在自己的住處,自己也控制不了局面。安娜告訴他,她倆要在這里躲躲。
“躲什么?”許磊問。
“你沒看到外面亂成這個樣子?”安娜反問。
許磊聳聳肩,確實有點大腦短路。
姐妹倆準備搭早班長途車回黑井鎮(zhèn),沒料想遇到全城戒嚴,班車停發(fā),不僅封閉市場大檢查,就連路上的行人也時遭盤查。就在這時,房東打來電話叮囑許磊不要出門,說昨天夜里有一戶富豪全家被殺,估計是境外黑幫所為,警方全城搜捕。撂下話筒,許磊暗自慶幸,若不是出了那幾條人命,安娜也不會主動登門。
“最近,你好嗎?”沉默了一陣,安娜打破了僵局。
“還行吧。”許磊嘴上這么說,心里感覺委屈,岔開話題轉向伊麗莎白,“你來趕集嗎?”他以前聽安娜提過,由于她在外地讀書,哥哥在意大利工作,姐姐成了家里的重勞力,跑里跑外都由她做。聽到問話,伊麗莎白求助般地瞅瞅妹妹,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咯咯咯地笑起來,笑得許磊有些惱火,感覺自己受到捉弄。
“她是來見男人的?!敝棺⌒?,妹妹替姐姐回答。
“見什么男人?”許磊不解。
“碰到什么見什么?!?/p>
又一陣脆笑。許磊墜入了云里霧里。
3
盡管姐妹倆無論是從臉型眉眼、還是形體嗓音看都長得很像,但對跟安娜睡過兩個月的許磊來說很容易辨別:安娜笑時,頭總低著,唇抿得很緊,笑聲從鼻孔里發(fā)出,這時候眼睛是她臉上最生動的器官;伊麗莎白的性格要比妹妹外向,笑起來不僅臉朝上揚起,而且嘴張得很大,能讓對方看見舌膛,讓人覺得你若是不笑你就是世界上最無趣的家伙。另外,姐姐的嗓音比妹妹的脆亮,高音區(qū)帶著輕微的顫動。安娜即便在任性時,也會保持某種出于修養(yǎng)適可而止的分寸,伊麗莎白則鄉(xiāng)下氣十足,男孩氣十足,而且缺少妹妹的靈氣。不過,她喜歡用大笑替代回答或表態(tài),其實是一種掩飾羞怯的方式。假如姐妹倆一起上街,姐姐會比妹妹更招人眼,并不是說伊麗莎白比安娜漂亮,而是有股野性的性感。由于從小就喂雞掃院干農(nóng)活,她的身材修長健美,很像長跑運動員;胸雖不高,但結實上翹。伊麗莎白遛狗,簡直像跟狗賽跑,開車的風格也像男人,喜歡闖燈搶道,疾馳如飛。
姐妹倆還有一個搞計算機程序的哥哥,畢業(yè)后受聘到意大利工作,并娶了一位化學教授的女兒,第一個褪掉了身上的土氣。
“姐,你要為以后想想。再過十年,咱們鎮(zhèn)會變成孤老院,年輕人能走的都走了?!卑材冉?jīng)常開導姐姐,勸她離開那個只有百十戶人家的北疆小鎮(zhèn)。跟哥哥一樣,安娜從小向往城市生活,去艾斯特宮讀書,是她為自己未來設計的第一步。
伊麗莎白不然,既沒有哥哥的聰明,也缺少妹妹的遠見,是個本份樂足的簡單女孩。她從不化妝,也不打扮,除了偶爾陪父母一起去教堂外,總穿一身或白或藍的運動裝,整日幫父親養(yǎng)雞養(yǎng)豬種菜除草,幫母親洗菜燒飯操持家務,既沒奢望,也不抱怨,盡管許多同齡人紛紛進城,至少去做臨時工,但伊麗莎白從沒動過離家的念頭。妹妹擔憂的事情,對習慣了鄉(xiāng)下生活的姐姐來說喚不起恐慌,甚至相反,她越發(fā)覺得自己應該留下來。如果她也走了,父母老了怎么辦?菜園和雞場交誰料理?她振振有辭地反問妹妹:“城里停車、撒尿都要交費,有什么好?你看,我跟父親三天把雞場所有門窗封好了,不要說鳥,就連蚊子都進不去?,F(xiàn)在到處鬧雞禽疫,我敢保證,就是全世界的雞都死光了,你也會有雞蛋吃。你還記得老菲利嗎?就是那個差點娶走咱媽的老家伙,在布達佩斯住了不到一年就搬回到鎮(zhèn)上,說失眠者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每天凌晨四點一過,他就會被咣當咣當?shù)挠熊夒娷嚦承?,然后瞪著眼睛熬到天亮……”總之,伊麗莎白有一百個理由,讓自己心安理得地留在鎮(zhèn)上。
就像艾斯特宮,黑井鎮(zhèn)也跟斯洛伐克一河相隔,不過小鎮(zhèn)人口不過三千,之所以叫“黑井”,因為有個挖空了的小煤井?,F(xiàn)在鎮(zhèn)上全體務農(nóng),至少三四代人里沒有礦工。如果撇下“井”字單說“黑”字,還能勉強找到兩條理由:鎮(zhèn)上人養(yǎng)的狗大多是跟伊麗莎白的“朱迪”一樣的匈牙利牧羊犬;另外在九十年代初,小鎮(zhèn)憑著山高皇帝遠的邊鎮(zhèn)優(yōu)勢,率先在公路邊開了一個紅火一時的邊貿(mào)市場。一到周末,就吸引來大批外地人和過境搶購的斯洛伐克人,從農(nóng)具到服裝,從蔬菜到肉食,從小五金到錄音機,應有盡有。伊麗莎白也跟著父親去集上賣雞蛋,見過不少從外地趕去練攤的中國人,正因為有了那段經(jīng)歷,她才會對許磊脫口說出“你比別的中國人好看多了”的判斷。不過這幾年小鎮(zhèn)市場變得蕭條,小販們?nèi)チ税固貙m。
或許因為伊麗莎白從小是被當男孩養(yǎng)的,她長到二十六歲還沒對異性動過心。在性這方面,安娜要比姐姐早熟,十七歲就被一個會彈吉他的鄰家男孩破了身,而且明知那小子正跟另一個女孩糾纏不清。從那之后,她就戀情不斷,在這方面跟姐姐大有經(jīng)驗可談。只要姐妹倆在一起,她就沒完沒了地談論男人。這種時候,姐姐只是邊聽邊笑,略有羨慕,卻無自卑。
春天,鎮(zhèn)上又有家鄰居的女兒出嫁,男方是布達佩斯的銀行出納。參加婚禮回來,老倆口不約而同地意識到:大女兒必須出嫁了!左鄰右舍,雖然也有幾個年輕人,但成家的成家,進城的進城,能讓伊麗莎白選擇的沒有兩個。吉卜賽小子雖然不少,但從不通婚。盡管吉卜賽人是匈牙利最大的少數(shù)民族,可匈族人至今排斥他們,似乎兩族間有解不開的世仇。老兩口思來想去,最后聽從了安娜的建議:在報紙上的征婚啟示里找!從那之后,安娜每次回家都帶回一卷報紙。吃過晚飯,一家四口圍桌而坐,嘩啦嘩啦地翻報紙,報紙在八只手里傳來遞去。他們用筆劃勾,打叉,發(fā)揮各自的經(jīng)驗和想象,努力從有限的廣告詞里剔粗取精,去偽存真。最終,將“入圍者”剪下貼在一個本子里,再逐個分析,反復權衡,綜合比較,最后由安娜執(zhí)筆,你一言我一句地給陌生男人寫情書。
其實,要不是父母決定讓她出嫁,伊麗莎白并沒有擇偶的緊迫感。每天一大早就跟著父親去雞場干活,不要說喂食添水,打掃雞籠,三千只雞每天下的兩千只蛋,光撿光數(shù),就要花去半天時間,還要把雞蛋按大小分類,裝到貼著不同標簽的紙盒里,再開車送到農(nóng)貿(mào)市場和商戶那兒,此外還要幫父親打理菜園,幫母親洗衣燒飯。一天里,她最輕松自由的時候,莫過于晚飯后牽著她的朱迪到街上遛彎。其實朱迪成天都在院子里跑,根本用不著到街上遛。與其說是遛狗,不如說是女孩遛遛自己。只要伊麗莎白跨出院子,掩上柴門,就像鹿一樣地撒花兒狂跑,黑色的牧羊犬跑進夜色,她根本就看不到,只能聽到爪子觸到路面時的喳喳碎響。說心里話,女孩并不覺得生活里缺些什么。男人,她當然想過,但她說不出來自己所想的男人的樣子。一家人七嘴八舌為她選男人時,她感覺到的是開心和溫暖,因為在那一刻,自己成了最被關注的人。
情書發(fā)出后,所有的回信都由安娜把關,無論約會的時間、地點,還是赴約的穿著和該談的話題,一切都由妹妹敲定。約會時間到了,姐妹倆像一對警探搭檔一起行動。安娜總在現(xiàn)場附近,只要姐姐發(fā)一個暗號,她就立刻出現(xiàn),破陣攪局,不讓姐姐吃虧。
選男人不是件容易事,姐姐看上的,妹妹看不上;妹妹相中的,姐姐又不樂意。不過姐妹倆從不氣餒,尤其是對伊麗莎白來講,她長這么大從沒接觸過這么多異性,而且每次約會都是一出輕喜劇,在她平淡無奇的日子里,不僅刺激,而且快樂。
4
許磊很意外,安娜約他陪伊麗莎白赴約,地點是天主教藝術館隔壁半地下的“白狼酒館”。
離約會時間還差半小時,許磊就跟在姐妹倆身后,尾隨一群大呼小叫的年輕人魚貫而入。店門很小,感覺像鼴鼠鉆進地洞?;掖u壘的墻壁,隧道般的拱頂,燈泡光禿,光線昏黃,臨街的窗子全被封死,煙味霉味汗味酒味咖啡味混在一起,濃濁得叫人喘不過氣。大堂里頭沒有空調(diào),只有一個老式吊扇懸在棚頂,象征性地緩慢旋轉。
安娜一進去就看好地形,她讓姐姐坐在離入口不遠的圓桌旁,自己跟許磊坐到靠里的一個角落,雖然中間隔了根柱子,但只要稍稍偏頭,就能看到伊麗莎白的側臉和她對面的那把椅子。安娜說,今天要見的是個實習律師,好像還是搞刑事案的。
“這次要能談成,你以后殺人,可以叫我姐夫為你辯護?!迸㈤_玩笑說。
“我要殺,也是殺你?!蹦泻⒒鼐础?/p>
“情殺呀?沒想到你還這么記仇?!?/p>
兩人斗了幾句嘴后,話題轉到約會上。許磊說他不大相信律師也會在報上征婚。在他印象里,律師是世界上最傲慢的人。
“估計好看不了……不過,我也不希望他太帥。”女孩言外之意,她也不相信一個沒有生理或心理缺陷的律師會約會一個鄉(xiāng)下女孩。
“但愿不是個變態(tài)狂。”男孩說。
“俄狄普斯也行啊?!迸⒖┛┬ζ饋恚烙嫿裉煊钟泻脩?。
酒館里的人逐漸增多。許磊和安娜面對面坐在一張靠墻的長桌旁,桌面和椅面被無數(shù)客人的衣褲磨得光滑,腦后的磚墻也被一撥撥酒鬼的頭發(fā)蹭得油亮。女孩點了一杯紅酒,男孩要了一扎黑啤,兩人相視一笑時,親密中仍帶著難解的尷尬。自從那次姐妹倆避難,許磊跟安娜見面的機會多起來,但每次都有她姐姐在場,每次都離不開伊麗莎白約會的話題,這是幾個月來他倆第一次單獨相處。
“講講你的第一個女孩吧。”還是安娜聰明,以攻為守,率先設定了一個可以繞開他倆關系的安全話題。許磊也不傻,明白對方的語調(diào)雖很親熱,但想跟他保持距離。
“你是想聽……第一個我喜歡的,還是第一個喜歡我的?”男孩反問,并調(diào)整出一副輕松應對的口氣。
“第一個跟你上床的?!庇质且魂嚳┛┑男?。
“哦,可惜那不是女孩,是個女人?!苯又?,許磊講了自己的“第一次”,跟一個比他大八歲的已婚女人。
“她也愛你嗎?”在這種場合,女孩有點不太適應這種傷感故事。
許磊想了想說:“你愛一個人,可能跟對方愛不愛你沒多大關系。至少我感激她,把我從男孩變成男人。在她之前,異性對我來說只有可愛不可愛或漂亮不漂亮,遇到她后,我才知道什么是性感?!?/p>
“那你說說,什么是性感?”女孩追問。
男孩搖頭,說不出來。
女孩突然冒出一句叫對方意外的話:“知道嗎,現(xiàn)在你就非常性感?!?/p>
“不是我性感,是因為你知道了我曾經(jīng)有過一個特別的女人?!?/p>
女孩被這話繞住了,沒有作聲。
“你不說我也知道,以前你只覺得我好,從沒有覺得我性感?!蹦泻⒄f。
“不對?!迸⒆焐戏裾J,但心里知道他說得很對。
許磊抿唇笑了笑,不跟她爭辯。出國三年了,這是他第一次用匈牙利語講這么多話,而且是自己跟誰都不曾講過的感情故事,一股突然涌來、溫如瀝青的深層情緒把他自己淹沒了。他一手攥著酒扎,另一只手用食指的指腹在杯口劃著,不知不覺眼角濕潤。
“男人都喜歡復雜的女人,其實女人也一樣。”安娜說。
“怎么講?”
安娜望了許磊一眼,不再講話。
兩人各懷心事沉默起來,都將視線隱在了酒杯里。音箱里在放爵士樂,并且是帶著嘩嘩掌聲的現(xiàn)場錄音。出國前,許磊聽過重金屬,聽過布魯斯,聽過靈歌,但很少聽爵士,所以乍聽起來感覺怪異,說不出好聽難聽或喜不喜歡。音樂的節(jié)奏忽緊忽慢,聲音忽揚忽抑。有人唱時,分不清到底是歌詞還是周圍客人的攀談;沒人唱時,卻又生出一種“忽然聽懂了歌詞”的錯覺。爵士鼓嚓嚓的鼓刷聲,猶如瓢蟲的十幾條細爪在耳膜上爬。你越專心,越是捉不到旋律,似乎怎么聽都感覺差半拍。不過,當他聽多了聽久了,音樂便像情感的分泌物,悄悄地順著腦回、沿著脈絡自然而然地滴淌出來。許磊想起,自己出國后過的第一個圣誕,卡爾奇和安娜送過他一張英國爵士歌后戴安娜·克勞的原版CD——《當我凝視你的眼睛》。
“你愛卡爾奇,是吧?”許磊用并不無意的口吻,問了一個已琢磨很久的問題。
“是的,”安娜回答得相當果斷,但又補充了一句,“你愛一個人,可能跟對方愛不愛你沒多大關系?!?/p>
“這話怎么講?”
“女人也喜歡復雜的男人?!卑材葲]有直接回答對方的提問。
許磊本來想問,你的意思是說卡爾奇比我復雜?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問這個問題是自討沒趣,毫無疑問自己比朋友簡單得多,至少在感情表達方面?!翱墒?,他有了別的女人?!蓖nD片刻,他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可能刺痛對方的話,不過在話里繞開自己。
“他沒有女人?!?/p>
聽到這個干脆的回答,許磊很絕望,甚至覺得自己的惦念本身就很齷齪。
見對方臉色變暗,安娜又不忍心安慰了一句,說:“我離開你,不是因為我不愛你?!?/p>
許磊在心里嗤笑一聲,但沒將那股不屑流露到臉上。長到這么大,他不止一次聽過類似的話:喜歡你,但不能跟你在一起;愛你,但又必須離開你……這是全世界女人都以為能夠蒙騙男人的狗屁邏輯,這是不分種族、不分國度的她們都會信手拈來的愛情謊言,這是生活中總在重復、如法炮制、自欺欺人的混賬理由!許磊心里感到惱火,暗暗發(fā)狠,煩躁地將視線從酒杯移開投向門邊。不知什么時候,伊麗莎白對面已坐了一位二十八九歲的年輕人。
這時,安娜的注意力也隨著許磊的視線轉移到姐姐那邊,出乎他倆意料,實習律師非但不丑,而且可以說俊帥不俗。身穿一件藤紫色的休閑外套,衣襟閃開,露出細格襯衫,頭上抹了發(fā)蠟,右側有綹頭發(fā)顯然有意地散在前額,笑的樣子溫文爾雅,從容放松,說話時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伊麗莎白則上身前傾,手捻吸管,不斷點頭。許磊看了暗自發(fā)笑,原來自卑有兩種截然相反的應激表現(xiàn),一種是攻擊,另一種是犧牲。伊麗莎白顯然已被降住了。
“你覺得這小子怎么樣?”安娜問。
“長得不錯,挺有風度?!?/p>
“那他有什么必要登征婚啟事?”女孩臉上突然顯出一股少有的憎恨,“不用猜,肯定是個絲襪獵手!”當?shù)厝苏f的“絲襪獵手”,相當于中國人說的“采花大盜”。
英俊的年輕律師公開征婚本身確實讓人生疑,但更讓許磊納悶的是,他想不出這兩人聊什么可以聊得那么火熱。伊麗莎白喜歡聽辦案故事情有可原,但見習律師不可能對鄉(xiāng)下姑娘喂雞鋤草畫彩蛋感興趣,然而,從年輕人臉上表現(xiàn)出的耐心和興致看,他確實在聽伊麗莎白講。這時,伊麗莎白起身走向洗手間,年輕人也站起來隨后跟去。洗手間的門緊靠吧臺,木門上嵌了塊半透光的毛玻璃。許磊和安娜的視線不由自主地投過去,意想不到的是,年輕人進去后剛帶上門,洗手間內(nèi)橘黃的燈光立刻像演皮影戲一樣,將一對人接吻的剪影變形、放大地投在門玻璃上。還沒等許磊反應過來,安娜已經(jīng)噌地跳起,順手抄起桌上的煙灰缸,像豹子一樣沖了過去……接下來的混亂可想而知,許磊目瞪口呆地定在那兒。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突然了,就像是一段快速播放的武打鏡頭。小律師第一個沖出來,手捂著臉奪路而逃,在眾目睽睽之下顯得狼狽不堪。有人哄笑,有人吹口哨,更多人根本就沒有理會,酒館老板遇事不驚,走到吧臺另一頭將音箱的聲量放到最大??藙诘蠇I·勞拉在唱:“你的腳步輕盈,就像鈴蘭花飄香。你是如此溫柔,就像丁香花醉人。每當我想起你,都難解這個秘密……”
從酒館出來,伊麗莎白一臉羞惱地抱怨妹妹:“是我找男人,還是你找?你不用說我也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你姐姐只配找一個屠夫!即使律師,也該是個殘疾?!蔽业谝淮慰吹剿沟桌铮宦犆妹媒忉?,一個勁地嚷,“他就是色狼又怎樣?他想玩我,我還玩他呢!”
安娜被這話震住了,她恍然明白:在洗手間發(fā)生的那一幕,是姐姐自己導演的。
5
放暑假前,許磊收到一份婚禮請柬。伊麗莎白在家人參謀、討論和批準下,跟臨鎮(zhèn)上的一位年輕花農(nóng)訂下婚期。據(jù)安娜描述,她未來的姐夫肉眼泡,厚鏡片,一臉粉紅色的麻坑麻點,口齒不清,不善言辭,是被當?shù)厝诵稳轂椤巴闲钡母C囊男人。不過安娜認為,這對她姐姐來說沒什么不好。男方農(nóng)學院畢業(yè),幫家里經(jīng)營一片很大的花圃,老實能干,很能掙錢,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三十一歲,沒有孩子……按當?shù)厝说恼f法,二婚的男人更懂得體貼。提前一周,許磊向一位搞藝術的朋友討了一團黃泥,捏了個孕婦做禮物,并從集市上的越南人手里買了一瓶人參酒。
婚禮那天,許9fuqXarfUqklytuyeSyvmw==磊上午跟安娜一起去黑井鎮(zhèn),出門前特意多噴了兩下香水。長途車上,女孩說了一路,興奮得好像她是新娘。許磊耐心聽著,不時附和,雖然都是些無趣的話題,但那種講述的口吻畢竟表現(xiàn)出某種親密。他甚至為對方的投入所感染,盯著那張魚一樣的嘴,忍不住想要伸手摸它。就在幾個月前,女孩還一絲不掛地躺在散發(fā)著荷爾蒙氣息的窄床上跟他探討:要是他倆結了婚,她該按當?shù)厝说牧晳T改用丈夫的姓,叫許安娜。許磊默念了兩遍,連說不好,中文聽起來太恐怖,“血案哪”!女孩并不死心,繼續(xù)給想象中的混血兒起名,如果女孩就叫“艾娃”,如果男孩就叫“伊什特萬”,艾娃是夏娃的匈語叫法,伊什特萬是匈牙利的開國國王。許磊掂來想去都覺不妥,許艾娃諧音“血癌娃”,許伊什特萬聽起來像個偵探小說名——血疑識得晚……時隔數(shù)月,許磊笑自己幼稚天真,人家只不過一時興起說說而已,自己卻傻得信以為真,不僅順著安娜的思路想象混血兒的模樣,還為怎么教孩子中文愁了半天?,F(xiàn)在女孩就在他旁邊,靠得很緊,挎著他的胳膊,喋喋不休的樣子依然如舊,可那種熟悉后的陌生感,讓男孩感到恍惚剝離。安娜一直不停地說,并沒注意對方的情緒變化,她認為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了跟許磊的關系,甚至猜測許磊知道了什么,覺得許磊理解她。
黑井鎮(zhèn)是個小村莊,大多數(shù)街道還是碎石鋪路。一下長途車,許磊就開始緊張,安娜看透了他的心思,告訴他卡爾奇去布達佩斯參加合氣道比賽了。許磊雖然沒有表現(xiàn)出高興,但心里猜測,這或許說明他倆的危機并沒過去,說明自己跟安娜還有希望。
拐過幾個路口,遠遠看到迎親車隊,路邊圍滿看熱鬧的鄰居,院里擠了上百名賓客。葡萄架下,幾位紅臉膛的鄉(xiāng)村樂手正熱熱鬧鬧地演奏舞曲,雖然圓號跑調(diào),手風琴不跟鼓點,但營造氣氛絕無問題。安娜拉著許磊的手,將他介紹給親戚朋友。許磊的胳膊突然被人抓住。一個穿著皺巴西服、系著大紅領帶、酒糟紅鼻頭的老漢一邊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邊擠眉弄眼地看安娜。
“我的中國朋友。”女孩介紹說。
“可愛的年輕人,你倆在一起真般配?!崩蠞h笑時滿臉皺紋變得更深,他伸出砂紙一樣的手掌摸摸許磊的臉,“看來我下月的面包不用愁了?!?/p>
“這是菲利老爹?!迸⑾蛟S磊介紹。
“可愛的小伙子,吃吧唱吧盡情高興吧!”老漢說話時眉飛色舞,渾身散發(fā)著酸腐的酒氣,之后轉身跟新到的客人們寒暄。
菲利老爹是鎮(zhèn)上的司儀專業(yè)戶,別看他老得像枚核桃,其實也就六十歲。年輕時,菲利是個游手好閑的浪蕩漢,有點文藝小天賦,搞女人很有一手,憑他沒心沒肺的快活天性,曾經(jīng)惹過不少是非。高中沒畢業(yè),菲利就被鎮(zhèn)長夫人誘上床(說是床,實際是鎮(zhèn)長家后院雜物間內(nèi)漬滿油膩的工作臺)。由于出入鎮(zhèn)長家過于頻繁,私通成了公開的秘密。幾年后鎮(zhèn)長病故,女人改嫁給一個吉卜賽族政客,她再見到菲利,連眼皮都不抬一下,好像根本就不認識他。對年輕人來說,這與其說是失戀打擊,不如說是人格摧毀,從那以后他就過起了從未單身過的單身生活,只相信性,不相信愛,最后連性也不信了,只剩下一肚子遇到酒精揮發(fā)不完的窮開心。要知道,即使普通百姓跟吉卜賽人結親,都會遭到周圍人冷臉,不要說有頭有臉的鎮(zhèn)長夫人。那個婚姻雖讓當?shù)丶焚惾酥绷艘幌卵澹o男人招來了滅頂?shù)臑牡?,無數(shù)的檢舉信寄到國家保衛(wèi)局(相當于前蘇聯(lián)的克格勃),最終以“叛國通敵”遭到專政,女人自縊,留下十歲的孤兒鮑比。菲利老爹認定鮑比是自己的種,常坐在男孩門外的椴樹下等他出來。鎮(zhèn)上人說他想要訛財,鮑比對他倒客客氣氣,有一次他跟老人講:“您說的也可能是真的。這樣吧,要是我這輩子沒孩子,死后就把房產(chǎn)給您繼承。”老人聽了兩眼一翻,嗚嗚哭了。五十歲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有司儀的天賦。
此刻,菲利老爹滿臉堆笑地跟客人寒暄,勸酒,不時湊到樂隊里唱上一曲,一會兒又神色嚴肅地跟安娜的父親商量程序,瘦削的身子像根指揮棒,將氣氛調(diào)理得熱鬧有序??蛷d里,幾位婦人幫新娘化妝,平時從不打扮的伊麗莎白,披上婚紗戴上銀飾,變成讓全鎮(zhèn)男人動心的白雪公主。戴著高度近視鏡的新郎神色拘謹,不茍言笑地被晾在角落,看上去很不般配。
下午三時,扎滿鮮花彩綢的車隊一路鳴笛送新人前往鎮(zhèn)政府登記。來賓太多,地方太小,大半人站在走廊里。一位女孩朗誦裴多菲的詩,公證員致了新婚祝詞,在電子琴演奏的門德爾松《婚禮進行曲》伴奏下,新郎新娘互相發(fā)誓,交換戒指,當眾接吻,新娘的神情里添了一股由出嫁帶來的張揚的傲慢。
離開鎮(zhèn)政府,客人們又涌向婚宴會場。四排二三十米長的酒席,至少坐了四五百人,樂隊賣力地制造響動,菲利老爹的嗓子早就啞了,親友們排隊向新人送禮,伊麗莎白從塞滿碎紙的盒子里取出許磊捏的孕婦,一邊親他一邊俏皮地問,這是不是照著我妹妹捏的?婚宴按照風俗進行:土豆牛肉湯,白菜肉米卷,烤牛排,烤雞翅,豬血香腸,蔬菜沙拉……先后上了十幾道菜;新鮮水果,各色甜點,席間少不了家釀的白蘭地和葡萄酒。新郎新娘不時離座,向親朋好友碰杯敬酒。接近午夜,卡爾奇意外地出現(xiàn)了,而且坐到安娜和許磊中間。幾個月來,兩個男孩第一次碰面,卡爾奇并沒有讓許磊尷尬,而是親熱地又摟又抱,連連碰杯,就跟剛認識的時候一樣活波可愛。安娜突然起身離開,卡爾奇抱歉地捏了一下許磊的肩膀,跟著女孩擠出大廳。過了一會兒,伊麗莎白端著一塊蛋糕走過來問:“安娜呢?”
“跟卡爾奇出去了?!痹S磊說。
伊麗莎白朝門外望了一眼說:“別理他們,咱們跳舞去!”拉起許磊擠進人群,跳起熱烈的查爾達舞??腿藗兠鎺Ⅴ复蠛粜〗?,拍肩擊腿,勾臂旋轉,老人和年輕人互不相讓。新娘跟許磊跳了半曲,就被別人搶了去,許磊夾在人群里站了一會兒,剛要轉身歸座,被迎面過來的安娜攔住了:“來,咱們跳!”男孩又被拖入人流。兩個措步,一次屈腿,左旋跺腳,然后右旋,一直跳到暈眩不支。透過攢動的人頭,他看到卡爾奇站在門外,一手抽煙,另一只手搭在一個膚色黝黑的男孩肩上正朝這邊張望。許磊揮手招呼他們過來,旁邊有位婦人冒出一句:“這里不能讓茨岡人進來。”許磊想,她指的大概是那個男孩。
午夜一過,根據(jù)當?shù)亓曀?,新娘脫下白紗,換上紅裙,頭插紅花,手捏紅帕,在親友的哄鬧中吹滅紅燭。人們將新娘圍在中央,輪流邀舞,菲利老爹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倒托一頂氈帽,踩著舞點大聲吆呵:“洞房花燭夜,出賣新娘啦!誰買?誰買?”客人們排成長隊,先往氈帽里放一張鈔票,然后進圈里跟新娘跳舞,一直跳到氈帽里堆滿了鈔票。
就在這時,門口大亂,有人破口對罵,大廳里的男人幾乎都捋胳膊挽袖子地涌了過去,接著是一陣酒瓶橫飛。原來,有幾個吉普賽孩子偷偷溜進來偷桌上的剩飯,被客人打了出去,激怒了在門外看熱鬧的吉卜賽人,畢竟大廳里人多,外面的人沒能沖進來,但雙方對峙了有二十分鐘,直到救護車的蜂鳴由遠至近,而且不止一輛,肯定有人傷得不輕。
門口的叫罵聲漸漸稀落,最后被樂隊的演奏聲蓋過。感謝酒精的妙用,人們的情緒能很快調(diào)轉,從一個極端回到另一個極端,嚎歌,狂舞,醉笑,一直鬧到凌晨才散。
6
剛才舞跳得太猛,許磊熱得像個燒紅的火爐,從里到外熱烘烘的,頭發(fā)成綹貼在頭皮和腦門上。走出大門,他就從褲腰里扯出汗津津的薄衫,涼風一吹,格外舒爽。聽從安娜的安排,許磊要去卡爾奇家過夜,因為在女孩家里留宿的親戚太多。兩個年輕人并肩散步,朝著一片不見燈影的草坪走去,卡爾奇的襯衫敞著,露出結實的胸脯,幾只螢火蟲在他倆眼皮底下的草葉間幽幽閃亮。
“你的扣子怎么全掉了?”許磊注意到,朋友不是故意???,而是襯衫上沒有紐扣。
“剛才被人揪的,你剛才沒跟著動手吧?”卡爾奇問。
“我這輩子沒打過架。你們干嗎這么恨吉卜賽人?”
“我沒恨過,是他們?!?/p>
“你以前嘴里也沒說過他們好話。”
“那也是說說而已,我可不是新納粹,”卡爾奇突然反問,“我沒歧視過你吧?”
“你當然不。”許磊后悔自己剛才的那句玩笑,在這種事件后不合適。
“匈牙利人有些仇恨是遺傳的,沒有道理……我想你不會那么狹隘?!?/p>
“我當然不會。在這個國家,我比茨岡人還是少數(shù)者?!?/p>
“但愿以后你也不會?!?/p>
“當然不會!除非你歧視我?!痹S磊不明白朋友為什么會對自己有懷疑。
夜色壓得很低,風里夾著雨腥,月光透過云層網(wǎng)狀的縫隙,均勻地投下紗一樣的柔光。蒿草齊踝,草刃劃在小腿上時疼時癢,露水滾到皮膚上透心地清涼,襯衫的衣擺微微掀起,鞋底踩在土路上軟軟的,發(fā)出沙沙的輕響。他倆走出很遠都一路無話,感覺潛在幽深的潭底,只有氣泡,沒有聲音。鎮(zhèn)子里的狗吠傳不出多遠,就被海綿樣的夜幕消聲了。兩個人似乎都有話要解釋,但又都不知道從何開口,他倆不是一般的朋友,但也正因如此,才更謹慎。
直到站在了家門口,卡爾奇才憋出一句說:“安娜已經(jīng)答應了,她跟我們一起去克羅地亞海濱。”
“跟你們?”
“對?!?/p>
許磊想問你們是誰,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畢竟那是朋友的隱私,如果他想讓自己知道,自然會說。許磊心里揣摩,不知道朋友這話是在警告自己對安娜死心,還是暗示他并沒有跟安娜和好。但有一個信息是肯定的:安娜愛他,不然她就不會去。但是,為什么要三個人一起去?他越想知道,越問不出口,但肯定都還在進行時,遠未塵埃落定。
卡爾奇掏出鑰匙打開家門。屋里漆黑,但沒有開燈,卡爾奇拉著中國人的手摸黑上樓到自己的臥室。房內(nèi)亂得像印刷廠車間,到處是書是報是雜志,整個是個紙質(zhì)的世界,墻上貼滿了電影海報和廣告招貼,香水廣告,汽車廣告,最搶眼的是一張好萊塢影星詹姆斯·迪恩的超大頭像,還有一個不大的唐卡畫。墻角是一張雙人床,上面鋪有兩床被子,床頭的一幅毛筆字是許磊寫的:朋友乃時常親愛,兄弟為患難而生。那是《圣經(jīng)》里的一句箴言,還是許磊在國內(nèi)時有一次在父親的書架上偶然翻到的,他雖不信教,但喜歡經(jīng)文里的好些話。他們合租公寓的第一天,男孩用毛筆把它寫在一張音樂會海報的背面,貼在三個人共用的廳里,沒想到卡爾奇把它帶回了家里。
卡爾奇從櫥里取出一條浴巾和一套睡衣遞給許磊,告他衛(wèi)生間就在隔壁,如果餓了,樓下廚房里有吃的,隨后跟許磊道晚安。
“你不在這兒睡?”許磊不解地問,“這床足夠咱倆睡的?!钡拇_,想當初他們?nèi)齻€人合住時,卡爾奇一跟安娜拌嘴,就會氣哼哼地去許磊那屋跟他同睡一張小床,擠得連翻身都不可能,摟著才不至于掉下去。而且,兩個人都有沒忍住的時候,或許黑夜有另外的法則,即便越了雷池,也那么坦率自然。當然,天亮之后兩人都不會提起。這算個秘密,但在許磊看來,這意味著朋友間最無間的信任,并無其他。也正因為有這個秘密,他確實后悔與安娜的瓜葛,特別在女孩不辭而別后,他好幾次想跟朋友表白:自己不想失去他這個朋友。
“我還有事,”卡爾奇說,“你趕緊睡,明天早上安娜來接你?!?/p>
“是找女朋友去吧?”許磊沒掩飾住內(nèi)心的失望,他本以為可以跟他聊到天亮。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嗎?”卡爾奇半信半疑。
“知道什么?”許磊反問。
“那你還是不知道為好?!笨柶嫘α耍Φ煤茉幟販厝?。
卡爾奇走前,兩個人照例擁抱了一下,但可能他倆都沒有想到,這個擁抱持續(xù)了很長時間。他倆都沒有放手,都覺得對方不舍得放手,彼此的頭埋在對方肩上,全身發(fā)熱,直到有了生理反應??柶嫦忍痤^,在許磊的耳邊壞笑著警告:“我要再不走就出事了?!?/p>
許磊也笑了,他喜歡朋友這種同謀式的低語。
“走吧,我可不愿再引火燒身?!痹S磊邊說邊探過頭去行貼面禮,不想對方給了他嘴唇??柶娴拇奖绕綍r看上去的要軟,眼睛里有股液體般的清亮,由于意外,許磊沒來得及閉上眼。那個吻很短,只有匆匆兩秒,但足以讓許磊釋放出半年來積攢的焦慮,就像在徹夜長談之后,身子很重,腦子很輕,那種身心的分離感,名副其實的如釋重負??柶婺罅艘幌屡笥训募绨?,然后松開手,轉身下樓。
許磊站在半開的窗前等朋友出現(xiàn)在街道上,想跟卡爾奇再招一下手。樓門外站了個人,路燈較遠,看不清面孔,但從身材和頭型上看,有點像晚上跟他在一起的那個茨岡小子。沒錯,肯定是他,而且他在等卡爾奇??柶嬉怀鰳情T,就伸手勾住那人的肩,而且摟得很近,兩人在路燈下合成一個肥胖的影子一搖一晃地向遠處移動,越來越遠,逐漸變成一個小黑點。突然,黑點定住,在馬路中央。時間突然停滯,許磊心跳加快,而且跳到了喉嚨口,盡管他不可能看得見,但能肯定他們在干什么。他明白了安娜為什么說他“沒有女人”,也明白卡爾奇為什么說“但愿以后你也不會”。
7
天一亮許磊就早早起來,事實上這一夜根本沒睡。沖完澡,他下樓跟卡爾奇的父母打了個招呼,然后回到房間里等安娜來。
快到中午,安娜也沒出現(xiàn)。想來婚禮對一家人來說相當于舉辦開國大典,后續(xù)的事情肯定很多,肯定還有許多親戚在,顧不上許磊也情有可原,他躺回到床上補了一覺。男孩在一陣爭吵聲中驚醒,坐在床上側耳細聽,是卡爾奇跟他父母,主要還是父子倆。兒子聲低,父親聲高,母親只是偶爾插嘴,從男主人嘴里一會兒一個“茨岡”來看,肯定是他跟家人攤了牌,許磊替朋友捏了一把汗,如果是自己,肯定沒有應對的勇氣。同時,許磊更加佩服卡爾奇,佩服他的自由意志,他的我行我素。要知道,卡爾奇除了讀英文外,還在神學院修課,他說自己并不是教徒,但也不是無神論者,他相信宇宙意志的存在,也相信人類肉身中存在神性,他喜歡讀宗教、歷史和哲學類書,但總按自己的邏輯作自己的結論,結論高明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培養(yǎng)自己的挑戰(zhàn)意識和批判精神。在琢磨形而上命題的同時,并不跟自己的肉身對立,在他的書架上,康德的《純理性批判》可以跟阿波利奈爾的《一萬一千根棒子》擺在一起,匈語版的《論語》和《肉蒲團》和平共處。在一起住的那些日子,許磊經(jīng)常趁朋友不在時溜進朋友房間,盤腿坐在小書架前翻書,內(nèi)容看不懂,但可以搬著字典查書名,或上網(wǎng)查作者的中文資料。許磊其實并不愛看書,只是覺得能通過這種方式接近朋友,就像追星族搜集明星簽字,暗戀者偷聞人家的內(nèi)衣,他喜歡朋友腦子里的復雜氣息,還有朋友身上的某種自己后天無論怎么模仿都不可能獲得的氣質(zhì)。
樓下的爭吵最后以砰的摔門聲結束。許磊跳下床沖到窗口,看到卡爾奇怒氣沖沖地晃著膀子跑了,許磊有點傷感,看來卡爾奇也顧不上他的存在了。也許因為兒子的事讓大人頭疼,卡爾奇的父母也忘了他,許磊大氣不出地關在屋里,感覺像被人用水泥封在洞里的老鼠。
熬到傍晚,許磊實在等不下去了,下樓請卡爾奇的母親找來紙筆畫了個草圖,然后按圖索驥地摸到安娜家。鎮(zhèn)上寂靜,碎石路散發(fā)著白天積蓄的暑熱,柵欄門虛掩,朱迪肯定被帶出去遛了,否則許磊離門口十來米外它就會連吠帶蹦地撲過來。院子里收拾得非常干凈,草地像用吸塵器吸過似的,不見一星彩紙一個花瓣,絲毫看不出昨日婚典的狂歡跡象。許磊穿過葡萄架推門進屋,前廳沒人,地上櫥上椅子上鞋柜上到處堆著還來不及歸整的鮮花、禮品、衣物和酒瓶,彌漫著摻了酒氣的香水味,和大喜后令人不適的突然冷清。男孩一邊彎腰換拖鞋,一邊用喜悅的嗓音朝客廳里大聲問了個好。安娜聞聲出來,右手中指按在唇邊噓了一聲,遞給他一個嚴肅的眼色,感覺出了什么大事。
客廳里,新郎一臉厭惡地坐在大桌前看報,桌上擺著鑲在銀色鏡框里的婚紗照。伊麗莎白背坐在地板上搗鼓一只紙盒子,正把母親剪好的幾朵彩紙花往紙盒上貼,想必在給誰準備禮物。許磊走到新娘身后,朝盒子里頭瞥了一眼,里面裝了一件黑裘皮,仔細再看,竟是朱迪!狗的尸首雖用水洗過,拿吹風吹過,但在翻開的皮肉處還是能看到醬紫色的血跡??蓱z的朱迪,眼睛被挖,耳朵沒了,鼻子豁開,被剖開的肚皮難看地裂著。見中國人進來,伊麗莎白又歇斯底里大發(fā)作,哭得渾身抽搐,兩手劇抖,剛貼到盒上的一朵紙花被撕掉一只花瓣。
“天啊,怎么回事?”許磊嚇得一臉驚愕。
“這些孽種,該死的茨岡!” 她母親咬牙切齒地替女兒詛咒。原來,當凌晨一家人在余興未盡的親友陪伴下一路歌唱地回到家,走進院的時候,新郎殷勤地跑到前面開門,一腳踩到血泊里被開膛破肚的朱迪身上,幾乎瘋了。
男主人打電話報警,警察說如果殺人他們才管。
“是茨岡人殺的?!?/p>
“那你們?nèi)グ阉麄儦⒘?!?/p>
晚飯后,卡爾奇來過,但被伊麗莎白罵走了,安娜追了出去,半夜才回來。家人都睡了,許磊在陪男主人喝酒。
“中國人怎么打招呼?”
“你好?!痹S磊睜著充滿血絲的眼睛沖對方笑,這個無趣的問題他已經(jīng)回答了無數(shù)遍了,但還是裝作頭一次認真地回答。
“呢呵呵,我想起來了,呢呵呵!”安娜的父親一邊模仿中國人的發(fā)音,一邊像話劇演員一樣夸張大笑。在匈牙利語里,“呢呵呵”是馬嘶的象聲詞。“呢呵呵,干杯!”許磊眼前的景物沉進了水里。呢——呵——呵,這個聲音在他耳邊一遍遍重復,聲調(diào)越來越沉,速度越來越慢,像是在聽卷了的磁帶。男孩渾身燒灼,頭重體輕,天旋地轉,腸胃里倒海翻江,他扶著桌子想去廁所,可是腳下像生了根,怎么也抬不起來。他微微欠身,喉嚨干熱,一句話沒有說出,一股酸腐已從胃里迸出。
次日醒來,并不想睜眼,日光像競跑的精蟲往他的眼里鉆。在最后一片殘夢里,他覺得有人摸他的手,一股深藏的委屈在體內(nèi)泛濫。離家這么久,他第一次想家。房間里的光線越來越亮,可他還是不想睜眼,一是不愿破壞想家的心情,二是生怕驚動了安娜。他清楚地知道,安娜此時就坐在床邊,攥著他的手。
8
秋季開學,許磊又搬了一次家,這次是因為房東再婚,這套房子要給不想跟繼母一起生活的女兒住。經(jīng)過兩周馬不停蹄的找房看房侃房價,許磊終于拖著兩只箱子和薩克斯風搬進城郊一間搖搖欲墜的閣樓。
閣樓扣在一幢狹長老樓倒∧型房頂舉架的木梁下,從又陡又窄、吱呀作響的木梯爬上去,先是一條左右走向的狹長走廊,廊上有個柵欄門的儲物間,里頭堆著幾十年未動、落滿塵土的陳年舊物,還有一間共用廚房和一個胖子進去會擔心被夾住的小廁所。走廊兩頭有兩套屋子,許磊住在左邊那套。進門只有一個房間和一個隔出的淋浴室,房間是個瘦高的梯形,棚頂少說有四米高,兩側很矮,人只能蹲著,乍看上去屋子挺大,實際可用面積有限,除了進門正對面那扇梯形墻壁外,都是木結構的。不過許磊很喜歡開在斜頂上的四扇天窗,夏天可以看雨,冬天可以看雪,晴天可以看藍天或星星,是他想象中的童話現(xiàn)場。墻壁許久未刷,白灰變成灰白,布滿葉脈似的復雜裂紋,不過倒還干凈,從扔在浴室地上當抹布的睡衣和釘在斜頂上的一張放射金光的瑪利亞像年歷看,前任房客是個中年婦女。
許磊撅著屁股把擺在中央的木床推到一側墻根,對面地板上有一臺放桃花心木外殼的老式電視機,床正對著一扇天窗,這樣一來,睡覺時可以透過臟玻璃看到一塊四方的夜空。然后,又將房間一角的矮柜挪到斜對面一角,緊挨著書桌,在另一扇天窗下騰出塊空間,可以站在那兒吹薩克斯風。按他的想象:自己站在追光樣的一束晨光里吹奏,肯定相當有舞臺感(事實也是如此,由于浮塵很多,那束追光仿佛投在濃密的霧里,呈奶白色)。許磊對新家相當滿意,雖然簡陋,但頗有波西米亞藝人喜歡的那種具有不適用成分的形式感。唯一不方便的是,解手要去走廊上的迷你公廁。
安頓之后,他分別給安娜、卡爾奇發(fā)了手機短信,告訴自己搬家的消息??柶婊亓?,說正在伊斯特拉半島和克瓦爾納海濱露營,說那里的景色美極了,說下次一定也帶他去。毫無疑問,這是上次卡爾奇提到的三人蜜月,三人中有兩個人跟自己親密過,想到這里,許磊多少覺得不是滋味。安娜過了幾天才回信說,她在外地,一周后回。許磊的腦子里又開始猜測:安娜最終沒跟他們?nèi)??還是她不想讓自己知道?不久前,安娜在他住處留過兩宿,在一張床上,而且做得瘋狂。但是人有第六感,許磊感覺到女孩身心的游離,一些習慣性細節(jié)有所改變,于是他更想入非非。
許磊在這間匣子一樣的小屋里住了半年多,安娜和卡爾奇沒光顧過,盡管他們在城里見過幾面,但都是分別見的,而且聊天中他倆都不提對方。幾次許磊想問那個吉普賽男孩,但始終沒找到提起的機會,卡爾奇不是聊充滿憂患意識的哲學命題,就是沒心沒肺地開玩笑。
自從搬到閣樓里,許磊沒跟走廊另一頭的房客打過照面。有幾天,他聽到門外有搬家的響動,估計鄰居換房,但他對誰住對門不感興趣。潛意識里,他不希望碰到陌生人,對隔壁的隱形鄰居忽略不計,這是他一個人的獨立王國,可以赤身裸體地看電視上網(wǎng)吹薩克斯風,沒有誰來打攪他。如果他想,他可以爬出天窗躺在房頂聽音樂,盯著隔壁東正教小教堂尖頂上的正十字架愣神。唯一讓他心煩的是上廁所,小手可以在淋浴間解決,大手不得不出去,碰到鄰居的幾率最大。每次,他都要耳貼房門觀察半天,斷定沒人時才開門,之后故意弄出盡量大的響動讓鄰居聽到,想來人家也不愿專挑他出入茅廁的時候打照面。
就這樣,許磊又平平靜靜獨居了一陣,即便在同學聚會上有過兩回艷遇,也是他去女孩那邊過的夜,閣樓里只有他和音樂和天窗外交替的晝夜。他有幾個朋友,有幾次激情,但僅此而已,只為了不至于徹底沉湎于郁悶和遲鈍之中。終于,有一天晚上,一陣哐哐哐的砸門聲將他苦心經(jīng)營的平靜生活打破了。
起先,只是輕輕的叩門,他沒有搭理,估計是房東來收雜費。他很煩,因為已跟房東解釋過,下周父母給他寄的生活費一到就交,而且房東答應了。所以,他坐在書桌旁屏住呼吸,裝作屋里沒人,靜等從門口離開的腳步聲。沒想到,敲門聲越來越重,越來越急,從指節(jié)扣到手背敲,最后發(fā)展到用手掌砸,并伴著女人歇斯底里的喊叫:“開開門!出來吧!我知道屋里有人,剛才我還聽到你吹喇叭!”
從嗓音聽出,來人不是房東,肯定是對面的鄰居。于是許磊的火氣也沖了上來,從椅子上噌地跨到門邊問:“誰啊,我在洗澡!”
“你做愛我也不管,趕快給我打開這該死的門!”毫無疑問,這是個潑婦。
“什么事?”許磊問。
“跟你有關的事!”
“到底什么事?”
“你拉完屎為什么不沖,辦展覽呢?”
聽了這話,許磊真急了,他沒讀過碩士博士,也不至于沒修養(yǎng)到不沖廁所的地步。傍晚他是解過大手,清楚地記得拉過水箱。這個指責讓男孩感覺受到奇恥大辱,許磊這下憋不住了,想也不想地擰開門鎖,呼地拉開房門,眼睛瞪得朝外冒火。但是,就在拉開門的剎那,站在門里門外的兩個人都傻住了:叉腰堵在門口的,竟是伊麗莎白。
兩人面面相覷,愣了幾秒,最后伊麗莎白先咯咯大笑地打破了僵局:“我的上帝,怎么是你?不想請我進去坐坐嗎?”
“當然,當然?!痹S磊頓時為自己還沒來得及發(fā)出的火氣感到歉意,只是他的情緒轉換沒那么迅速,讓對方進屋時,他的面部肌肉還是僵的。坐下來后,許磊仍舊手足無措,不知下一步該做什么,會發(fā)生什么。盡管女孩進屋后尚未開口,但他憑直覺感到,近一年不見的伊麗莎白的氣場強了許多,自己相形見絀。
“你,怎么住在這兒?你丈夫也在?”許磊終于憋出一句問話。
“你不知道嗎?”伊麗莎白反問。
“知道什么?”許磊皺了皺眉,確實什么都不知道。仔細想想,他跟安娜快有三個月沒見了??柶婕s過他一次,告訴他準備休學,去外地工作一兩年,具體做什么并沒有說,更不會提到伊麗莎白。于是,剛才劍拔弩張的爭吵,變成了一方滔滔不絕的傾訴和另一方無處可逃的傾聽。
9
婚后的伊麗莎白搬到鄰鎮(zhèn),只當了幾天的乖媳婦,之后三天兩頭往娘家跑,事無巨細地將婆家的情況講給父母。不過很少提起自己的丈夫,所有興奮點都集中在婆婆身上。
婆婆是當?shù)匦∴]局的負責人,這在十有七八是家庭婦女的鎮(zhèn)子里也算是“職業(yè)女性”。婦人愛穿套裝,別胸針,老派的發(fā)式盤得很高;嗓音低柔婉轉,但說出的話板上釘釘,不留反駁余地。兒子也拿她沒有辦法,能忍時叫她“撒切爾”,忍不了也只能跟自己慪氣。婦人挺胖,好在個高腿長,總體看來并不顯蠢笨。平時開一輛瓢蟲似的老菲亞特車。上車時讓人擔心鉆不進去,下車時兩條穿絲襪的長腿像從底盤里長出來的。伊麗莎白婚前不大開玩笑,婚后變得幽默起來,回到自己家三句話總有一句是拿婆婆開心,性格外向起來,爆發(fā)性的笑聲越來越像父親。
“你們想象不出我婆婆多吝嗇,擤過鼻涕的紙巾恨不得熨平了再用。我公公從集市買了條領帶,她會一直挑剔到老頭摔杯子為止。她對兒子不錯,但大小開支都要她過目,連兒子買剃須刀也要到她指定的店里。不過這樣也好,嫁給她兒子很安全,就從省錢的角度考慮,老太太也不會讓他養(yǎng)情人的……”一說到婆婆她就咯咯大笑,露出大半舌膛,全家都跟著笑岔了氣。不過,女孩的幽默感越來越強,當父母的心里越來越擔心。
“她對你怎么樣?”母親問。
“對我她能怎么樣?我嫁的是他兒子,又不是她?!迸畠翰灰詾槿坏卣f,“她要嫌我西瓜買貴了,我立即出門買個更貴的,她要覺得我哪件衣服不好看,我天天穿著在她眼前晃悠,直到她說累了為止?!?/p>
“你們有沒有吵過?”
“我們吵不起來,”女兒笑道,“她跟我嘮叨,我就跟她兒子嘮叨,直到她心疼兒子為止?!背黾耷耙聋惿滓稽c都閑不住,出嫁后變成了悠閑的小婦人。暖棚里的活兒幫不上手,家里的活兒她沒情緒幫手,省得婆婆更看不順眼。
“可是……”女兒的話雖說得輕松,仍不能打消父母的擔心。
“放心吧,我心里有數(shù)?!币聋惿讓捨磕赣H,“現(xiàn)在我知道我的前任為什么嫁給他一年就離婚了,攤上這樣的婆婆,沒幾個女人能受得了。她要把我也鬧走了,她兒子這輩子就打光棍吧,除非娶他媽?!迸畠旱脑捰纸o父母說樂了,她被婆婆培養(yǎng)出的刻薄好斗,多少讓老倆口放一點心。
不過,伊麗莎白的婚姻“平安無事”沒超過一年。盡管丈夫對妻子言聽計從,但她還是受不了那個把眼睛縫在她背上的婆婆。表面看,婆婆對兒媳并沒什么不好,當面很少挑剔她,婆媳從來沒有翻過臉,甚至有時伊麗莎白覺得自己比婆婆厲害。可日子久了,心里的壓抑越來越重,她總能通過丈夫的情緒覺察到婆婆的不滿,半年剛過,男人就從焦慮轉為性冷,伊麗莎白意識到了威脅性的存在。有一天下午,她坐在花棚里的樹墩上看丈夫修枝,無意中瞥見婆婆走出院門的碩大背影。就在那一刻,一個念頭突然襲來,她告訴自己:現(xiàn)在,你該走了!
伊麗莎白跟丈夫說想出去走走,轉身回臥室換了套衣服,然后遛達著離開家門,徑直去了長途汽車站。離發(fā)車還有半個小時,她坐進一家甜點店,從容地吃了杯冰激凌,跟偶然誤入這里的游客一樣,用饒有興味的眼光觀察小鎮(zhèn)乏味的街景。
長途車開出鎮(zhèn)口時,她看到了正在路口跟鄰居聊天的婆婆。她希望婆婆能偶然回頭看到自己。汽車從婆婆的背后駛過,兒媳不無惡意地朝她揮了下手?;氐郊遥瑳]等母親發(fā)問,就先抄起電話告訴丈夫自己回家了。丈夫問她哪天回去。她說想一直呆下去。丈夫問她為什么。她反問:“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么?”丈夫蒙了,因為他真不知道。
“就因為你根本不知道為什么!”說完她隨手掛斷了電話。
電話鈴一陣又一陣瘋響,伊麗莎白不僅不接,而且哼著歌幫母親做飯,假裝什么也沒聽見一樣。母親問她打算怎樣。女兒痛快地說,離婚!母親聽了并不吃驚,這只不過印證了當初的擔心。但是不管怎么說,這個轉折來得太突然,老人一時來不及反應。
“那么,以后呢?”她問女兒。
伊麗莎白十分干脆地回答:“繼續(xù)找?。〖热晃夷茉趫笊险业揭粋€窩囊的,就能再找到一個不窩囊的?!?/p>
母女倆面面相覷,突然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安娜是在電話里從母親嘴里得知姐姐“出逃”的,立刻搭長途車趕回家,一是想給姐姐打氣,二是安慰母親?!半x了也好,倆人本來就不合適,”安娜邊說邊抄起茶幾上的相冊心不在焉地翻看,里面是她的婚禮照片,“那家伙肯定有戀母情結?!?/p>
這時,伊麗莎白端著一大盤熱氣騰騰的土豆泥從廚房進來,聽到妹妹在跟母親談論自己,也興致勃勃地湊過來,伸著腦袋看了一會兒,然后恍然大悟地說:“說來很怪,現(xiàn)在回頭看這些相片,感覺像是別人的婚禮?!?/p>
“這次不是,總有一次是你自己的!”安娜說著,扯過書包,動作麻利地從里面掏出厚厚一疊報紙,啪地攤在桌子上。
“下回再挑可得小心點?!睆脑鹤永锘貋淼母赣H也過來插腔。
“下回我要自己找?!币聋惿渍f。
晚飯后,伊麗莎白突然正式提出,她想搬到城里住一段??吹浇憬憬K于開竅,安娜很高興。母親怔了片刻,隨后贊同說:“你是該到城里試試,憋在家里只能陪我們耗著,以后怎么辦?!崩先讼肓讼胗终f,“回頭你跟安娜一起租一套房子,也能有個照應?!?/p>
“不,我要自己??!”
伊麗莎白說到做到,租下這個閣樓,成了許磊的鄰居。住了一個來月她也納悶,想知道對門住的是什么人。當然,她知道是男人,因為馬桶蓋經(jīng)常向上翻著,便池沿上總有尿跡。
“你想知道鄰居是誰也不用砸門啊?!痹S磊突然想起剛才的話茬。
“我砸門是因為你不開門?!?/p>
“不開門,你也不至于這么大火氣?!?/p>
“誰讓你拉完屎不沖廁所!”
“我肯定沖了?!痹S磊又被說急了。
“你是沖了,但不沖干凈,好幾次還留著屎道道……”
說到這兒,兩人都捶胸頓足地樂瘋了。
10
自從知道了鄰居是誰,許磊不僅沖廁所時要格外細心,清凈的日子也就此了結。
伊麗莎白在城里一家玩具店打半工,下班后泡在家里翻報紙,打電話,隔三差五地相一次親。許磊雖然沒再陪過她約會過,但對每回約會的細節(jié)都了如指掌,起初像聽懸念故事,甚至幫她出出主意,時間長了變得無聊,發(fā)現(xiàn)登廣告求婚的男人無外乎幾種:離婚的憂郁男,大齡的窩囊廢,可憐的孤寡老,危險的性變態(tài),再就是那些想不花錢解決生理焦慮的單身漢。
過了一段,這兩個房客的交往空間有所擴大,特別是在學校里受了兩次無果而終的戀情刺激,許磊開始帶女鄰居出入學生俱樂部,偶爾一起去看演出。在家的時候,他不能再跟以前一樣裸讀裸吹裸看電視,因為伊麗莎白隨時都可能闖進來。不過也有一個好處,練薩克斯風時,許磊有了一位忠實聽眾。每當他倆的目光在總帶著憂傷的曲調(diào)中相觸,許磊心里會怦然一動,恍惚覺得安娜坐在那兒。姐妹倆在安靜的時候真是很像,這種時候,他心里會暗暗滋長對安娜的想念。
記得那是個周末,安娜和卡爾奇回了黑井鎮(zhèn),許磊一個人留在家里寂寞發(fā)呆,安娜提前一天回來了,而且一進房門,就將雙肩背包朝地下一摔,一聲不出就哭得淚流滿面。男孩嚇呆了,不知出了什么事,他走過去,彎腰拾起女孩摔在地上的背包,起身的時候兩人對視片刻,安娜委屈地撲到他懷里才哭出聲。安娜說,午飯后她去找卡爾奇,樓下沒人,她就徑直上樓去男孩臥室,房門鎖了,里面?zhèn)鞒鰞蓚€人響動,她叫卡爾奇開門,但直到安娜氣得發(fā)瘋似的跑掉,門也沒開。她跑到街上,才聽卡爾奇從窗口喊了她一聲,但只喊了名字,沒叫她“等等”,也沒叫她“回來”。用不著解釋,女孩清楚發(fā)生了什么……許磊抱著安娜,聽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哭訴,隨著胸脯變得溫暖,肌肉逐漸松弛,漸漸地,他從可憐對方變得慶幸自己,女孩的信任填補了他寂寞的空虛,讓他意識到自己的性別。他倆就這樣抱著,抱到安娜哭干了眼淚,抱到房間里靜得能聽到心跳,抱到窗外天黑萬家燈火,一直抱到床上抱到天亮抱到卡爾奇乘早班車趕回來。不管卡爾奇怎么敲門,安娜都不讓許磊去開。中午,安娜猛地拉開門,跨過坐在門外地上發(fā)呆的卡爾奇,頭也不回地沖下樓道。
幾天之后,安娜看好長途汽車站對面樓上的那套公寓,拉著許磊搬了出去。搬家那天,卡爾奇不在,許磊鎖門的時候既覺得歉疚,又有些不舍,同時又為正式開始的同居生活感到興奮。跟安娜做愛既矛盾又刺激,矛盾在于她是朋友的女友,刺激也正在于有朋友的影子,那種感覺很怪異,就像吹辨不清是木管還是銅管的薩克斯風。
跟伊麗莎白一起,他總想起安娜,但兩人很少提起安娜。伊麗莎白只說,安娜跟卡爾奇一起休學去了米什科爾茨,在那里一家有歐盟背景、致力于幫助吉卜賽人改善社會地位和生存環(huán)境的基金會當義工。當然,卡爾奇的男友喬巴也跟他們在一起。這消息讓許磊既意外又震動,不由得對卡爾奇更另眼相看,覺得在他身上有一種宗教性的獻身精神,即使離經(jīng)叛道,也會做得超凡脫俗,像是耶穌,凌駕于自我甚至人類之上,骨子里有寬恕和拯救意義上的深層痛苦。同時許磊也生出嫉恨,不理解安娜為什么要跟去。
對于卡爾奇此舉,伊麗莎白表現(xiàn)得不以為然,說他一向自以為是,感覺自己比教皇還要接近上帝,別以為那些茨岡人領他的情,只是還不知道他是基佬而已。提到妹妹,伊麗莎白第一次表現(xiàn)出不屑,說她“心血來潮”,“癡情弱智”,早晚有一天會后悔的。關于喬巴,伊麗莎白說,那孩子在茨岡人里頭算不錯的,中學能夠畢業(yè),長得也還精神。不過,茨岡就是茨岡,蛾子變不成蝴蝶,血里的東西改變不了。喬巴的父親是個酒鬼,經(jīng)常打架,而且連老婆孩子一起打,有一回一腳踢斷了兒子的肋骨。他的母親跟哥哥都是慣偷,由于小偷小摸無法立案,警察也拿他們沒辦法。
“那卡爾奇怎么會喜歡上他?”許磊自言自語地問。
“拯救唄,”伊麗莎白調(diào)侃的語調(diào)里帶著不想理解的譏諷,“照我看,他不是心理變態(tài),也是精神妄想,把自己當成救世主。”
許磊聽了沒置可否。他也說不出因為什么,感覺到卡爾奇身上有某種誘惑,同時隱隱約約地理解了安娜。年輕人容易沖動,尤其在憂郁的時候,具有犧牲的傾向,容易動心于塞巴斯蒂安的殉難之美。聊到夜深,伊麗莎白回屋睡了,許磊理不清胸中的情緒,抄起薩克斯風,一直低聲吹到天亮,吹到微醺般暈眩,吹到失戀般空寂,他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樂器如墜云端的慵懶魅感。
許磊跟伊麗莎白的交往日漸頻繁,從對方變?nèi)彳浟说恼Z調(diào)和目不轉睛的微笑看,他意識到對方纏上了自己。像所有寂寞的單身漢一樣,許磊在心里也有一張候補女友名單,從自己喜歡的角度講,伊麗莎白排得很靠后,但從實現(xiàn)的可能性看,排得靠前。他很清楚,要不是這么多個晚上自己努力充當柳下惠,他倆早就亂了,但對一個單身漢來說,真想不亂,那是天方夜譚。就在伊麗莎白上門吵架的四個月后,許磊半推半就地就范了。做愛時,男孩不肯睜開眼睛,他真真地覺得,此刻是在跟安娜在一起。
即便如此,他倆還是小心翼翼地保持距離,像兩個越軌的孩子在學校里佯裝陌生地保守秘密。有時伊麗莎白在許磊這兒,有時許磊在伊麗莎白那兒,但誰都沒有提出想搬到一起,甚至誰都沒有提過“愛”這個詞。在伊麗莎白那里,許磊很少睡到天亮,會等對方睡熟后抱著衣服悄悄退出,躡手躡腳回到自己房間,事后則跟對方解釋說,自己一大早要練薩克斯風。當然,即使做愛現(xiàn)場在許磊那兒,他也會定時起床照吹不誤,女孩從不生氣,陶醉地聽,不會認為對方是想趕她走。
時間又過了幾個月,有一次伊麗莎白從黑井鎮(zhèn)回來,迫不及待地告訴了許磊兩個消息。跟他有關的是,女孩將他們的關系告訴了父母,父母喜出望外,問她什么時候結婚;跟他無關的消息是,在鎮(zhèn)上一家酒館里,一桌匈族人跟一桌吉卜賽人發(fā)生沖突,群毆中,一個吉卜賽年輕人被人用刀刺死。當夜,吉卜賽人從外地搬來數(shù)百援兵要為死者報仇,匈族人也聯(lián)合起來,聲稱要把所有茨岡家庭從鎮(zhèn)子里趕走,更大的沖突一觸即發(fā),政府已派去了防暴警察。
對于后一個消息,許磊并不感冒,但對頭一個消息,他聽了冒火。雖然他早就想到,成天查征婚啟事做夢都想結婚的伊麗莎白早晚要提這個事,但沒想到她是跟她的父母提,自己成了人家板上的肉,這很傷男孩自尊心。但是出于教養(yǎng),他當時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而是說:“我也得征求我父母的同意?!?/p>
那天晚上,他倆雖然在一張床上過夜,但許磊一躺下就背過身子,無論怎么被摸都沒發(fā)生什么。后來的幾天,許磊推說有重要比賽,繼續(xù)向伊麗莎白掛免戰(zhàn)牌。
11
一天下午,許磊從學院下課回家,拎著琴盒剛爬上閣樓,就聽到伊麗莎白房間里有女人在哭,一聽就知道是安娜。他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了過去,推開屋門。見許磊進來,安娜吃驚不小,顯然她不知道許磊也住在這兒。伊麗莎白沖過來往門外推他,說這事跟他沒有關系。但是男孩不走,梗著問安娜:“出了什么事?”
“卡爾奇……”剛剛說出這個名字,安娜就已經(jīng)泣不成聲。
許磊頓時頭皮發(fā)麻,直接想到了最壞可能,張了張嘴,不敢追問。
“是我爸干的?!崩洳欢≡谖堇飩鞒鰝€男聲,許磊嚇了一跳,猛地扭頭,這才注意到蹲在門邊的喬巴。當時男孩沒哭,或者早已哭干了眼淚,但從他驚恐萬狀的眼神看,許磊肯定了自己不祥的第六感。
“他在哪兒?”這句話問得很艱難。
“在這里的醫(yī)院,”伊麗莎白接過話茬,她臉上的厭惡多于恐懼,“已經(jīng)死了。”她補充了一句。
一聽到“死”字,喬巴突然捂住臉,粗著嗓子嚎啕大哭。
“那你們也不能住在這兒,要是那幫惡棍追到這兒可怎么辦?”伊麗莎白的語調(diào)不高,但非常冷。
許磊明白了姊妹倆爭吵的原因,當機立斷地跟安娜說:“你們住到我那兒?!?/p>
“住在你那兒跟住在我這兒有什么區(qū)別?”伊麗莎白沖許磊喊。
“區(qū)別就是,我那兒不是你這兒?!痹S磊板上釘釘?shù)鼗卮?,他并不想吵,心正在陣陣絞痛,只想結束眼前的場景。
“這孩子是禍根,讓他回家,不能讓他留在這兒?!币聋惿子终f,但聲音已從強勢變得無奈,恐懼的成分逐漸增加。許磊沒再理她,把安娜和喬巴帶到自己那邊。遞水的時候,許磊打量了喬巴一眼,那孩子乍看上去野性,皮膚黝黑,但是細看起來精致,斯文,沒長胡子,頭發(fā)烏黑油亮,像羅馬人那樣打成綹貼在頭皮上,右耳垂側有一枚銀色耳釘。許磊注意到他臉上有傷,還在滲血,于是去衛(wèi)生間取了一塊濕毛巾讓他擦擦。
等到三個人都驚魂稍定,許磊才鼓起勇氣問:“到底怎么回事?”
原來,在四天之前,卡爾奇、安娜和喬巴主動隨基金會派出的工作隊一起回到黑井鎮(zhèn),憑借自己的當?shù)厣矸?,協(xié)助有關部門調(diào)解隨時可能升級的種族沖突,挨家挨戶做說服工作。昨天夜里,工作組在跟當?shù)丶焚愖灾螘孜活^領談判時發(fā)生了爭執(zhí),后者堅持動員全國各地的吉普賽人趕來聲援,向當局施壓,想借此機會將改善吉卜賽人生活環(huán)境提上議程。他們一是要求給死者家庭提高賠償金額,二是要求政府增加撥給吉卜賽家庭的救濟金,三是以毒攻毒,針對極右組織非法成立的“匈牙利衛(wèi)隊”組建全國性的“吉卜賽衛(wèi)隊”。
在爭執(zhí)不斷,逐漸失控的情緒下,話并不多的喬巴成了眾矢之的,有的吉卜賽人罵他是“奸細”、“叛徒”、“匈族人的狗”、“掘祖墳的敗類”、“吃里扒外的畜生”,有個鄰居公開揭出男孩的隱私。
“你還有臉為他們說話?你干嗎不說說你跟卡爾奇的下賤事,別以為沒人知道你喜歡給他舔褲襠!”說這話的男人是喬巴最要好的朋友卡波爾的父親。
喬巴氣得無言以對,渾身發(fā)抖。毫無疑問,他被自己以為最可靠的哥們出賣了,除了卡波爾,他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在眾目睽睽之下,喬巴知道否認已于事無補,答案就寫在自己憤怒的臉上,此時的他已顧不得后果,寧可受剮,也不能受辱,他梗著脖子挑釁地吼道:“我就是舔了又怎么樣?你聽清楚了,我就是基佬,茨岡,茨岡基佬,也不比你這樣的茨岡扒手更丟人!”
喬巴話一出口,首先激怒了他在場的父親,男人的脾氣本來就暴躁,哪里受得了這等羞辱。他一邊喊著“你這個畜生”,一邊沖上去一巴掌將兒子扇倒在地,隨手掄起一把椅子砸了下去。幸虧有人眼疾手快抓住了椅子腿,否則喬巴的腦袋肯定開花。男孩撿了條命,驚恐的同時也氣急了眼,爬起來猛撲過去,一拳打在父親臉上。周圍人的情緒再沖動,也不愿看到父子拼命,有人死死抱住男人,有人將男孩推到屋外。喬巴從地上爬起,知道自己闖了禍,撒腿逃入黑色的夜幕。
由于無處可去,喬巴徑直去按卡爾奇家門鈴,出來開門的是卡爾奇的母親,她一見是喬巴,就如見瘟神似的撞上房門。此時的喬巴已喪失了理智,一邊咚咚捶門,一邊扯開嗓子叫:“卡爾奇,卡爾奇!”卡爾奇聞聲跑下樓來,但父母堵著房門不準他開。喬巴在門外先是嘶聲吼叫:“卡爾奇,出來!卡爾奇,我愛你!”而后開始無助地哭泣,他絕望地哀求:“卡爾奇,開門??柶?,救救我?!?/p>
其實,憑著卡爾奇的力氣,突破父母的防線并不難,但他的修養(yǎng)讓他不可能跟父母動手,情急之中,他掉頭上樓,縱身從二樓陽臺跳到院里。他忍著崴腳的劇痛繞到房前,拽起喬巴,兩人緊緊地抱在一起??柶嫜肭蟾改复蜷_門,但門遲遲不開,最后他對喬巴說:“咱們走,不管去哪兒,永遠不回來!”等卡爾奇的父母打開門時,兒子已經(jīng)走出院子。
卡爾奇在喬巴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去了小鎮(zhèn)中心的長途汽車站,他本以為母親會追過來妥協(xié),但是沒有。離末班車進站還有半個多小時,他倆坐在馬路沿上等車,勾著肩膀,一言不發(fā)。沒料想,喬巴的父親帶著一群人追來,不由分說,圍住卡爾奇就是一陣暴打,喬巴自知無力相救,躲到菜地里打電話報警。等到防暴警察趕來,卡爾奇已被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救護車疾馳了半個多小時,才從艾斯特宮醫(yī)院趕到鎮(zhèn)上。午夜之后,安娜和喬巴才輾轉搭車趕到醫(yī)院急診,得知卡爾奇因脾臟破裂大出血休克已被送上手術臺搶救。卡爾奇的父母也焦急不安地等在手術室外,手術一直持續(xù)到天亮,終于,一位面色疲憊的男醫(yī)生推門出來,告訴他們“搶救無效”的噩耗。喬巴跪到卡爾奇父母跟前任他們懲罰,但悲痛欲絕的父母連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第二天一早,許磊就跟喬巴、安娜一起去了醫(yī)院,在太平間里,護工拉開凍柜的抽屜,面無表情地揭開蒙在人臉上的綠布,露出卡爾奇面目全非、帶著冰碴的臉。三個年輕人的胳膊互相挽著僵立在那兒,仿佛冷凍的不是他,而有他們。直到金屬抽屜重新關上,才由安娜帶頭,三個抱頭哭成一團。
安娜和喬巴在許磊那里住了十來天。直到葬禮那天,三人都回避提“卡爾奇”的名字。伊麗莎白偶爾過來送些吃的用的,三個人對她既不熱情,也無敵意,只是三聲客氣的“謝謝”。世界上最博大的寬恕莫過于死亡,卡爾奇死了,他周圍人生活中的一切恩怨,都自動歸零。卡爾奇的母親來過一次,但許磊和安娜都回避了,婦人跟喬巴談了整整一個下午。婦人走后,喬巴哭得兩眼紅腫,但兩個朋友并沒有追問一句。
葬禮那天,墓地聚集了不少人,基金會和當?shù)卣才纱韰⒓?。也許因為卡爾奇沒受過洗禮,也許神不保佑這樣的孩子,反正葬禮上沒有神父在場。喬巴穿了一身不大合身的西服,那是卡爾奇的母親帶給他的,襯衫也是許磊見過的那件,紐扣已經(jīng)縫好。整個過程,喬巴雖站在死者家屬的最后一個,但除了安娜和許磊,沒有人過去跟他握手,沒有人跟他說句慰問的話。可憐的男孩,站在那里面色慘白,兩腿發(fā)抖,目光始終盯著反光刺眼的白色棺槨。
禱告是卡爾奇的叔叔念的,當四名殯儀工肩扛繩索將棺槨慢慢放入墓穴,有個女聲帶頭唱了兩句安魂曲,但沒人附和,很快被低聲的抽泣打斷了。殯儀工開始揮鍬鏟土,土夾著石塊、草根、落葉和鮮花落到棺蓋上,發(fā)出刺耳的復雜聲響,幾分鐘后,白色被蠶食,逐漸消失。喬巴蹲在土坑邊抱頭痛哭,忘了把攥在右手的白菊扔進墓穴,安娜扶他起來,把白菊插在墓碑前的花環(huán)叢里。那一刻,許磊萌生出一絲不合時宜的嫉妒,他想象棺槨里死去的是自己,
墓碑的后面是一座氣派的大墓,由于高大,更顯得很近,一個流淚的胖天使托著兩腮望著送葬的人離去,兩個翅膀揚得很高,
葬禮后,安娜和喬巴隨基金會的同事一起去了米什科爾茨,許磊和伊麗莎白回艾斯特宮。
之后好幾個月,伊麗莎白沒再過來敲門,兩人甚至沒有在閣樓上碰到,也許她對男孩有了嫉恨,也許她不想遭到拒絕的冷臉。有一陣子,許磊懷疑女孩已經(jīng)搬走了,但真的搬沒搬走,他并不好奇。小屋里再度恢復了寧靜,他又可以毫無顧忌地裸讀,裸吹,裸看電視,裸看風景,裸打電話,裸著發(fā)呆,抱著薩克斯風裸睡,但是他解釋不出為什么:現(xiàn)在的寧靜與先前不同,感覺沒風,沒氧氣。似乎現(xiàn)在他之所以裸,不再是由于享受自由,而是覺得身體被無數(shù)層不透氣的塑料薄膜緊緊包著,讓他窒息。裸體對他來說,有了一種古希臘式的悲愴感。這種模糊、糾結、沒因果、非理性的悲愴感,只有借吹薩克斯風才能夠勉強表達。
安娜也沒有再來過,偶爾通個電話,但除了互相問“你還好嗎”,再無話可說。
12
這天,許磊正翹著腿坐在沙發(fā)生讀樂譜,聽到有人敲門,聲音很輕很謹慎。他想,不會是房東,也不像伊麗莎白,第一個念頭期望是安娜。他從椅子上跳起來,手忙腳亂地套上衣服,還沒走到門口,從門下的縫隙里塞進一個信封。他彎腰去撿,同時聽到外面漸遠的腳步,知道這是伊麗莎白。
打開信封,是一張婚禮請柬:新娘是安娜,新郎是喬巴。
紙是白的,字是藍的,清楚,規(guī)矩,嚴肅。
請柬的設計非常簡單:兩只走路時拉在一起的手,沒有任何營造氣氛的裝飾。
這本該出乎許磊的意料,但奇怪的是,男孩并沒有感到意外,如果說在那一刻內(nèi)心有所觸動,是一種再次失掉兩個朋友的莫名傷感。他打開房門,徑直走到對面的門前,輕叩兩下。伊麗莎白似乎就站在門后等著,男孩半攥的手還沒放下,門就開了。
“你去嗎?”許磊問。
“去?!?/p>
“那咱們一起去吧。”
“行?!?/p>
這一問一答是那么平靜,像是鄰居之間要一勺鹽。
結婚登記在黑井鎮(zhèn)鎮(zhèn)政府小樓二層的小禮堂舉行,伊麗莎白跟許磊都是第二次去那兒,只是上次女孩站在臺上。禮堂本來不大,但由于來賓太少,顯得格外空曠,除了許磊、伊莉莎白、卡爾奇的母親和舅舅之外,剩下的十幾個人都是陌生面孔,其中有一半是吉卜賽人,想來他們是基金會的同事。伴娘是個身穿濃艷民族服裝的吉卜賽姑娘,伴郎是位金發(fā)、俊秀、戴眼鏡的匈族青年,安娜的婚紗簡潔漂亮,喬巴穿的還是參加葬禮的那身西裝。上次看到他,許磊還感覺到他身上有股危險的野性,但這次看上去卻有一種從天而降的優(yōu)雅,甚至他有片刻失神時,在那副古銅色的瘦臉上能看到卡爾奇的眼神。整個過程跟伊麗莎白那次沒什么兩樣,奏的還是門德爾松的《婚禮進行曲》,朗誦的還是裴多菲的愛情詩,只是交換完戒指,新人吻得十分暫短,然后張開四臂緊抱在一起。這個場景,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泣不成聲,主持人對著話筒,魚一樣地張了兩下嘴,但說不出話。
從登記處出來,沒有車隊,沒有婚宴,客人們跟著一對新人沿著主街默默行走,像示威一般,遠遠地跟著一輛防暴警車。沿途有不少居民跑出屋圍觀,議論,奚落,惋惜,詛咒,人們表情各異,心思各異,但并沒有人挑起騷亂。許磊和伊麗莎白跟在新人身后、卡爾奇的母親身邊,他們的腳步逐漸變得堅實,堅定,堅強,堅毅,仿佛是在赴約,赴戰(zhàn),赴難,赴死,從容不迫地去某個地方,在那里,將讓自己的肉身在鮮血中正義地爆炸。
路過喬巴家門口時,男孩的哥哥沖出來隔著院門破口大罵,眼里露出殺戮之氣。喬巴的母親從屋里追出,肥胖的身體憤怒地扭動,掄著笤帚趕大兒子回屋。進屋之前她突然扭頭,目光跟喬巴的碰到一起。但是婦人沒說什么,垂下眼簾,轉身回屋,山一樣的身軀因痛苦顯得脆弱渺小。她丈夫已被警方逮捕,因殺人罪坐牢是肯定的,她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不知道小兒子這輩子還會不會回家。
鎮(zhèn)子上的接骨木已經(jīng)開花,一簇簇白色的傘狀花絮層層疊疊,香氣四散,幾乎每家的院墻下都有幾棵,夾道相迎,像亡人的顯靈??斓桨材燃伊?,伊麗莎白顯然很緊張,她下意識地攥住許磊的手。院子里沒人,家里的木卷簾放著,沒人在家,或父母不想讓女兒知道自己在家。最后的終點是卡爾奇家,卡爾奇的父親請大家進院,遞給每人一小盅水果白酒。他跟許磊和安娜姐妹倆聊了幾句,但對喬巴視而不見??梢岳斫膺@位喪子之父的心情,他即使理解,同情,也很難做到原諒。他沒有妻子那樣的心理素質(zhì),不可能把禍根當兒子接受。此時此刻,安娜的內(nèi)心也很復雜,她心里扮演的是卡爾奇的角色。雖然是新婚,但整個鎮(zhèn)子都籠罩著一股悲壯的氛圍。
離開黑井鎮(zhèn),許磊和伊麗莎白結伴回城,他倆一路上不是挽著胳膊就是鉗著手,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戰(zhàn)友甚至獄友的親密。他倆雖然也聊了些什么,但都跟婚禮無關,或者說他們之所以有意聊別的,就因為不想聊這場婚禮?;氐介w樓,天還很亮,他倆一言不發(fā)地上床做愛,這是他們第一次在白天這樣,而且彼此渴望,沒有勉強。許磊第一次主動吻了女孩,沖向高潮的剎那,他神志恍惚,即使閉眼,也看到一張四個面孔重疊、既熟悉又陌生的臉。
爆炸后的彈片沉入潭底,而后變成一只慵懶的水底動物,過了很久,像氣泡一樣浮到表面,感到水與風交接潮濕的清涼。那是寧靜的薄暮時分,教堂的晚鐘從小城 里的各個方向傳來,飄進天窗后只剩下悠悠的尾音。許磊醒來后聽到的第一句話是:“什么時候我能參加自己的婚禮?”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