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的有一本《模特詞典》,那么“卡門·戴爾·奧利菲斯”定是這本詞典里靠前的詞條,并且注釋著“60年天橋走秀史”。
卡門那標志性的銀發(fā)在時尚人士心目中具有一種凌厲的優(yōu)雅,很難說《穿Prada的女魔頭》中女主編的形象創(chuàng)意沒受到一丁點兒的影響;她一米八的身高和修長的雙腿可以勝任任何高級時裝或成衣;她那威懾的藍眼珠和棱角分明的面部輪廓可以為攝影師創(chuàng)造出一切想要的效果。幾十年來,她一直是大師和大品牌的寵兒。Jean Paul Gaultier曾邀請她為自己的愛馬仕處女秀走秀,John Galliano需要她去為Dior鎮(zhèn)場,她還在Moschino、蒂埃里·穆勒、卡門·馬克·瓦爾沃、Pierrot、DKNY等時裝秀上頻頻亮。
她生于一九三一年六月三日。早年從紐約起步,以一九四五年登上《Vogue》的封面開始了她的藝術生涯,后與不少殿堂級攝影師合作,六度登上《時尚》雜志封面,十四次擔任化妝品廣告模特兒。
從小被貧窮的舞蹈演員母親獨立撫養(yǎng)長大的卡門,經(jīng)歷了二戰(zhàn)的滄桑,更看盡了世間的冷暖。一路風霜的閱歷讓她擁有了一種難以言表的“凌厲的優(yōu)雅”——有時溫柔,有時強硬;有時是火一樣的熱烈,有時是水一般的柔情;沒有過度的裝飾,也不流于簡單隨便;自信卻謙卑,上進卻隨和;愛朋友、愛工作、愛自己,更知道如何去愛生活。
她的身上流著意大利和匈牙利兩國血統(tǒng)的卡門,童年非常不幸。這段生活如同一處樹木幽密野獸出沒的森林。一片空曠無際風聲呼嘯的沙漠。夜色點燃簇簇燃燒火苗,以熾熱騷動,突破白日庸碌乏味。
父親是個小提琴手,母親是個舞蹈演員,兩人分分合合,令她不得不常年在養(yǎng)父母家和親戚家寄人籬下。最終,父親為了所謂的藝術夢想,拋棄妻子,遠走他鄉(xiāng)。她則與母親一起生活,并搬到紐約居住。母女倆人的日子過得極為拮據(jù)。
每一個夜晚。夜半時分,她們所住的小房子,過道里有高跟鞋和雜亂足音移動,年輕女子如同魚兒暢游在夜色里。爭執(zhí),毆斗,交媾,粗暴碰撞,吃吃笑聲,歇斯底里的大聲叫喊,酗酒之后男子的囈語,不明所以的哭泣,起哄,呼應……從不安寧。
她們都不喜歡那里,可是連不喜歡的地方也即將要被迫離開,因為交不起房租。母親總是心情不好,脾氣暴躁,挖苦,脅迫,母親希望她的優(yōu)秀能改變自己的命運??稍谏頌槲璧秆輪T的母親眼里,她只不過是個有著“兩扇門一樣大的耳朵和一雙棺材大腳”的女孩。
母親對她非常嚴苛,對她極高的期望。幼小時的她,只想知道,如她這般默默行進百無禁忌的人結局又將如何。母親是花園院墻盛開的粗壯海棠,而她是云團般花朵倒映在地面砂土上的陰涼。
最初,母親曾希望在她身上延續(xù)自己的夢想,于是讓她練芭蕾,無奈她因傷病無法在舞蹈方面取得更大成就。舞蹈夢想破滅后,她又被迫改練游泳,怎料她又因滑雪受傷不得不放棄。盡管沒能成為舞蹈家,也沒走上專業(yè)游泳運動員的路,這個在母親并不看好的女孩,竟在十三歲的一天,在搭乘公交車回家的路上,被時尚雜志《Bazzar》的一位攝影師相中,并拍了一組照片??呻s志給她的媽媽回了封信,說:“您的女兒是一位有禮貌的淑女,遺憾的是她不太上相。”
但她的教父找到了一位當時在《Vogue》雜志工作的朋友,兩周后,剛十四歲的她有機會見到了《Vogue》的傳奇編輯戴安娜·弗里蘭。她回憶:“她的手拂過我的頭發(fā)對我說,‘你的脖子再長長一英寸,我就送你去巴黎?!彼哪L厣木瓦@樣開始了。
雖然她的脖子沒能“再長長一英寸”,但她卻照樣把步伐邁向歐洲。在那里,她給繪畫大師薩爾瓦多·達利做時薪12美元的人體模特。還未成年時,她每周就能掙到六十美元,在當時是一筆巨款。她替母親交了欠下的房租,她們的生活徹底脫貧,不僅如此,她還供自己讀了私立學校,并暗中資助背井離鄉(xiāng)的老爸。
由于長期嚴重營養(yǎng)不良,攝影師為她拍照時總要用別針把衣服后邊別起來,或者往衣服里塞些東西好撐起來。她去巴黎走秀,會帶著針線自己縫制應對各種場合的服裝,甚至還把從慈善商店買回的幾塊廉價毯子拼成一件大衣。
十四歲時的她進入只能探索獨行的一條隧道,在道路盡頭眺望光源、花影、飛鳥的蹤跡。她在情愛與意志中執(zhí)拗穿行的寥落身形。
單親家庭的孩子總是容易早戀。在家庭中缺失的愛,往往幻想在愛情中彌補。對她來說,一生所有重要的事情,在很年輕時就迫不及待做完,仿佛它要推進她的生命使之短促。時間有時看起來迅疾,稍縱即逝。有時它顯得很長,令人心生厭倦。她十六歲就碰見自己的第一任丈夫。在給他買了幾匹賽馬,為他墮過幾次胎之后,終于在二十一歲那年與之結婚,并生下了女兒勞拉。這段婚姻只維持了三年。無比煎熬的三年。痛斷心腸的三年。二十歲,原本還是幻想的年紀,她一度墜入深淵。愛情并不是她的解藥,但她渾然不覺。
隨后,她又與一位攝影師結婚隱退,離開模特界,最后仍然是分手。經(jīng)歷了兩次失敗的婚姻后,她決定重返模特界。她不僅出現(xiàn)在各種名牌的宣傳冊里,還寫過一本暢銷書,出演過電影。有人曾經(jīng)問她在七十多歲的高齡,愛情對她是否還重要時,她反問道:“呼吸對你重要嗎?”
七十多歲,一段段殘破的愛情,依舊未令她警醒。愛情不是解藥。當她不知這個道理時,她必定又犯錯。二零零八年,已經(jīng)七十七歲的她竟卷入了舉世矚目的麥道夫金融騙局。因為被愛情蒙住了睿智的雙眼,她將自己的積蓄投入了麥道夫的基金,直至年底,麥道夫的騙局被揭穿。一場游戲一場夢。失敗的婚姻、女兒的疏離、財產(chǎn)的喪失,在她光鮮亮麗的模特事業(yè)背后,竟是如此游戲一般的人生。她又變得一無所有了。
真正的頹廢和美,不是被消滅之前茍延殘喘的存在,而是被清除之后,無數(shù)次重建和改造之后,面目全非卻輪廓完整的一具殘骸。這是一種被損傷的美。若沒有暗礁和險流,或許不能稱其為長河般的人生。
她偶爾也感覺憂郁。有時在下午強迫自己到人群之中去,回到地面,在烏煙瘴氣的咖啡店里喝一杯咖啡,似是唯一慰藉。她的家像個倉庫,櫥頂排滿很多酒瓶,喝光的沒喝光的都排列一起,客人來吃飯,她讓他們自己挑。房間堆滿東西。書,CD,衣服,香煙,杯子……遍地可見。廚房里堆積瓷器和玻璃瓶。所有戀物癖的人,內(nèi)心對人的溫度都很低。她定期清掃家里,整理繁雜物品。
有時她會困惑于這樣的問題,人到底是為了何種目的,一直忍耐著生活,日復一日的生活。一切看似沒有任何希望。沒有希望來自身邊的世界,沒有希望來自身邊的人。也似乎沒有希望來自自己。曾經(jīng)嘗試過喝酒。臉紅,后背和胸的皮膚紅癢難忍??奁?。次日早上醒來,大雨傾盆,空氣冷冽而清新。貓咪靜靜地蜷伏在枕頭邊,一動不動,在雨聲暴動中眼神鎮(zhèn)定。在那樣的時刻,她看到自己生命的質(zhì)地,像一塊鋪展的白布,因為干燥和清洗,看到它隱藏的每一絲皺褶和陰影。
如今她已八十二歲高齡,肩頭骨骼的單薄形狀,鎖骨凸起如同雙翼,長發(fā)發(fā)絲有巖鳳尾蕨的清淡氣味。她搖擺不定,漸行漸遠,身體和靈魂動蕩水波、火焰、煤炭、金屬和種子的聲響。她依然是各大品牌的寵兒。愛馬仕邀她展示新品,Dior請她去助陣,她代言的勞力士廣告也常常出現(xiàn)在《Vogue》、《Bazzar》等時尚雜志中。她的手沒有呈現(xiàn)出耷拉松弛的狀態(tài),而是像槍手一樣,充滿力量,隨時出擊。就像她的人生一樣。
生活中只有一種英雄主義,那便是認清生活后,依舊熱愛它,盡管它滿目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