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畫在中國的藝術傳統(tǒng)中源遠流長。宗白華先生就曾經說過:“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鄙鐣蔚暮诎?,使得魏晉的文人士大夫將興趣轉移到山水之間。山水“質有而趣靈”的特質給他們受傷精神于慰藉的同時也凈化了心靈。而以山水為題材的山水畫就滿足了他們的精神訴求。這種情況在北宋發(fā)生了變化。宋朝政治穩(wěn)定,經濟繁榮,文人士大夫不再為政治所累,對丘山溪壑追求的心境不再同于六朝時對政治失望而尋求的一種歸隱退避,而是更為主動的生活選擇,此時“畫山之本意”是在于可以使文人士大夫可以“不下堂筵,坐窮泉壑”。郭熙所作《林泉高致·山水訓篇》站在文人與士大夫的立場對前人的山水畫理論與實踐進行了總結。
山是作為郭熙山水畫論中最重要的意像。在表達作畫前要對客體面進行全面觀照的主張時,所舉例即為山:“山近看如此,遠數里看又如此,遠十數里看又如此”,山體積碩大,遠看與近看是完全不同的視覺效果,所謂“山形步步移”;“山正面如此,側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山是立體之物,從各個不同角度觀看也是不一樣的景色,所謂“山形面面看”也?!按荷綗熢七B綿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陰人坦坦,秋山明凈搖落人肅肅,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彼募揪吧嗍遣煌?。各地氣候地質等條件的迥異使得山的氣質也多樣化起來:東南的山奇秀,西北的山渾厚山,嵩山多溪,華山多峰,衡山多別岫,常山多列岫,泰山特主峰。山是“天地寶藏所出,仙圣窟宅所隱,奇崛神秀莫可窮”,是天地靈秀的精華所在,變化莫測的風景也是吸引畫家的重要原因。
“山,大物也……大體也?!惫跻暽綖椤按笪铩薄按篌w”,對這個意像的推崇有兩個原因:第一,作為文人士大夫公務之余無暇親歷山水替代品的山水畫,其作用是為幫助士大夫實現“幽人山客而思居”的愿望。山因其物理特征使其在畫面中所營造的視覺幻像供人“可居”和“可游”的空間更大。山這一符號在心理上給人以沉穩(wěn),淡定,大氣,厚重之感,較之于水的溫婉流變,因而更易引起以仁德寬厚的在朝為官的士大夫的身份認同。第二,宋代統(tǒng)治者對禪宗非常重視,作為畫院畫家的郭熙自然深受影響。禪宗講求清、靜、空、寂,禪宗寺廟也常立與深山之中,文人士大夫向往自然之山,山這一符號實際承載了宗教式靜寂絕世的意義。
如果說對山這個意象的偏愛代表了士大夫階層的審美情趣,那么“三遠”說獨鐘“平遠”則代表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平和寧靜之美的重視。
“三遠”說不僅是構圖原則和透視原理,還是作者獨特的視覺架構體系的體現。
“三遠”分別是高遠,深遠和平遠。高遠指“至山下而仰山顛”,深遠是“自山前而窺山后”,平遠則是“自近山而望遠山”?!斑h”所指的是氣的宇宙深度,是否認了最后一個視點的審美視線,“在這種體會‘遠’的游目過程中感受到的是心靈的超脫灑脫,而不再僅僅局限于畫幅,從而‘仰觀大造’從有限中生發(fā)出無限來,心靈在無限的天地之間流動,為生命體統(tǒng)一個安頓的場所。”視線之遠向心靈之遠轉變,畫面展示的是富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意韻的理想境界。
三者因其各自不同的視覺移動方式給予人迥異的審美體驗?!案哌h”是“仰觀”,類似于看西方中世紀哥特式教堂的視角。觀哥特式教堂無限高聳的“尖拱”視線就必須由下往上移動,直至“尖拱”頂端。接近于天空的“尖拱”象征著上帝的權威與地位,站在地面上仰頭觀望教堂的教眾與其相比就顯得低矮渺小,教眾自身的體積被巨大高聳的教堂所壓倒,心理上被上帝的權威和地位所征服,產生敬畏和崇敬。以高遠之法觀山也是同樣,觀者易被雄偉高峻的山峰所征服,發(fā)出壯美的贊嘆。這種美感是呈現了主體與客體之間分離和斗爭,是以對人的心靈構成壓迫為代價產生的。“深遠可以稱之為‘懸視’,我們的目光自下而上仰視上蒼,又從上天而懸視萬物,回到深深山谷,幽幽叢林,莽莽原疇,山川在懸視中更見其深厚廣大?!币陨钸h之法觀山水可見其深邃神秘的面貌,可觸動觀者思考人生之境遇,宇宙之玄妙。深遠之法當中,主客兩體仍然處在是對立的狀態(tài)。平遠則結合了高遠與深遠的長處,所謂“高遠之色清明,深遠之色重晦;平遠之色有明有晦,高遠之勢突兀,深遠之意重疊,平遠之意沖融而縹縹緲緲?!备哌h著色清冽明亮以表現山勢之突兀峻朗,深遠用墨重幽暗晦深以突顯山澗之重疊曲折,平遠綜合了兩者,用色“有明有暗”?!捌竭h”是“平視”的視角,畫面表現為上遠下近的空間結構,主客體間是和睦共融的關系,給人的是平和清疏之感,這更符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藝術所追求的悠然邈遠、寧靜平和的意境。“平遠”亦是唐宋繪畫藝術的審美風尚?!杜f唐書·王維傳》中就有“山水平遠,絕跡天工”的說法,郭若虛認為“煙林平遠之妙,始至營丘”。被稱為北宋第一山水畫家的李成就以平遠之畫著稱于世。郭熙一生師法李成,自然繼承了平遠之法。郭熙所作《窠石平遠圖》是平遠視角的典型。畫面描繪了樹木蕭疏、平野清曠的深秋時節(jié)。觀者的視線由近處枝如“蟹爪”的灌木叢向遠延伸開去,遠處是以“卷云皴”手法處理的山石。畫面沒有突兀重疊的高山帶給人的激揚美感,而是為觀者提供一個性靈休憩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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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貴州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