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杰, 1970年代初留所就讀中學任教,1978年春考入遼師大讀書,1982年春在縣高中任教,1983年底始在大洼縣政府、盤錦市政府從事行政工作,2002年夏調任省文聯(lián),2010年冬任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省人大常委。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1995年起,先后出版《鶴羽蘆花》《與鳥同翔》《水鳥集》等多部作品集。散文創(chuàng)作多以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為主旨,對鶴文化有較系統(tǒng)的研究。
自接觸到林逋“梅妻鶴子”的典故,我便開始神往孤山。今年得機會在梅花開放時節(jié)去杭州西湖尋訪,終使夙愿以償。
孤山是位于西湖西部一個景色宜人的島嶼,它的四面巖巒連綿,獨立于湖水之中。山上樹木蔥郁,湖中碧波蕩漾,是古代高士隱居的好去處?,F(xiàn)在西北面有西泠橋與北山陸地相連,車子可駛入正門。
林逋,子君復,在一千年前的北宋建立之初降生于錢塘(今杭州)一個儒學世家,隨著一個新興王朝而成長。少年時刻苦好學,通曉經史百家;及長,游歷江淮間,領略山川之妙;不惑之年后,建草廬于孤山之下。他性孤高,喜恬淡,不趨榮利,隱居在孤山二十多年,直至六十二歲卒,從未入城市,盡管與城市的距離只有十里之遙。林逋不仕,不娶,植梅養(yǎng)鶴,繾綣山湖歲月,自稱“以梅為妻,以鶴為子”,成就了一段流傳千古的佳話。林逋活著的時候就已有名氣。他去世三年后出生的文學家沈括在《夢溪筆談》里記載了林逋隱居孤山的事跡,宋代桑世昌著有《林逋傳》,《宋史》卷四五七亦有其傳。
在孤山東北麓的北里湖畔,矗立著元代陳子安為紀念林逋,在其孤山隱居地“巢居閣”舊址所建的放鶴亭。明代錢塘縣令王代又加以擴建,現(xiàn)在的亭子是1915年重建的,近年又修葺一新。
沿著湖畔的蜿蜒小路,我來到放鶴亭下。亭子位于背山面湖的高臺上,由內外十六根朱紅色柱子高高撐起。仰望晴空中的翹角碧瓦,雙重飛檐,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四邊均有石級相連,尋級登上四面軒敞、視野闊開的亭臺,可見亭柱上共刻有四組楹聯(lián)。正面外柱聯(lián)為林則徐所撰:“世無遺草能真隱,山有名花轉不孤?!眱戎?lián)為:“山孤自愛人高潔,梅老惟知鶴往還?!弊髠戎?lián)為:“孤山一角暗香先返玉梅魂,華表千年遺蛻可聞玄鶴語?!庇覀戎?lián)為:“梅花已老亭空鶴,處士長留山不孤。”都是贊賞林逋及與梅妻鶴子典故內容相關的,且都語雋意賅,想必是從歷代吟詠放鶴亭的楹聯(lián)中千挑萬選出來的。
亭子東側上方,兩棵參天入云的樟樹以濃蔭覆蓋著林逋之墓。墓廬是林逋生前選定的,就在其住所之旁。林逋死后,時人便將其葬在那個墓地里,墓冢和墓碑保留至今。半圓式青瓦白墻拱衛(wèi)著墓園,墻里墻外是歷代人們栽植的梅花,白梅、紅梅的枝干交疊擁簇,密密麻麻可遮風雨。墓廬底部用青石圍砌,其上黃土覆蓋,墓頂青草如茵,漢白玉墓碑豎在墓前,上書“林和靖處士之墓”。隔著甬路,有幾叢青竹高標挺立。林逋臨終前作絕筆詩:“湖上青山對結廬,墳前修竹也蕭疏。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宋代蘇東坡贊嘆曰:“先生可是絕俗人,神清骨冷無由俗”,“平生高節(jié)已難繼,將死微言尤可錄?!笨磥?,林逋墓廬的建造,充分尊重了他的意愿,千百年來從沒有改變過。這是后人對于一個賢者的尊重。
亭子的左側建有所養(yǎng)鶴“鶴皋”的鶴■。那鶴■在一個與西湖相通的大水池中,一對從2007年第一屆西湖博覽會國際雕塑展上精心篩選來的銅鶴,在紅梅、綠竹、青松的簇擁中頜首斂翅默然而立,取代了原先舉足展翅造型的雙鶴雕塑。如此不事張揚的形象,似乎更符合隱士之風格。這處西湖東北麓最為精致的地方,被譽為“梅林歸鶴”,在清代便是西湖十八景之一。
我登臨三百多米高的孤山之頂,在宋代建造的四照閣基礎上近年修建的四照亭上,可望到山腳下如火如荼的梅林里休閑的人群,還可看到悠游澄澈湖水上的十幾只天鵝與野鴨,還有那隔湖而望窈窕如美人的保■塔。如今,保留和營造的這些景致,與林逋開辟的那些勝景十分匹配。這是杭州人的一種刻意嗎?是想給予林逋留出足夠的空間,讓他的高潔魂魄常駐此間嗎?
游覽中,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一個從未出仕的隱居山野之人,靠什么贏得了歷朝歷代如此久遠的崇敬?
我發(fā)現(xiàn),后人最為景仰的是林逋淡然超脫的隱逸風骨和高潔品行,即林則徐所贊的“真隱”行為。
其實,在以儒學為主導統(tǒng)治思想的中國古代,對隱士,歷代學者多是持反對態(tài)度的。儒家關注的是社會、人倫,主張積極入世的自我實現(xiàn)。他們認為,一個民族的興盛終歸離不開兼濟天下者的支撐,而隱士逃避現(xiàn)實,對國家興衰不負責任,即使再高逸出塵,也只是個人的小情懷。實際上,隱士的出現(xiàn)是個因素復雜的問題,多與個人的經歷及信仰有關,并與所處的時代相勾連,不是積極參與與消極隱逸,大志向與小情懷那般簡單。
北宋真宗時期大力提倡儒學,稱儒學是“帝道之綱”,同時也提倡佛釋道,認為其“有補世教”。這樣,持道家清靜無為,相互不干擾,以消極避世應對亂世、杜絕紛爭的隱逸者便也會有一定的空間。林逋也許更篤信道教主張呢,而且他的經歷也會使他有自己獨特的追求。林逋從二十五歲起經歷了宋真宗二十五年的在位時間,親眼目睹建立不到四十年的宋王朝已現(xiàn)統(tǒng)治危機。公元1004年,林逋三十八歲時真宗朝廷與契丹遼國簽訂了澶淵之盟,開創(chuàng)了納歲幣求和茍安的先例,后又廣建佛寺道觀,進一步加重了民眾負擔,致使社會矛盾激化。而仁宗即位時才十二歲,佞臣當?shù)溃月?,行政效率低下。時年五十歲的林逋則已歸隱十年。這樣的社會現(xiàn)實是否也在逼迫青年時就對仕途朝廷心灰意冷的林逋,一步步堅定了歸隱山水終老此生的決心了呢?
還有一件事也可佐證林逋的真隱狀態(tài)。明代張岱在《西湖尋夢》中說到南宋滅亡后,有賊盜開林逋墓,只找到一塊端硯和一枚玉簪。那硯臺是他抒發(fā)胸臆的工具,那中國古代男女用來固定頭發(fā)或頂戴的簪子是他整飭形象的必須。對于一個清貧至死的隱士來說,有此二物,足以慰藉平生。
無論如何,林逋在孤山堅持了下來,未曾動搖過,未曾改變過,真正地踐行了自己的理想,默默地譜寫了一部真正的隱士傳奇,而且得到了歷代從官方到民間一致的高度評價。
古人評價隱士為“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三個境界,又分為十種類型。第一類為真隱、全隱;以下有先官后隱,如陶淵明;半官半隱,如王維;忽官忽隱,如董其昌;先隱后官,如諸葛亮等。而林逋無疑為境界最高的小隱,是隱居最徹底的一種。曾有香港報刊按名氣為隱士排名,認為陶淵明第一,林逋第二。
林逋不僅為士大夫所敬重,民間也以多種方式紀念他,還把他奉為梅花之神。從兩宋之交年間到元末,原孤山廣化寺曾三建三廢的“三賢堂”,就有布衣終生的林逋的一席之位,另兩位是為官杭州的名宦:唐代的白居易和宋朝的蘇東坡。他們浚湖、造堤,造福于民,政績顯著,且又都以鼎鼎文采聞名于世。鄉(xiāng)賢林逋能與他們二人并處,可見,林逋的品行、文采及對杭州的影響不輸其下,也是杭州人對林逋高度認可的一個佐證。
其實,真隱者因為隱得深,往往埋沒于民間,很難出名。在眾多的隱士里,像林逋這樣一隱到底又名氣顯揚者確是個例外,而且他的隱居行為還得到了帝王的認可。
本來,因為隱士多不求官名,與朝廷向遠,正如《易·蠱》里指出的那樣,“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所以歷來的統(tǒng)治者對隱士都頗有微詞。明太祖朱元璋便是借評價漢代隱士嚴光之名直接質疑隱居者的德行。即便如此,林逋卻得到了較高的待遇,甚而引起了當朝兩任皇帝的關注。宋真宗慕其名,想召他入朝做官,被婉然謝絕。他說:“榮顯,虛名也;供職,危事也;怎及兩封尊嚴而聳列,一湖澄碧而畫中?!边z憾的真宗非但不怪罪他,還賜與粟帛,并詔示所屬府縣存恤之,杭州郡守還奉命為他建了新宅。既卒,宋仁宗有感于林逋的高潔操行,嗟嘆悼之,并賜謚“和靖先生”之名號。林逋由此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罕見的由皇帝賜封的隱士。及至南宋朝廷以杭州為都,在孤山上大修皇家寺廟,將山上原有住戶、墓地、廟觀全部遷出,獨獨留下林逋的墓園。到了清代,皇帝們下江南到杭州大建行宮,現(xiàn)孤山西麓山頂仍有康熙、乾隆行宮、皇寺的遺址。康熙皇帝為了彰顯林逋的隱士風范,更是親自臨摹了明代書法大家董其昌的筆體,錄寫了南朝鮑照以仙鶴喻君子超凡脫俗情態(tài)的《舞鶴賦》,并由人刻寫在放鶴亭正中的條石合屏上,立在林逋墓旁。這也成為中國帝王一族欣賞隱逸文化的見證。
林逋被人推崇,還在于他的獨絕而超逸的文采。
他的才學表現(xiàn)是多方面的:善繪畫,可惜未有所傳。工行書,書法妙在瘦挺、清勁,筆意類似歐陽詢。書法傳世作品有三件,藏于故宮繪畫館。宋代黃庭堅贊之曰:“君復書法高勝絕人,予每見之,方病不藥而愈,方饑不食而飽?!?/p>
林逋最為擅長的是詩,多寫西湖優(yōu)美景色和隱居生活,抒發(fā)其野逸情致。詩風幽靜澄澈,閑淡深遠。隱居孤山的二十年間,也不知他寫下了多少詩詞,流傳于世的只有三百多首詩、三首詞,只因他作詩隨寫隨棄,從不留存。有人問他:“何不錄以示后世?”他答曰:“我方晦跡林壑,且不欲以詩名一時,況后世乎?”作為一個真隱士,他不想以出仕顯名,更不想以詩文傳名。能夠留存下來的多是被對方收藏的來訪唱和之作,還有一些是有心人竊記下來的。
雖不入城市,但林逋并不是一個遺世絕俗之人,他并不杜絕與意氣相投之人的交往。這些人主要為兩類:一類是僧人、道士。他常駕一葉扁舟,到西湖沿岸的寺廟尋訪高僧、詩友,相互往還詩詞唱和;一類是從城里往謁而來的士大夫、文人。如仁宗朝丞相王隨、杭州郡守薛映,名士范仲淹、梅堯臣等均到孤山探望過林逋,與之清談吟唱。后人輯有《林和靖詩集》四卷。
《山園小梅》是林逋最為著名的詩篇。其中“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乃梅花之傳神寫照,成為了膾炙人口的千古絕唱。概觀詠梅詩句,至今無出其右者。他用清姿和神韻把梅花的高潔寫絕了,也把一個真正隱士的高尚情懷融入到詩中。這不僅與詩人的才華有關,還與其隱居得至深與恒久有關。如果不是與梅花二十余載的晨昏相伴晝夜相守,怎會有那靈光一現(xiàn)的準確捕捉呢?他的另一首《梅花》,有詩句“雪后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如果沒有連日的悉心察看,怎能發(fā)現(xiàn)雪前雪后那梅枝的細微變化呢?
蘇軾對此詩推崇備至:“西湖居士骨應槁,只有此詩君壓倒。東坡先生心已灰,為愛君詩被花惱?!彼踔翆⒋嗽娡扑]給兒子重點學習。由此,林逋的詠梅詩帶動了宋代的詠梅之風日盛,并影響到宋以降千年之久。宋代的歐陽修、王安石、梅堯臣、陸游、辛棄疾等都寫過很多詠梅佳句,但都無法企及此詩。正如北宋王淇所贊:“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只因誤識林和靖,惹得詩人說到今?!绷皱椭c孤山,與梅花一起流芳千古,在中國歷代詠梅詩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仿佛寫梅花不知林和靖便是淺學之輩。疏影、暗JwUbgag0vxyrru/WOG9jkA==香,后來甚至成為了詞牌名。
林逋最令人感動的,是他對梅鶴的至愛親情。
的確,梅與鶴都將姿、韻等諸多絕妙集于一身,處于相同檔次的高潔品位:都有清癯老瘦之姿,都有閑逸超然之態(tài),都有堅貞自守之性,都有長壽不老之身。在古人眼里,梅鶴文化,已然成為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品格的象征之一。
梅有稀、老、瘦、含四貴標準,宋代陳亮《梅》詩曰:“疏枝橫玉瘦,小萼點珠光”,所贊是也。宋王安石所修《淮南八公相鶴經》中鶴相以“瘦頭朱頂”、“長頸疏身”、“足癯而節(jié)高”為上。梅一般可存活數(shù)百年,甚至千年以上,至今,杭州超山仍有唐宋之梅存活。鶴在傳說中能存活數(shù)千年,有詩云“鶴壽千歲也未神”。鶴實際可活到四五十年,在鳥類中是最長壽的。至于梅鶴超凡脫俗的孤傲堅貞標格,正與古人所追求的孤清自妍,不求識賞的品格相符合,詩人們便常以清逸來表現(xiàn)梅鶴的神韻,并常將二者相提并論。譬如,元代王冕《梅花屋》詩句:“花落不隨流水去,鶴歸常帶白云來?!痹泼C《王三農畫梅三首》詩句:“無數(shù)瑤臺鶴,凌風欲下來。”梅鶴的仙風道骨在互為喻體相互映襯中更顯飄逸。
在林逋之前,已有一些詠梅大家,但他的詩句一出,便技壓群芳,這也應與林逋與梅鶴長久相處,情感深厚,深得其神有關。林逋繞屋植梅三百株,養(yǎng)鶴一兩只,以湖山為家園,以梅鶴為親人,在青山綠水間快樂地生存。鶴子平時跟隨在他的左右,當他泛舟湖上時,鶴便成了他的信使。每逢客至,門童便將鶴放飛。林逋見鶴翔而來,便棹舟回歸待客。鶴與林逋是相當默契的,聽說,林逋去世,他的鶴悲傷不已,在其墓前絕粒而死。梅是他的愛人,“摘索又開三兩朵,團欒空繞百千回,……寄與清香少愁結,為君吟罷一銜杯?!保ā队衷佇∶贰罚?,“不辭日日旁邊立,長愿年年末上看?!保ā睹贰罚┻@種五體投地的欣賞和刻骨銘心的眷戀,無人能比。
在他的詩詞作品中,梅與鶴是吟詠的主要對象。題材上,與鶴相關的占了十分之一還多,與梅相關的就更多。林逋同他所鐘愛的梅與鶴已渾然一體,三者相互襯托,把高潔境界推向極致。后人感于此,曾修建“鶴亭”、“梅亭”,后廢。
林逋永遠不會失掉他的風雅,他的魂魄已融入于孤山的泥土,與那些盛開的梅花同在,年年歲歲齊吐芬芳;與那兩只忠實的銅鶴共存,日日夜夜相互依偎。
那日在孤山,我一直流連到霞光把波光粼粼的湖水映紅。游人已稀,天鵝、野鴨也都游回到水中平臺棲息,我卻再次走進林逋的墓園,拋開先前憑吊時的顧慮,折下一枝梅,敬獻到林逋先生的墓碑前,雖然只是著二三花朵的小小一枝,但總算使我以此表達對先生的無比敬仰之情!
因為有了林逋與他的梅鶴,孤山永遠不孤,永遠會有一條清雅動人的風景線。從西泠橋上走出,到對岸的北山路上回望,晚霞里的孤山恰如偌大西湖的一顆心臟。它在湖心搏動著,千百年來,從未停止。
責任編輯 林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