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周,1981年生,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小說見于《飛天》《延河》《鹿鳴》等刊?,F(xiàn)供職于甘肅省張家川回族自治縣龍山鎮(zhèn)中學。
1
陳銘被殺的那天,他夢沒做完就被鬧鐘吵醒了。
陳銘醒來后,到距離宿舍樓較遠的廁所上了廁所,就又急急地跑回了宿舍。此時天還沒有亮。他打著手電在廁所的墻上胡亂繞了幾下,就夾著胳膊出來了。學校里一片漆黑,高大的教學樓和樓下的巨大松樹好像他父親布滿全身的邪氣籠罩了他的眼,他將吸得正旺的紙煙丟到樹坑里,輕哼著歌曲奔上了樓梯。
陳銘來到宿舍后就穿衣洗臉。他將暖瓶里的開水倒入墻角的臉盆里,發(fā)現(xiàn)堆在門后的垃圾沒有清理,他將垃圾裝在塑料袋里,順便提上擱在窗子底下的一桶子臟水,匆匆地下了樓。他摸黑將臟水倒到樓下花園邊的下水道里面,放下水桶,將垃圾拎到廁所一頭的垃圾堆里,提了放在花園邊上的水桶,重新回到了宿舍。
倒掉垃圾之后,陳銘發(fā)現(xiàn)他的宿舍除了倒掉臟水和垃圾事實上還是非常凌亂:學校簡陋的高架床因為長時間沒有打掃,上頭的一層已經(jīng)完全被多年來累積的塵土所覆蓋;昏暗的日光燈管爬滿了蒼蠅糞便,和蜘蛛走過后留下的痕跡;斑駁的墻壁因為長年的煙熏火燎,已經(jīng)變得蠟黃,前些年他掛在墻壁上就沒取下過的褲子,自從他無意間取下之后,煙霧就在墻壁上雕刻了褲子發(fā)白的印痕……然而,這些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時半會兒無法消除了。陳銘拿了笤帚將落滿灰塵的水泥地板認認真真地掃了一遍,將幾樣簡單的陳設擺到恰當?shù)奈恢蒙?,找來了拖把,在臟水桶里倒入涼水,將拖把浸到了里面。
陳銘將凍成一團的拖把放入臟水桶,他發(fā)現(xiàn)無論如何都不能將其浸散,他這才想起來應該倒入開水才行,但開水已被他倒入了臉盆。他就又找來了熱水器燒水。
陳銘好不容易將拖把浸散,也好不容易洗了臉拖了地,這才重新趴在床上回憶他凌晨做的一個夢。因為此時距離學校早操之前的簽到還有一段不短的時間,也盡管陳銘是急切地盼望著這時間能夠更快一點前進,然而的確,現(xiàn)在,距離每天都在執(zhí)行的簽到還有那么一段時間。陳銘就看著他收拾完畢的房間,脫掉外衣外褲,肚子貼著床趴在了床上。他想他不去新蓋的教學樓的一樓教導處簽到其實是無所謂的,他也本來就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光臨那里了,但因為今天的的確確還比較早,他就又趴在了床上。
陳銘趴在床上想著他凌晨的睡夢時,他希望能將那個夢續(xù)上再做。昨晚的睡夢其實是在他快要醒來的時候做的,只是鬧鐘在他做得火熱的時候?qū)⑺承蚜硕选!且粋€不好的睡夢,所以鬧鐘即使把他吵醒也是無所謂的,甚至是再好不過的。但他現(xiàn)在就開始想辦法回憶他的夢。也許是冬天早上太冷的緣故,或者是他起得太早了,他一趴在床上就感覺到這個冬天的早上很是荒涼和孤單。他似乎從未有過如此的體驗,也許是他從來沒有這么早起來過的緣故,他感覺整棟樓處在一片巨大的恐懼之中,樓上的人也處在了恐懼當中一般。后來他就想到可能是父親昨天給他打電話說他要來這里的緣故,他就比任何時候都感到那樣地慌張那樣的荒涼。
2
陳銘趴在床上就逐漸記起他凌晨的夢。他夢到他走在城市繁華的街道上,周圍全是和他一樣走在街道上的人,但他和他們沒有發(fā)生任何關(guān)系,甚至連話都沒有說上一句。天上下著淅淅瀝瀝的雨,他穿過街道打算去一個超市購物,這個時候一輛車從他的側(cè)旁駛來。車在碰到他的時候就將他掀上了天,在他就要落地的時候,鬧鐘就將他吵醒了。他想多虧了鬧鐘在這個時候?qū)⑺承?,假若鬧鐘不是在這個時候?qū)⑺承眩偃艟瓦@么摔在了地上,他可能就再也醒不來了。但他接著就感到奇怪,為什么鬧鐘偏偏會在這個時候?qū)⑺承涯兀克譃槭裁磿鲞@樣一個夢呢?這樣的夢他以前是從來都沒有做過的,而鬧鐘,他以前也是從來都沒有用過的。
然而即使陳銘做了這樣的睡夢,他對他即將被殺還是沒有絲毫的預感。他只感到今天可能會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或者一定會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但到底是怎樣的事情,他也說不清。他只感到他老早起床后心里就慌慌的,好像一切都不太順利的樣子。他想他凌晨的這個夢可能是昨天他的父親說他要來這樣的潛意識在夢里起到了作用,不然的話他是無法解釋為什么會突然做這樣一個可怕的夢。夢本身也并不可怕,但他在早上早早起床反復回味了幾遍后,他就感到了可怕。
陳銘這樣想著就覺得應該再將宿舍認認真真地打掃一遍才行的,衣服也應該換上一套像樣的才行。陳銘下床將擺在宿舍中間的方桌拉到了墻角一側(cè),拿了兩張報紙蓋住桌子的表面,將四個煙灰缸藏在了桌子的抽屜里面,將四個一般大小的木凳塞到高架床的下面,也將擱在窗子一側(cè)的麻將盒填在高架床的下面,打開宿舍的后窗,在宿舍里噴上很久了都沒用的空氣清新劑,四下里看一看,脫掉已經(jīng)穿在身上的休閑裝,退掉好多天都沒有擦洗的休閑鞋,找到布衣柜里面的西服穿上,再在剛穿上的皮鞋上打上油,將頭發(fā)梳理整齊,這才走出去,到教導處去簽到。
陳銘這一天過得緊張而認真。但直到天黑他都沒有等到父親的到來。他從一早就開始等待著父親,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他到教學樓一樓東側(cè)的教導處簽了到,就坐在辦公室里等著上操。陳銘與其說是在等待著學校上操,不如說他是下定了決心要和別的老師一樣認認真真地干完這一天的工作。所以他簽了到之后就沒有和平常一樣跑到宿舍里繼續(xù)睡覺,而是坐在了辦公室里。而他接著就想到他平時根本就沒有這么早起來過。
陳銘坐在辦公室里的時候其他的老師都還沒有來,辦公室里黑乎乎的,有兩個日光燈壞了。陳銘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一會兒就感到辦公室原來是這樣的凌亂不堪。他這么多年幾乎一直沒有注意到這點。他到五班的教室里叫來了三個女生打掃衛(wèi)生,他自己就找柴火生火了。陳銘生著了火后讓三個打掃衛(wèi)生的女生當中的兩個去學校門口抬水,他將辦公室里暖瓶昨天沒有喝完的開水倒到水壺里重新擱在火爐上煮。這樣等到水也開了,辦公室也完完全全打掃完畢之后,早操的喇叭聲響起了。
然而即使老師和同學們上完了操,到后來辦公室里老師逐漸增多的時候,陳銘一直是處在等待父親的慌張和恐懼之中的。甚至連生物老師李有利突然感慨今天到底是誰做了雷鋒替他打掃了辦公室衛(wèi)生,并且提出表揚的時候,他都沒有高興起來。他想父親可能這個時候就會來的,盡管按照常理來說,他的父親這么早是不會來的。他跟在同學們的后面和他們跑完了操,也跟著老師們到教師宿舍后面簡陋的灶房吃了早餐。他連茶都沒有細細地喝。他在等著他的父親的到來。
陳銘的父親來到學校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二點鐘的光景了。那個時候?qū)W校早已經(jīng)關(guān)了大門睡覺了,但陳銘的父親在這個時候來到了學校。陳銘根本不知道他的父親是怎么進來的,那個時候門衛(wèi)吳老師早已經(jīng)睡了??赡苁歉赣H站在鐵條門的外面叫醒了吳老師,并說清楚了他是誰之后,吳老師才給他開的門,但陳銘想,他在那個時段根本就沒有聽到叫門聲。那就是,他的父親到底是怎樣從已經(jīng)鎖掉的鐵條門外進來的,他根本想不到。但他的父親就這樣來找他了。而他在這個時候根本就沒有睡覺。他在辛辛苦苦地等了他的父親一整天的時候,他的骨頭早就散架了。好在直到晚上他都沒有來,陳銘繃了一天的神經(jīng)終于和往日一樣舒展了開來。但他的父親就這樣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
后來陳銘就被殺掉了。
3
最早知道陳銘死在學校宿舍里的人是王敦。他住在陳銘的隔壁。早上王敦敲他的門跟他要暖瓶打水的時候,他敲了好一陣門,里面都沒人應聲,他就拿著剩下的一個去廁所附近的鍋爐房里打水。他想陳銘可能還在睡覺。而他之所以出于反常這么早跑到陳銘的門前敲門,是因為陳銘昨天起得很早,陳銘昨天起得很早,他就以為陳銘可能會從此之后一直起得這么早。前天晚上學校在開會的時候,領導說過這兩天會有上面的人來檢查,他在說了這樣的信息之后就又順便說了某些同志的工作態(tài)度問題,他以為校長的話這次在陳銘的身上起到了作用。他是抱著僥幸心理去敲門的。但里面沒有人應聲。他就提著僅有的一個暖瓶去打水。
但王敦接下來就感覺有點不對勁。昨晚陳銘和諸位打麻將很早就收場了,這似乎不符合陳銘平時打麻將的風格。更讓他奇怪的是,到了后來他聽到了爭吵聲。那時他已經(jīng)脫了褲子睡下了,他就沒有再起來勸架,何況并沒有鬧出更大的亂子。他甚至是希望隔壁鬧出更大的亂子才好呢,那樣校長上樓來詢問情況的時候就會知道,陳銘原來一直是這么有恃無恐的,甚至是無法無天的,而校長接著就知道,他事實上是一直不參與賭博的。他可以和陳銘劃清界限的。但隔壁終于還是沒有鬧出更大的亂子。后來他就睡著了。
王敦拖著兩條肥大的腿好不容易將一壺水從一樓提到三樓后,他先在自己的宿舍里歇息了一會兒,就又去敲陳銘的宿舍門。他想他敲上兩次他總會下床開門的,哪怕他睡得再死。以前陳銘從他的宿舍里借走暖瓶之后,他第二天一敲門,陳銘總是一邊拉著門簾一邊遞給他暖瓶的,但這次陳銘還沒有開門。王敦想他會不會是死在了宿舍里了呢?一想到陳銘有可能是死在了宿舍里他就覺得開心:這個賭博成性的人,哪像個當老師的樣子呢?死了倒干凈,這樣一到晚上就再也沒有人在隔壁喧嘩了。真是實實在在的畜生!王敦這樣想著就將暖瓶放在桌子底下,到灶房里吃早餐去了。其實不死也是可以的,這會和他有多大的關(guān)系呢?王敦吃完早餐就到教室里跟自習去了。
王敦上完了早上的第一二節(jié)語文課重新回到宿舍里的時候,他看到陳銘的宿舍門底下流出黑紅粘稠的液體,王敦當時并沒有在意,但他在脫掉褲子鉆進被窩的時候,他就感覺有問題,他就又穿好了褲子跑了出來查看。王敦費了吃奶的力氣將肚腩多余的肉壓在胸腔底下之后,終于蹲了下來。他將他那雪白的手指在粘稠的液體上摸了一下,就慌慌張張地跑下樓去。他抬起右手打算敲校長辦公室的門,后來就又放下右手重新來到陳銘的宿舍旁邊。他從自己的宿舍找來板凳,自己想辦法站在了上面。當他雙手圈成桶狀放在陳銘沒有拉上窗簾的玻璃窗上查看的時候,他就看見陳銘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王敦敲了敲窗子,他看到陳銘依然躺在床上沒有動,他喊陳銘,陳銘依然沒有動,他這就看到一股黑色的血液從床開始,一直蔓延到了陳銘的宿舍門外。
王敦想陳銘的確是死掉了。
4
王敦說,他昨天就感覺陳銘有點不對勁,他不知道陳銘到底是哪里不對勁,但他的確感到陳銘和平時不一樣。但陳銘即使和平時不一樣,他也沒有把這不一樣和他的死聯(lián)系在一起。他想可能是那天校長在會上說的話在陳銘身上起到了作用,但他后來想這點根本就起不了作用。校長已經(jīng)有多少次勸告陳銘不要再打麻將了,陳銘還不是一直在打嗎?那為什么單單這次他就不打了呢?這是說不通的。那么,除了這點之外,陳銘為什么會和平時不一樣,他也說不上。他告訴鎮(zhèn)上的派出所所長說,他只是感到陳銘昨天一整天都慌慌張張的,魂不守舍的樣子。早上跑操的時候,他看到陳銘跟在學生的后頭和他們平時一樣跑,但他的速度一會兒快,一會兒慢,當他有一次超過他的時候,他看到他的臉癡癡的,好像在想某一件事。他還以為他在想昨晚打麻將的事情呢。后來他們就一起上灶吃早餐。但陳銘一吃早餐就嫌饅頭蒸黃了,也嫌漿水湯鹽少了。他吃得很是不情愿。事實上他很少在早上去灶房吃早餐。他本來是偶爾去灶房吃早餐的,但那是在他頭一天晚上喝了酒之后。他在第一天晚上喝了酒,他第二天一早就會去吃早餐。他說漿水湯解酒。不過,王敦接著對所長說,陳銘中午和下午是經(jīng)常去灶房吃飯的,他說灶房的吃食比較清淡,他是非常喜歡的,中午的洋芋粉條菜和下午的手搟面,都是非常符合他的胃口的。所長在看似認真地聽著。他偶爾捋一下自己打了■喱水的頭發(fā)。后來就又將臉轉(zhuǎn)了過來。
李有利。李有利說他也感到陳銘昨天有點不對勁,他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陳銘會起得這么早,并且主動為辦公室打掃衛(wèi)生。但除此之外,他就不知道陳銘哪里不對勁。他覺得陳銘還是和平常一樣的。他只是很早就坐在辦公室里寫教案閱作業(yè)而已。本來他并不經(jīng)常這樣早就到辦公室里的,但這說明不了什么問題的。人有時就是和平時不一樣的嘛,李有利這樣說。不過他說,的確,陳銘昨天一整天都心事重重的樣子。早上第三節(jié)課他去上課時,有兩個學生沒有回答上他提出的問題,他就每人抽了幾板子把他們打發(fā)到外面站著,這個時候他看到陳銘在校園里晃悠。他有那么一段時間站在遠處靜靜地朝著那兩個學生看。李有利說他是無意間發(fā)現(xiàn)陳銘在目不轉(zhuǎn)睛地朝著那兩個學生看的,他就覺得陳銘今天可能有心事。但除此之外,他并沒有注意陳銘這一天的任何舉動,他也就不知道后來陳銘到底在干什么,他也就不知道陳銘到底有怎樣的心事。
后來所長就問到了住在陳銘宿舍左側(cè)的體育老師哈成。哈成松開抱在煙筒上取暖的手,發(fā)給所長一支煙。他說他只知道前天晚上陳銘比平時睡得要早。本來他們都在一起打麻將,但后來陳銘就說今天我們就玩到這里吧,于是他們就散了。不過也奇怪,按照陳銘平時的風格,他在輸了錢后是不會收場的,但那天他很干脆地說他不玩了。后來他們就散了。所長問哈成那陳銘以前打不打麻將呢?哈成說自從李有利教會了陳銘打麻將后陳銘就迷上了麻將,因為陳銘熱愛打麻將,到后來就打得相當不錯了。所長哦了一聲。后來哈成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告訴所長說,昨天中午學生們放學后,他上廁所的時候,有兩個學生在廁所的一側(cè)打架,他正想著這事到底要不要管呢,這個時候陳銘也來上廁所。陳銘看到有兩個同學在打架,他沒問青紅皂白,把兩個都打了一頓。兩個打架的學生瞪著眼狠狠地走了。會不會是那兩個學生對陳銘實施了報復呢?
大家正說著的時候,鎮(zhèn)子上退休了的老鎮(zhèn)長馬有太走了進來。所長挪了挪屁股笑著說你來了,馬有太說來了。所長說馬鎮(zhèn)長可聽到外面是怎么評論這件事情的?馬鎮(zhèn)長說外面的影響非常大。都說這是教書育人的地方,卻出現(xiàn)了這樣的事端,這很不好。雖然我們縣比較落后,但這樣的事情還是沒有出現(xiàn)過的。改革開放的那會兒,我們這里是比較亂,街上也時常有打架的現(xiàn)象,但還沒有出現(xiàn)有人殺老師這樣的事情。有的也就是燒烤攤點吃羊肉串的人喝了酒后偶爾的打架,或者中街上賣菜的人為了占據(jù)攤點,和旁邊的人發(fā)生口角,再者就是二中的學生一到晚上十幾個二十幾個一幫人和另一幫人打架,但從來都沒有發(fā)生過有人將老師殺掉這樣的事情。人們都說是初中的老師將學生抓得太緊,他們上了高中后高中的老師放得松,高中的學生就無法無天了,但這好像不是理由,這要從鎮(zhèn)子上人的整體素質(zhì)方面下結(jié)論。你說是老師單方面的錯嗎?但對于昨天這樣的事情,就要從主要方面做調(diào)查。我聽說陳銘好像是經(jīng)常賭博的,他是不是在賭場里結(jié)下了什么仇人呢?——賭博反正不是個好東西。
5
后來大家就跟著來到了現(xiàn)場。現(xiàn)場被保存得很完好,自從王敦發(fā)現(xiàn)了情況,到校長叫來派出所的若干人這段時間里,沒有一個人進去過。所長在詢問了哈成王敦李有利等人后,忙著往外搬尸體。哈成他們就都跟著進來了。哈成看到陳銘靜靜地躺在高架床下面的一層上,他的右手耷拉在床外,臉上蒼白蒼白的。地上全是血,都已經(jīng)凍住了。這血從陳銘的身下流過來,在水泥地板上劃過一道凸起的印跡。他想這是怎么回事呢?昨天晚上還是好好的,他們散了的時候也并沒有發(fā)現(xiàn)陳銘有自殺的跡象,為什么他會安靜地躺在床上死掉呢?
但哈成接著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當所長將陳銘身上的被子拉開后,哈成看到陳銘的臀部纏著一圈厚厚的床單,血就是通過床單溢到外頭的。這就奇怪了??赡苁顷愩懙钠ü墒芰藗?,他才纏上的,但到底是怎么受的傷,他又為什么不去醫(yī)院呢?哈成正在納悶時,法醫(yī)取掉纏在陳銘臀部的床單,哈成這次分明看到了陳銘右臀的傷口。法醫(yī)說這是刀子或者其他的利器刺過之后留下的。哈成的臉就唰地一下變綠了。
哈成后來就不知他還看到了什么,他的心里慌慌不定的,就像被殺之前陳銘的心情一樣的。哈成以前就聽到有人說起過,說有人要拿刀子剝了陳銘的皮。也有人這樣說,說也不把他致死,致殘或者給頓教訓就行了,比如將刀子刺到他的大腿上,或者屁股上。有一段時間,哈成聽到的盡是這樣的流言。但哈成一直沒有碰到那個要剝了陳銘皮的人。也不知道陳銘知道不知道有人要剝了他的皮。有那么一段時間,哈成看到陳銘很是小心地走路,他盡量不走小道,也在天黑時很少出去,也在看到鎮(zhèn)子上有三五成群的少年堆在一起的時候,繞過他們走。也不知是那人故意說了這話讓他聽見的,還是這人到目前為止都沒有下手,反正直到那時陳銘都還沒有遇上那個要剝了他皮的人。
但后來的某一天,哈成才知道那個要剝了陳銘皮的人,原來是李有利曾經(jīng)帶過的學生。哈成當時就納悶:我們辛辛苦苦將你們培養(yǎng)了這么幾年的時間,到頭來倒把你們都教成了敵人!哈成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但接著哈成就不再生氣了,而是轉(zhuǎn)變?yōu)閾鷳n。因為那個學生是陳銘姘婦的兒子。這就不得了。不過這不是一下子就能說清的事情。哈成想,也不是陳銘非要和那女人發(fā)生一點關(guān)系的,全是那女人勾引陳銘所致的。他想主要還是那女人耐不住寂寞的,所以有一天,當李有利和陳銘,以及那女人在一起喝了酒,李有利給那女人介紹了陳銘后,那女人就基本上愿意和陳銘交往了。這女人的男人在外地的煤礦上上班,幾乎是一年到頭都不來上一兩回,陳銘就和她走在了一起。也許是陳銘當時的婚姻不如意,李有利自從將那女人介紹給陳銘后,他就看到陳銘有事沒事給她打電話。當然了,后來他們發(fā)展得怎樣,他就不清楚了。但他想,陳銘當時一定是忽略了她那快要長大的兒子的存在,有一次,當他看到他那冒著火焰的眼睛盯著陳銘看,他就知道這孩子一定是盯上了陳銘。這孩子因為沒有父親的管教,也因為學習不長進,后來就輟學了。這孩子輟學到外頭去胡混,李有利也就攪和在他們的中間。直到后來他聽說有人要剝了陳銘的皮,再到有一天,他猛然間看到她那長大的兒子在鎮(zhèn)子的街道上晃悠的時候,他就再也沒有看到李有利到那女人的家里去,而陳銘,似乎自從李有利和那女人重新粘連在一起后,就再也沒有找過那女人。他想可能是她的兒子說出的這話嚇著了陳銘,或者其他的緣故。反正從此之后他就很少看到陳銘給那女人打電話。但他自從聽說有人要剝了陳銘的皮到現(xiàn)在,他都沒有看見有人真地來剝了陳銘的皮。會不會是那人在瞅準了機會才找上門來跟陳銘算賬的?昨晚他們打完麻將后他去上廁所,會不會是在這段時間里?因為這段時間里,學校停了一會兒電。那女人的兒子完全有時間將他殺死的。而假若那孩子本來是來找李有利的,而李有利不在,他就殺死了陳銘呢?想到這點時,哈成發(fā)現(xiàn)他的汗已布滿了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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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哈成在想到這事可能會和陳銘的情事有關(guān)時,他就又想到了其他的事情,他的兩條瘦腿在地上不停地打著顫。他想那人說不定是沖著自己來的呢!因為昨天晚上,他們打完麻將他上了廁所后,他就早早地熄燈睡覺了。學校是有那么一段時間停了電,但在停電之前,他看到他的窗子外面有一個人影在閃動,他在他的窗子旁邊停留了那么一段不短的時間。他看到月光下那人手里明光閃閃的東西。那人敲他的門,在輕輕地敲著,但后來就又不敲了。正好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將燈熄滅了,所以他就屏住了呼吸沒有答應。他當時想可能是哪位老師拿了杯子來要水呢。反正屋子里黑著,他就假裝睡著了。但他當時并沒有感到害怕,因為他壓根就不知道有人拿了刀子來要他的命。現(xiàn)在當他一想到可能是有人真的要殺了陳銘時,他就一下子感到了害怕。因為那人昨晚是在自己的宿舍旁邊徘徊的,并且都敲了一陣門。會不會是有仇人來找他算賬的?
但哈成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那個能夠和他結(jié)為仇家的人,他雖然打麻將,但也并未贏過別人很多錢。也喝酒,卻也每次都和氣。除此外,就沒有和任何人有過瓜葛了。教學這么多年來,他還沒有真正和誰翻過臉呢。校外的人也沒有。沒有和誰真正結(jié)過仇,那會有誰來找他算賬呢?會不會是昨晚那人并不知道陳銘的宿舍才敲了他的門?而后來,他就又知道了陳銘的宿舍呢?哈成這么一想就又輕松了許多,他就又把主要精力用來回憶陳銘這些年來得罪過的其他的仇人。
陳銘在這個鎮(zhèn)子上的初中教書也有十來年的光景了,但他一直很少到鎮(zhèn)子的街道上亂轉(zhuǎn),也基本上沒有和鎮(zhèn)子上的混混有過什么樣的瓜葛。只是五年前,縣上在搞“兩基”的時候,學校里修建教學樓和學生宿舍樓,學校原來的教師宿舍就被拆除了,陳銘就和其他老師一起到學校外面租房子住。那個時候到處都是亂哄哄的,鎮(zhèn)子上連那條主街道都沒有鋪上瀝青,滿大街也到處都是做買賣和趕集的人。陳銘當時總是一到放學就提了兩壺開水去他租住的房子里面造飯吃。但他租住的地方并不是一個好地方。他的房子是租在臨近沙南鎮(zhèn)主街道的一棟樓房的三樓,這棟樓的二樓當時被鎮(zhèn)子上的暴發(fā)戶趙三租了下來開網(wǎng)吧。陳銘每次上樓或者下樓時,都會碰上他的學生去網(wǎng)吧上網(wǎng),他就感到這很不好。他本來是想管管這些學生的,但這些學生有的已經(jīng)升入了高中,有的已經(jīng)轉(zhuǎn)到了其他班,他不再給他們帶課,他就無法再管他們了。因為曾有過這樣的案例,以前就有這樣的老師因為多管閑事而吃過虧,所以他后來想還是忍一忍的好。但每次當他碰到這些來上網(wǎng)的他曾經(jīng)帶過課的學生時,他就首先難為情起來,而當他在看到這些學生對他不屑一顧的眼神時,他就更是難為情起來,他感到很難堪。他想這是不行的,他們還都未成年,這網(wǎng)是不能上的,而主要的,是這樣的事情被他遇見了,這就使得作為一名人民教師的他感到自己的責任。后來他就找了趙三把他的想法說了一下,沒想到趙三的態(tài)度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趙三說你也就是個臭老九,學生在學校里你還是可以管一管的,到外面你就管不著了,你拿著工資干好你的事就可以了,不要沒事了找事。陳銘說學生上網(wǎng)權(quán)當我管不著,但你們網(wǎng)吧影響我的正常休息,這恐怕是不行的。誰知趙三啪地一聲將杯子摔在了地上,從腰里拔出刀子來架在陳銘的脖子上,他告訴陳銘說你也不瞧瞧你是個啥樣子,也竟敢跟我說這樣的話,以后若再聽到你說這樣的話,看我不把你捅上幾刀才怪呢!陳銘說他當時就被驚出了一身冷汗來。
陳銘后來就將自己的意見告訴了房東,他想他希望房東出面阻止是不可能的,他告訴房東,主要是他在這個地方住不成,他想搬出去,誰知房東也是個難纏戶,他說人家開網(wǎng)吧與我沒有任何的關(guān)系,再者你既然租住了我們的房子,就得住滿一年,這樣剛剛來了又要走,這不是影響我的生意嗎?陳銘想他是拗不過房東的,他就在這個地方熬夠了一年。
雖然陳銘后來搬了出去住,但陳銘告訴他,后來當他見到趙三的時候,他的腿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抖兩抖。哈成想,雖然趙三的網(wǎng)吧后來倒閉了,趙三也開始吸毒了,這以前的事就已經(jīng)和陳銘沒有了關(guān)系,但當他想到趙三后來開始吸毒了,他就又將以前的事情和昨晚的事情聯(lián)系起來想,他想昨晚那個敲他門的人會不會是趙三呢?也都這么多年了,再者陳銘也沒有給趙三帶來任何的損失,他不至于找他要殺他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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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陳銘的父親被招到派出所里。他手里拿著一把刀。所長當時正在院子里澆花。他看到瘋瘋張張的陳銘父親,將灑壺擱在花園邊上,說你看你這人,來了都不急著看看兒子的遺容,倒是手里攥了一把刀,昨天我們查看現(xiàn)場時,也沒個人通知你,今天叫了你來就是要問問他的一些個情況的。陳銘父親一聽兒子真的死掉了,就一堆泥一般坐在了地上。
陳銘父親跟著副所長走到了存放陳銘尸體的破房間。從存放陳銘尸體的破房間里出來后,陳銘父親就坐在花園邊上抹起了眼淚。他說是他殺死了他的兒子。他是有罪的。
陳銘的父親說,他原來是個手藝人,年輕時給人蓋過房,也修過自行車,后來就改作打鐵了。他的女人是他從外地騙來的。他們那個村莊,大多數(shù)女人都是男人從外地騙來的。這些大家都知道。他的女人剛被他騙來時,曾跑過好幾次,但后來就又待下了,因為她已經(jīng)有了孩子了。他的女人先是給他生了四個兒子,后來就生了現(xiàn)在的兒子陳銘。陳銘一生下來大家就都把他當多余的孩子看待,尤其他的奶奶更是把他看成是累贅。不過這娃即使不被家里人看好,他的學習成績還是蠻好的。后來他就考上了大專。他考上了大專,這就給家里人出了道難題,因為那時家里很窮。他們打算不讓這孩子上大學,但村里人都覺得這樣太可惜,加之他是他們陳姓家族第一個大學生,他們?nèi)疫€是湊足了學費讓他去念書。但不管怎么說,那幾年,他們過得很苦的。這樣幾年過去后,就等著這孩子畢業(yè)了。問題是,也不知道這驢日的在學校里學了些啥東西,他畢業(yè)后給家里打電話說他不回來。這可氣壞了他奶奶,他和女人也都氣得好幾天沒有吃下飯。你說這不是驢日的是啥呢?我們一家把你養(yǎng)了這么大,你居然不回來?這還了得呢!他們就動用了所有的力量將他給騙了回來?;貋砗笠驗榭h上的政策是剛畢業(yè)的學生要等上一年才分配工作,陳銘就在家里務了一年農(nóng)。后來就到學校里當老師了。也是因為家里窮,也因為這驢日的太傲氣,他們看他都分配了工作,就主動給他張羅親事了,誰知他還是不愿意,他說也就才剛剛工作,急著說啥親事呢?但這點就由不得他了,他奶奶早就給他找了一門合適的對象。他拗不過家里人,就和那個女孩結(jié)了婚。陳銘父親說,你知道咋樣?自從結(jié)了婚,他就很少到家里來。這可急壞了我們一家人。他不回來幫家里務農(nóng)倒還過得去,主要是他媳婦一個人。這女娃娃是個讓人心疼的女人,這驢日的不回家,她從來沒有在我們的面上抱怨過什么。直到有一天,我去她的新房找剪子,才無意間看到她坐在炕上掉眼淚。我就想我原來生了這么一個畜生一般的兒子。既然陳銘不回來,我就帶上兒媳婦到鎮(zhèn)上的學校里去找他,誰知這女娃娃一聽說是要帶著她找陳銘,她是死活也不去。不去就不去,只要這女娃娃愿意,我們大家就都好商量。后來他們就有了孩子了。
陳銘父親說,陳銘后來是有孩子了,但直到孩子長到兩歲前,他們都不知道是這兒媳婦有問題。當時他們大家都不知道這事情,他們那時想,既然他們都已經(jīng)有了孩子了,而他的奶奶也都去世了,他就更應該回來才對的。但這驢日的不但不回來,他還在學校里打麻將。他就尋思是不是因為陳銘在學校里打麻將,就很少回家呢?但這似乎說不通。那就是陳銘可能在外面有女人。陳銘父親說他這么一想的時候他就氣炸了:如果陳銘在外面有女人,他咋能對得住他的媳婦呢?她都給他生了兩個孩子了,他不但不記恩,還這樣傷她的心。再者說,他不但打麻將,還和別的女人在一起,這樣的事情在我們村子里都成了嚴重的新聞了,人家一見我就說起我兒子的事情,這讓我的老臉往哪里擱?我在村子里都抬不起頭來了!人家說你辛辛苦苦養(yǎng)了一個兒子都考上了學校,沒想到現(xiàn)在是人渣一個。當這樣的話傳到他的耳朵的時候,他就突然想,既然我都說了多少次不要再打麻將了你都不聽,還在外面有女人,我拿了刀子到你的屁股戳兩下你總是害怕的!但后來他沒去成,因為陳銘那個時候離婚了;他們離婚了,陳銘也就不再和那個女人攪和了。但陳銘卻說是他的媳婦惠芬有問題,因為惠芬當年曾和他們學校的那個生物老師有一腿;當他知道這事后,他就真的和那個女人待在了一起。他和那個女人待在一起完全是因為他要和她鬧離婚。陳銘父親說他當時就想這驢日的腦子里裝的是稀糞:你的女人有問題,歸女人有問題,你為啥卻要這般呢?好在他和惠芬離婚后,他就不再和那女人胡混了??磥硭@么做完全是做給惠芬看的。惠芬后來承認孩子不是他們陳家的,當他聽到她這么說的時候他也就心死了。
陳銘父親坐在花園邊上一字一句地說著,鎮(zhèn)子派出所所長和副所長在似有似無地聽著。所長一邊聽著陳銘父親的回憶,一邊將灑壺里的溫水灑在落滿了灰塵的仙人掌上面。他說難得有一個好天氣,這花在太陽底下曬曬倒是有益的。副所長看了看所長年輕的背影,說馬所長,我們還是到屋子里去聽吧,外面太冷了。所長喊來小王叫他把花搬到他的宿舍里,就和陳銘父親一道來到了宿舍里。
陳銘父親接著說,在這件事情上,是他對不住兒子的,他們是在不知道惠芬底細的情況下就把她給娶來的。而后來陳銘就告訴他們說,他早就知道惠芬有外遇。陳銘知道惠芬有外遇,卻一直沒有說給他們聽,是因為他犟不過家里人。他想可能就是因為這事情,陳銘才開始打的麻將吧?他也就原諒了陳銘。但后來陳銘就又開始打麻將了,直到他們又給他介紹對象時,他還在打麻將;他不但打麻將,還說他不打算再結(jié)婚!不結(jié)婚哪行呢?這肯定是不行的,他若不結(jié)婚,他的下半輩子咋過呢?再者我們陳家也就沒有后人了。這是斷子絕孫的事情,所以我們是不會同意的。但事情卻因為陳銘的不配合就一直耽擱著。
直到后來他才聽到原來陳銘在外面和一個女學生胡搞。當那天他們村的人把這樣的話告訴給他時,他就感覺頭暈眼花了,這是比打麻將更為丟人的事情。他就打電話把陳銘叫了回來,當他問到這事時,陳銘說我的這事你別管,有與沒有都沒關(guān)系,你就安享你的晚年吧。陳銘父親說當他聽到陳銘這么一說時,他就打了陳銘一嘴巴:這是畜生干的事,我們是人,不能干這樣的事情,陳銘就轉(zhuǎn)身走掉了。陳銘走了后,他越想越氣憤,他就不相信還真的管不了兒子了?他就又想到以前的方法。他想他若真的在宿舍里看到陳銘和那個女學生在一起,他還不真的給他來上兩刀才怪呢。來兩刀肯定是要比說教有用的,這樣不但要不了他的命,還讓他記住了老子的厲害。他這就給陳銘打了電話說他要去他們學校的。
8
陳銘父親說也怪他倒霉,那天他給這驢日的打電話說他要來,但第二天就下了一點雪,這雪本來是不大,山下可能下的都是一點毛毛雨,但因為這些雪,他們村子去鎮(zhèn)上的拖拉機一早沒有去。他就只好等到下午了。下午有人騎了摩托說去鎮(zhèn)上辦點事,他就坐著那人的摩托來到了鎮(zhèn)上。他本來是打算到了鎮(zhèn)上就去找這驢日的,但他又在鎮(zhèn)上碰見了一個趕集的親戚,他就和他說了一會兒話,等到他們散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他想這個時候去找陳銘,陳銘可能剛剛吃了飯,再者他想既然天黑了,他就等著陳銘在晚上勾引了那女學生時去找他。他那時找到陳銘,假若陳銘真的和那學生在一起,他就朝陳銘的屁股戳兩刀,看他還聽不聽他的話。他本來老早就給他亮過耳,說假若我哪一天來學校里,看到你在和那個女學生在胡搞,我就朝你的大腿來兩刀。他當時還不信。不信歸不信,等我真的找到你,在你大腿上來兩刀,看你還信不信?陳銘父親就等著一直到十點多。他不知道學校十點鐘就鎖門,他是在等到鎮(zhèn)子的街道很多鋪面都關(guān)門后,朝著陳銘的學校走去的,但此時學校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他想假若在外面叫門,這驢日的就會聽見的,那他就撲空了。他就在學校四周找能夠鉆進去的地方。后來他就在學校西側(cè)找到了一個略微有點高的地埂子,他就是爬上那個地埂子跳了下去的。
陳銘父親說,他跳下了地埂子后發(fā)現(xiàn)他走錯了地方,因為那天他來時沒有拿手電,他本來以為跳下地埂子后就到了學校里,后來發(fā)現(xiàn)原來不是的,那是一戶人家的果園,它和學校只隔著一堵墻,他就想辦法爬過去,但那墻太高了,他沒能爬過去。好在那果園的門不太結(jié)實,他幾下就將那門給弄開了。
后來他就一直在外面徘徊。他看見學校門口有幾家商店還亮著燈,他繞過商店到學校東側(cè)去查看。學校東側(cè)有幾戶人家已經(jīng)熄了燈,那里有一個麥場,麥場的旁邊立著兩根電線桿,有一股電線幾乎比學校墻還要低,他就手抓了那電線往上爬,誰知在他快要爬上圍墻的時候,那電線卻斷了,他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翻身看能否再利用這掉在地上的電線爬過去,他聽到里面的人說停電了。后來就有人拿了手電朝著他的方向走來了。
陳銘父親說他看到有人朝著他的方向走來,他就悄悄地藏在了麥草垛后面,他聽到一個人說可能是這個地方被風給吹斷了,又聽到那個人說你看看,果然被風給吹斷了。他一聽是學校的人來接電了,他就悄悄地竄到了學校里,因為這個時候?qū)W校的大門是開著的。
他和陳銘的爭吵是在昏暗的燭光下進行的。當時他走進學校的時候,他并不知道陳銘的宿舍在哪里,他正在尋找的時候,看到一個人走在校園里。那人后來就上了樓。那人在走過陳銘宿舍時,喊了一聲陳銘,他這就知道那個房間住的是陳銘。那人進房后,他就悄悄地敲開了陳銘的宿舍門。陳銘發(fā)現(xiàn)是他來了先是愣了一會兒,然后就點亮了蠟燭。陳銘說我等了你一天,還以為你不來了呢。他說你是希望我不來才好呢。陳銘說你這么晚了怎么才來呢?你是咋進來的?他說我就是這么晚了才來的,我當然能進來。陳銘說那你來了就和我睡在這里吧,他說我不睡,我是來看你在干嘛呢。陳銘說我沒有干嘛,我正在睡覺呢。他說你睡覺就好,假若打麻將,我要你好看。陳銘說我沒打麻將,再者我都將近四十的人了,你咋還管我這些事情呢?他一聽陳銘這么說,氣就上來了,他說你才四十呢,你到五十都是我的兒,我咋就不能管你了?陳銘這就不耐煩起來,他說你咋管我呢?你一輩子都管我,如今我還在打麻將,你能咋的呢?他聽陳銘這么說,就將刀子從腰里拔出來,說,你命大,我來找你不是因為你在打麻將,我是看你有沒有和那個學生在一起,假若我看見你和她攪和在一起,這一刀子就從你的屁股上戳進去。我就是這么想了才來的。陳銘一看他父親手里的刀子,就開始哭起來。也不知道是他說到了兒子的疼痛處,還是陳銘開始害怕了,反正他就開始哭起來。陳銘說我也就和那學生有一小點瓜葛,你居然拿著刀子來殺我,你是我爹嗎?陳銘父親說我就是因為是你爹我才來管你的,陳銘說我就是因為和惠芬不和我才打麻將的,我沒有女人,也沒有孩子,我活得不累嗎?你還拿個刀子來殺我,我現(xiàn)在就讓你來殺。陳銘說著就真的將胸膛展在了父親的面前。陳銘父親說他想本來也就是嚇唬嚇唬他,也沒見陳銘和那個女學生在一起,所以他就沒朝陳銘的屁股戳上一刀的。陳銘看父親沒有朝著他戳去,而是死死地盯著他看,陳銘就說你也不想想,人家說風就是雨,我怎么會和學生有那事?我是和一個女學生有瓜葛,但并不是你想的那樣。陳銘父親說沒事這就好,最好是沒事,假若有事情,我還會找你的。陳銘父親說完就出來了,陳銘問他你到哪里去,陳銘父親說你就別管了。
陳銘父親說他走出學校后就一個人爬山回到了家里。
9
陳銘被殺一案進入了僵局,派出所得到的結(jié)論僅僅是受到了利器的刺殺,具體是什么利器,一時很難說清楚。再者問題比較多,那就是,既然陳銘都受到了攻擊,為什么他不喊不叫呢?因為鄰居并沒聽到他的喊叫聲,還有就是既然受傷了,那為什么不去醫(yī)院包扎呢?如果是自殺,那他又為什么會自己用了床單包扎呢?大家都在死亡的動因上纏在了一起。所長想,一定是陳銘自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他在受到了攻擊之后選擇了沉默,但到底會是怎樣的秘密呢?那天詢問的結(jié)果是,大家都只認為他在被殺的那天有點不一樣,但這不一樣,和他的被殺有著怎樣的聯(lián)系,大家就又都說不出個所以然。現(xiàn)在看來他的異樣主要是因為他的父親要造訪的緣故。他的父親要造訪,他就很緊張。他就這么害怕他的父親嗎?但即使是他害怕他父親,兇手卻并不是他父親,這就奇怪了。
但副所長接著就想到了那個和陳銘有過瓜葛的女學生李玲娜。他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這樣的畫面:因為陳銘和李玲娜已經(jīng)有過一段時間的交往,而陳銘的目的又是非常的明確,所以他一定是在那天晚上早早打完麻將就去找她了,因為這個時候?qū)W校還沒有關(guān)門。他去找了李玲娜,但她最終還是沒有答應他的要求,也就在他對她加以暴力的時候,李玲娜拿起了她早已準備好的刀子朝著他的屁股刺去的。因為陳銘沒得逞,又因為這樣的事情太丟人,他就悄悄跑到學校里自己包扎了,因為他想刀子在屁股上刺一下不會帶來嚴重的后果的。可能是后來他翻身或者其他的原因,致使臀部的血管裂開了,這就要了他的命。而陳銘的父親,是在陳銘走進學校將傷口包扎后躺在床上睡覺的某一個時刻造訪的。
副所長的提議一下子就得到了所長的贊同,他們馬上帶著幾個手下就去找李玲娜。哈成一聽說他們要找陳銘的學生李玲娜,他的眼前就開闊了起來。他帶著所長走過鎮(zhèn)子的環(huán)城路,最后在鎮(zhèn)子西側(cè)的一戶人家里,找到了剛剛放學后打算做飯的李玲娜。
李玲娜是一個面相溫順的女孩,留著短發(fā),眉宇間有種和她的年齡不相稱的成熟與剛毅。她看到有人來找她,就開門見山地說起來。她說你們一定是因為陳老師的事情找我的,我也正想去派出所里和你們說說的,沒想到你們這么快就來了。來了好,我就將我和陳老師的事告訴給你們聽。
李玲娜說她原先是在她們村子里念書的,那個時候她只有十歲。當時學校里來了一個實習的老師,人長得帥氣,也有才華,給他們教語文。因為她的作文寫得好,她有很多次受到了表揚。那個時候她還小,他的父母都去外地打工了。因為爺爺奶奶對她缺少相應的管教,她就把那個實習老師當成心中的偶像。她總是一有時間就往他的宿舍里跑。也因為長得比其他的同學都要大,那位老師就叫她給他做飯洗衣服。這樣等到她上六年級的時候,有一天,她毫無防備地跑到他的宿舍里,她看到他喝酒了,他臉龐紅紅的。他看到是她進來了,就要她給他倒酒,她給他倒了酒,他就讓她坐下來,她就坐在了他旁邊??赡苁且驗樗木坪鹊锰嗟木壒?,或者是他們就要分別的緣故,他拉著她的手和她說了好一會兒話。她那時剛剛開始萌動的女性荷爾蒙在身子里翻騰著,但她知道那是老師和學生之間的情誼。誰知他在和她說了一會兒話之后,就將嘴湊到她的臉上親了一口。她當時羞紅了臉,但她還是忍著沒有出聲,他看到她沒有反抗,就將她壓在了椅子上,她這才發(fā)現(xiàn)事情不妙,就開始大喊了。
李玲娜說后來她就再也沒有去過學校,而爺爺奶奶,可能只是認為她不愛念書的緣故吧?但不上學是不行的,當她遠在外地的父親知道她輟學了,就又托人將她轉(zhuǎn)到了鎮(zhèn)子的小學里。他們只是認為她不愛到他們村子的學校里讀書。他們到底是知道不知道那件事,她也不清楚。
來到鎮(zhèn)子上多虧了舅舅的關(guān)照,她才能夠念完小學并升入初中。舅舅在鎮(zhèn)政府里上班,她就吃住都在舅舅的單位里。等到她上了初中后,舅舅看她也大了,加之舅舅本身不方便,她就搬了出來租房住。她家在鎮(zhèn)子背面的大山上,每當周末其他的學生都騎了自行車回家的時候,她也就背上書包和面袋子回家了。那個時候她一個人住,直到后來她才和另外一個從外鄉(xiāng)來的女生兩個住。但后來那個女生就又搬走了,因為她聽說了她在小學的事情。她不但聽說了那樣的事,她還把它告訴給了其他的同學,其他的同學也就拿異樣的目光打量她;甚至連老師們都知道了她的事,老師們也是拿異樣的目光對她看。她就感到她的四周全是可怕的陷阱。她的心里就漸漸地和同學們產(chǎn)生了不可跨越的隔閡。
10
李玲娜一邊吃著他們買來的包子,一邊接著說。她說她的初中包括她現(xiàn)在的高中都是自己和自己說話的,她從來都沒有朋友,也對要和她成為朋友的同學拉開了距離。她認為她這一生是沒有朋友的,也就不再指望有朋友。她一個人到租房里做飯吃,也一個人趴在炕上看書寫作業(yè)。后來就看起了名著。當她越是這樣不可收拾地看名著的時候,她就越是感到了自己的孤單。
但她的學習成績已經(jīng)大不如從前了,她也只對語文和英語感興趣。也許是因為她看的書比別人多,或者是她受了太多苦,她總是認為她的同學要比她幼稚。她是有好多疑問需要得到解答的,但身邊又沒有能給她提供答案的人,她就在學校里來了新分配的老師時,去找他們。她希望能從他們身上找到她所期待的答案。她問他們?nèi)藶槭裁匆钪瑸槭裁匆獙W習,那些一天到晚都在學習的學生,他們到底追求的是什么,又會有怎樣的意義。當然了,還有其他很多的問題。她在問到他們的時候,他們總是給她詳盡的解釋,但這些都不能使她滿足,加之她這樣經(jīng)常去找他們,他們也就漸漸地厭煩了。也曾有幾個年輕老師最初認為她是一個需要幫助的女孩,但后來還是悄悄地躲開了。曾經(jīng)有過那么一段時間,她是感覺她的心理負擔很重的,她總是在上課時莫名其妙地站起來,也在老師講課的時候一個人說話,下課了之后,也是一個人站在某一個位置上癡癡地發(fā)呆。在這樣的境況下,很多人都認為她是一個精神有問題的學生,有的同學開始故意捉弄她,連老師也在辦公室里或者私下里拿她開玩笑。她感到很痛苦,但他找不到有效的緩解的途徑。
直到后來她才遇到了陳老師。他是一個正直的老師。他可能早就知道她的一些個情況,但他最先也是在看到她的時候,裝作沒看到似的從她的身旁走過去,也沒有主動找她談話或者給她一些什么建議的。后來某一天,當她被一群學生堵在學校門口戲弄時,陳老師正好從校門口走出來,他就將他們都趕走,這才把她叫到他的宿舍里,給她說了好多話。她這才和他開始了交往的。
但她那時并沒有直接問他人為什么要活著這樣的問題。他似乎不具備那樣的才能。但卻像是她的父親一般給予她溫暖。她那個時候有寫日記的習慣,后來就經(jīng)常寫一些不著邊際的語句拿給她的語文老師看,她的語文老師看完之后總是說她在胡寫,這樣寫是寫不出好的作文的,而且浪費了寶貴的時間,等到她再拿去叫語文老師看時,語文老師就將她的作文在辦公室里朗讀,辦公室里有很多老師,他們也就知道了她的很多事情。雖然后來她再沒有拿她的作文給他看,但她還是改不了這種想要表達的欲望。后來她就寫了滿滿的幾張白紙拿到陳老師的宿舍里。陳老師看完后把她叫了去,他說你寫得好,但你不應該把這些拿來讓我看,這是你自己的秘密。既然你拿給了我看,說明你對我是信任的,那我將為你守住這秘密。因為我自己也有秘密要告訴你。她一下子就信任了他。她就告訴了他她在小學的事情。
李玲娜說陳老師不但給她心理的支持,還給她一些具體的幫助,他甚至都因為她的緣故受到很多人的非議。他有時候來她租住的房子。他知道她窮,也知道他和她兩個人單獨出去吃飯不太好,他就買上一些吃用的東西給她拿過來,有時也給她一些零用錢。她的父母親長年在外面,她的生活根本就無法一個人料理,他總是像父親一樣幫助她這個可憐的人的。在他的幫助下,她也漸漸地開朗了起來。她曾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幫助她,他說他幫助她根本就沒有任何的目的,如果真的要找到目的,那就是他的童年和她一樣地不幸。他就告訴了她他童年的故事。她在他的鼓舞下逐漸變得開朗了起來,那些以前認為她精神有問題的人,后來就再也沒有看到她哪里還有問題。但這需要多大的努力和勇氣??!她說。
李玲娜說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基本擺脫了那位小學老師帶給她的困擾,也理解父母在外的不容易,她不再接受陳老師給他的資助,因為她知道有太多的學生事實上和她一樣都是父母在外的學生,為什么人家都能跨過這個坎,而她不能呢?她只是希望陳老師不要再打麻將了,也希望他能夠找到一個好媳婦。
她說那天晚上她吃了飯就上炕寫作業(yè),后來就有兩個高二的學生找她玩。她本來認識他們的,因為她剛一上高中,她的名聲還是很大的。那天晚上他們來找她,他們跟她要酒喝,也故意說一些不好的話挑逗她。她知道他們的意圖,她和他們周旋了很久,但他們一直都不走,她就沒法了。本來是不想再打擾陳老師的,但她實在撐不下去了,她就悄悄地出去找陳老師。她知道陳老師一般在這個時候還沒睡,他經(jīng)常在打麻將,她想不管他今晚打沒打麻將,她都要找他幫忙的。但不知道為什么,她那天找他的時候他沒打麻將。因為那個時候?qū)W校還沒有關(guān)門,她就去樓上找他了。之后他們就來到了她租住的房子。那兩個學生當初看到是陳老師來了還不肯走,因為他們早就聽說了她和陳老師的一些非議,但后來還是被陳老師給趕走了。陳老師趕走了他們之后就又回到了學校。那個時候?qū)W校應該是關(guān)門的,不過陳老師會從學校的鐵條門翻過去的。他以前就曾告訴她他曾翻過學校的鐵條門。她想陳老師是不是在翻門的時候不小心被門上面的鐵矛給戳了,后來引起大出血的呢?
所長聽到李玲娜說陳銘是因為學校門上面的鐵矛給戳了,就立馬跑到學校里查看,他發(fā)現(xiàn)學校鐵條門上的鐵矛原來是那樣的鋒利,而他們在一個略微彎曲的上面,果然找到了血跡。所長查完后就去找李有利,他想詢問那天晚上他有沒有看到有個女孩找過陳銘,他這就看到李有利的枕頭底下放著一把刀。
責任編輯 寧珍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