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我不喜歡這個(gè)詞。它有突然襲擊并且把你擊中的意思。但不喜歡并不意味著都能拒絕,尤其是猝不及防本就沒考慮征求你的意見——現(xiàn)在,我被鷓鴣一聲接一聲的急促的啼鳴擊中了,莫名地不安甚至有些微微的緊張。
窗外正是城市冬日的黃昏,燈還沒有亮,天色極其陰沉昏暗,仿佛天空正朝大地拉下它自己,要把整個(gè)大地都收在它的罩子里。這正是我記憶中聽到鷓鴣急促叫喚的天色。不過那往往是春季或者初夏,在雷雨將至或者天色向晚時(shí)分的田野或者曠野上,鷓鴣短促的叫聲從不可知處傳來,仿佛貼著地面滾動(dòng),然后被什么絆住了,突然停止,讓人感受到?jīng)]有了鷓鴣聲之后的異樣沉寂。但這兒是城市,并且是深冬,哪來的鷓鴣?它又為什么在這城市的空中啼叫?我茫然地朝窗外看去,看見的仍然只是茫然的灰蒙蒙的空氣,灰蒙蒙的空氣中除了墻,什么也沒有。
猝不及防。我再次想起這個(gè)我不喜歡的詞。
天色更晚了。我能感覺到,鷓鴣急促的叫聲混合著黑暗,掠過我的面龐。
是的,是掠過。鷓鴣、鷓鴣的叫聲和黑暗都在飛。
這是長江中游某城市歲末的一個(gè)傍晚。剛剛下過雨,天氣和心情,都合乎節(jié)令地潮濕而寒冷。
鷓鴣的叫聲和黑暗卻是干燥的,尤其是那鷓鴣的叫聲,似乎可以被折斷。
果然,鷓鴣的叫聲斷了,并且不再被接上。
我沒有能破譯這只鷓鴣的叫聲的意義。在鄉(xiāng)村,初夏時(shí)鷓鴣的叫聲被聽成“割麥——插禾、割麥——插禾”。不過,我從來沒認(rèn)為它是在催促割麥插禾,我不知道它在說什么,只是那短促而急躁的音節(jié),一旦響起就抓住了我,讓我感覺自己仿佛不是站在春天或者初夏的田野上,而是懸在空中,心里空落落的并且莫名地焦躁。
我為什么會(huì)有這樣的感覺?不合情理。那時(shí)我正年輕,而且春天或者初夏的田野,到處都是生機(jī)勃勃的綠,各種各樣盛開的花,尤其初夏,還增添了即將成熟的麥浪,喜悅或者愉悅才合情理。但是不,就是不,鷓鴣的叫聲取消了這一切,鷓鴣的叫聲里有一種與眼前事物絕不相同,并且不可知、不可把握的東西,進(jìn)入了我。它極其有力,具有廣袤的無限性和擴(kuò)張性,我不能擺脫。
在鄉(xiāng)村的那些年,我每年都聽到鷓鴣的急促叫喚,每年都重復(fù)著這種體驗(yàn)。這種體驗(yàn)?zāi)陱?fù)一年地沉淀下來,以至于現(xiàn)在我在城市聽到鷓鴣的啼鳴,被喚起的仍然是這種情感。
仍然還是這個(gè)問題:我為什么會(huì)這樣?我知道古人將鷓鴣的叫聲解讀成“行不得也哥哥”,知道有個(gè)詞牌叫《鷓鴣天》并填寫過它。我甚至查過詞典。后來讀到并最喜歡的古人寫鷓鴣的詩詞,是張籍的《湘江曲》:“湘水無潮秋水闊,湘中月落行人發(fā)。送人發(fā),送人歸,白蘋茫茫鷓鴣飛?!毙翖壖驳摹镀兴_蠻·書江西造口壁》:“郁孤臺(tái)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白蘋茫茫鷓鴣飛”和“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展示的空間和感受的性質(zhì),都正和我相似!
張籍、辛棄疾為何也有此種感受?想來想去,我以為是因?yàn)辁p鴣的叫聲的性質(zhì)。鷓鴣的叫聲是什么性質(zhì)?短促、急切,甚至還有些哀怨。而凡是生而為人者,誰沒有這種性質(zhì)的情感體驗(yàn)?這正合了歐陽修所說的“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和月”(《天一詞·玉樓春》)。
不關(guān)鷓鴣事。
晉崔豹撰《古今注》說:“鷓鴣,出南方,鳴常自呼,常向日而飛,畏霜露,早晚稀出,有時(shí)夜飛,夜飛則以樹葉覆其背上?!痹瓉睑p鴣的叫聲是自己呼喊自己的名字“鷓鴣”。這讓我想起我寫于1987年的詩《魯濱遜》中的幾句:
閑來無事/你便叫你的名字/叫應(yīng)了之后忽又沉默/原來自己對(duì)自己/也有難言之隱
名字是無意義的?!苞p鴣”有什么意義?
無意義的,令人不安甚至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