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騾子是一個人。他是鳳臺村配馬站的配種員。
騾子也不叫騾子。騾子本來沒有名字。當年,關老漢清早到北洼里拾糞,在路邊撿到了一個小孩,也就三四個月般大,便拾回家。央求村里正在哺乳的婦女們,這個一口那個一口地喂大。孩子活了下來,關老漢便給他起了個名字,叫拾孩。關老漢當時已60多歲了,住在村敬老院里。拾孩便跟著關老漢在敬老院里長大。小的時候,關老漢白天哄著,晚上摟著,當做心肝寶貝。到了上學的年齡,關老漢便送拾孩上學,全是免費。
拾孩15歲那年,關老漢去世。拾孩為他送葬,披麻戴孝。關老漢含笑九泉。
關老漢死后,拾孩仍然在敬老院住著。那年他已上初二,長得身材頎長,眉清目秀。敬老院里的老人們喜歡他,學校里的老師和同學們也都喜歡他。
拾孩初中畢業(yè)后,儼然是一個青春蓬勃的男子漢。再繼續(xù)在敬老院生活,也不是個事。大隊里一商量,正好村配馬站的沈九年齡大了,幾次提出不干了,干脆讓拾孩去,跟他學幾個月,接他的班算了。再說,這也算個技術活,這孩子今后生活也有保障了。于是,拾孩便到了村里的配馬站上班了。
那時候,農業(yè)機械化遠沒有現(xiàn)在這么普及。每個村每個生產隊都養(yǎng)很多的牲口,用以解決莊稼的耕播收種的問題。當然,有時也用于運輸,比如拉著馬車送青年人參加公社文藝匯演啊,歡送青年征兵入伍啊,送得了急病的社員到公社、縣醫(yī)院搶救啊……當時,鳳臺村四千多口人,分為20多個生產隊,每個生產隊有十幾頭牲口,這樣全村就有200多頭牲口,主要是驢、馬、騾這三個種類。每個生產隊都有馬房,配有專職的飼養(yǎng)員,常年負責牲口的飼養(yǎng)。牲口要不斷增加,就要不斷地繁殖,傳種接代,為人類出力。這樣就需要建牲口配種站,鳳臺村的人們都直呼其為配馬站。
當時,除了公社獸醫(yī)站有配馬站以外,為解決配種方便的問題,在離公社獸醫(yī)站比較遠的村莊,選一個牲口多的大村,也建一個配馬站,算作公社配馬站的派出機構,承擔本村及附近幾個村子的牲口配種任務。這個任務義不容辭地落在了鳳臺村的頭上。于是,在村北建起了一個配馬站,其規(guī)模僅次于公社配馬站。拾孩到配馬站上班的時候,正是鳳臺村配馬站鼎盛的時期。有5匹種馬,據(jù)說其中一匹還是部隊軍馬場贈送給地方的,是當時全國最優(yōu)秀的良種種馬。拾孩是很幸運的,在配馬站最輝煌的時候,走上了配種員的崗位。
雖說配種員也算個技術活,但說到底就是幫助馬跟馬,或者,馬跟驢完成性交,進而受孕以繁衍后代。確切的說應該是個責任活,或者說是細心活。村里的孩子們下午放學后,要到北洼去割豬草,必經配馬站。他們經常要溜進去看上一番配馬的過程。拾孩攆孩子們走,孩子們稍微后退,繼而又圍了上去。配馬的場所就是一個大場棚,空地上并排立著5根樹樁,發(fā)情的母馬或者母驢牽進來,拴到木樁上。然后,從隔壁的馬廄里牽來種馬。種馬便會長嘶一聲,前蹄飛揚,從母馬或母驢的屁股騎上去,配種員要及時將種馬挺挺而威猛的馬鞭(孩子們都笑稱為狼牙棒)送進母馬或母驢的屁股里。然后,種馬在母馬或母驢的背上激昂地躥動,呼呼地打著噴嗤。幾分鐘后,狼牙棒滑出來,種馬退下,到它的臥室去休息,配種便圓滿完成。孩子們便一哄而散。
應該說,拾孩是很負責任的,或者說他可能很珍惜或者喜歡這項工作。因為人們看到,自從拾孩到了配種站后,配種的場棚里比沈九在時,打掃的干凈多了,沒有了原來那些馬糞的臭味和飛揚的塵土。而且,沈九在時,將母驢母馬拴在樹樁上,種馬直接騎到母驢母馬的背上。種馬都非常高大勇猛,而母驢都很瘦小,直壓得母驢支撐不住,象要壓散了架一樣,有的直接壓趴倒地,真是慘不忍睹。拾孩在樹樁上,綁上了一根橫棒,用破棉被裹起來。這樣,種馬的前蹄可以搭在橫棒上,不必直接趴在母驢母馬的背上。這樣,就減輕了母驢母馬的痛苦,盡情享受受孕的過程。而且,拾孩特別注意掌握好每匹種馬的配種的間隔時間,從而使每匹種馬在最昂奮最飽滿的時刻配種,提高了配種的成功率。拾孩還寫了一篇如何提高配種成功率的文章,在省里的獸醫(yī)刊物上發(fā)表。拾孩還被評為當年縣里的勞動模范。
俗話說,甘蔗沒有兩頭甜。或者說,凡事沒有十全十美。拾孩在配種站,工作上如魚得水,但他的婚姻大事卻亮起了紅燈,甚至說就沒有亮起一絲光亮。盡管拾孩長得儀表堂堂,一表人才,但快四十歲了,還是沒有人給他提親。是沒有父母為他張羅,還是配種站的工作讓人瞧不起?誰也說不清楚。人們看到拾孩仍然認真負責地工作著,甚至每天都樂哈哈的,沒有一點憂愁的樣子。
同孩子們一樣,經常去配種站看配種的,還有許三賴。許三賴父母早亡,跟拾孩一起在敬老院長大。但許三賴沒有跟拾孩一起上學,而是整日在街上逛蕩,或者到村北小河溝里撈魚摸蝦,到鄰村偷雞摸狗,當然也是光棍一條。許三賴去配種站,名義上是找拾孩玩,其實純粹是為了尋求刺激,看著拾孩為母馬母驢配種的那一刻,他兩眼發(fā)直,涎水四流。許三賴經常有事沒事地到村里李寡婦家,眉飛色舞地描繪著配馬的那些細節(jié),挑逗李寡婦,讓李寡婦揚起掃帚,拍得他落荒而逃。
然而,有一天早晨,許三賴卻在大街上繪聲繪色地講述著他的見聞。頭天晚上到配種站去找拾孩玩,看到拾孩房間已關燈。正要敲門,卻聽見屋里傳出拾孩呼呼的喘氣聲,像種馬打著噴嗤一樣。繼而是李寡婦“哎呦哎呦”的叫聲。又聽到“啪”的一聲響,李寡婦說道:你真是一頭騾子!眾人都笑了。說,許三賴你真會瞎編!許三賴向地上吐一口唾沫,用腳一踩,誰瞎編誰就是這個!
許三賴的話,雖然眾人都不會太當真,但是人人心里卻都在猜疑,你真是一頭騾子是什么意思呢?許三賴怎么會編出這句話呢?人們都知道:騾子是沒爹沒媽的,它本身不會繁育。騾子是馬配驢的產物。然而,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騾子比馬和驢更威猛更彪悍。李寡婦是說拾孩沒爹沒媽呢,還是夸拾孩威武雄猛呢?沒人猜得出來。
但是,你真是一頭騾子這句話卻流傳開了。晚上,男人讓女人高興了,女的會在興奮之后打趣說,你真是一頭騾子。男人會再壓到女人身上,說:再來一次,讓你嘗嘗騾子的味道。甚至,在大白天,在大街上,女人們之間也會互相調笑道:怎么樣,你男人像不像騾子?晚上騎騾子了嗎?而拾孩呢,雖然沒有人這樣公開地叫他,但在人們的心目中,卻儼然成了一頭騾子。關于拾孩的傳聞,也越來越多。有的說村東的李大腚一連生了5個女娃,人家看上了騾子,一夜播種,第6胎果然生了個男孩。還有鄰村的郭小桃,結婚8年未果。人家借給自己家的驢配種的機會,也讓騾子給自己配了一次。十月懷胎,生了個小子,那眉那眼跟拾孩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還有人仔細地琢磨了琢磨,鳳臺村加上鄰村,有十幾個娃子都極像拾孩,而且全部清一色的男娃。有人就謔笑道,誰說騾子不會生育?那個女子不相信,就找騾子試試去!
八十年代后,隨著機械化的應用和推廣,鏈軌車拖拉機播種機收割機陸續(xù)登場,農村的耕翻播種管理收獲都用上了機器,比牲口更省力,效率更高。牲口淘汰了,配馬站也在人們不知不覺中消失了。
拾孩又回到了敬老院。但他年紀不到50歲,不能坐吃坐喝。村里就安排他在敬老院做飯,并負責照顧老人。拾孩把飯菜調理的合胃可口,對老人們照顧的無微不至,很得老人們的喜歡。而且,拾孩又收養(yǎng)了五六個孩子。有的是父母早亡的,有的是村民在路上撿到的,有的是村民超生了,見是女孩,晚上偷偷放到敬老院門口的。拾孩一律收養(yǎng)下來,把他們照顧的好好的。拾孩又向鎮(zhèn)、縣民政部門申請了補助,讓孩子們吃穿不愁,按年齡上學。這些孩子們陸續(xù)地考上了大學,參加工作。而又有一個個孤兒被拾孩收養(yǎng)。
拾孩在七十三歲時,因癌癥病逝。他收養(yǎng)的十幾個孩子,從全國各地趕來為他送葬。有的還帶著媳婦或丈夫,領著孩子。他們?yōu)槭昂⑴榇餍?,痛哭流涕,長跪不起。
人們注意到,鳳臺村和鄰村那十幾個很像拾孩的小子的面孔,一個也沒有出現(xiàn)在葬禮上。但是拾孩的遺容很安詳,臉上一直掛著微笑。
而有一個人卻流了淚,那是許三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