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回老家一趟。午飯后我來到轆轤井旁，駐足良久。井壁長滿青苔，毛茸茸、綠茵茵，滿是歲月的痕跡。水質(zhì)清澈見底，我看到了我清晰的影子。

轆轤井南倚背陽的大堰根兒，井口的青石塊被鋼絲井繩劃上了道道溝痕，井旁的石板路也磨出了深深的腳印。站在井邊，手扶轆轤，望著大堰上幾株枯萎的蒿草，許多往事在眼前浮現(xiàn)搖曳……

一

我的家鄉(xiāng)，在淄川東南山區(qū)的幸福嵧。十年九旱，水井是人們賴以生存的生命源泉。小時候，村里有兩口古井，一口在村邊太平橋東，另一口是村外近二里路的西蹲井。村里人口持續(xù)增長，牲畜用水也日漸增多，干旱季節(jié)，兩口井遠遠不能滿足飲水需要。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村里找人勘察，陸續(xù)打了十幾口井。有的打到預(yù)定深度不見水或者水太少，成了枯井，能用的也就兩口。

那時打井，村里沒有電力和機械，全靠人力土法挖掘。一開始，有人挖，有人用繩子和筐往上拔。挖到三四米后，開始采取“機械化”。先在選定的井口旁樹一根五六米高的粗木桿子，在木桿的頂端拴上一根橫著的長桿，豎桿為支點，利用杠桿原理，一人在井口掌握方向和向下續(xù)空框，兩人在較短的動力臂一端用繩子向下拽，將人工一锨一镢鑿出的土石料運上地面，由專人運離井口。深度不斷增加，杠桿的支點逐漸向遠離井口的一端移動，使動力臂縮短，雖然費力大了，但能增加阻力臂一端的繩子伸向井里的距離。人多力量大，效率不算太低，但深度總歸有限。

挖到十來米深，僅靠“杠桿”就很難挖深了?！皺C械化”程度需再提高一步。撤掉“杠桿”組合。在井口上方用三根或四根長桿，組合成正棱錐形，在錐形頂部下方固定上一個手推車輪圈，將一根繩子嵌入輪圈槽內(nèi)，利用定滑輪雖不省力但能改變用力方向的原理將土石運出（后來就有專門的“滑子”作定滑輪了）。一般的，井口有一人輕握繩子掌握方向兼指揮，兩人拉繩子。指揮員喊一聲“上”，兩人將繩子搭在肩上，拉車似地弓背低頭前行。一聲“?！保瑑扇酥共阶ё±K子。等候在井口的另兩人將運上的土石渣或抬或推運到一旁。一聲“下”，拉繩人掉頭拽著繩子倒行。循環(huán)往復(fù)，日復(fù)一日，挖到預(yù)定深度或見到泉水汩汩涌出為止。一口井有的在三四十米以上，挖到巖石后還要再鑿下去許多米。然后，用石塊一層一層地砌成下粗上細的圓筒形井壁，井口一般用長條石塊砌成邊長半米左右的四方形，或用整塊大石板中間鑿一直徑半米多的圓孔，以便村民取水時站得穩(wěn)當。最后高筑井臺，離地面二三百厘米，以免雜草污水進入井內(nèi)。至此，就算大功告成了。

七十年代中末期，家鄉(xiāng)有了交流電。農(nóng)業(yè)學大寨，建設(shè)大寨田，打機井修水渠，旱田變水澆，戰(zhàn)天斗地奪高產(chǎn)。機井選址都在低洼的河道處，井口大，直徑十多米。運送土石料大都人抬車推，場面大，人員多，上上下下，熱鬧非凡。簡單的電動機械派上了用場，勞動效率大大提高。幾個村聯(lián)合打的“幸?！睓C井，水量不夠充足，我村沒獲多少利。與東坡村伙合打的“西河”機井，為村民的飲水和灌溉貢獻很大。

打一口井，約需數(shù)月時間、幾百個工日，甚至還會付出生命代價。由于設(shè)備簡陋、工藝落后，上下運送土石料時常有土石塊墜落、拉繩斷裂等危險。七十年代初，挖村西橋東那口井時，陰歷六月初一這天上午，細雨紛飛，帶領(lǐng)社員打了十多口水井的老大隊長李元全大伯正在下井，井口把繩人員沒穩(wěn)住拉繩，腳下一滑，使他墜入幾十米深的井底，為村民的飲水事業(yè)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小學課本上說，江西瑞金“紅軍井”的碑文是“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不忘毛主席”。水井和幸福連在一起。由此可見，水井對于人們是多么重要，人們對貢獻于民的水井和挖井人有多么感激。

二

村莊附近，沒有長流的河水。到了雨季，村中小河才有那么幾天水流。在此生活過的人們，都對水井有著難以割舍的情緣。井筒圓圓的，井口方方的，成年累月地敞向云端。它映照著故鄉(xiāng)的日月星辰，攝錄著飛鳥的矯健身影，疊印著人們的喜怒哀樂，閱讀著古今的滄桑歲月。井口雖小，內(nèi)容卻博大而深沉。井水因了洪澇干旱的影響，水位有高有低，卻從未曾干涸。炎熱的盛夏，井水仍是涼絲絲的，再寒冷的嚴冬，井水依舊溫乎乎的。

每個家庭每天都要挑水，工具是帶鐵鉤的扁擔——擔杖和帶鐵系的水桶——筲。從井里提水要講技巧。大多數(shù)家庭都有一根四五十米長的麻井繩，用一端將水桶拴結(jié)實，或在繩端系上一個回形鐵鉤將桶鉤牢。水桶緩緩下放到水面，拽著井繩左右擺動幾下，讓水桶口朝下猛地一松，然后慢慢拉起水桶，輕顛兩下，斷定水桶已滿，就彎下腰兩只手倒換著將水桶拉上來。一圈一圈把井繩挽起掛到胳膊上，挑起水桶運水入缸。

我眼前這口轆轤井，是七十年代初挖的，深約四十米，當時安裝了較為現(xiàn)代的取水設(shè)備——轆轤。用轆轤取水省了不少力，但有兩個關(guān)鍵問題：一是套三環(huán)，二是注意安全。繩端有個直徑約十厘米的鐵環(huán)，兩個稍大點的圓環(huán)中間連著四節(jié)長形鐵環(huán)從小環(huán)內(nèi)穿過。此三環(huán)套起來，會的不難，難的不會。初次使用時，還需見習幾番。這種裝置，水桶一般脫不了鉤。水桶放入井中，轆轤會越來越快地旋轉(zhuǎn)，人必須側(cè)著身子，躲到搖臂的后邊，雙手扶住轆轤，井繩快放完時，手用力剎住轆轤，再用一只手扶著搖把，一只手搖著井繩把水桶灌滿水，然后一圈一圈把水桶搖出井口。

挑水吃那年月，勞動是生產(chǎn)隊管理，統(tǒng)一出工、一齊收工，勞動力沒有個人自由，只能在清晨和傍晚挑水。挑水的人很多，很熱鬧。井臺上，小路邊，講故事，拉家常，嬉笑打鬧，一片生機。人們每天都要在井邊見面，有的情侶，也利用挑水的機會悄悄說上幾句話，遞上心愛的手絹，抓一把花生，遞幾個紅棗。膽大的還偷偷拉拉手、拍拍背。水井旁如同現(xiàn)在城市的早、夜市一般，挑水的，排隊的，打招呼的，閑聊的，挑著水一起回家的……桶兒叮叮當當，扁擔吱吱悠悠，自然形成了一曲和諧的鄉(xiāng)村樂章。

在村里，別的事可以不干，挑水卻從未間斷。沐著晨曦，伴著殘陽，迎著春風，頂著夏光，踩著冬雪，沾著秋霜。一年四季水井無私奉獻著，鄉(xiāng)親們踏著彎彎小道，擔擔水兒挑滿缸。

我家住在村東二里路外的半山坡上，父親在生產(chǎn)隊里干活，一天出工、收工三次要多走十多里路。時常飯還沒吃完，隊長就吹著哨子招呼了。家里七口人及牲畜用水全靠父親起早貪黑一肩挑。我是長子，對父親的辛勞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很小就學著挑擔子，十歲時已獨自挑土挑水。一開始，父親用一個廢棄的鐵暖水瓶皮改成了微型水桶，又配上一個小點的水桶，練習挑水。十二歲時，就能供全家吃水了。初學挑水，猶如蹣跚學步，方法不對頭，擔杖壓在脖子上，齜牙咧嘴，抬不起頭，東倒西歪，走不成溜。兩桶水挑到家剩下不足一桶。在父親的指點示范下，掌握技巧，兩肩交替，上下肢協(xié)調(diào)配合，漸漸學會。剛開始肩膀受不了，一擔水沒挑到家，雙肩紅腫，疼得火辣辣。父親說：“三日肩膀，二日腿。連挑三天就好了。”我咬牙堅持了一星期，感覺果然好些。

我在挑水的時光里漸漸壯實長大，也讓我學會了風雨一肩挑。感謝您，家鄉(xiāng)的水井，您是我最初鍛煉身體的操場，也是我人生的第一課堂！

三

八十年代初，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進了沉睡的村莊。專業(yè)鉆井隊利用專門設(shè)備為村里打出一眼三百多米的深水井，水量充足，水質(zhì)優(yōu)良，富含多種人體必需的礦物質(zhì)，呈弱堿性，符合國家飲用礦泉水標準。九十年代初，村里招商引資，辦起了“神來”礦泉水廠，優(yōu)質(zhì)礦泉水源源不斷運往各地，村里增加了收入。近幾年又把自來水管道順到每家每戶，村民用水方便了，做飯洗衣，就連洗澡喂豬也用礦泉水。再也不用為吃水發(fā)愁，冒險下井了。

家鄉(xiāng)的老水井已退出歷史舞臺，有的封口，有的被填埋了。

我為家鄉(xiāng)的進步感到由衷的高興，又為廢棄的水井感到莫名的遺憾。只有這轆轤井，依然守望著，奉獻著。在冬天自來水斷停的時候，還有部分村民隔三差五來這里挑水。

艱苦的童年生活，促使我發(fā)奮學習。恢復(fù)高考離開家鄉(xiāng)，豐衣足食三十多年。每每想起故鄉(xiāng)，就會想起水井。美不美，家鄉(xiāng)水，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啊。

艾青說：“我是喝大堰河的奶長大的?！倍?，是喝母親的乳汁和家鄉(xiāng)的井水長大的。感恩母親，感恩那些挖水井的家鄉(xiāng)父老們。

難忘家鄉(xiāng)的水井，我雖遠離了你，但仍和村里人一樣，時時回味著一個個故事，在夢鄉(xiāng)里大睜著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