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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青

        2013-12-29 00:00:00阿袁
        十月 2013年1期

        米青決定嫁給湯亥生了。

        米青下這個決心的時候,湯亥生并不知道,那時他們的關系還只是一般同事。說一般同事或許有點不確切,因為幾年前資料室的姚老太太曾經(jīng)幫他們牽過線,這不算什么的,姚老太太幫米青牽過許多線,師大的單身漢,不論長相妍媸,也不論學歷出身,只要年齡上限不過45歲,下限不過25歲,姚老太太都在米青面前絮叨過——這倒不是姚老太太不講究,而是她實在不知道米青對男人的脾胃,好葷好素,好咸好淡,她一概沒譜,只好有的沒的亂介紹一通,萬一運氣好,撞上一個呢。

        姚老太太介紹湯亥生的時候,米青剛分到師大不久,住在學校青年教工宿舍里。一間不到15平方米的宿舍,米青和另一個外語系女老師馬驪兩個人合住——說兩個人,其實是三個人,因為馬驪有未婚夫,那個未婚夫不把自己當外人,吃喝拉撒基本都在這邊解決,連內(nèi)褲都晾在米青的頭頂上,剃須刀、煙盒什么的也經(jīng)常放到米青的書桌上,有一次,米青還在桌上看到過一盒Durex避孕套。這也罷了,米青睜只眼閉只眼就是,最要命的,是這位未婚夫每天天一亮要給馬驪送早點。馬驪在英國待過一年,早點口味因此中西合璧,喜歡吃“福膳房”的小籠蟹黃包子,“香巢”的焦糖拿鐵,都要熱乎乎燙嘴的。“福膳房”在校西門,“香巢”在校北門,兩者相距足有一公里,未婚夫于是每天早晨左手蟹黃包右手咖啡,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往她們宿舍飛奔。這讓米青煩不勝煩,米青是只夜貓子,屬于晏睡晏起的,現(xiàn)在卻弄得日日要雞鳴即起,起來看這兩個活寶表演“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更不堪的,是他們吃了小籠包子之后的行為,飽暖思淫欲,也不管米青在不在,睜沒睜眼,兩個人就會旁若無人學鴛鴦戲水了。

        米青一開始還不肯給人騰地方,憑什么呀?這是我的地盤,憑什么讓給他們?這不是姑息養(yǎng)奸?不是助紂為虐?不可以!于是,人家那邊廂鴛鴦戲水,她這邊廂拿本書眼觀鼻鼻觀心苦練思無邪,練了幾次,發(fā)現(xiàn)實在練不下去,才把桌子一拍惱羞成怒地撤到系資料室。這一撤,就成定局了,米青以后每天八點就要撤出宿舍到資料室去消磨了。

        資料室里上午一般沒有人,只有姚老太太。姚老太太九點左右要溜出去買菜,以前沒有米青,姚老太太就唱“空城計”,把織了一半的毛衣撂在桌上,再泡上一杯熱茶,做出人在茶沒涼的樣子,然后偷偷上菜市場轉(zhuǎn)一圈。反正資料室也沒什么貴重物品,幾本舊書,幾張舊桌子舊椅子罷了,沒人惦記——就算有人惦記了,又有什么要緊?

        但要緊的事,資料室也發(fā)生過一兩起,一起是她自己種的一盆綾衣被偷了,那盆綾衣她辛辛苦苦侍候了好幾個月,好不容易侍候出了一點霓裳羽衣的樣子,還沒看夠,就沒了,問看門的李老頭,李老頭翻翻白眼,沒好氣地說,我是你家看門的?姚老太太被氣個半死,一個月不理那死老頭子;另一起是兩套書,一套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湯顯祖全集》,一套商務印書館的《莎士比亞作品集》。這一次瀆職的后果有些嚴重,系主任陳季子為此臉色十分嚴峻地召開了一次系務會,在會上不但點名批評了她,而且還宣布扣罰她一個月的獎金。姚老太太這一次幾乎悲憤交加了。她懷疑那兩套書壓根兒就是陳季子偷的,全系不就他一個人研究《牡丹亭》嗎?之所以再偷套莎士比亞,不過掩人耳目,或者想嫁禍世界文學教研室的老金,老金研究莎士比亞,沒事時喜歡到資料室轉(zhuǎn)轉(zhuǎn),而且,老金和陳季子關系不好。

        姚老太太后來還找了由頭去過陳季子家一趟,她假裝向陳師母討教做芙蓉魚片的方法,陳師母不明就里,很熱情地做了演示,不過只局限在廚房里,姚老太太從頭到尾也沒有找到去書房覷一眼的機會。

        氣呼呼回來和孟教授說,孟教授不理她。就算覷到了又如何呢?說出來似乎也無傷大雅。中文系的老師都染上了幾分孔乙己的習氣,孔乙己說,竊書不算偷。中文系的老師雖不這么說,卻這么想。所以資料室丟書,也是常事,不過都是化整為零的形式,一本一本地丟,神不知鬼不覺的,從來沒有鬧出過這么大的動靜。

        可動靜再大,不還是書嗎?陳季子這樣小題大做,很明顯是做賊心虛了。

        這話姚老太太只能對米青說說而已。米青雖然才到中文系不久,可姚老太太卻十分信任她。米青話少,愛讀書,只這兩個特點,姚老太太就能判斷她是個不多事的人。所以,和米青說中文系的是非,姚老太太無所顧忌。

        請米青幫忙照看系資料室姚老太太也放心。以前她偷偷溜到菜市場去買菜,總是買得匆匆忙忙浮皮潦草,有時難免會犯下蘇格拉底學生選麥穗那樣的錯誤。在這家買了西紅柿,到那家一看,一樣的價錢,西紅柿更大更好呢,讓她后悔不迭;有時遇到孟教授嗜吃的時鮮野菜,比如香椿、地衣或胭脂菇什么的,賣菜人奇貨可居,漫天要價,她也會一咬牙一跺腳買上個一斤半斤的。有什么辦法,她沒時間東逛西逛討價還價,畢竟資料室還在那兒唱“空城計”呢!萬一又丟上兩套書,點名批評事小,可一個月的獎金又要泡湯了。而現(xiàn)在有了米青,姚老太太這下子從容了,慢慢逛,小姐游后花園般悠閑細致,書生游山玩水般詩情畫意,反正米青八點就坐到了資料室,不到十二點不去食堂。

        姚老太太不是沒良心的人,得了人家的好處,總要知恩圖報,怎么圖報呢?她給米青物色對象。米青二十七了,在中文系,算半老不老的老姑娘。中文系的風水不好,老姑娘一大堆,最老的姑娘齊魯,都四十八了,還小姑所居獨處無郎。姚老太太還記得她剛來時青枝綠葉言笑晏晏的樣子,可現(xiàn)在,枝不青葉不綠了,性情還古怪。有一次系里一個女老師請她到家里吃頓飯,飯間女老師的老公因為客氣,多敬了齊魯幾杯酒,結(jié)果敬出事了,齊魯后來到處對人說,女老師的老公對她有那個意思,不然,怎么會當著老婆的面,企圖和她玩“隔座送鉤春酒暖”的把戲?搞得那位女老師哭笑不得。更過分的是另一回,一個男老師在開會時不知是多看了齊魯幾眼,還是看齊魯一眼的時間有些過長,總之讓齊魯覺得被冒犯了。會議一結(jié)束,老師們還沒鳥獸散盡呢,齊魯把那位男老師叫住了,慷慨激昂又聲色俱厲地警告了那位男老師,說她雖然沒結(jié)婚,也沒男朋友,但她潔身自好,不會和男人玩那些不三不四眉來眼去的勾當。男老師被罵得莫明其妙,他剛剛讀了汪曾祺的《人間草木》,整個人還是草木迷離的狀態(tài),開會時眼睛落在了哪兒,他自己都不知道,誰曉得一個不留神,把齊魯給冒犯了。

        為避瓜田李下之嫌疑,男女老師們后來對齊魯一個個敬而遠之了。

        姚老太太不想米青成為中文系的第二個齊魯,二十七到四十八,說起來,還遙遠得很,但時光這東西,陰著呢,一個凌波微步,就到你身后了,你的幾十年青春就被收納到它的繡花錦囊里去了。姚老太太是過來人,對此有深刻的體會,孟教授當年和她戀愛時那艷若桃李的狀態(tài),還歷歷在目,昨天的事一般,可其實呢,不過一轉(zhuǎn)眼,三十年過去了,如今的孟教授,不僅雞皮鶴發(fā),而且神情還呆若木雞,只有偶爾對了飯桌上的香椿炒蛋,或者胭脂菇燉土雞湯時才會春光乍現(xiàn)一回——這也是姚老太太為什么舍得花大價錢買那些時菜的原因,有千金買笑的意思。所以,盡管米青才二十七,姚老太太認為也要有時不我待的緊迫意識。

        米青這個女老師不錯,本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精神,姚老太太決定把她介紹給中文系的男老師,可中文系的單身男老師實在不多,數(shù)來數(shù)去,也只數(shù)出三個,一個古典文學教研室的何必然,不合適,太老了,五十歲,和齊魯?shù)故悄挲g相當,可他和齊魯還互相看不上,他嫌齊魯老,人家研究《紅樓夢》幾十年,對女人的看法,也被曹雪芹同化了,認為老女人都是死魚眼睛,而豆蔻女孩兒才是珍珠,所以他雖然五十了,還有要弄顆珍珠回家的雄心壯志;齊魯呢,更看不上他,嫌他是個鰥夫,還嫌他有個已經(jīng)生了女兒的女兒,當繼妻繼母已經(jīng)讓人覺得羞辱,何況還當要當繼外祖母,是可忍,孰不可忍?齊魯一激動,把企圖撮合他們的陳季子罵了個狗血噴頭。陳季子撮合這事還以為自己是體恤民情,還以為自己是系主任,面子大,可碰上“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的齊魯,他也沒轍,只能自認倒霉。中文系的另一個單身男老師是阮長庚,綽號“阮步兵”,也不合適,因為太貪杯,又易醉,醉了又愛哭。學生們經(jīng)常惡作劇,課前請他喝上二兩,只二兩,他就醉眼朦朧人面桃花了,且林妹妹般多愁善感,一上講臺,還沒講上幾分鐘呢,他就會因為某句詩,或某句話,突然號啕大哭起來,教室里于是亂作一團,課自然沒法繼續(xù)上了。學校的督導為此警告了他若干次,每一次他都低了頭,痛心疾首保證不喝了,可過不了一個月,他的老毛病又會犯一回,簡直和女生的經(jīng)期一樣周而復始。對如此沒有出息的男人,姚老太太自然不會把他介紹給米青。剩下的,只有湯亥生了。

        湯亥生和米青不算離題太遠,三十歲,博士,人也長得周正,最合適的,是湯亥生的性格:文靜,溫和,與世無爭。這樣的男人,以姚老太太的經(jīng)驗,做老公真是很理想了。雖然缺點也有一二,比如個子不高,不到一米七,可個子不高有什么關系,一個做老師的,不稼不穡,從事的是腦力勞動,腦力勞動者嘛,只要腦袋夠大就行了。而湯亥生,就長了一個和孔子一樣的大腦袋。

        但米青不同意和湯亥生交往,為什么不同意呢?米青沒說理由,就是不同意。因為個子嗎?可南方的男人不都是這個樣子?這個樣子才有文質(zhì)彬彬的書生氣質(zhì)嘛。因為老家是鄉(xiāng)下的嗎?可鄉(xiāng)下出身的男人好哇!現(xiàn)如今,鄉(xiāng)下的雞,叫土雞,鄉(xiāng)下的蛋,叫土蛋,都更貴呢。姚老太太一邊循循善誘,一邊誨人不倦,自己把自己都說服了,恨不得有個女兒,能嫁了湯亥生。

        可米青不為所動,無論姚老太太怎么說,她只是搖頭,金口玉牙般不開口。

        話少的女人有時也很討厭,姚老太太想。

        米青不同意和湯亥生交往其實與湯亥生無關。對米青而言,湯亥生只是一個陌生人,猶如一本還沒打開過的書。對一本從來沒有打開過的書,她能說什么?她能做什么?單看封面就胡說八道嗎?那也太草率了!她可不是個草率的人。買一本書之前,一定要仔細閱讀上一兩頁,這是對自己負責任,也是對書負責任。弄本自己不喜歡的書回家,然后束之高閣或者棄若敝屣,這是很不道德的,對書而言,簡直是遇人不淑了。這一點,她和姐姐米紅不同,米紅不讀書,如果讀,肯定就是會憑封面取舍的人。當初她和陳吉安分手,是因為陳吉安封面寒磣;嫁給俞木呢,是因為被俞木燙金封面弄花了眼。結(jié)果,結(jié)婚兩年就離了。

        可這種話,她懶得和姚老太太說。道不同,不相為謀。她和姚老太太,不單道不同,簡直什么都不同,一起謀什么?姚老太太對她的婚事,有一種盲目的熱情和急切,米青覺得好笑,她米青難道是快要過期的肉食罐頭嗎?是快要腐朽的水果嗎?就算是,和姚老太太有什么相干?婦人一老,就老出了毛病,愛多管閑事,愛保媒拉纖,難怪蘭陵笑笑生能在《金瓶梅》里把王婆這個形象刻畫得這么栩栩如生,因為有原型,藝術源于生活,而生活中這類老婦人實在俯拾皆是,即使在高校,也一樣。姚老太太雖然在孟教授身邊生活了幾十年,可她的趣味和境界,在米青看來,其實和蘇家弄里的老蛾差不多。

        所以,無論姚老太太介紹誰,米青都是要拒絕的,拒絕到最后,姚老太太終于心灰意冷了,私下對孟教授說,米青這不知好歹的丫頭,看來,只能做中文系的“齊魯二世”了。

        姚老太太的嘴,在中文系是有名的烏鴉嘴,邪惡先知般的,但這一次姚老太太沒有一語成讖,因為米青不久就嫁給湯亥生了。

        米青決定嫁給湯亥生最初是因為湯亥生的衛(wèi)生間,愛屋及烏,米青由此愛上了湯亥生。

        那天湯亥生請客,因為評上了副教授,這是中文系的慣例,不管是誰的職稱解決了,都要大宴賓客一回,或者幾回。當然這大宴的程度可以不同,有的可以大宴到全系,有的就只是宴一宴自己的教研室同人,這等于是小宴了。湯亥生那天就是后一種,他只宴請了古典文學教研室的老師,這本來沒有米青的事,米青是現(xiàn)當代教研室的。可那天米青和同學朱蕉也在“鳳祥春”,朱蕉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工作,這次到他們這個城市來出差,順道就過來看看米青了。來之前還在網(wǎng)上做了功課,知道這個城市的剁椒魚頭蒸粉絲好吃。這種菜是大菜,食堂沒有,米青只好到“鳳祥春”請了,這一請,就與湯亥生的人馬遇上了。朱蕉是個大美人,而且是有古典氣質(zhì)的大美人,被介紹時娥眉婉轉(zhuǎn)那么一笑,古典文學教研室的男老師們就有些扛不住了,于是十分熱情地相邀她們過去一起把酒盡歡共度良宵。米青不肯,她和古典文學的人,素無交情,又不愛喝酒,過去湊那份熱鬧干什么?可朱蕉想過去,一直用眼神慫恿她,男老師們看出來了,更加不依不饒相請,米青再辭,他們再請,沒辦法,最后只好主隨客便了——本來人家想請的也是朱蕉,他們你情我愿,她從中作梗,就煞風景了。米青做人,雖然沒有朱蕉那八面玲瓏的本事,但也不至于榆木到煞風景的程度。于是舍命陪君子,一直陪到了半夜。

        本來飯局九點多就結(jié)束了,可有人意猶未盡,又建議去湯亥生那兒玩撲克。——這是臨時變的卦,之前他們說好了去“唱響天下”的,古典文學教研室有個女老師姓姜,歌唱得好,尤其拿手黃梅戲《女駙馬》,每次系里或教研室有活動,她的《女駙馬》都是壓軸,清唱,“我也曾赴過瓊林宴,我也曾打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誰知紗帽罩(哇)罩嬋娟(哪)”,陳季子聽得搖頭晃腦,說,難怪孔子當年在齊國聽《韶樂》之后,三月不知肉味,我聽姜老師的戲,簡直九個月不知肉味了。陳季子的話,在中文系,差不多是御批,之后姜老師的《女駙馬》,就算欽點。可那天晚上男老師們似乎忘了欽點這回事,只顧著逢迎那位北京來的朱蕉了,朱蕉說愛打撲克,男老師就投其所好建議打撲克了。這太過分了!打撲克在姜老師看來,是很低級很庸俗的娛樂,堂堂大學教授們應該不屑為之的,姜老師暗示了這個意思之后,很驕傲地先告辭了,另外兩個年紀大點的老師也告辭了。米青也想趁機走,她還要回去備課呢,周一上午她有四節(jié)課,“現(xiàn)代小說流派研究”,是新開的課,不好好備,上課怕出錯。她想讓朱蕉自己去湯亥生那兒,反正一個晚上下來,朱蕉和那些人,廝混得比她還熟絡了。但朱蕉緊緊地挽著她的胳膊不放,輕聲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想想也是,米青只好留下來當朱蕉的皮了。

        剩下的人有六個,打一桌拖拉機,多出了兩個,這正好,湯亥生侍茶,米青坐在朱蕉身后學習。米青對撲克,基本目不識丁,這不怕,朱蕉吹噓說,用不了幾局,她就能把米青掃盲了??蓭拙窒聛恚旖蹲灶櫜幌玖?,一方面,戰(zhàn)事正酣,如火如荼;另一方面,在如火如荼之際,她還要忙著娥眉婉轉(zhuǎn)三分天下。于是,身后的米青,實在就顧不上了。

        米青百無聊賴,在一邊不停地喝茶,茶喝多了,就要上衛(wèi)生間。這一上,讓米青對湯亥生刮目相看。

        湯亥生的衛(wèi)生間不大,四五平方米的樣子,淺褐色方塊瓷磚,墨綠色防水浴簾,浴簾一邊是蓮蓬頭,另一邊是馬桶和洗漱臺,洗漱臺上嵌了個青花瓷盆,上面畫了半張荷葉,一朵似開非開的蓮花。

        比蓮花更讓米青驚艷的,是馬桶邊上的書架。一米多高的書架上,層層疊疊,摞滿了書,米青倒抽口氣。她也是個愛坐在馬桶上讀書的人,以前因為這個習慣,沒少挨米紅和朱鳳珍的罵,罵她占著茅坑不拉屎;老米也批評她,說她對書太褻瀆了。讀書是莊重之事,不說焚香櫛沐更衣,至少不能在排泄時進行。對米紅和朱鳳珍,米青無話可說,雞同鴨講,對牛彈琴,沒有意義。對老米的批評,米青亦不以為然。此間樂,唯自知!沒想到,湯亥生也有這個癖好,且這個癖,明顯比她更嚴重。竟然在馬桶邊弄一書架。妙,妙不可言!米青一時生出他鄉(xiāng)遇故知的喜歡。

        書架上面,有本書是打開的,想必湯亥生正在讀,米青拿起來一看,是張岱的《夜航船》。

        《夜航船》米青讀過,衛(wèi)生間燈光明亮,米青很愜意地坐在馬桶上,又溫習了一遍它的序。是僧人和士子的故事。一僧人與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談闊論,僧畏懾,拳足而寢。僧人聽其語有破綻,乃曰,澹臺滅明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是兩個人。僧曰:堯舜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自然是一個人!僧笑曰:這等說來,且待小僧伸伸腳。米青讀到這里,幾乎忍俊不禁,一個人哧哧樂了半天,樂完了,米青就作了一個決定,她要嫁給湯亥生。

        后來米青問湯亥生,她暗暗作這個決定時,他有沒有什么感應,比如心率加快,比如左眼皮跳,比如幾秒鐘的手腳痙攣。如果有那種事發(fā)生,就算天作之合,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好。湯亥生說,什么感應也沒有,他當時只是想,這個女人怎么回事?便秘嗎?不然在一個男人的衛(wèi)生間待那么久。他書架底層有《金瓶梅》,還有一本《癡婆子傳》,封皮都用牛皮紙包了的,如果米青翻到,那就難為情了,肯定會認為他在衛(wèi)生間藏黃書。就算可以解釋說是研究用書,可為什么要用牛皮紙做封皮呢?很明顯做賊心虛!他能想象米青那亦哂亦謔的神情。因此緊張得要命,以至于在外面給朱蕉續(xù)茶時,把茶都灑到了撲克牌上。同事還笑他,說到底英雄難過美人關,平日湯老師看上去也是道貌岸然,沒想到,一到美人面前,也方寸大亂了。

        他們這樣枕藉閑聊的時候,已經(jīng)結(jié)婚了。自然是米青倒追的湯亥生。打那夜之后,米青就去湯亥生那兒借書了,借到第三次,她起身走的時候,突然很嚴肅地說,我是不會和你一塊兒去吃晚飯的。他一愣,當時是傍晚,他們坐在陽臺上,一樓人家飯菜的香味,裊裊地傳了過來,是啤酒鴨和糖醋魚,這家人大概口味很重,隔三岔五地,就會燒些濃油赤醬的東西。他的肚子咕咕地叫了幾聲,他真有些餓了,可他沒說吃晚飯的事,這個晚上他不想出門了,打算煮碗清水面敷衍敷衍自己的肚皮,可米青不走,他只能繼續(xù)全神貫注地聞一樓人家的啤酒鴨了。還別說,精力一集中,曹操望梅止渴的做法還真有點效果。他感覺胃一點點安靜下來。她又說,我是不會和你一起去吃晚飯的。這一次米青的表情有些促狹。湯亥生這才反應過來,她是想讓他請吃晚飯了。這手法是抄襲西格爾《愛情故事》里的詹尼。詹尼想讓奧利弗請她喝咖啡,故意說,我是不會跟你一塊兒喝咖啡的。奧利弗說,告訴你,我也不會請你。詹尼說,你蠢就蠢在這里。奧利弗于是請她喝咖啡了?!獪ド鷰臅苌嫌羞@本書,米青一定看見了,所以和他玩東施效顰的游戲。

        湯亥生接下來應該說,告訴你,我也不會請你。米青再說,你蠢就蠢在這里。游戲要這樣玩,才有意思??蓽ド幌胝f。對米青這個人,他其實是有些懷恨在心的。三年前姚老太太問他愿不愿意和米青交往,他當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沒有說話??梢咸堰@笑就理解為愿意了,并自作主張地向米青轉(zhuǎn)述了她的理解,結(jié)果遭到了米青的拒絕。他很窩火,他是個外表溫和內(nèi)心驕傲的人,因為這驕傲,他從來沒有主動追過哪個女孩子。大四時,同宿舍的男生幾乎傾巢而出,一個個如發(fā)情的畜牲一樣,把身邊的女生追逐得雞飛狗跳,只有他守在宿舍,日日與書做伴,清心寡欲,靜若處子。書上說書中自有顏如玉,屁話!宿舍的男生嘲笑說,除非你看的是《花花公子》,或者學蒲松齡意淫出一個狐貍精,不然書里怎么會有顏如玉?他懶得理他們,依然故我地過著自給自足的有尊嚴的生活。孟子說: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魚而取熊掌也。對湯亥生而言,如果女人是魚,尊嚴就是他的熊掌。可因為姚老太太,他魚沒得著,尊嚴卻平白無故地被傷害了一回,他氣得要命,可這事也不好找姚老太太理論,也不好找米青解釋,一解釋,就顯得太鼠肚雞腸了;可不解釋呢,又冤枉,以至于后來很長時間里,他碰見米青,都覺得如鯁在喉如芒在背。

        現(xiàn)在好了,他終于有報一箭之仇的機會。打米青第一次來找他借書時,他就明白了,她看上他了。但他假裝不明白,很客氣地招呼她。也許因為他的過分客氣,她也有些訕訕然;可第二次再來還書時,她就有頭回生二回熟的自然而然,可湯亥生還是很客氣很生分。書讀多了的男人,到底木訥,難怪三十三還沒有娶上老婆。米青沉不住氣了,第三次干脆主動拋繡球了。

        可湯亥生不接。來而不往非禮也!米青三年前給他的,他要還給米青。米青后來譏笑他氣量小,湯亥生不承認,這不是氣量不氣量的問題,而是男人的臉皮問題。女人想當然,以為男人都是厚臉皮,其實呢,不對,有的男人的臉皮比女人薄,薄如蟬翼,吹彈即破。

        米青那時不知道湯亥生是成心報復,還以為湯亥生不諳風情。于是愈加直白,愈加用力,帶著“不破樓蘭終不還”的堅決。直白了幾個月,直白到中文系師生差不多全知道了米青老師在追湯亥生老師,湯亥生這才若有所悟似的,和米青開始戀愛。姚老太太憤憤不平,說,敬酒不吃吃罰酒,給的不要討的要,米青這個人,還真是——真是——真是什么呢?有人問,姚老太太搖搖頭,不說了,回到家里,終于憋不住,對孟教授說,米青這個人,還真是——真是——賤!孟教授沒反應,和平常一樣呆若木雞。飯桌上今天只有清蒸南瓜、素炒山藥木耳,都是孟教授不愛吃的菜,孟教授沒心情和姚老太太說話。

        這事朱鳳珍知道了,也氣得咬牙切齒,妹妹是花,后生是蝶,世上只有蝶戀花,哪有花戀蝶?!老米也這樣想,不過用的是另一種說法: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擅浊喑倪@一出,完全倒過來了,是窈窕君子,淑女好逑!——只是湯亥生的樣子,實在和窈窕不相干!

        對這種庸俗的市井論調(diào)和迂腐的封建思想,米青嗤之以鼻。重要的是愛情,愛情發(fā)生了,還管它是蝶戀花,還是花戀蝶!

        婚事一切從簡,這是米青的意思,湯亥生婦唱夫隨。能不隨嗎?他家在鄉(xiāng)下,父親十年前就過世了,剩下寡母,六十多了,身體還硬朗,在家一邊種菜養(yǎng)雞鴨,一邊幫弟弟寅生帶小人。寅生早結(jié)婚了,生了一女一兒。鄉(xiāng)下的日子不容易,寅生原來指望哥哥幫他在城里找份工作,他讀過書,初中畢業(yè)呢,也算吃了墨水的人,還會修小機電,他希望能在學校當個電工什么的。學校里那么多燈,一到夜里,燈火通明呢,應該會需要不少電工的;至于他媳婦小菊,沒什么技術,不過小菊廚藝好,會做胭脂鵝,會做荷葉雞,那個香,每次都能把村長香來,村長吃了,說味道比鄉(xiāng)政府大院里的還好。所以,小菊可以到學校食堂工作。兩口子扛了一麻袋綠豆、芝麻來,還捉了幾只老母雞。哥哥找領導辦事,不能空手不?小菊很伶俐地說。湯亥生苦笑,他在學校認識的領導,最大的就是系主任陳季子??申惣咀幽馨才攀裁垂ぷ??不過就是安排他的老丈人在傳達室看看門,其他的,似乎也不能——就算能,又怎么輪得上他湯亥生的弟弟弟媳?這情況湯亥生不好意思說,支吾搪塞半天,就是不肯去找領導。弟媳不高興了,私下對弟弟說,都說兄弟情愿兄弟窮,妯娌情愿妯娌(尸從),看來是真的。弟弟也不高興了,沉了臉對湯亥生說,哥不是博士嗎?博士在領導那兒會沒這點面子?不給面子就撂挑子,看他還怎么辦學校?這話也就是湯亥生聽聽,如果學校其他人聽了,會笑掉大牙。湯亥生自然不能撂挑子,弟弟弟媳拎了老母雞和綠豆、芝麻,氣呼呼回了老家。他們后來去了廣州,在同鄉(xiāng)的介紹下,湯寅生還真在一家工廠做了電工,而小菊也在一家館子店當幫廚。他們工作一落實,就到公用電話亭給湯亥生打了電話,有壯志已酬的豪邁,也有自力更生的驕傲,湯亥生松了口氣,卻也有些慚愧,百無一用是書生,果然如此。當初他考上大學時,村子里的人都以為他家從此要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所以都十分艷羨和巴結(jié)他家。他母親出門買豆腐,花兩塊豆腐的錢,能買回三塊豆腐來,到屠夫那兒砍半斤五花肉,能砍回六兩來;他家的大黃犬也沾他的光,在村子里很有地位了,除了村長家的老黑,它基本是一犬之下,萬犬之上的;湯亥生每次回老家,享受的待遇也是官宦回鄉(xiāng)省親的陣勢。那真是他們家的輝煌時期,可后來漸漸就不行了。他們殷勤了老半天,可湯亥生家怎么總不見升天的跡象?別說雞犬升天了,就連湯亥生本人,多年之后,也還是那落魄秀才的樣子——鄉(xiāng)民們雖然沒有多少見識,但看人發(fā)達不發(fā)達的眼光還是很毒辣的。他們甚至有上當受騙的委屈,尤其是屠夫,惱羞成怒之后,給湯亥生母親的五花肉,由六兩變四兩了。湯亥生也悻悻然,覺得自己簡直如柳宗元筆下的那只黔之驢,龐然大物嚇唬別人半天,到最后,也就是“蹄之”兩下的本事。湯亥生后來幾乎不回老家了,沒臉回。

        ——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婚事能不從簡?

        朱鳳珍是不同意從簡的,女人一輩子只有一回的事情,怎么能這么馬虎了事?可她不同意沒用,因為之前米青壓根兒沒有征求她的意見。等到朱鳳珍和老米知道了,已經(jīng)晚了,生米早煮成了熟飯,他們兩個人住一起了!門口倒是貼了一副大紅對聯(lián):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字寫得龍飛鳳舞,要不是老米念過蘇東坡的《水調(diào)歌頭》,這對聯(lián)他就認不出來了。窗戶上有兩個紅雙喜,還有兩只鴛鴦,兩只鴛鴦都戴了眼鏡,姿態(tài)很滑稽,沒有交頸而眠,沒有追逐戲水,而是各自歪了頭,對著一本書,苦思冥想的樣子——這是姚老太太的才華和幽默,吃了米青和湯亥生的幾顆喜糖之后,老太太前嫌盡釋,懷著十分美好的心情,創(chuàng)作了這幅剪紙藝術,對聯(lián)也是她讓孟教授寫的。孟教授在師大,號稱“孟癲”,書法頗有幾分張旭之風。每次中文系有老師新婚,或者再婚,孟教授都會寫副對聯(lián)去祝賀的??纱蛲诵葜?,他就惜墨如金了,對聯(lián)不送新婚的,只送再婚的,別人問原因,他說物以稀為貴,但姚老太太知道他這么做只是因為“梅開二度”這幾個字寫得好,好到了欲罷不能的程度,也不管別人是二婚還是三婚,橫聯(lián)他一概寫“梅開二度”。如果新婚的橫聯(lián)可以寫這幾個字,姚老太太相信,孟教授肯定還是會照送不誤的。當然,新婚是不能送“梅開二度”的,所以孟教授就一直惜墨如金了。這一次之所以破例,一是因為他對米青和湯亥生印象很不錯;二呢,是姚老太太那天用胭脂菇燉雞湯引誘和威脅了他。姚老太太說,如果他上午把對聯(lián)寫了,中午她就做胭脂菇燉雞湯,如果下午寫呢,她就晚上做胭脂菇燉雞湯,如果到晚上還沒寫呢,對不起,就不做了,她把胭脂菇送給隔壁的周師母,周教授喜歡吃芫荽涼拌胭脂菇,周師母這次因為去菜市場晚了,沒買到胭脂菇,周教授正在家慪氣呢。

        貼副對聯(lián)就算結(jié)婚了,這樣的事,也只有在省城會發(fā)生,也只有在米青身上會發(fā)生。朱鳳珍氣得心口疼,卻也無可奈何。米青的事,她一向做不了主,打小就這樣,叫她東,她一定西,叫她南,她一定北。因為這樣,朱鳳珍和她說話都要反著說。三歲就開始了。喂她的飯,她緊閉了嘴,不吃,朱鳳珍說,這飯青青不吃了,給貓貓吃,她馬上把嘴張開了;米老太太給她穿小花罩衣,她把小胳膊抱緊了,生死不肯穿,朱鳳珍說,這花衣服青青不穿了,給姐姐穿,她馬上把兩只胳膊伸直了。但這法子,也就只管用到幼兒園。米青幼兒園一畢業(yè),開始讀小學的時候,朱鳳珍再用這反著說的法子,她就瞪了兩只溜圓的眼,很鄙夷地看著朱鳳珍,把朱鳳珍看得心里發(fā)毛。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朱鳳珍對米青不太喜歡了。弄堂口的老蛾說,這是因為米青頭上長了反旋,頭上長反旋的人,性格就這樣,喜歡和別人拗著來。在家和父母拗,嫁人了和公婆丈夫拗。沒辦法,這是相拗。女人相拗了,命也就拗了。和弄堂里的小蘇一樣,小蘇就是因為眉毛的曲折斜長,才會離婚兩次結(jié)婚三次的。都是命,命里注定的,逃不脫。

        老米認為這是打野狐禪,老蛾這婦人,最會妖言惑眾,利用封建迷信,來騙取錢財,和趙樹理寫的三仙姑,其實是一回事。如果是舊社會,她肯定也會跳大神,并且鬧出“米爛了”之類的笑話。這笑話老米給朱鳳珍講過無數(shù)次,朱鳳珍每次聽了,都樂開了花,可樂開花歸樂開花,之后還是信老蛾。老米自覺很失敗,他一堂堂人民教師,卻教育不了自己的老婆。米青不聽話和頭上長反旋有什么關系?不過是因為讀書多,讀書多的人自然就有懷疑和叛逆精神,扯什么相拗不相拗的?

        這話朱鳳珍不相信。米青三歲時讀什么書了?斗大字還不識一個呢!所以,天生的相,釀成的醬,有道理的。不然,米青都在京城讀大學了,又在大學堂里當女先生,怎么也應該過上富貴日子了,可她就是過不上,相不帶富貴呢。“一螺窮,二螺富,三螺四螺賣麻布”,老蛾說過的。米青有四螺,是賣麻布的命。既然賣麻布的命,這樣寒酸地結(jié)婚,似乎也理所當然。

        朱鳳珍有些心酸,這個二女兒雖然和自己不怎么親,可說到底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粗簧硭貖y的新娘子米青,朱鳳珍不忍了。走之前,她拉著老米去“周大?!保o米青買了條金項鏈,24K的,三錢多重呢,到收銀臺付錢的時候,她手都有些抖,她花錢一向是很仔細的,這一次,少見的大方。老米一直站在她身后,很溫順的樣子,好幾次,還輕輕摁了摁她的肩膀。她知道,這是老米在表揚她了,三個女兒里,老米其實是最疼米青的。

        可米青還不領情,米青說,你們弄金項鏈干什么?干脆給我鑲顆大金牙得了。

        這話是諷刺了,朱鳳珍雖然沒文化,也聽出了米青話里諷刺的意思,眼圈一紅,沒說什么,把金項鏈放到老米手上。老米又摁摁朱鳳珍的肩膀,沉了臉,一言不發(fā)地把金項鏈往米青的書桌上重重一放,兩人一起下樓了。

        米青這才意識到自己這話有些傷人了,怔了怔,還是把金項鏈收了起來。

        他們在省城也就待了兩天,老米還有課,不能多耽擱;朱鳳珍的裁縫鋪子呢,交給三保和米白打理,她也不放心,三保的手藝雖然也不錯了,但有些難侍候的老主顧,還是自己侍候更妥當些,如今裁縫鋪的生意不比從前,可不能馬虎半分。何況,米青這兒也實在不好住,一室一廳的房子,老米睡沙發(fā),湯亥生打地鋪,朱鳳珍和米青睡床——他們家也就這張床是新的,有新婚的氣象,朱鳳珍不肯,她不習慣和老米分開睡,她雖然五十多了,可每天晚上還喜歡枕一枕老米的胳膊,撒撒嬌,他們結(jié)婚幾十年了,卻還是十分恩愛的。而且,朱鳳珍也不想和米青一起睡,打米青三歲之后,她還沒和米青在一個房間睡過呢,何況還是同床共枕,她百般不自在,米青或許也不自在,所以一直堅持要老米和朱鳳珍睡床,她和湯亥生打地鋪,老米又不同意,鵲巢鳩占,不合適。想一想新郎湯亥生的復雜心理,他也睡不好。最后只好依湯亥生的安排,各自左右不合適地睡下了。

        老兩口走的時候,米青正好有課,是湯亥生一個人送行的。湯亥生排隊買了票,又買了一大堆車上吃的東西,面包、水果、瓜子花生、塑料袋下面,還放了一本書,是朱自清的《背影》,之前兩人聊天時,老米說到過,他最喜歡的作家是朱自清,沒想到,他就記住了。湯亥生說,在車上解解悶,有五六個小時呢。老米很矜持地笑笑,沒說話。對湯亥生這個女婿,他其實還是比較滿意的,穩(wěn)重,有學問,人又周密細致,看上去靠得住。和米紅的前夫俞木完全不一樣,當初也是昏了頭,竟然同意把米紅嫁給俞木,那種紈绔子弟怎么能嫁呢,吃喝嫖賭,一身惡習,都是朱鳳珍婦人之見,嫌貧愛富。想到這里,他有些埋怨地看看朱鳳珍,朱鳳珍不知道,兀自板了臉坐在那兒,她對湯亥生是不太看得上的,不過,她看不上也沒用,這是米青的事,她橫豎插不上手。這也好,到時他們好也罷,歹也罷,怨不得她了。

        再說,三十歲的老妹頭,也實在不好再挑三揀四了。再挑,天怕就黑了。之前她自己曾憂心忡忡地對老米這么說過。所以,米青最后能找個有手有腳的男人嫁了,也算阿彌陀佛了。至少朱鳳珍回蘇家弄,不用怕王繡紋了。自從米紅離婚后,王繡紋隔三岔五地,就愛上裁縫鋪子里來,每次總帶了蘇麗麗的兒子過來,這是顯擺了,顯擺她家蘇麗麗的婚姻美滿。當初蘇麗麗奉子成婚,嫁給一窮二白的陳吉安,朱鳳珍話里話外,沒少寒磣王繡紋,人家現(xiàn)在反攻倒算來了。朱鳳珍埋了頭干活,不搭理她。米白沒眼色,還拿了大白兔奶糖逗蘇麗麗的兒子,蘇麗麗的兒子長得像陳吉安,大眼睛,白皮膚,嘴唇像花瓣一樣好看。米白十分喜歡。每次他來,都丟下手里的活計,去逗弄他。朱鳳珍把量衣尺往裁衣板上一丟,“啪”的一聲,平地驚雷般。蘇麗麗的兒子嚇得睜圓了眼,扯了王繡紋的衣襟要走。王繡紋只得走了,走之前,笑吟吟問一句,你家米青,今年多大了?朱鳳珍氣得差點把量衣尺往王繡紋臉上扇,米青多大了,她能不知道?蘇麗麗和米紅同歲,米紅比米青大兩歲。成了心要哪壺不開提哪壺!可現(xiàn)在好了,朱鳳珍不怵了。下次王繡紋再來,她也要貓戲老鼠,一樣一樣對王繡紋說,說米青結(jié)婚了,說米青的老公是博士,說米青的老公是大學教授,看她還張狂不?

        湯亥生和米青婚后的生活很美妙。兩人是初婚,也是初戀。湯亥生之前沒談過戀愛,有過一次暗戀史,是大學同班女同學,也就暗戀了兩個月,兩個月的寤寐思服之后,有一次他在校外撞到這個女同學和一個男人手挽手作伉儷情深狀,他的暗戀立刻就胎死腹中了。棄置何足道,努力加餐飯。他勉勵自己。當天在食堂就買了紅燒肉,晚上的睡眠也恢復了,以后就再也沒有什么情事了,最多不過一時半刻的恍惚,不足掛齒的;米青呢,也算沒談過,有兩個男生正式向她示過好,一個是大學時文學社的成員,物理系的,卻無比熱愛寫詩;另一個是讀研時的師兄——堂師兄,因為不同門,是研究先秦文學的。兩人一開始都獲得了米青的好感,但后來都沒通過考察——考察的內(nèi)容說起來也簡單,就兩項:一是兩人上書店待上一整天;二是約上朱蕉一起去喝一回酒。如果在進行這兩項內(nèi)容時,男生始終能表現(xiàn)出心無旁騖的品質(zhì),考察就算通過了,如果男生有片刻的坐立不安心猿意馬,米青立刻就會暗下決心。米青做事,一向有自己的原則的,不關原則處,疏可走馬;關于原則處,密不透風。殺伐決斷,毫不手軟。那兩個男生,就在不明就里的情況下,被殺伐了。

        而湯亥生,也是在不明就里的情況下,通過了米青的考察:馬桶邊放書架的男人,對朱蕉的風情視而不見的男人,對米青而言,基本屬于量身打造,米青遇見了,就不能放過,只能嘆: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那天的酒席之上,米青看上去是心不在焉淡泊明志的樣子,卻一直冷眼旁觀,幾個男人在朱蕉面前的反應,她明察秋毫,一清二楚。

        愛情在三十歲時才來,似乎有些姍姍來遲。米紅十幾歲就開始戀愛了,和三保青梅竹馬,和陳吉安眉來眼去。但米青直到三十歲,還是空白呢。不過,十幾歲戀愛有十幾歲的好,因為什么都沒經(jīng)歷,三十歲戀愛也有三十歲的好,因為什么都經(jīng)歷了。而米青和湯亥生的戀愛,卻同時具備了這兩種好:兩人雖然都年過三十,卻沒有戀愛的實踐經(jīng)驗;可兩個人又都具有豐富的理論經(jīng)驗,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也就是說,他們在愛情的世界雖然足不出戶,其實呢,日月星辰錦繡山河早就見識過了。再次相見,感覺是溫故知新,或者說舊地重游。

        早知如此,我們何不讓老孟的橫批寫上“梅開二度”,也省得他“花好月圓”寫得不情不愿。

        兩人狎昵時,米青調(diào)戲。孟教授寫對聯(lián)之事,姚老太太早對米青說過了。

        湯亥生說,依你那意思,又何必“梅開二度”,干脆“梅開千度”不是更切題?

        那樣的話,對聯(lián)下面還要讓老孟用蠅頭小楷加一注釋,不然,別人一旦誤讀,我們在師大就身敗名裂了。

        可老孟不寫小楷,這事說不定還要麻煩陳季子了。——陳季子的楷書在中文系是第一人,尤其是蠅頭小楷,他因此在全校專門開了選修課,就叫《楷書要論》。

        但要勞陳季子主任的大駕肯定行不通,這事看來只能泡湯了。

        只能泡湯了。

        湯亥生一本正經(jīng)地說,米青亦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是他們的言語方式,或者說,談情說愛的方式,總是寓諧于莊的,寓譎于正的。

        米青和湯亥生的家,最闊的是臥室兼書房,第二闊的是洗手間兼書房,第三闊的是客廳兼書房,最簡陋最寒磣的是廚房。

        一單口煤氣灶,一白瓷磚砌的水池,兩個木櫥,一木櫥放杯盤碗盞油鹽醬醋,另一木櫥上放了個微波爐。看上去,有點像單身宿舍的廚房裝備。其實還不如有些單身的人講究,至少當初馬驪和她未婚夫的煤氣灶,是雙口的。

        本來結(jié)婚前米青應該改造一下的,姚老太太過來送對聯(lián)時,順便參觀了他們的房子,提了很多建議,其中啰唆最多的,就是湯亥生的廚房。關于婚姻中廚房的重要性,姚老太太發(fā)表了許多高論,但米青笑笑,姑妄聽之了,廚房屬于她疏可走馬的范疇,她和湯亥生的口腹之事,基本在學校食堂解決。師大有五個食堂,最近的教工食堂,離他們住的樓不到100米,下樓轉(zhuǎn)個彎,就到了。

        米青和湯亥生一般都在教工食堂吃,教工食堂的米飯好吃,東北大米,晶瑩圓潤,如富家千金小姐一樣,也不貴,兩毛錢一兩,米青買二兩,湯亥生買四兩,再加上一份豆豉虎皮椒,一份韭菜炒雞蛋,一尾紅燒鯽魚,很不錯的一頓午餐了。如果天氣好,有陽光,他們就喜歡坐在食堂外面吃,食堂外的路邊種了樟樹,樟樹下有木椅,他們一人一個飯盒,一人一本書。陽光透過樟樹葉子照下來,斑斑駁駁的,照到米青的臉上、書上,把米青照得昏昏欲睡了,米青便把飯盒和書一丟,斜靠在湯亥生的肩上,瞇一會兒。湯亥生仍然一邊吃他的飯,一邊看他的書。

        米青有時不讓他看,把書搶了,扔到腳下,湯亥生也不生氣,撿起來,拍一拍,再翻到剛看的那一頁,用書簽夾夾好。之后就陪米青靜靜地坐著,看路過的人,或狗。教師宿舍區(qū)現(xiàn)在有許多狗了,養(yǎng)得最好看的,是蘇不漁家的“蘇蘇”,和陳季子家的“薛寶釵”,“蘇蘇”小巧玲瓏,“薛寶釵”珠圓玉潤,米青看了,很喜歡,一時心血來潮,也想養(yǎng)一只,把這想法和湯亥生一說,湯亥生不置可否,只是笑,把米青笑得不好意思了,也是,她到現(xiàn)在,別說養(yǎng)動物了,就是養(yǎng)植物,也是養(yǎng)一盆死一盆。結(jié)婚時馬驪和她的未婚夫送了盆綠蘿過來,明明說可以養(yǎng)兩到三年的,結(jié)果,到他們家不過兩三個月,葳蕤豐腴的綠蘿就日漸憔悴,最后終于嗚呼哀哉了!米青一氣之下,又到花草市場上買了盆綠蘿回來,兩三個月后又嗚呼哀哉了。這是見鬼了,米青不信邪,又捉了湯亥生到花草市場去,這一次發(fā)了狠,米青一下子買了兩盆綠蘿回來,一盆放臥室書架邊,一盆放客廳書堆邊,小小的屋子,一時綠意盎然,簡直有田園詩歌的意境。米青小心翼翼,嚴格按姚老太太指導的方法來養(yǎng)護,結(jié)果更糟,兩盆綠蘿一個月之后就相繼桑之葉落其黃也隕了。米青不明所以,問姚老太太,姚老太太也茫然得很,只好說,沒別的,風土不宜。

        米青要再買,湯亥生不愿意了,說,你這是濫殺無辜荼毒生靈。這帽子一扣,米青不好意思了,只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兩人后來到別處去田園詩歌,也不用走遠,就在樓下,學校的教授都愛養(yǎng)花草,窗臺上,院子里,處處花紅葉綠,他們坐在食堂外面的木椅上,看對面人家的院子。院子第一家,是新聞系的莊教授家,莊教授的老婆是日本人,他家的院子因此有日本庭院的風格,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院子里花草扶疏,玲瓏有致,還挖了一個小水池,小水池他們走近看過,里面養(yǎng)了睡蓮,還有幾條紅金魚白金魚,張了裙子一樣的尾巴,在墨綠色的水里游來游去。廊檐下有類似榻榻米的木板,木板上放了一灰布坐墊,米青有時很想進去,在那布墊上坐一坐,那或許就不是中國式的田園詩歌了,而是日本松尾芭蕉俳句的意境,“閑寂古池旁,青蛙跳進水中央,撲通一聲響”,那些花花草草下面,應該藏了一兩只青蛙吧?但米青和莊教授不熟,和他的日本夫人更不熟,所以,就只能在圍墻外看一看,過過干癮。

        對面院子第二家是歷史系程教授家的,程教授家的院子沒有莊教授家好看,在莊教授家看花看草,在程教授家就只能看老太太。他家有個白發(fā)老太太,一天到晚,在院子里活動:擇菜,晾衣晾鞋襪,或者用一小竹匾,曬小干魚——程教授家似乎總有曬不完的小干魚,所以每次在教學樓遇見程教授,他身上總有一股子干魚味兒。米青不愛聞,只好屏息幾十秒,待程教授走遠了,再呼吸。

        一開始米青以為那白發(fā)老太太是程教授的岳母,后來才知道,那就是程教授的夫人程師母,程師母比程教授大八歲,又沒文化,沒人知道程教授當初為什么會娶程師母。就連號稱師大百科全書的姚老太太,也不知道其中緣由。米青極驚訝,驚訝之余又生出敬佩之心,為程教授溯洄而上的勇氣,男人都喜歡一樹梨花壓海棠,可程教授家,卻風景殊異,完全是一樹海棠壓梨花的景致。這種不庸俗的男人,米青欣賞??蓽ド灰詾槿?,湯亥生說,這不過是體現(xiàn)專業(yè)素質(zhì)的一種方式,你要知道,人家是歷史系教授,所以會用歷史的眼光看問題,歷史愈長,就愈有審美價值。這是胡謅了,湯亥生這個人,有點像老米,在外人面前一本正經(jīng)不茍言笑,可在老婆面前,說話也有幾分輕薄的?!贿^這種輕薄,米青也喜歡。

        米青有時會內(nèi)疚,他們這種行為是不是有點不道德,在別人不知道的情況下,偷窺了人家的生活,并且對人家的生活胡說八道。湯亥生說,我們這行為,相當于看《清明上河圖》,或《東京夢華錄》,然后學一學金圣嘆,評點幾句,怎么就不道德了呢?

        這說法米青又喜歡,他們坐在木椅上,看看樹,看看狗,再看看人家院落里的生活,然后閑言碎語幾句,不過相當于看畫看書,相當于文藝批評,沒什么不道德的。米青這下子看得理直氣壯了。湯亥生這家伙,看來還真不是白長了個孔子一樣的大腦袋,都有化俗為雅的能力,孔子能堂而皇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湯亥生呢,能在如廁時坐擁書城,還能在窺看人家院子時堂而皇之說,這是在看《清明上河圖》和《東京夢華錄》。

        厲害!著實厲害!

        當然,對米青而言,湯亥生的好,不僅能和孔子一樣化俗為雅,更重要的,是他也和孔子一樣,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美德。

        食堂吃久了,偶爾也會生厭。尤其在黃昏時,樓下人家的廚房里,會有十分濃郁的飯菜香味飄過來,湯亥生的臉上,這時就有“心向往之”的迷醉,亦有“雖不能至”的遺憾。人類最原始的生物需求,畢竟是十分強大的,光靠書本根本無法抑制它。米青對此也深有體會,深有體會也沒辦法,總不能觍著臉跑到別人家的廚房去滿足自己的生物需求。那女人米青倒認識,姓姜,不知是叫姜子魚,還是叫姜子瑜,她丈夫是個大嗓門,似乎須臾不能離開自己的老婆,總聽到他在院子里“姜子魚”“姜子魚”地喊,米青和湯亥生為那個女人的名字打過賭,米青賭叫姜子瑜,瑜,美玉也,天生是女孩子的名字。父母把女兒叫作玉,既希望她長得如花似玉,又希望她過金枝玉葉的生活,又希望她有守身如玉的道德,言簡意豐,一字千金,不用在女人的名字上,簡直糟蹋了這個字。湯亥生說,那寶玉還是男人呢,名字不也是玉嗎?米青說,寶玉之所以成為敗家子,就因為取壞了名字,男人取個女人的名字,能好嗎?周瑜呢?周瑜不也是婦人胸襟,才被孔明氣得吐血。都是玉字惹的禍。也是,可湯亥生還是賭叫姜子魚,人家的父親說不定在是搞歷史的,知道姜子牙在渭水釣魚這個典故,所以叫姜子魚了。兩人爭執(zhí)不下,只好賭。賭什么?米青提出賭三聲狗叫,不是汪汪汪就敷衍了事的那種,而是命題作文,如果湯亥生贏了,米青就得學陳季子家的“薛寶釵”叫,“薛寶釵”是公的,叫聲狂放,是大江東去的那種;如果米青贏了,湯亥生就學蘇不漁家的“蘇蘇”叫,“蘇蘇”是母的,叫聲柔媚,是梅蘭芳唱小旦的那種腔調(diào)。且要學像了,得分八十以上,才能通過。但湯亥生不同意學狗叫,不是他沒信心——他在鄉(xiāng)下長大,別的沒聽過,但雞鳴狗吠那是聽多了,學狗叫,那也是童子功,肯定能叫好了。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嘛!可八十分由米青說了算,那就不科學,萬一米青徇私舞弊,總給他六十分,那他豈不要一直學蘇不漁家的母狗叫?湯亥生不上當,湯亥生要賭別的,別的什么?他要賭一頓飯,樓下人家的一頓飯,湯亥生說,如果那個女人叫姜子魚,米青就要去樓下人家提要求,不管是以什么理由,總之就是要到她家蹭頓飯。米青覺得湯亥生真是饞瘋了!好在,那女人不叫姜子魚,也不叫姜子瑜,而是叫姜芷蕓,女人的老公卷舌音不卷舌音分不清,鼻音又分不清,所以子芷不分,蕓魚不分了。湯亥生知道后一臉失望,猶自戀戀不舍地對樓下探頭探腦,仿佛是到嘴的鴨子飛了的沉痛表情,米青對他沒出息的樣子覺得好笑,佯惱了把湯亥生從陽臺上拉進屋,然后關上門窗,又開始夫妻雙雙苦練思無邪了。

        思無邪經(jīng)常不管用,這時湯亥生和米青就會去“鳳祥春”打一回牙祭,“鳳祥春”的東坡肉做得好,啤酒鴨做得好,鐵板鱸魚也做得好,湯亥生喜歡吃啤酒鴨和東坡肉,米青喜歡吃鐵板鱸魚,沒關系,都點,誰也不用謙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湯亥生平日是湯亥生,可一到酒桌上,就搖身一變,成半個李白了。有半個李白的人生高度,也有半個李白的慷慨,米青很喜歡。當然,所謂換美酒只是那么一說,李白喝酒是為了斗酒詩百篇,他們也不寫詩,換美酒干什么?他們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在肉。兩人以茶代酒,大碗喝茶,大塊吃肉。把肉盆吃得見底之后,再用東坡肉湯汁澆飯,一人一大碗。米青的飯量,巾幗不讓須眉,和湯亥生比起來,不說有過之,至少無不及。兩人吃得滿嘴流油,肚皮滾圓,然后心滿意足地回家。

        這種吃法有點兒像窮書生買春,只能偶爾為之,因為身子吃不消,經(jīng)濟也吃不消。每回去“鳳祥春”之后,他們的錢包就明顯癟下去許多,腸胃也會不自在許多天,兩人揉著肚皮算算賬,只好喝幾天稀飯了。

        如果自己做,就省許多。菜市場的豬肉十塊錢一斤,鴨子七塊錢一斤。買兩斤豬肉二十塊,買一只鴨子二十塊,加上一瓶啤酒,油鹽醬醋,不超過五十塊,兩個人,吃幾天。姚老太太這么對湯亥生說。是語重心長的教導,也是別有用心的批評。這批評倒不是只針對米青,而是針對所有不做飯的女老師。中文系有好幾個這種女老師,她們以為讀了幾本書,就有資格不做飯了,就有資格讓男人系圍裙了。姚老太太最看不得這種女人。孟教授在娶她之前,有過一個對象,也是中文系的,不知什么原因兩人分手了,那女人后來嫁給了老金教授,老金教授當時還是小金講師。每次上課時都會拎了兩個會議袋子,一個會議袋子裝講義,一個會議袋子裝菜,裝講義的袋子擱在講臺上,裝菜的那個袋子就斜擱在講臺后,小金講師也不避嫌,就由了芹菜萵苣綠葉子從袋口露出來。即使有督導聽課,他也是這做派。由此金老師美名遠揚,都知道金老師上課前要先去菜市場,下課后要洗手做羹湯,而且這羹湯做得和他的莎士比亞研究一樣好,而且還樂此不疲地做了幾十年,從小金講師都做到了老金教授。女老師們有時閑了,心情好了,會拿這個調(diào)笑他老婆,他老婆也一把年紀了,還嬌滴滴地說,沒辦法,我這個人,有毛病,聞不得油煙味,聞了,就心口疼。聞油煙為什么會心口疼,姚老太太想不通,好歹也要有個像樣的說辭,比如反胃,比如皮膚過敏,雖然也牽強,但多少還能說得過去。說聞油煙會心口疼,簡直是秦檜的莫須有,是趙高的指鹿為馬,明目張膽地欺負人。姚老太太憤憤不平,這女人也忒不像話,老公把菜袋子都拎到了教室,她不以為羞,反以為榮。如果當初孟教授娶了她,那如今拎菜袋子進教室的,就不是老金了,而是老孟了。姚老太太經(jīng)常這么對孟教授說,是表功的意思,想要孟教授為娶了她這樣賢惠的老婆感恩戴德。孟教授這輩子沒進過廚房,一直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剝削階級生活。一般情況下,姚老太太是很嬌縱孟教授過這種剝削生活的。但有時也覺得委屈,也想享受一回老金老婆的待遇,可孟教授卻堅決不干,說什么君子遠庖廚。什么意思?按他這說法,他是君子而老金是小人了?狗屁!如果不是娶了她,他憑什么君子遠庖廚!忘恩負義的老家伙!姚老太太平時稱呼老孟,喜歡和他的學生一樣,稱呼孟教授,但一生氣,就叫老家伙了!

        但湯亥生米青的模式和他們不同,他們是一人做,一人吃,反正周瑜打黃蓋,愿打愿挨;湯亥生和米青呢,都不愿意做,都想吃。這自然不行。好在兩人都高度理解對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有了這種認識,湯亥生就不怪米青,米青也不怪湯亥生。兩人志同道合吃食堂,食堂吃一段日子,吃厭了,就志同道合上一次“鳳祥春”,平均下來,差不多是一個月兩次。比上書店的頻率低,他們上書店,是一周一次,按湯亥生的說法,這叫周期性發(fā)作。

        他們偶爾也用一用廚房。湯亥生會煮面條,清煮,放兩個雞蛋,幾片青菜葉子,就點螺螄醬,也蠻好,如果面沒有煮坨了的話。但面經(jīng)常是會煮坨的,坨成面疙瘩,他們家的煤氣灶有點問題,火苗總是很小,要把面和雞蛋煮熟,要十分鐘呢,這十分鐘湯亥生也不能好好等,要看書,一邊看書一邊等,結(jié)果,面坨了,沒法吃,兩人相視一笑,又各自拿了飯盒去食堂。

        米青會煮稀飯,大米稀飯,小米稀飯,綠豆稀飯,花樣很多,總之是稀飯系列,還會煮紅豆花生蓮子稀飯——這個不叫稀飯,叫粥?!陡∩洝防锏氖|娘,為沈三白在閨房中藏粥和小菜的故事,米青很喜歡。所以每次熬粥,米青都是鄭重其事的樣子。熬粥要一個小時呢,一個小時很難不開小差,米青就用鬧鐘,鬧鐘響三次,第一次是要關小火,第二次是要攪一攪,然后半開了缽蓋,第三次呢,粥好了,米青大叫一聲湯亥生,湯亥生就跑過來了,戴上棉手套,把粥缽子很小心地端到桌子上,然后,拿碗碟、拿筷子、盛粥、打開剁椒和腐乳瓶蓋子,米青就閑了手,老爺一樣坐在桌子邊,等湯亥生侍候,她熬了粥,是功臣,理所當然可以當老爺。

        他們的日子就這樣過了三年,如果不是湯米要出生,他們或許就這樣過一輩子了。

        湯米也叫米湯,學名nbGcRwkEOdOZIgGAseBjVTK3GkwjDnobLZCWTDP7x0o=湯米,小名米湯,別名米湯生——這別名是湯亥生堅持要取的,湯亥生說,古代的文人不都有個別名嗎?李白別名青蓮,杜甫別名少陵,都風雅得很。米青且由他了,湯米還在肚子里呢,不過兩個月,看超聲波,還是一只蝌蚪。一只小蝌蚪,竟然就學李白杜甫,弄個別名,也忒煞有介事了。米青憋住笑,由了湯亥生忙乎。

        考慮到湯米在米青肚子里的進化,再吃食堂有些不合適了,他們打算請個保姆,打電話給朱鳳珍,讓她在辛夷幫忙物色一個,條件不高:只要求手腳干凈,能做好飯菜。

        這好辦,朱鳳珍說。

        可半個月后,米紅來了。

        米紅來之前沒有告訴米青,米青還以為是保姆來了,興沖沖讓湯亥生去車站接,結(jié)果,沒接到保姆,把米紅接來了。

        米青很惱火,背了米紅質(zhì)問朱鳳珍,怎么回事?他們要找的是保姆,又不是千金大小姐。朱鳳珍也知道這事米青肯定不樂意,所以賠了小心說,自家姐妹,總比別人好。怎么比別人好?米青那個氣,她和米紅打小關系就不好,朱鳳珍又不是不知道。朱鳳珍說,再不好,也比保姆強,至少不會像保姆一樣,在飯菜里面下砒霜。辛夷以前出過這事,保姆被東家扇了耳光,惱羞成怒之下,用砒霜毒死了東家好幾口子。這事當時在辛夷鬧得很大,米青也知道。可米青和湯亥生又不會扇保姆耳光,要擔心保姆下砒霜干什么?杞人憂天!

        很顯然,朱鳳珍讓米紅過來,有其他的意思。

        什么意思呢?米青不問,米青懶得問,反正過幾天,米紅就回去了——即使米青不開口,米紅自己也待不住,她一個嬌滴滴的千金,能照顧米青?

        可朱鳳珍不同意,米紅是不能回辛夷的。

        為什么?

        因為——因為——

        因為什么?

        朱鳳珍不說話了。

        問老米,老米說,還能因為什么?人家的老婆都到蘇家弄來鬧了。

        誰的老婆?

        還有誰?黃佩錦唄。

        米紅離婚后,不好好在家待著,一天到晚到“蓮昌堂”隔壁那家雜貨店去廝混,和雜貨店的老板娘打得火熱。那個雜貨店的婦人,不是什么好東西。每天涂脂抹粉,打扮得妖妖冶冶的,在麻將桌上勾搭男人。米紅就是被她帶壞的。一開始老米就警告了朱鳳珍,讓她管管米紅,年紀輕輕的,就迷麻將,不是什么好事。他還是希望米紅跟著朱鳳珍在裁縫鋪里做事,裁縫雖然不算什么好工作,但至少能自食其力。老米這個人,雖然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思想,但對自食其力,也是很看重的,這也是當初他在娶不上女老師之后會退而求其次娶朱鳳珍的原因??芍禅P珍卻不是這樣,她自己雖然是裁縫,卻一向是不太瞧得起這門手藝的。在她看來,米紅就算離婚了,那也不過和老蛾說的那樣,是暫時的貴人落難,鳳凰落草,總有一天,會時來運轉(zhuǎn)展翅高飛的。娘娘的命相呢!所以她就縱容米紅。不就是打打麻將嗎?有什么要緊,辛夷有打麻將的風氣,很多人都打的,就是朱鳳珍自己,有時下午店里的活不忙,她也到隔壁摸上兩圈。

        再說,米紅打麻將還贏錢。雜貨店的老板娘看來不單教會了米紅涂脂抹粉,還教會了米紅打麻將。米紅這個人,指間不緊的,花起錢來,一向如流水,經(jīng)常用贏來的錢給朱鳳珍買這買那,買珍珠面霜,買杭州絲巾,買補血阿膠。補血阿膠用黃酒、冰糖、芝麻、核桃一起燉了,朱鳳珍冬至前服用一段日子后,不怕冷了,以前冬天朱鳳珍是很怕做事的,冷,春節(jié)前,偏活計多,鐵剪刀握在手里,冰涼冰涼的,讓她經(jīng)常感嘆自己命苦?,F(xiàn)在因為阿膠,命不苦了。

        這都是托米紅的福!

        所以,蘇家弄即使有了一些風言風語,朱鳳珍也假裝沒聽見,由了米紅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雜貨店去混。

        結(jié)果,由出了事,黃佩錦的老婆鬧上了門。

        這一次人家有了證據(jù)!米紅有一次打完麻將,不回家,而是和黃佩錦一前一后去了“蓮昌堂”,雖然他們躡手躡腳,可還是被門房老顧看見了。老顧本來不想多事,主人風流,和門房沒什么關系,可米紅出來時手上提了幾盒阿膠,這就和門房有關了,老顧是個有責任心的門房,當天就向夫人告發(fā)了這事。

        人家于是上門了,話說得很難聽!

        老米和朱鳳珍這才知道,朱鳳珍吃的阿膠,全是黃佩錦孝敬的。

        米紅在辛夷,現(xiàn)在名聲是徹底壞了,沒有哪個正經(jīng)男人愿意娶她了。

        米青這下子明白了,朱鳳珍讓米紅到她這兒來,不是為了過來做保姆,而是過來嫁人的。

        米紅住書房。本來米青和湯亥生是沒有書房的,但一年前學校為了吸引外來博士,出臺了一個新政策,所有的博士可以享受教授的住房待遇,湯亥生的一室一廳就換成了兩室一廳。

        房子是二手的,之前住的是藝術系的王喆教授,王喆學徐渭,畫水墨牡丹,畫出了名,就到法國去了,據(jù)說法國人,尤其中產(chǎn)階級,很欣賞王喆的水墨牡丹,說有東方的意味。王喆夫婦現(xiàn)在住在巴黎,塞納河的左岸,當年瑪格麗特·杜拉斯住過的地方。他們在那兒開了家畫廊,靠著王喆水墨牡丹里那東方的意味,過著有西方意味的生活。

        他們騰出來的房子,米青很喜歡,有藝術的氣息,臥室里貼了墻紙,淡紫色木槿花的;另一間房,想必是王喆的畫室,好幾個地方,都畫上了水墨牡丹,肯定是王喆出名前畫的,牡丹肥肥胖胖的,像楊貴妃一樣,湯亥生看了,不喜歡,說是墨豬,要刷了??擅浊嗖煌?,她喜歡書房里有這樣的墨豬,不是因為什么東方的意味,而是畫餅充饑——既然活的牡丹養(yǎng)不了,那么看看畫里的牡丹,也還是很好的。王喆家的廚房也講究,這有點出乎米青的意料,藝術家的生活,看來也有世俗的一面,灶臺櫥柜油煙機,一應俱全,還有一個格蘭仕微波爐。王喆夫婦走時,一樣也沒拆走。

        米青他們沒有重新裝修,只是把原來的書架都搬了過來,臥室的,客廳的,衛(wèi)生間的。書房里放了張沙發(fā)床,本來是兩用的,客來了打開當客床(他們其實基本沒有客來,搬進來住了一年多,只來過兩次客,一次是湯亥生的小學同學;另一次是湯亥生的中學同學),平時呢,基本就是米青用,米青喜歡箕踞而坐在上面,讀書,或者入禪(入禪是米青自己的說法,湯亥生說是發(fā)呆)。可現(xiàn)在,米青用不成了,米紅把米青的書房變成了她的臥房,把米青的沙發(fā)變成了她的床。

        湯亥生更不方便。原來他的電腦就放在書房,他最喜歡坐的藤椅也在書房,他在那兒備課,在那兒寫論文,在那兒改作業(yè)?,F(xiàn)在米紅鵲巢占鳩,湯亥生沒辦法,只好把他的電腦和藤椅轉(zhuǎn)移到臥室去了。

        如果不是米紅,而是保姆,他們本來沒打算讓她住家里的。湯亥生在青年教工樓借好了半間房,是姚老太太幫他借的,她隔壁老俞家的保姆一個人住,十四平方米的單間宿舍呢,太奢侈了,姚老太太和俞師母的關系很好,一說,人家就答應了。

        結(jié)果,白借了。

        米紅會做飯!

        是第三天才動手的。第一天她睡了整整一天,第二天看了一天的電視,直到第三天,她才系了圍裙,板著臉進了廚房。

        韭菜炒腌熏筍絲,粉蒸肉,西紅柿雞蛋湯,幾個菜一上桌,米青和湯亥生幾乎驚艷了。

        本來以為是個不通文墨的學生,結(jié)果考試時卻交出了一篇錦繡文章,米青瞠目結(jié)舌。如果不是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她真要懷疑這個學生作弊了。

        米紅卻輕描淡寫。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嗎?做飯又不是讀書,又不是繡花,有什么難的?

        術業(yè)有專攻??磥眄n昌黎沒有瞎說,米紅至少在做飯方面,有些天賦。

        米青竊喜。湯亥生卻喜形于色。民以食為天,這下子好了,他們家天的問題算是解決了。米湯生的進化從此不必擔心,而他也不用上“鳳祥春”就能吃紅燒肉了。

        湯亥生對大姨子的印象,立刻大大改觀。之前他對她是有誤解的,這怪米青,在米青的描述里,米紅基本是個好吃懶做的繡花枕頭,外面花花朵朵姹紫嫣紅,里面敗草爛絮黑咕隆咚。

        看來不是這樣,人家里面也有花朵!

        評論一般都是靠不住的,因為帶了評論者的偏見,要想了解文本真正的內(nèi)涵,還是要讀原著。

        湯亥生這么對米青說。米青哂然,男人還真是胃覺動物,不過一頓飯,就把湯亥生收買了。

        之后家務湯亥生和米紅分工合作。米紅負責做飯,湯亥生負責洗碗;米紅負責晾衣服,湯亥生負責拖地。買菜呢,一般是米紅的事,但如果湯亥生哪天沒有課,他就主動請纓了。

        米青拿湯亥生開玩笑,說,你耕田來我織布,你挑水來我澆園。這畫面,有點兒像唱《天仙配》呢!

        那是。你眼紅的話,挑水這活讓給你?

        哪能呢。君子不奪人所愛。

        米湯生現(xiàn)在五個月了,米青已變得十分慵懶,連課都經(jīng)常讓湯亥生代,更妄論挑水了。

        朱鳳珍打了好幾個電話過來,欲言又止的,問米紅的情況。米青知道她的意思,無非怕米青真把姐姐當保姆用,那么嬌生慣養(yǎng)金枝玉葉般的女兒呢,寄人籬下到妹妹家。朱鳳珍心痛呢!

        也不知道之前朱鳳珍是怎么做思想工作的,米紅竟然肯到她這兒來。

        如果是過來嫁人,米青是沒辦法的。她又不是姚老太太,怎么會干保媒拉纖的活?

        再說,她在大學工作,認識的人都是教授博士之流,米紅一個野雞中學畢業(yè)的高中生,一個無業(yè)游民,和他們不是風馬牛不相及嗎?

        她私下里這么對湯亥生說。

        湯亥生卻不以為然。胡適學問大不大,美國的留學生呢,北大的校長呢,還不是娶了沒文化的江冬秀,兩人也白頭偕老了。

        那怎么一樣呢?那是舊社會。舊社會女子無才便是德。

        新社會不也有胡朝安嗎?

        胡朝安是哲學系教授,在學校是大名人,之所以出名,不是因為哲學,而是因為他女兒的一張大字報。胡朝安老婆死后不到一個月,就續(xù)弦了,而且續(xù)的弦,還是家里原來的保姆。他女兒憤極之下,在人文學院門口貼了大字報,大字報的題目是:試問胡朝安教授的道德情操。文字毒辣,情緒激昂,幾乎可以和駱賓王的《討武檄文》相媲美。學校嘩然,師生們爭相傳誦這篇大字報。胡朝安迅速大紅大紫,選修他課的學生一時人滿為患。這讓哲學系其他老師頗為眼紅,如今哲學課在學校是很受冷落的,許多選修課都因為選修學生的人數(shù)不夠而開不出來,沒想到胡朝安因禍得福。哲學系老師眼紅之余,也恨不得有人給自己貼張大字報,好曲線救國,不,曲線救哲學。

        米青有點不高興了。他們在這兒討論米紅呢,他拿臭名昭著的胡朝安做例子,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不過是說,在婚姻這事上,男人的邏輯和女人不一樣。

        你是說,米紅也能嫁個教授?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那好,你有本事幫米紅找個教授嫁,朱鳳珍說不定會給你磕頭的。

        湯亥生不說話了。

        如果天氣好,米青也愿意和米紅出去走走。

        醫(yī)生說了,多運動運動,對生產(chǎn)有好處。

        而且,朱鳳珍也說了,小心翼翼地,期期艾艾地,要她多陪陪米紅,畢竟米紅在省城,人生地不熟。

        米青不喜歡朱鳳珍的語氣,托孤般的不舍。

        至于嗎?

        不過,考慮到米紅現(xiàn)在的心情,米青多少還是有些不忍。

        學校西南角有個李白湖,米青喜歡到那兒坐。

        李白湖和李白沒有關系,是桃紅李白的意思。湖邊有十幾株李樹,春天一到,千朵萬朵李花一開,那種素色的絢爛,是米青耽溺的另一種綺艷。米青以前讀《紅樓夢》,金陵十二釵中,最不喜歡的是薛寶釵,因為她身上的方巾氣,更因為她褻瀆了愛情——明知道寶玉愛的是林黛玉,還蓋了紅頭巾嫁寶玉,太死乞白賴了!但后來米青修正了她對薛寶釵的看法,就因為薛寶釵的一句詩:淡極始知花更艷??蠢畎缀呉粯錁涫㈤_的李花,米青十分贊同薛寶釵素以為絢兮的審美觀。不管如何,至少在花的審美上,米青和薛寶釵志同道合了。

        不過,現(xiàn)在不是花季,李樹上沒有一朵花,也沒有一個李子,米青坐在湖邊,縹緲了眼,是緬懷的姿態(tài)。

        姐妹倆幾乎沒有話。說什么呢?

        米青本來想問問米紅這幾年的生活,尤其是感情生活,和俞木離婚后,也有七八年了,怎么沒有再婚呢?難道這么多年就一直和那個有婦之夫黃佩錦糾纏一起?

        可米青開不了口。她們打小就不是親密的關系,怎么問這么閨房性質(zhì)的問題?

        除了說說朱鳳珍的身體,說說蘇家弄的人事變遷,別的,實在沒有什么好說了。

        而且,米紅也不是多話的人,尤其對了米青,愈加不愛說話。

        姐妹倆在這一點上都隨了老米,遇上投機的,能滔滔不絕;不投機的,則一言不發(fā)。

        后來米青再約米紅出門,米紅就不愿意了。

        兩個女人坐在湖邊發(fā)呆,沒意思。如果是蘇麗麗,她們可以說西班牙,可以說陳吉安,可以說職高的老師尤小美(尤小美后來還是嫁了一個老頭,這女人簡直有戀老癖,當年做學生時,就和一個外教老頭胡搞);如果是雜貨店老板娘,她們可以說麻將,可以說胭脂,也可以說黃佩錦。

        可和米青,她什么也說不了。

        她有點想念蘇麗麗和雜貨店的老板娘了。

        雖然她現(xiàn)在和雜貨店老板娘的關系不好了。因為黃佩錦,也因為麻將桌上其他男人的表現(xiàn)。以前麻將桌上的風頭都是老板娘的,老板娘的一個蘭花指,一個眼色,男人們立刻就魂不守舍了,所以,即使有男人在她眼皮底下對米紅獻殷勤,老板娘也從不拈酸吃醋,很大度地視而不見,或者是皇恩浩蕩大赦天下般的雍容一笑,后來就不行了,米紅青出于藍,漸漸有長江后浪推前浪的意思,老板娘就再也沒辦法雍容了,開始是陰陽怪氣,后來是指桑罵槐,再后來干脆就不歡迎米紅到雜貨店了。每次米紅過去,她的態(tài)度都十分冷淡,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她又找了個麻將搭子,一個叫小雪的女人。小雪以前在南方打工,回辛夷后開了家美甲店。美甲店生意蕭條,但她不在乎,經(jīng)常關了店門過來打麻將。她長得其實不好看,凹眼,高顴骨,深色肌膚,是閩粵土著人的樣子,卻妖艷,挑染了紫紅頭發(fā),涂了黑乎乎的睫毛膏,看上去風塵得很。

        老板娘現(xiàn)在和她打得火熱,那些男人,一個個也很喜歡風塵的樣子。

        甚至黃佩錦,和小雪也暗暗眉來眼去。

        老板娘幸災樂禍,她找小雪,原就是要以毒攻毒。果然,這一招見效了。

        麻將桌上的情意,到底薄。

        這是為什么米紅會到省城的原因。米紅對辛夷,心灰意冷了。她的社交圈,從來狹窄得很。離婚前只有蘇麗麗,離婚后只有老板娘。老板娘一撒手,米紅就成了風中之轉(zhuǎn)蓬,迷茫得很。

        所以她到米青這兒,也是負氣,也是無奈。

        好在有湯亥生,不然,米青和米紅不知道怎么在一個屋檐下待下去。

        米紅不是來侍候我的,而是來侍候你的。米青有一次在飯后忍不住揶揄湯亥生。

        湯亥生更喜歡吃肉,米青更喜歡吃魚。這區(qū)別,米青一開始說清楚了的?;蛟S不說還好,一說,飯桌上,十有八九的時候,都是肉了,粉蒸肉。

        問米紅。米紅皺皺眉,說,魚太腥,每回做魚之后,手都要腥許多天。

        而粉蒸肉,是米家私房菜,好吃,做起來還簡單,用幾匙自家制的小麥醬(每年八月,三伏天,朱鳳珍都會曬上一大壇。米紅這一次過來,帶了好幾小罐呢),和剁椒,新鮮的紅尖椒,腌上半小時,再拌上米粉和谷酒,放在電飯煲的蒸籠上就可以了(米老太太當年是用篾籠隔水蒸的,米粉下還墊了青竹葉,那蒸出來的效果,依老米的說法,幾乎是一首《詩經(jīng)》里的詩,俗中見雅,雅中見俗)。

        不過,米老太太一死,米家的粉蒸肉就被改良了,篾籠沒有了,青竹葉也沒有了。——這不怪朱鳳珍的,朱鳳珍店里忙,而且,青竹葉如今也不好摘了。

        米紅做的就是朱鳳珍的改良版。即使是改良版,湯亥生也吃成桃李春風一杯酒的沉醉樣子。

        這樣子米青不愛看,為了打擊湯亥生,米青說起米老太太的粉蒸肉,用反襯的方式,說米老太太的粉蒸肉,是嫡出,賈寶玉般的精致;而米紅的粉蒸肉,是庶出,賈環(huán)般的粗俗,上不了臺面。

        米青這話說了沒過幾天,米紅做的粉蒸肉,下面也墊了青竹葉,不單下面墊了青竹葉,上面還撒了切得細細碎碎的芫荽。

        所有的香料里,湯亥生最偏愛芫荽。

        米紅說,快過端午了,菜市場上,有鄉(xiāng)下人擔了竹葉來賣。

        芫荽也不貴,五塊錢一斤,比辛夷賣得還便宜呢。

        米青不接腔,只微微笑了看湯亥生。

        湯亥生不看她,只低頭吃飯,依然是桃李春風一杯酒的樣子,不,這一回,是桃李春風兩杯酒了。

        回到房間里,米青這么說。

        怎么才兩杯酒?我以為是千杯呢,湯亥生嬉皮笑臉,伸手去抱米青。米青不讓,湯亥生說,你自作多情干什么?我這不是抱你,我是抱米湯生。

        米青撲哧樂了。

        米湯生六個月的時候,何必然成了米青家的座上客。

        何必然和湯亥生在一個教研室。有一天,他過來給湯亥生送會議通知時看見了米紅。

        你家保姆?

        不是。

        那是?

        大姨子。

        真有福氣。不過,是嫡親的大姨子嗎?

        是。

        不像,不像,我還以為是小姨子呢。

        這話是在門口說的,米青沒聽見。

        過兩天,何必然又來了,這次是過來和湯亥生談論文。何必然在學校,是有兩重身份的人,一重是古典文學教研室主任;另一重是學報副主編,湯亥生有篇論文在他手上,他過來談審稿意見。

        以前,如果是關于論文的事,他都是打電話讓湯亥生去學報的。何必然在學報,有間很大的辦公室,二十六平方米,比中文系主任陳季子的辦公室大了一倍。當年他競聘系主任,敗給陳季子了,之后才到的學報。學報在那個時候,差不多算貶謫之地,偏僻冷落一如蘇東坡的黃州。不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幾年氣象不一樣了,因為學報上了國家核心期刊,老師們?yōu)樵u職稱,一個個趨之若鶩,黃州于是成汴京般繁華了。何必然最喜歡把中文系的老師,叫到他繁華之地談論文。他讓雜工倒上茶,龍井、毛尖,或者普洱,什么都有,隨便點。何必然喜歡茶,學校的人都知道。他辦公室并排放有兩個大書柜,一個書柜里都是學報,各個大學的學報;一個書柜放茶葉,各種各樣的茶葉。都是別人送的。何必然不避嫌。送茶葉不算行賄,收茶葉也不算受賄。和送書收書差不多的性質(zhì)。不但不污穢,還風雅得很。為了強調(diào)這種風雅,何必然有時會給別人講一講李清照和趙明誠賭書潑茶的故事,有時呢,會講櫳翠庵妙玉的茶論,一杯為品,二杯為解渴的蠢物,三杯即飲牛飲騾了。何必然坐在辦公桌后的皮椅上,一邊高談闊論,一邊逍遙自得轉(zhuǎn)皮椅,皮椅轉(zhuǎn)動的幅度一般是左右90°,不過,有時轉(zhuǎn)起興了,也會轉(zhuǎn)成180°。

        可這一次,何必然沒有打電話讓湯亥生去聽他講李清照或妙玉,何必然降貴紆尊親自上門了。

        因為湯亥生的這篇論文,實在好。中國古代筆記小說中的飲食文化研究。這一角度有新意。學報打算發(fā)頭條,然后再重點推薦給相關選刊,如果《新華文摘》或人大復印資料一轉(zhuǎn)載,湯亥生明年就能破格評教授了。

        何必然這么一說,湯亥生微微有些激動了。湯亥生在中文系,也算名士派,別的博士都要“學而優(yōu)則仕”,湯亥生對仕從來沒有興趣,但對評教授,還是很有興趣的。

        兩人相談甚歡,一歡,時間就到中午了。

        到中午何必然也不告辭,仍然很熱烈地和湯亥生談論文。他認為湯亥生關于中國飲食文化的研究工作可以充分展開,展開成一個系列:中國古代詩詞中的飲食文化研究,宋話本中的飲食文化研究,清代小說中的飲食文化研究。這么一系列論文發(fā)表出來,湯亥生在學術界的影響就大了,就成角兒了。成了學術角兒就好辦,可以出國開國際學術會議,可以拿各種項目,省里的,部里的,國家的,如今教育有錢,經(jīng)費充裕,少則幾萬元,多則幾十萬元。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車馬多如簇,古人所言不虛的。學問做好了,食有魚,出有車。魚是甲魚,車是寶馬。

        寶馬湯亥生沒想過,他一般走路上課,有時教室遠了,就騎自行車。騎自行車很好,可以鍛煉腹肌。他這個年齡的男人,很容易變得豐腴。幾年衣食無憂的婚姻生活,加上基本不消耗體力的書齋勞動方式,把男老師們,一個個都養(yǎng)成了楊貴妃的樣子——還是懷了孕的楊貴妃,以前米青這么打趣,把湯亥生樂開了花。湯亥生因為一直堅持騎自行車,身材苗條得很。

        至于甲魚,湯亥生也不想吃,在他們老家,甲魚叫腳魚,漁夫漁婦們沿街叫賣的東西,沒有什么了不得。

        當然,何必然這么幫湯亥生憧憬,湯亥生一方面不以為然;另一方面也有栩栩然的耽溺。

        米青只好留飯,十二點都過了,米青早就饑腸轆轆。

        何必然虛讓了一回——真是虛讓,因為話沒說完,人就坐到了飯桌上。

        那天米紅又做了粉蒸肉,端上來,紅是紅,綠是綠,美人般香艷,何必然迫不及待地夾一筷子,剛?cè)肟冢⒖滩[了眼,微微且緩慢搖頭,作沉醉狀,這沉醉狀作了相當長的時間,差不多等于一個長鏡頭,一分鐘,至少半分鐘——這是何必然表示高度贊美的方式,每次他上課,一講到蘇東坡的《念奴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或辛棄疾的《破陣子》,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他的表情就會是這個樣子,從來不變,學生們把這個叫作何氏表情,有刻薄的女生,把這個叫何氏水袖——她們認為何必然老師在做戲了,因為又不是第一次讀到蘇辛,而是讀了幾十年,文章如女人,當初再美再好,到后來,也讀成了糟糠之妻,怎么還會有這種“天上掉下個林妹妹”般的驚艷?做作!

        不管如何,何必然的這個沉醉狀,把米紅做的粉蒸肉,和蘇東坡的《念奴嬌》、辛棄疾的《破陣子》,提到了一個審美高度,這很給面子了。

        之后的話題,就不再是湯亥生的論文了,而是米紅的廚藝,以及米紅。

        對于何必然的這種奉承,以及顧盼,米紅基本沒有什么反應,態(tài)度矜持得很。

        何必然不以為忤,非但不以為忤,且十分欣賞。落花無言,人淡如菊。出門時,他這么評價米紅。

        何必然現(xiàn)在時不時過來,過來了,就不把自己當外人,如果米青不開口留飯,他就自己給自己留了。

        倒也不白吃,他會投桃報李地送一些東西。新上市的螃蟹,野生的獼猴桃,新疆和田棗,泰和烏雞什么的。

        這些東西女人吃了好,補血,養(yǎng)顏,何必然說,看一眼米紅。

        米紅坐在沙發(fā)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剝毛豆。十分端莊。

        這算什么?米青不高興,說,何老師,您太客氣了,這些東西您自己留著慢慢吃。

        我一個人,慢慢吃?不吃壞了?

        再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

        這說法米青覺得好笑。要眾樂樂,他也不必總到我家呀?他不會到他女兒家去和女兒女婿外甥女眾樂樂?不會和學報編輯部的同事眾樂樂?實在不行,和古典文學教研室的老師們也行哪,單單跑到我們家來眾樂樂,毛??!

        何必然一走,米青對湯亥生發(fā)牢騷。

        湯亥生也不高興。

        一個知識分子,怎么和三姑六婆一樣,到別人家串門子。就算他閑著沒事,別人也沒事嗎?他到別人那兒坐上兩小時,別人就要陪坐兩小時,他到別人那兒吹上兩小時牛,別人的耳朵就不得清靜兩小時。兩小時呢,能看多少頁書?能寫多少行字?即使不看書不寫字,他也能陪陪米青和米湯生,或者上網(wǎng)和莊蝶下上一盤圍棋。莊蝶是湯亥生的棋友,圍棋下得一般,和湯亥生差不多,業(yè)余二段而已,卻是個莊子迷,自言能把《逍遙游》和《齊物論》倒背如流,湯亥生對此表示懷疑,他也算是個莊子的鐵桿粉絲了,最多不過能順背幾段,那還是年輕的時候?,F(xiàn)在能做到的,不過是熟讀的程度。莊蝶能倒背?他的這種懷疑,讓莊蝶覺得很受辱,意氣之下,差點坐了飛機過來讓湯亥生當面考他——自然沒有,莊蝶是臺北人,坐飛機過來一趟可不容易,只好在網(wǎng)上考了,于是湯亥生經(jīng)常偷襲他,總是在下棋下到十分緊要的關頭,突然讓他背上一段《齊物論》?!Y(jié)果,《齊物論》是背出來了,但棋卻輸了!

        湯亥生偷著樂半天。

        如果是這種交往,湯亥生樂意,不認為是蹉跎生命,可與何必然,湯亥生不樂意蹉跎了。

        關于論文什么的話題,早說完了,后面何必然反復在說的,是他的仕途,以及他在仕途上的春風得意。

        何必然這么炫耀的用心,湯亥生自然知道。這個老男人,打第一次見到米紅之后,就開始到他家來孔雀開屏了,且一次比一次活潑,一次比一次鮮艷。學院男人,穿著一般都樸素,有些樸素過了頭,就成了土木形骸。土木形骸也沒關系,反正鳥美在羽毛,人美在學問。這是學院男人通行的審美觀。至少是學院男人對學院男人的審美觀(他們一般持雙重審美觀,一重對男老師;另一重對女老師和鳥)??珊伪厝徊灰粯樱瑧撜f,何必然自從他老婆死后不一樣了,開始持鳥的審美觀了。每次外出開會,或者上課,或者任何有年輕女人在的場合,他都把自己打扮成一只孔雀,一只看上去很有活力的雄孔雀。西裝,革履,米色風衣,或者蔥綠色粉紅色T恤,淺藍色打磨牛仔褲,Adidas旅游鞋,大背頭,頭發(fā)原來是灰白色的,現(xiàn)在染黑了,一絲不亂地梳到腦后,還噴香水——香奈兒,他到巴黎開會時帶回來的,學生們因此在背后叫他“暗香浮動”,有更刻薄的男生,直接叫“襲人”了,他知道了,很惱火,叫“暗香浮動”已是不敬了,還叫“襲人”,襲人是誰?大觀園里的一個奴才,還是女奴才!他羞得有一段時間不搽香水了,但最近到湯亥生家,又搽上了。米青甚至懷疑他在臉上搽了粉,因為他眼角邊上的一塊五角硬幣大小的褐色斑不見了。米青有一次惡作劇,故意讓米紅給他盛了碗熱紅豆湯——這是在學曹丕了,曹丕懷疑何晏敷了粉,就給他熱湯吃,熱湯一吃完,自然大汗淋漓,如果敷了粉,就要出丑了??珊伪厝唤苹煤?,嫌紅豆湯太熱,剛喝了一口,就放下了,說等涼了再吃。——《世說新語》何必然想必也讀過,所以,米青的花招,他肯定識破了,要是他真搽了粉的話。

        湯亥生覺得何必然有些為老不尊??炝哪腥肆?,還打扮得如此艷麗,還覬覦米紅,成什么樣子!成什么樣子?。?/p>

        米青本來也認為何必然不成樣子,可一聽湯亥生說話的語氣,一看湯亥生臉上的表情,她突然來氣了。

        他打扮得艷麗礙你什么事了?

        不礙。

        他為什么不能覬覦米紅?

        湯亥生有些蒙,什么意思?難道你同意何必然做你姐夫?

        我無所謂,這是米紅的事。

        也是,這是米紅的事。湯亥生聽懂米青的意思了。

        米青把何必然的事情,告訴了朱鳳珍和老米。

        米紅在她這兒呢,萬一有點什么事,她可不想擔責任。

        年齡,職稱,曾經(jīng)的婚姻及婚姻衍生物,物質(zhì)生活狀況,性格,人品,種種,米青都如寫論文般,十分嚴謹?shù)刈髁藞蟾妗?/p>

        朱鳳珍聽了,驚乍成了一只老喜鵲。還是省城好哇,機會多,才去了兩三個月,就有教授追,早知道這樣,米紅一離婚,就應該去那兒的,如果那樣,說不定早嫁人!早生子了!白白耽誤了這些年青春!

        大學教授,好家伙,那是什么身份?擱解放前,就是舉子了,可以做縣太爺?shù)?。蘇家弄的女婿,有幾個是有文化的?文化最高的,以前算弄堂里的蘇有德家女婿了。據(jù)蘇有德的老婆講,她女婿是大專生,在上海讀的書,會講外國話呢,一次有幾個外國人,到王繡紋家的鋪子里買瓷器,人家不會說中國話,王繡紋鋪里又沒人會說外國話,買賣差點沒做成,王繡紋一張白臉,急成了猴子屁股,好在她女婿路過,幫他們做翻譯,一單幾千塊的生意才算沒泡湯??赏趵C紋這個女人,太不懂事,事后連頓飯也沒請,連頓茶也沒請。蘇有德老婆憤憤不平,逢人就說這單事,一邊炫耀她女婿的本事,一邊鄙視王繡紋的小氣。但王繡紋的說法不一樣,做外國人的生意,她家也不是頭一回,不會說外國話有什么關系,用手指頭比一比,人家就懂了,那些外國人,聰明著呢。是蘇有德女婿多事,跑過來嘰里呱啦亂說一氣,看那樣子,人家也是云里霧里半懂不懂的。最討厭的,是他還自作主張降了價,一件青花枕,本來要一千二的,他說一千;一個鏤花玲瓏燈罩,本來要八百的,他說六百。王繡紋后來埋怨他,他說他是按辛夷的行市來說的。什么行市?那個外國女人看見燈罩時眼睛都發(fā)光了,嘴里發(fā)出鳥一樣的啾啾聲,所以她才要八百的,吃準了她會買。可蘇有德女婿這個二百五,沒眼色,亂說話,害她少賺了好幾百,沒找他賠就罷了,憑什么要請他吃飯?

        朱鳳珍聽了,冷笑,沒見過世面的東西,一個大專生,也好意思到她這兒來說?她家是什么人家,書香門第!什么文化人沒有?研究生,博士,教授,全有,會講一門外國話算什么?她家米青,會兩門外國話呢。會講英國話,也會講美國話。她和老米去北京時,在王府井大街,親眼看到米青和一個黃頭發(fā)藍眼睛的外國人說了半天話。更別說湯亥生,聽老米說,比米青的學問更大,是副教授。而這個何必然,竟然是教授。教授自然比副教授厲害。如果米紅嫁了他,米家就有兩個教授女婿了。乖乖隆里咚!辛夷所有的文化人,全捆在一起,怕也沒有蘇家弄的米家厲害,米家的文化人,質(zhì)量高哇。到時候,說不定米老太爺會高興得從棺材里爬出來!

        而且,教授的工資那么高,四千多呢。米青說,估計還有灰色收入,學報那地方,肥著呢。

        什么是灰色收入?朱鳳珍聽不懂,但米青的意思,她大概懂了,也就是說,教授的工資,可能比四千還多。

        乖乖隆里咚!

        不過,教授有點老了,五十六歲,比她小一歲,比老米小兩歲。這么老的女婿,走到蘇家弄來,有些太、太不成體統(tǒng)了。

        如果教授小上個二十歲,哪怕十來歲,就好了。

        米青嗤之以鼻,你倒是想得美!

        也是,人家小了那么多,還找米紅?

        這事老米反對。雖然作為一個中學老師,他對教授,老教授,是很尊敬且仰慕的??衫辖淌谧雠觯橇硪换厥?。他們之間到時怎么稱謂呢?叫老何老米?不行,不合倫理!以翁婿相稱?又怎么好意思,明明是兩個老男人,就算他稱得出口,老米還沒臉答應呢?再說,還是花枝般的女兒,就嫁一個雞皮鶴發(fā)的老男人,感情上,他也不愿意!

        什么花枝般的女兒?都三十五了,朱鳳珍著急了。

        人家也沒有雞皮鶴發(fā)。米青說。

        那怎么辦?

        不知道。

        這事還得看米紅的意思。

        但米紅的意思,米青有些看不懂。

        她有時對何必然是愛理不理的,有時呢,又極好。何必然來了,米青還沒說話,她一邊就倒上茶了,或者削蘋果,或者用碟子盛了葵花瓜子過來——米紅自己喜歡嗑瓜子,且嗑瓜子的技術很好,不,不是技術,而是藝術,何必然說,是具有古典意味的藝術,那涂了蔻丹的蘭花指,輕捻瓜子的樣子,有點兒像昆曲里的貴妃醉酒。嗑瓜子能像貴妃醉酒?米青啞然失笑,男人真是什么都敢說,難道楊貴妃淪落到秦淮河了?不然,怎么可能這個樣子?她問湯亥生,反問,不需要湯亥生回答的,可湯亥生回答了,湯亥生說,誰知道呢,如果楊玉環(huán)嗑瓜子的話,說不定就是這個樣子。

        這是在和米青反彈琵琶了,米青知道。

        米青不想生氣,米湯生八個月了,生氣對他可不好。

        北京路上的工藝展覽中心有杭州絲綢展銷,米紅知道了,想去,有點遠,坐公車,要倒一趟,先坐12路,3站路,到新東方下車,再轉(zhuǎn)8路,又坐4站路,到巴黎銀座下車,再往前走100米。

        米紅一聽,有點怵。她這個人,方向感很差的,一出門,經(jīng)常東西南北不辨。還是辛夷好,坐上小黃魚,到哪兒都可以。

        省城沒有小黃魚,但省城有小車。何必然打的陪米紅去逛。何必然說,他正好也想買點絲綢呢,到展覽中心,二十分鐘就到了。

        米紅回來時,心情很好,買了好幾條絲巾,還有一件日本和服式樣的綢緞睡衣,寶藍色,上面有大朵大朵粉紅色的牡丹花,看上去真有花開富貴的意思。

        多少錢?米青問。

        米紅不說話,看一眼何必然。

        何必然笑笑。

        什么意思?難道是何必然買的?米青迷惑。

        下一回,人民公園有菊展,何必然興沖沖來約米紅去賞花,米紅又不去了。

        再下一回,何必然請米紅去吃阿一鮑魚。這太隆重了,米青覺得,可米紅不覺得隆重,舉重若輕地去了。

        或許米紅打定主意了,米青想。

        何必然一定也這么想了,吃鮑魚之后的第三天,他過來請米紅看話劇——《戀愛的犀?!贰:伪厝淮┲蠹t毛衣,戴一頂黑灰色的貝雷帽,貝雷帽上有個蒂,犀牛角般地往上伸展著。

        真像一只戀愛的犀牛。湯亥生嘀咕。

        米青一掌摑在湯亥生寬闊的后腦門上,這家伙瘋了嗎?萬一何必然聽見了他這嘀咕,不是太尷尬了?

        但米青自己也想笑。不是笑何必然的貝雷帽,而是笑他請米紅看話劇。說老實話,請米紅看話劇,還不如請?zhí)K不漁家的“蘇蘇”看呢。“蘇蘇”雖然是只狗,但聽蘇不漁講,聰明著呢,能看懂美國動畫電影《花木蘭》呢,每次看到花木蘭戀愛畫面時,都會做嬌羞狀。米青打賭,如果何必然帶“蘇蘇”去,肯定比米紅更能理解《戀愛的犀?!?。

        真是白糟蹋錢。一張票聽說要二百多呢。

        米紅不去。

        為什么?

        米紅又落花無言,人淡如菊。

        這個女人怎么回事?前幾天吃鮑魚時還笑靨如花,怎么一轉(zhuǎn)眼,又這個樣子?

        何必然一向自詡男女經(jīng)驗非常豐富,可現(xiàn)在,他也茫然不知所措了。

        米湯生出生前幾天,米青和湯亥生鬧了一次別扭。

        因為米紅。

        那天湯亥生下課回來,身上有粉筆灰,米紅上前接了湯亥生的講義包,然后在湯亥生的胸前拍了幾拍。當時米青在房間里睡覺,房門是半開的,米紅或許以為米青睡著了,但米青沒睡著,很清楚地看見了這幕。

        要說,拍一拍粉筆灰也不算什么事,關鍵是氣氛不對,兩人都一言不發(fā),合謀般一言不發(fā)。米紅的動作十分輕柔,輕柔里還有一種旖旎的意味。而湯亥生就站在那兒,很配合地站在那兒,由了米紅在他身上旖旎。

        米紅在湯亥生面前,一向有點兒煙視媚行,米青早就看出來了,看出來了也沒在意,因為米青認為,這是米紅單方面的動作,是自瀆的意思,湯亥生是沒有反應的,或者說,湯亥生壓根兒是沒有看見的。這是湯亥生的另一個好處,非禮勿視。因為這個,朱蕉還開過玩笑,說她找了個百毒不侵的書呆子。可不,如果漂亮的女人是毒的話,朱蕉肯定屬于砒霜或者孔雀膽級別的劇毒,湯亥生在這樣的劇毒面前,倘能全身而退,米青這輩子基本可以無虞了。只是,嫁這種不解風情的書呆子,你們閨房之樂能盡興嗎?朱蕉懊惱之余,故意損米青。米青氣壞了,什么女人?別人夫妻的閨房之樂,關你什么事?怎么不關?難道你沒讀過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米青這下子真哭笑不得了,跳起來,要去撕朱蕉的嘴。

        所以,對米紅的這種自瀆式的表現(xiàn),米青一直冷眼旁觀,有時甚至還帶一點惡意的慫恿。湯亥生在廚房殺魚,非洲鯽,有二斤多,生猛得很,挨了一刀竟然還活蹦亂跳,血水濺得湯亥生一身,湯亥生這才想起要系圍裙,讓米青給他系,他手忙腳亂地正按著魚呢??擅浊嗖唤o他系,讓米紅系,她兩手撐著腰在邊上看熱鬧。之后還拿這個打趣湯亥生。

        米青在讀大學時寫過一首詩,叫《廚房》,詩的最后一段是:

        窗外,

        暮色四合

        廚房的燈火,如花朵般,綻放

        我的愛人,我沉默寡言的愛人

        在背后,為我溫柔地系上圍裙

        米青以前也為湯亥生背過這首詩,是他們有一次在廚房纏綿的時候,但現(xiàn)在,米青故意一字一字地背,很顯然,有些不懷好意了。

        湯亥生的表情十分嚴肅,他不喜歡米青這個樣子。

        怎么說,米紅也是她姐姐,她不應該這么輕佻的。

        到底是誰輕佻?米青惱了。米紅什么人,湯亥生不知道,米青還不知道嗎?打小就喜歡在男人面前賣弄風情。她的賣弄,還帶有端正的表象,這是朱鳳珍教育的結(jié)果,朱鳳珍說,他們家是書香門第,書香門第的女兒,要自重,不能和蘇家弄里的那些妹子樣,骨頭輕。一有男人在,話也不好好說,路也不好好走,全輕飄飄成風里雞毛了。米紅這方面很聰明,一下子就琢磨出一套書香門第家女兒賣弄風情的方法:外剛內(nèi)柔,外重內(nèi)輕。別的妹頭嘰嘰喳喳時,她不言不語;別的妹頭搔首弄姿時,她嬌花照水。她這反彈琵琶的路數(shù),最初不過是為了避朱鳳珍的眼,避蘇家弄那些婦人的眼,可避著避著,就成風格了。男人乍一看,米紅真是不可接近的端莊嫻靜,可其實呢,米青知道,那端莊猶如雞蛋,脆弱得很,只要男人用手指輕輕一彈,就破了——和蘇家弄那些風里雞毛也差不多。

        但這話米青不能對湯亥生說,太刻薄了,有傷她的原則,米青的原則,是不在男人面前說其他女人的壞話——她之前在湯亥生面前,也說過米紅的,關于她的懶,她的饞,她的游手好閑不學無術,但那是妹妹說姐姐,有恨其不爭的善意作底子,怎么說,都不要緊。而且,米青也避重就輕了,她從來沒說過陳吉安、孫魏,或者黃佩錦,那些真讓米紅致命的話,米青一句也沒說過,不是因為家丑不外揚,而是因為修養(yǎng)和驕傲。如果說起那些男人,米青覺得,自己就有惡意了,不是妹妹對姐姐的惡意,而是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惡意。這種微妙又本質(zhì)的差別,米青很清楚,正因為清楚,所以她不說。她不喜歡米紅,這沒關系,薛寶釵也不喜歡林黛玉——喜歡才怪呢!但薛寶釵從來不在寶玉面前說林黛玉的壞話,不單是怕寶玉不高興,也是薛寶釵驕傲。女人一旦開口惡意中傷別的女人,就說明她嫉妒了!她自卑了!薛寶釵是不屑嫉妒林黛玉的,米青也不屑嫉妒米紅。

        所以,米青不在湯亥生面前說出那種刻薄話。

        事實上,米青什么也不說了。

        她用相敬如賓表達她的懊惱。米青平日對湯亥生,也是簡慢的,很狎昵的簡慢,尤其懷了孕之后,幾乎有頤指氣使的傾向,但一生氣,態(tài)度反變得十分客氣了——這一點,米青和米紅倒是異曲同工了,米紅用端莊表達輕浮,而米青,用不同尋常的客氣,表達她對湯亥生的不滿。

        對米紅,米青倒還是一如既往。她幾乎抱著看戲般的心情,看米紅在那兒做張做致。這會是一折什么戲呢?《鳳求凰》?不對,應該是《凰求鳳》,也不對,用鳳凰來比喻,實在太美化了他們。那是什么呢?她甚至想請教湯亥生了,湯亥生的書讀得比她多,當初他們一起偷看人家的院子,湯亥生說,他們是看《東京夢華錄》和《清明上河圖》。那現(xiàn)在呢,是看什么?如果湯亥生明白了米紅蠶食他野心的話,會不會說在看《戰(zhàn)國策》?或者,在看《三國志》?米青原來以為米紅在她這兒是待不長的,米紅的德行,米青知道。那樣嬌生慣養(yǎng)的小姐脾氣,一向是別人侍候的,現(xiàn)在讓她反過來侍候人,尤其侍候米青,她能心甘情愿?不出三五天,最長半個月吧,一定就撂挑子了!米青有把握,正因為有把握,當初才沒有斬釘截鐵地拒絕朱鳳珍。她等著米紅自己走呢。到時朱鳳珍怨不著她。米青在朱鳳珍的眼里,雖然是個書呆子,可書呆子也有書呆子的詭譎,或者說智慧。但半個月過去了,米紅沒撂挑子,半年過去了,米紅也沒撂挑子。米青的智慧不管用了!這有些蹊蹺了。這蹊蹺米青覺得和湯亥生有關。湯亥生的溫文爾雅,肯定讓米紅產(chǎn)生錯覺了,恍惚間,把米青的家,當成了她的家,把妹夫湯亥生,當成自己的老公了。所以,她成劉禪了,此間樂,不思蜀!

        如果米紅一直這么樂不思蜀,怎么辦?

        可米青杞人憂天了。

        米湯生出生后第五天,米青還在醫(yī)院呢,米紅就回辛夷了。

        這實在突兀,太突兀了,至少應該等到米青出月子。這么倉促地不告而別,為什么?

        問湯亥生。湯亥生的臉黑壓壓地,不吱聲。

        不黑才怪,米紅中途這么一撒手,把湯亥生害苦了。湯亥生手忙腳亂,醫(yī)院家里菜市場馬不停蹄地跑,還要上課,虧得有姚老太太。姚老太太發(fā)揚人道精神,在小保姆——也就是湯亥生表姨婆的孫女小燈來之前,一直幫忙照顧米青和米湯生。

        本來湯亥生要自己的母親過來,但母親走不開,她要在家照顧辰生的兩個小子呢,而米湯生是丫頭,孰輕孰重,老太太拎得清。不過,她讓小燈捎來了黑芝麻、紅蔗糖、老母雞、尿墊子,還有一大包干艾葉,給米青凈身驅(qū)邪。在湯亥生的老家,婦人生產(chǎn)后,都要用干艾葉燒開水熏一熏腌臜身子,再在床頭掛一束干艾葉,驅(qū)趕那些來投胎轉(zhuǎn)世卻沒趕上趟的小鬼,小鬼們心有不甘,還等在房間里不走呢。小燈把婆婆的話一轉(zhuǎn)述,米青樂得不行。這簡直是聊齋嘛,假如婆婆有文化,也可以學蒲松齡呢,寫一個投胎鬼故事。米青嬉皮笑臉地,調(diào)侃湯亥生,湯亥生不理她,用紅毛繩把干艾葉綁了,掛到家門口。

        小燈才十六歲,根本不會照顧產(chǎn)婦,燒鯽魚豆腐湯,不刮魚鱗,不刮魚鱗也就罷了,還放上幾個干紅辣椒。小燈燒什么菜都要放干紅辣椒,即使煮芝麻湯圓,都放干辣椒。米青受不了,讓湯亥生在邊上守著,也沒用,湯亥生反應遲鈍,還走神,而小燈手腳伶俐得很,總是湯亥生的話還沒出口,她的辣椒就下鍋了。

        這種烹飪風格莫說產(chǎn)婦米青的腸胃受不了,就是湯亥生的腸胃,如今也受不了啦。

        湯亥生只好把干辣椒收進櫥子里。操作臺上沒有了辣椒,看小燈還怎么放?

        沒有了干辣椒,小燈不會做菜。湯亥生到姚老太太那兒,給小燈借了幾本烹飪書,小燈雖然初中沒畢業(yè),但看懂圖文并茂的烹飪書,還是沒問題。

        加上姚老太太的調(diào)教。姚老太太調(diào)教小燈的方式,很有點兒像孟教授帶研究生,諄諄循循,耳提面命。小燈進步很快,不到半個月,就能做出基本合乎要求的飯菜了。姚老太太很有成就感,忍不住到老孟面前炫耀,說,朽木可雕了。孟教授嗤之以鼻,說,人家哪是朽木?分明是豆蔻枝頭二月初。

        米青現(xiàn)在是真心實意地喜歡上了孟教授和姚老太太。湯亥生說,你倒是雅俗共賞??刹??按湯亥生的比喻,孟教授是《世說新語》,而姚老太太,是話本,《拍案驚奇》之類,兩者的氣質(zhì),原風馬牛不相及。怎么不及?米青說,我倒是覺得,他們是絕配。蘇東坡不是說過,無竹人俗,無肉人瘦,不瘦不俗,竹筍燒肉。他們一起,就是一道竹筍燒肉。

        好一道竹筍燒肉!湯亥生后來一看見孟教授和姚老太太,就忍俊不禁了!

        關于米紅突然回辛夷之事,米青后來還是問了湯亥生。

        湯亥生皺著眉,很不耐煩地說,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兒,還說什么。

        可我偏喜歡陳谷子爛芝麻。你說你說,米紅那時到底為什么突然回辛夷?

        人家想回就回了唄。

        那么簡單?

        你喜歡復雜?

        可我聽蘇麗麗說過,米紅之所以回辛夷,是菩薩心腸呢,人家怕再待下去,會破壞我的婚姻——真是好笑得緊,我原以為我的婚姻固若金湯呢,卻不想,金湯個屁,它不過是米紅手里的一個青花碟子,只要她手一松,就碎了。

        米紅這么說?

        是。

        你信嗎?

        信。

        那我沒什么好說的。

        那就不信。

        不信還說什么?

        你還是要說,至少說說米紅走之前的那個晚上發(fā)生了什么?

        能發(fā)生什么?

        我不知道,你知道。

        那好。我說。——你還記得米紅脖子上的那塊瑪瑙嗎?

        記得,那是只朱紅色斂翅蛾,是我家傳家寶。本來祖母要給米白的,可朱鳳珍偏心,把它給米紅了。

        那天米紅洗澡時把瑪瑙的繩子弄斷了,一時沒找到墨綠色絲繩配,就把它放枕頭底下了。結(jié)果,米紅那天晚上就出事了。

        出事了?

        米紅打開門丟垃圾,看見一個紅衣綠裙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從樓下往上走,樓道里燈光昏暗,米紅看不清楚,以為是哪家的客人呢。還心想,天這么冷,這女人也不怕凍著,竟穿得這么少——還光著腳呢!米紅正驚訝,女人一抬頭,米紅嚇得魂飛魄散,女人的半邊臉,烏青烏青的,而且,嘴角在流著血。

        那不是六樓的虞美人嗎?

        是??闪鶚堑挠菝廊藥啄昵熬退懒?。跳樓死的。老公有外遇,要離婚。虞美人想不開,跳樓了。師大也有人說,是虞美人的老公推下去的,趁虞美人在陽臺晾衣服的時候。虞美人死那天,就穿著紅衣綠裙——虞美人生前最愛穿大紅大綠,有衣不驚人死不休的夸張。

        這太吊詭了!米紅以前是沒見過虞美人的。

        米青不信邪。湯亥生一般也不信。

        可那個晚上不由湯亥生不信,她抱住他不放,他也只能由著她抱著——米紅煞白的臉,制造出一種十分驚恐的氣氛。

        他不知道過了多久,應該有幾分鐘,或者更長,中間他試探過要放開米紅的擁抱,但放不開,米紅抱得很緊。

        要不是后來米紅有進一步的動作,他真信了米紅。他是一個唯物主義者,但是一個不十分堅定的唯物主義者,白天一般能唯物,可一到夜晚,就唯心了,尤其在月黑風高一個人的夜晚。他是在鄉(xiāng)下聽祖母鬼怪故事長大的,再說,世界本來有它神秘的一面不是嗎?所以有蒲松齡的《聊齋志異》,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

        米紅后來有什么動作?

        他感覺,感覺她的腦袋在轉(zhuǎn)動,微微地,一開始他沒察覺到,他還沉浸在對虞美人驚恐不安的想象中呢,可她的頭發(fā)擦著他的耳朵,一下一下地,他才突然反應過來。

        耳鬢廝磨?

        他也覺得有些不對勁,所以堅決地掙開了米紅的擁抱。

        之后呢?

        之后,之后他就把他的研究生俞姿叫來了,他自己到醫(yī)院去了。

        哇!湯亥生,你原來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呢!

        湯亥生白米青一眼。這家伙,總沒正經(jīng),沒事拿老公開涮呢。

        他們閑說這事的時候,米湯生已經(jīng)三歲了,上幼兒園小班了。

        小燈已變成毛豆了,從孟教授說的豆蔻枝頭二月初,變成了一顆青翠欲滴渾圓飽滿的毛豆。她父母本來打算讓她回去相親的,村子里的一個富戶人家,看上了小燈??尚舨幌牖?,她愛上了省城的繁華,而且,米湯生也不讓她走,她喜歡小燈婊婊呢。米湯生說,世界上她最最最喜歡的是小燈孃孃,第一喜歡,第二喜歡的是蘇不漁家的“蘇蘇”,第三喜歡的是陳季子家的“薛寶釵”,至于第四第五,不定,經(jīng)常變化,有時第四是米青第五是湯亥生,有時第四是湯亥生第五是米青,視米青和湯亥生表現(xiàn)而定。小東西搞政治斗爭很有一套,經(jīng)常讓米青和湯亥生為名次爭風吃醋。米青為了巴結(jié)她,還屁顛兒屁顛兒上家具城買了張上下鋪的床,米湯生睡下鋪,小燈睡上鋪。因為這表現(xiàn),米青在第四的位置上保持了將近一個月,直到湯亥生后來帶米湯生去海洋館看了蝴蝶魚和企鵝,才顛覆了這個名次。

        何必然偶爾還是會到湯亥生家里來蹭飯,他現(xiàn)在又愛上了小燈做的剁椒魚頭。

        責任編輯 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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