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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邊無際的塵埃

        2013-12-29 00:00:00胡學(xué)文
        十月 2013年4期

        1

        那家旅店在南二環(huán)與西二環(huán)交會處,只有兩層,不怎么起眼。名字挺有意思,叫愛人之家。上樓時,杜月碰碰我,我知道她擔(dān)心什么,我抓緊她的手,讓她放心。距旅店幾百米遠(yuǎn)有一所技校,旅店的客源多半是技校的學(xué)生,安全應(yīng)該沒有問題。我白天踩點(diǎn)兒時,一對學(xué)生正登記入住。

        房間不大,一張床占去一多半,但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和杜月需要的只是一張床。我反插了門鎖,急不可耐地抱住杜月。杜月稍往后仰,問插牢沒有,我說蒼蠅也飛不進(jìn)來。杜月說帶了好吃的給我,我說最好吃的是你。杜月喊口渴,我知道她緊張,她緊張口就渴。我松開她,燒了一壺水,把她帶的新疆切糕吞下去。其實(shí)我牙不好,怕吃甜食。

        我和杜月上床。她擔(dān)心地問,他不會找到這兒吧?路上已經(jīng)說過多次,我不想再廢話,用舌頭堵住她的嘴。幾分鐘后,杜月突然睜開眼,滿臉警覺。我明白她為什么如此,那聲音我也聽到了。我的頭皮陣陣發(fā)麻,但竭力掩飾。杜月問我聽見什么沒有,我說沒有啊,你太緊張了??墒?,我沒法堵她的耳朵。那聲音開始還有些猶豫,此時由緩而急,由輕而重,然后就是猛擂。杜月變了臉色,狠狠瞪我一眼。我仍然不相信他會找到這兒。他已經(jīng)在喊了。即使同時有一百種聲音,我也能辨出他的嗓音。杜月發(fā)瘋地套衣服,我則僵著,說不清是震怒還是驚恐。

        小樂,我知道你在,你打開門,我有話說。

        我猛拽開門,王大樂直栽進(jìn)來。杜月從我身邊擠過去。往常有類似遭遇,我選擇和她一塊兒離開。那天沒有,我甚至沒敢看她。我死死盯住王大樂,關(guān)節(jié)嘎巴嘎巴響。王大樂個兒不高,又佝僂著腰,越發(fā)顯得矮小。他在我的逼視中漸漸后退,縮到墻角。他緊緊貼在那兒,像個干癟的蝸牛殼。他的聲音沒有退縮,像沒擰干的衣服滴答著,你不能學(xué)壞,我是為你好……你不能學(xué)壞,我是為你好……

        我揮拳砸在他臉上。他蒼白的臉凸起一團(tuán)紫青,第二拳砸在他鼻子上,他的鼻梁發(fā)出一陣脆響。拳頭次第落下,血從他鼻孔嘴巴往外噴,染透了我前胸。他開始求饒,聲音拖著長長的血沫泡。拳頭依然瘋狂落下,直至他縮進(jìn)墻體,成為墻壁的一部分。

        你不能學(xué)壞,我是為你好……

        我晃晃頭,他的身子,他的臉,他的聲音再次清晰。許多次了,我在臆想中出著惡氣。我不能打他,他是我父親。

        半小時后,我和王大樂坐在公交車上。我租住的地方在東二環(huán)邊上,回去要倒三趟車。就是說,我和杜月到愛人之家,倒了三趟車,單程一個多小時。一次艱難的來之不易的約會,就這樣被王大樂破壞掉。王大樂坐在我前面,我只能看見他的后腦勺。五十幾歲的人,頭頂已經(jīng)謝光,腦后倒長得茂盛。他的頭一顫一顫,不知是車的顛簸,還是為哼歌打節(jié)拍。王大樂如愿以償,總要哼些什么。我沒有生氣,余怒在踏上公交車那一刻已經(jīng)消逝。疑懼卻巨浪般一波又一波拍打著我。我離開的時候,王大樂還在喝酒,罐裝燕京啤酒,我特意買的。我說去火車站接朋友,王大樂嗯一聲。出門,我沒有急著走,照例躲在那輛貨車后面等了十多分鐘。王大樂沒跟出來,我的心落到實(shí)處。杜月早就在8路車站牌等著了。上車的時候,我還往對面掃視。傍晚的街道望不了多遠(yuǎn),但我確信,目光所及,沒有王大樂的身影。他是什么時候出來的?就算跟出來,沒與我和杜月乘同一輛車,怎么可能找到這家偏僻的旅店?他真能嗅到我身上的氣息?我和杜月的許多次約會,都因王大樂干擾而夭折,我始終認(rèn)為是沒甩掉他。現(xiàn)在我有點(diǎn)相信他的話了。如果真是這樣……我心里轟的一聲。

        盤碗在桌上擺著,啤酒罐已丟到儲物筐。里面躺著別的酒瓶子,還有王大樂從街上撿來的零碎,鐵釘廣告單之類。麻辣花生吃了一半,花生里的辣椒都不見了。我和王大樂都喜歡吃辣椒,我不想和他有同樣的嗜好,但在這點(diǎn)上,我無能為力。每次,和王大樂同時大口嚼著辣椒,我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憋悶。

        王大樂怯怯地望著我,問我餓不餓。他怕我,從我?guī)x開營盤鎮(zhèn)那一刻,那眼神就長在他身上。他也疼我,用他的方式,我從不懷疑??墒恰淮斡忠淮螝е业男腋?。

        我不理他,堅決不理他。王大樂說有炒餅有面條,問我吃什么。隨后,他自言自語,煮點(diǎn)面條吧,面條軟。我第一次把杜月帶過來,也是煮面條。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想起杜月。我給她發(fā)信息,問她回去沒有。她沒回復(fù),撥過去,關(guān)機(jī)。她肯定生氣了,涵養(yǎng)再好,也應(yīng)該生氣了。她回去了吧?石城雖然是省會城市,并不大,治安也說得過去。我終究不踏實(shí),起身往外走。王大樂追上來,問我去哪兒,然后尾巴似的跟在后面。杜月在私立醫(yī)院當(dāng)護(hù)士,住在醫(yī)院提供的三人宿舍,王大樂清楚。我一路小跑,到醫(yī)院門口方停住。王大樂大張著嘴,呼著粗氣。我厲聲道,你也要上去?他往后縮去。

        返回,我步子放緩許多。王大樂沒與我并肩,距我?guī)酌走h(yuǎn),盯梢似的。在談固東街與槐安路交叉口,我站住了。路南路北有幾家夜總會,整面墻都是燈飾,比賽似的吐著炫目的光。招牌架得極高,每個字都瞪著蠱惑的眼睛。我從未進(jìn)去過,沒那個消費(fèi)能力。每次經(jīng)過,目光只是隨意掃過,從不停留。那個夜晚,我站著,凝望著一對對巨大的眼睛。王大樂噌地躥過來,仿佛我站在高樓邊緣,正準(zhǔn)備跳下去。他扯住我,小聲道,回吧。他央求的口吻夾著驚恐。我突然產(chǎn)生強(qiáng)烈的報復(fù)欲,猛甩開他,大步往燈光輝煌的地界走。王大樂追上來,再次抱住我,聲音打著戰(zhàn),你要干什么?我掰著他的手,惱怒地說,用你管?小樂,不能去啊,你可別變壞。我一個個掰開他的手指,他又一個個扣住。我拖著他走。兩人同時被臺階絆倒,我壓在他身上。他肯定硌疼了,哎喲一聲,環(huán)抱我的胳膊松開了。我跳起來,向前狂奔。剛到門口,又被他揪住。他手上的力氣很重,爪子般深深嵌到我的肌肉里,語調(diào)依然是乞求的,不能去啊,不能去啊。

        兩個筆挺的保安上前詢問,我說你們把這個瘋子拖開,里面有朋友等我。一個保安扯王大樂,另一個保安用對講機(jī)說著什么。保安沒扯脫,狠狠踹王大樂一腳。王大樂刺耳地噢一聲,我的頭皮突地一麻。王大樂被剝離。我走得磕磕絆絆。號叫如利劍刺入后頸,我迅速轉(zhuǎn)身。王大樂被架空,踢著兩腿,腦袋上黑白相間的亂發(fā)如無數(shù)失去控制的針射向四周。我撲過去,撞開保安。

        2

        我腦里存儲了許多日子。不是什么紀(jì)念日,更不是這節(jié)那節(jié)的,泛濫的節(jié)日與我無關(guān)。那是我自己的。我并不想紀(jì)念這些日子,恰恰相反。這些日子如一粒粒頑固無恥的種子,已然扎根,揮之不去。

        那個淅瀝著細(xì)雨的下午,我入住皮城孤兒院。我不是孤兒,但王大樂坐牢,我無家可去。那年,我十一歲。彼時,恰好皮城民政局某位領(lǐng)導(dǎo)在營盤鎮(zhèn)下鄉(xiāng)。我第一次坐小車,第一次走那么遠(yuǎn)的路。九月,壩上已經(jīng)很冷,但車?yán)餆岷婧娴摹D硞€早上,王大樂丟給我一件透著窟窿的馬甲。馬甲沾滿污垢,而且太大,我不樂意。王大樂答應(yīng)給我買小浣熊干脆面。那天中午,他成了強(qiáng)奸犯,干脆面也沒了影兒。

        馬甲還在我身上套著,車?yán)餆?,我不停地冒汗。我想讓他們搖下車窗,但不敢。下車,我?guī)缀鯘裢?。所以,那個男人讓我換衣服,我沒有任何猶豫。后來,我知道他姓劉,是我們的護(hù)理員。我跟在他身后,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一個擠滿床的房間。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們。至今,我也難以描述他們的表情。他們的神情是凝固的,又是流動的。劉護(hù)理介紹過我,告知我應(yīng)該睡哪個床位。劉護(hù)理離開好久,四周依然靜靜的,似乎我這個不速之客把他們嚇蒙了,直到啼哭響起。是我鄰床一個嬰兒,臉粉嫩粉嫩的。

        我縮在床上,抱著書包,一聲不吭。沒人理我,我也不想理別人。他們說,過幾年,王大樂會來接我。過幾年是幾年?我挺恨他,但盼著他來。我不喜歡這個地方。直到吃過晚飯,熄燈睡覺,我也沒說話。平時,我和王大樂睡得很晚。王大樂白天在街頭修自行車,晚上給鎮(zhèn)里的紙箱廠糊盒子,我常幫他。但挨到枕頭,我就能睡著。在這里,睡得早,卻睡不著。不時有嬰兒啼哭,還有別的孩子起來撒尿。兩天后,我去福利院對面的小學(xué)念書,和我同去的還有兩個女孩。她們問我話,我假裝聽不見。我同樣不喜歡學(xué)校,在學(xué)校也很少說話。每天早上,我從不喜歡的地方到另一個不喜歡的地方,傍晚,從另一個不喜歡的地方回到不喜歡的地方。走一樣的路,看一樣的面孔。我沒想過離開。

        等著王大樂領(lǐng)我。

        在那里,我經(jīng)歷了許多第一次。第一次打架,第一次直面死亡。和我打架的男孩叫冬冬,光頭,臉上有幾塊銅錢大的皮癬。他大我一歲,和我一樣,不是純粹的孤兒,他父親因偷盜坐牢。他是宿舍的頭兒,如果護(hù)理員不在,什么都是他說了算。我沒招惹他,他也沒像支使別的孩子那樣支使我。大約一個月后,那天我上廁所回來,他正翻我的書包,我撲過去搶,他不放。我和他撕拽著,滾到一起。他比我力氣大,也比我有經(jīng)驗(yàn),很快騎到我身上。待護(hù)理員把他拖開,我的臉已被抓破。冬冬受了責(zé)罰,關(guān)進(jìn)隔壁的屋子。吃晚飯的時候,他就被放了出來。他挑釁地圍著我轉(zhuǎn),填一口飯敲一下飯盒。我有些害怕,低頭不理他。他逼近我,敲擊聲震得我發(fā)怵。勇氣是逼出來的,我坦白。我突地抓起桌上的水杯,水還冒著熱氣。冬冬的叫聲蛇一樣亂竄。我被關(guān)進(jìn)隔壁的屋子。冬冬被燙傷,我擔(dān)心他報復(fù)。數(shù)日后他逃出孤兒院。幾個月后,冬冬被警察送回來。他沒找我的碴兒,反給我講他的逃亡經(jīng)歷。半年后,冬冬又逃出去,后又被警察送回。關(guān)于皮城,是冬冬一刀一刀刻在我腦里的。

        鄰床的粉臉?gòu)雰涸谖襾砗蟮谌焱V沽撕粑?。她的心臟有毛病。每當(dāng)營盤鎮(zhèn)死了人,王大樂都不讓我晚上出去。護(hù)理員把嬰兒卷住抱走,我不敢直視那個包,只是盯著護(hù)理員的臉。我試圖看到些什么。他的臉和平時沒有任何區(qū)別,剃得光光的下巴,鼻翼有一道黑線,看不清是長了東西還是沒洗干凈。別的孩子根本沒看,像平時一樣玩耍嬉鬧,似乎護(hù)理員抱走的是他們尿濕的褥子。我攥得汗漉漉的手松開了。鄰側(cè)的床僅空了十多天。我的新鄰居是個男嬰,巡警從街上撿的。他也有毛病,每隔幾天就被護(hù)理員抱去檢查。沒多久,男嬰也離開了人世。那一年,有多少個嬰孩做過我的鄰居,又有多少個先后到了另一個世界?我沒有清晰的記憶。但我清楚一點(diǎn),他們總歸是被遺棄了。其實(shí),我也是被遺棄的。只不過我的被遺棄可以用時間計算,而那些嬰孩是永久的。

        四年后,王大樂來找我。

        我記得那個日子,并非因?yàn)橥醮髽?。那天,我的鄰床嬰孩被領(lǐng)養(yǎng)走了。她和我做鄰居時間最久,也是我照顧最多的一個嬰孩。除了喂奶,我還替她換尿布,抱她曬太陽。她的小手在我臉上抓來抓去,我特別享受。我第一次懂了牽掛的感覺,我想過王大樂,但沒牽掛過他。夜晚醒來,我必定起來看看她,放學(xué),我走得飛快。我有一種朦朧又明確的感覺,等她會說話,會喊我哥哥。那個星期天,一對中年男女來抱她。我發(fā)瘋地和他們搶。我把劉護(hù)理的兩個手腕都咬傷了。最終,我絕望地號啕大哭。

        我在隔壁的屋子待了兩個小時。后來,劉護(hù)理叫我出去,他的手腕纏著繃帶。我看到王大樂,他就站在那兒,站在幽深的走廊上。他臉上掛著笑,似乎又怕他的笑妨礙別人,半露半掩。他白了一些,矮了一些,皺紋深了許多。他張開胳膊,又受驚似的縮回去。他張大的嘴巴沒有關(guān)閉,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好久,我的名字從他嘴巴擠出來,不是很利索,像一團(tuán)黏絲懸在唇邊。我有些呆,好半天,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著他。

        我收拾東西,王大樂跟進(jìn)來。從進(jìn)門他就點(diǎn)頭,對嬰兒也是。他的客氣不只我不舒服,他們也是。我們,或者說我和他們更習(xí)慣指令。于是,大團(tuán)水波樣的目光浸住他,他慌了。因?yàn)榛牛贮c(diǎn)一圈頭。他想幫忙,被我擋開。我很惱火。我的動作猛了一點(diǎn),撞了他。沒想到他那么虛,往后退了兩三步,踩在一個孩子腳上。那個孩子放聲大哭,王大樂嚇壞了,臉驟然變白。劉護(hù)理攬住孩子。王大樂沒有離開,反而蹲下去,頭和肩往一個方向壓著,眼睛瞅著床底,往前挪挪,跪下去。那一刻很安靜,長長短短的目光集到王大樂身上。大約兩分鐘后,王大樂站起,手上多了一枚硬幣。他舉得高高的,連聲道,誰丟的?誰丟的?沒人應(yīng)答。劉護(hù)理似乎也沒反應(yīng)過來。王大樂就那么舉著,直到劉護(hù)理說交給他。

        孤兒院在皮城邊上的山坳里,出大門要上一個長坡。我走得極快,王大樂在身后追著,喊著小心。我不知有什么可以小心的,怕我崴了腳?我反而小跑起來,到了正街,我站定。他跟上來,我們拐向長途汽車站方向。我仍然與他保持著距離。他說著什么,幾乎都被汽車的噪音淹沒,我只聽清楚兩個字:小心。上車后,他閉了嘴。他的胳膊似乎有毛病,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過了一會兒,有東西落我頭上。是他猶猶豫豫的手。我猛地一閃,躲開了。

        3

        王大樂被保安踹傷了,走走歇歇。他的手搭在我肩上,又不忍心似的,不住地下滑。我問他疼得厲害不,他齜牙咧嘴地說沒事。我沒找保安的碴兒,保安是按我的指令做的。我有些擔(dān)心,決定去醫(yī)院。當(dāng)然,不會去杜月的醫(yī)院,不只是怕杜月看到。杜月說過那里的收費(fèi),不是割肉,根本就是大卸八塊。

        終于攔了一輛出租,王大樂卻拉扯著不上,說沒必要花冤枉錢。我很惱火。出租車走了。我斥責(zé)他,他一聲不吭。走了一段,又一輛出租停下。我威脅,如果他再固執(zhí),就把他送回營盤鎮(zhèn)。不知我的話起了作用,還是他確實(shí)走不動了,總之乖了。

        急診室的醫(yī)生倒是利索,問了不到三句話,就開單子讓拍片。拍片的磨磨蹭蹭,我和王大樂在門口等了足足半小時。沒有大礙,醫(yī)生開了止痛藥,膏藥。王大樂嘟囔,我說沒事就沒事,花冤枉錢。我照自個腦袋砸一拳,是替王大樂挨的。從昨晚開房到現(xiàn)在,花的每一分錢都冤枉,起因都是王大樂,他卻把責(zé)任推到我身上。

        王大樂說什么也不坐出租了。他走不穩(wěn),到家,天已放亮。我想瞇一會兒,躺下不久,聽到王大樂爬起來。問他干嗎,他說給我弄早飯。我說你省省心吧,我沒胃口。王大樂再次躺下,沒一會兒又爬起來。他輕手輕腳,但那聲音傳到耳里,異常鋒利。王大樂煮了面條,其實(shí)是面糊糊。面條昨晚就泡到水里,早沒了形狀。他放了雞蛋,我懷疑雞蛋是他捏碎的,那一盆黃糊糊里到處漂著蛋殼。我一陣干嘔,觸到他乞求的眼神,象征性地喝了一點(diǎn)。王大樂極節(jié)儉,剩余的黃糊糊,他會喝掉。我應(yīng)該幫幫他,但實(shí)在是喝不下去。

        店門已經(jīng)開了。我就職的房屋中介在談固大街,距我租住的地方不遠(yuǎn)。我上班挺早的,但店長劉榮總是第一個到。石城幾百號房屋中介的店員中,恐怕劉榮年齡也是最大的,四十出頭了。她干得不比年輕人差,甚至更好。我和劉榮打招呼,她問我,沒睡醒?我說昨晚天黑就躺下了,睡脹了。劉榮說上午要和客戶簽合同,讓我?guī)Я硪粋€租房的客戶看房。她剛交代完,那個客戶就到了,是個戴眼鏡的年輕人。

        領(lǐng)著眼鏡去小區(qū)看房,我該說些什么。取得客戶信任是最基本的職業(yè)原則,也是屢試不爽的法寶。那個早上我沒有絲毫說話欲望,控制不住地打嗝。眼鏡問我?guī)讉€問題,我答得心不在焉。眼鏡想與人合租,看過房子反而有些猶豫。房租挺合適,一個大臥,客廳、衛(wèi)生間、廚房與已入住的夫妻共用。我看出眼鏡是那種很謹(jǐn)慎的人,拿不定主意或許是已經(jīng)入住的男子長相略粗糲。當(dāng)然,也可能是其他原因。眼鏡問我與人合租方便不,我說當(dāng)然沒有自己單租方便,買一套就更方便了。我沒有任何嘲諷的意思,但清楚這么說不合適。這個單肯定沒戲了。眼鏡沒和我打招呼,轉(zhuǎn)身離開。

        劉榮問我人呢,我說眼鏡改主意了。劉榮又問看別的房沒有,我說推薦了,他沒表示。劉榮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時間有些久,但沒有再問。我打開電腦瀏覽幾分鐘,掏出手機(jī)。我清楚自己為什么草草打發(fā)走眼鏡。并不想向杜月過多解釋和道歉,類似的話說過多次。再說就有些濫,有些無恥。可除了解釋,我又能做什么呢?杜月的信息姍姍來遲,盡管沒有我熟悉的表情,總算回復(fù)了。還能怎樣?讓她說喜歡這樣?如果身份轉(zhuǎn)換,我是她,或許早就逃離了。靜靜坐著,想著杜月的好。沒有絲毫欣慰,越想心越疼。

        店里共六個人,每個人的工資都不同,工資額與個人實(shí)際簽單掛鉤,也與店里簽單總量相關(guān)。因此,我們既是合作伙伴,又是競爭對手。那天,我沒接到一個客人。除了吃飯和上廁所,我基本在電腦前耗著??戳耸裁椿蚋闪耸裁?,我自己也不清楚。臨近下班,劉榮接了一個電話。隨后她的目光轉(zhuǎn)我臉上。我瞟她一眼,目光縮回屏幕。她仍在看我,不是沒有內(nèi)容的那種,像長長的鏈子,企圖拴住什么。我對他人的目光極敏感。

        我磨蹭著沒走,不想等劉榮喊我留下,那會使同事們“注意”到。

        劉榮說上午看房那個眼鏡在另一個門店簽了單,而且投訴了我。怎么回事?劉榮語氣平靜,但臉上掛著冷。我說就那么回事,沒覺得自己的話有問題,腦袋有毛病也不會把客戶往外推。劉榮心地挺善的,單獨(dú)和我說就是顧全大局。少簽一個單,每個店員都有損失。那無異于讓我樹敵。我清楚。即便這樣,我也不能把什么都告訴她。這一切與王大樂有關(guān)?不成立。況且,我也不想暴露太多秘密。劉榮顯然不相信我,沒說太難堪的話,但好一陣旁敲側(cè)擊。

        王大樂已經(jīng)做好飯。米飯,辣椒炒土豆絲,早晨的糊糊竟然還有剩余,兌了水,加了辣椒末和蔥花。王大樂做別的還可以,米飯極其糟糕,不是夾生,就是稀得帶湯。我說過米飯我做,他不聽。其實(shí)我不挑剔,多半也是心里說說。飯不是我和王大樂的問題。擱下碗,我直視著王大樂,我要出去,你跟不跟?王大樂頓住,我的直接讓他意外吧。我說,我去看杜月,你跟不跟?王大樂眼皮垂下去。我追問,跟還是不跟?跟現(xiàn)在就走,不跟就老實(shí)待著!我聲音不高,但惡狠狠的。你別……學(xué)壞。他猶豫一下,還是說出來了。我盯著他,不跟???那好!

        出門,我就因自己的粗暴生出悔意。其實(shí),不起任何作用,根本不能阻止王大樂。軟的硬的猛的橫的,都試過,無效。也正如此,說到這個事,火氣就嗖嗖往上躥。我照例在拐角處悄悄候了一會兒。是的,毫無意義,就像不能阻止王大樂,我同樣不能阻止自己。

        杜月答應(yīng)和我逛超市。我在醫(yī)院門口等老大半天,她打電話說要頂替別人值班,不能出來。我明白這是借口。我不怪她,可仍渾身淋了泔水一樣,說不出的失落和沮喪。

        我不想回,又沒地方去。多年來,我把自己包裹得很嚴(yán)實(shí),保持著和他人的距離。認(rèn)識一些人,但朋友很少,有時候特別想找個人說說話,比如現(xiàn)在。真有這么一個人在,我未必敞開。和杜月,我也不能徹底袒露。不是有意隱藏,那些東西像生著觸角的軟體動物,不等我觸碰,自己便遁離。這不是我的問題,風(fēng)能割破臉,誰又能抓住風(fēng)呢?還好,杜月不是特別在意,或者說根本不在意。她和我合得來,這就足夠。如果沒有王大樂,我和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過尋常的日子。

        我慢慢走著,沒有目的。沒有地方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去,反正只是耗時間。待抬起頭,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店門外,盯著厚重的玻璃門愣了幾秒,啞然失笑。還是有地方去的。我背對著門,在臺階坐下。我在這兒干了五年了,還沒這么坐過。白天,不能這么坐著。像要報復(fù)什么,我較著勁,一直坐到半夜。

        返回的時候,心里松弛了許多。想想這一天,許多事做得不夠理智,比如接待眼鏡。王大樂影響了我,但我不該把情緒帶到工作上,這等于自砸飯碗。我干過許多工作,當(dāng)過保安,擺過地攤,做過家教,推銷過飲料,房屋中介干得最久。收入說不上多么可觀,畢竟在石城站住腳了。丟了這份工作,拿什么養(yǎng)活自己?養(yǎng)活王大樂?一個大膽的假設(shè)突然冒出來,如果丟了飯碗,王大樂會怎樣?會離開我嗎?

        4

        王大樂出來后,重操舊業(yè),但修車攤冷冷清清,多半時間,他都在縮著脖子打盹,而他對面的修車師傅常常忙得顧不上擦汗。不久,他在煤棧找了差事,早出晚歸。臉上總是蒙著煤黑,沒幾個人認(rèn)出他。他不用刻意躲人,沒誰拿他當(dāng)回事,他基本是啞巴。但……王大樂回到家就是話癆,他向我解釋他犯的罪。從未講那個過程,反反復(fù)復(fù)那幾句話,不是他們說的那樣,我不是壞人,或者,不是那么回事,長大你就懂了。日復(fù)一日,我的耳朵何止生了繭子。兩年后,王大樂再度入獄,我竟大大松了口氣。

        我沒再回孤兒院,竟然幸運(yùn)地成了資助對象,順利考上一所中職技校。畢業(yè)后,我回過營盤鎮(zhèn)一次,王大樂再度出來的時候。恥辱的記憶,恥辱的旅程,當(dāng)晚就離開了。

        事實(shí)上,我早就把王大樂從記憶中刪除了。我沒有過去,從來就沒有過,盡管頑固的種子深埋在腦海。我認(rèn)為我的過去是空白,只有這樣,我才有膽量想象將來。在求職表父母一欄,我一直填寫死亡。

        我沒再看過王大樂,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如果我是狼崽子,也是因?yàn)橥醮髽贰L旄饕环?,對他對我,都最好。突然有一天,營盤鎮(zhèn)派出所找到我。彼時,我和杜月已相處一年有余。我過著正常的日子。從一無所有到擁有簡單正常的日子,真不是知足可以涵蓋。

        王大樂撿垃圾度日,饑一頓飽一頓。他老實(shí)、卑微,見到螞蟻都點(diǎn)頭哈腰。后來鎮(zhèn)上幾家洗頭房的玻璃連續(xù)被砸,均發(fā)生在半夜。最終查到王大樂頭上。民警說我賠償玻璃,就不再追究王大樂。我以為已經(jīng)和王大樂沒有任何關(guān)系,民警追來,才明白是自己一廂情愿。我出了錢,民警又勸我把王大樂帶出來。他們講了一堆道理,分析了利害關(guān)系。那一陣,或許是和杜月在一起的緣故,我的許多方面悄然改變,心不再那么冷硬。王大樂是我父親,他的麻煩終究是我的麻煩。更深層次,我想讓整個營盤鎮(zhèn)忘掉王大樂,忘掉王大樂的兒子王小樂,把深埋心底的頑固種子徹底根除。

        杜月之前,我也交過女友,相處時間都不長。我特別害怕也特別反感女友問到我的家庭。我說自己是孤兒,她們要么追根究底,要么一副吃驚的表情。杜月例外,直到我倆上床,她也沒問這些問題。當(dāng)然,如果她問,我仍那樣回答?;貭I盤鎮(zhèn)前一天晚上,我把她帶到我租住的地方,和她商量,可否把王大樂接來。那是你的事,問我干嗎?杜月似乎意猶未盡,手在我大腿根部摩挲著。激動加上感動,我又干了一回。我說明天就回,杜月問,你母親呢?她怎么辦?末了,杜月漫不經(jīng)心地說,哦,就一個父親啊。如果當(dāng)時杜月不同意,我或許重新考慮。

        其實(shí),從王大樂寸步不離地跟我身后那一刻,我的麻煩就開始了。從營盤鎮(zhèn)坐中巴到皮城,從皮城到石城,只有夜間十點(diǎn)一趟火車。離發(fā)車尚有兩個小時,我想在周圍轉(zhuǎn)轉(zhuǎn),讓他在候車室老實(shí)等著。他突然緊張起來,問我干什么。我說隨便轉(zhuǎn)轉(zhuǎn)。老實(shí)說,我雖然不耐煩,口氣還是溫和的。還沒離開車站廣場,他就跟上來,或許是步調(diào)不穩(wěn),幾乎撞著我。我挺惱火,讓你老實(shí)等著,跟著我干什么?王大樂怯怯地看著我,說一個人不敢。我的心突然被什么擰了一把。王大樂挎?zhèn)€破包,包里是他死活要留的修車工具。不知他從什么地方重新收揀的。我想到了石城,讓他擺個攤也好。城市最大的好處是沒人知道你的過去。我邊走邊瞅,沒想干什么。王大樂突然扯住我,我問他干嗎,他說別走了。前面有幾家足療店,想起他砸玻璃的事,故意問為什么。他說你別學(xué)壞。那是他第一次說。足療店、按摩房遍布大街小巷,人們早已熟視無睹。我不屑地哼哼。觸到王大樂乞求的眼神,終是扭轉(zhuǎn)方向。

        上了火車,王大樂就啞了。人多的地方,他似乎就發(fā)怵。對面是一對青年男女,一望便知正在熱戀。起先,兩人只是低語,后來女的剝橘子喂男的,他吮著橘瓣,同時會吸她的手指。嘬得很緊,她似乎費(fèi)很大勁兒才能拔出來。類似的鏡頭并不鮮見,街頭、公園、電梯、公交車上,到處都是。我隨意翻著報紙,王大樂縮在角落,緊緊捂著破包。他看青年男女的眼神有些古怪。我怕車廂里的人瞧見他的怪樣,故意把報紙豎起來。還好,王大樂閉了眼。過了一會兒,我感覺有些異樣,側(cè)回頭,發(fā)現(xiàn)王大樂篩糠似的抖。眼睛仍然閉著,臉上的肌肉夸張地往眼部擠壓,看上去有些變形。我碰碰他,他吃力地睜開。問他是不是想去廁所,他搖頭,但隨后站起。王大樂在廁所待了很久,回來,不再抖了。那對青年一個嗑瓜子,一個打電話。后來,女的半躺在男的懷里,男的剝瓜子喂女的。女的沒吮吸男的手指,換了花樣。她讓男的吮她舌尖上的瓜子。不止一束目光落在他們身上,他們旁若無人。王大樂再次閉眼。突然間,他站起來,罵出不要臉的同時,桌上的塑料袋已經(jīng)砸過去。好在沒把修車工具扔過去。我雖然護(hù)著,王大樂還是挨了男青年一拳。列車員適時制止,女的也竭力勸阻,紛爭終于平息。王大樂說什么也不在座位待了。那一夜,我基本沒合眼。

        回到租住處,我大大松了口氣。我把在門口買的豆?jié){油條放下,囑咐王大樂吃完睡覺。王大樂問我干什么去,我說上班。王大樂問我怎么不吃,我說晚了。我只請兩天假。王大樂迅速把豆?jié){油條拎起來,讓我?guī)稀N掖舐暤溃也粫儋I?。课夷米吣愠允裁??王大樂說不餓,硬往我手里塞。我火了,甩開他,狠狠摔門出來。

        那天,我心情挺好,一個猶豫許久的客戶簽了單,成交價一百五十萬元;領(lǐng)兩個租房客看了房;登記了四套房屋信息。中午,我去買飯,劉榮讓我捎一份炒餅。我買了半只吊爐烤鴨,讓師傅剁成塊兒,一半放到劉榮的盒子里。我和劉榮沒有男女之間那種瓜葛,她挺照顧我,個中緣由,我很清楚。我的求職表是劉榮上報的,她知道我是孤兒。有時候,明明是她的客戶,她卻讓我簽單。但是我并不領(lǐng)情,或者說,極其反感。我自認(rèn)是孤兒,卻不想被認(rèn)為是孤兒。很矛盾是吧?就是不想和別人不同。我暗示過劉榮,她是聰明人,應(yīng)該明白。我沒回報過劉榮的良苦用心,那份烤鴨也是忽然間的閃念。

        進(jìn)店門我就呆了。王大樂坐在我們接待客人的藤椅里,半伸著脖子,和劉榮說話。劉榮一臉溫和的笑。我僵著,不知前進(jìn)還是后退。王大樂看見我,慌慌張張地站起,說給我送來中午飯。我瞟見圓桌上的湯盆。劉榮從我手里接過盒飯,什么也沒說。我不能當(dāng)著同事訓(xùn)斥王大樂。王大樂退著出去,挨個點(diǎn)頭,像到孤兒院接我那樣。我的眼睛燃燒著,臉燃燒著,整個人都在燃燒。與此同時,我腦里冒出問號,王大樂是怎么找到這兒的?我告訴他在房屋中介上班,但沒說具體地點(diǎn),也不打算告訴他。就憑這一點(diǎn)兒信息,他怎么會準(zhǔn)確地找到?石城幾百家房屋中介,只談固大街就有十幾家。何況,王大樂初到石城,能分清方向就不錯了。

        晚上,我狠狠訓(xùn)斥王大樂,警告他不準(zhǔn)再到店里。王大樂怯生生的,說怕我餓著。我狠狠地說,你不來,我也沒死。我問他怎么尋見的。王大樂沒睡醒,可能根本沒睡,眼睛全是血絲。對視幾秒,他偏開,說能聞見我身上的味。我脫口道,什么味兒?王大樂囁嚅著,是……是……反正你身上有味。我猜,可能我出門他就跟出來了。我騎自行車,上班高峰期,跑不了多快,王大樂始終在我身后。

        5

        槐中路有家重慶麻辣燙,我和杜月是??汀?/p>

        杜月低頭玩手機(jī),很專注。這是她逃離愛人之家后,我們第一次見面。一個多星期了。我問她吃什么,她頭也不抬,隨便。往常,都是她點(diǎn)單。我點(diǎn)過單,喝掉一杯茶,她好容易合上手機(jī)。我說喝點(diǎn)兒水吧,忙成這樣?杜月說一個姐妹出了點(diǎn)兒事,安慰安慰。我看著她的眼睛,她沒有避開,說也沒什么,被男人騙了。

        我的心略有些沉,舌頭適時卡住。麻辣燙翻滾,杜月夾幾塊香菇放進(jìn)去。熟悉的動作,熟悉的程序。只是……說不好哪兒有些陌生。喝了會兒酒,杜月臉上泛起紅光,鼻尖滲出細(xì)小的汗珠。杜月平時不多喝,象征性的,但那天喝了三杯。她講醫(yī)院的秘密,講昨夜做的夢,笑起來的時候,燦爛無比,肩也隨著聳動。她從不捂嘴,笑聲清脆放肆,常引得鄰桌看她。老天,只有我知道,我是多么喜歡她!不扭捏,不矜持,簡單,直接。她有過短暫的婚姻,男人大她六歲。她的坦白,她的坦然,給我不少壓力。我沒有像她那樣主動談自己,如果她問起,我也會說吧?但她從來不問,所以我更加喜歡她。

        受杜月感染,我多喝了一瓶。陰霾飄走了,我有些興奮,興奮便得意忘形。伸腳輕輕鉤鉤她的腿,她散著熱氣的目光罩住我。擔(dān)心她聽不清,我往前探探頭,咱們找個地方?迷蒙的霧氣忽然散去,她說,算了吧,沒準(zhǔn)你父親就在外面候著呢。我的心突地一縮,不只因?yàn)樗脑?。我忍不住朝窗外瞅去。餐館前停著車,馬路對面是夜市。車流、行人。出來的時候,我明確告訴王大樂,要和杜月一起吃晚飯。有警告的意味,也有妥協(xié)或者變相的保證:我和杜月只是吃飯,不干別的。可誰知道呢?王大樂的思維在另一個世界的軌道上。

        怕了c9c36f9ee7afe0538f0ea5dfe9f2cff680242feadb504c1f065ddc2c3691bc9b吧?杜月嘲弄。

        對不起。

        早晚要搞出心臟病。

        我們逛夜市去?

        我岔開話題。我沒有預(yù)知的本事,但極其敏感。她會說別的,那或許是她真正想說的。我怕她說出來。我是不是很無賴?可是,我真怕她說。我舍不得她。

        杜月沒有逛夜市。送她回去的路上,她的嘴巴基本閉著。到醫(yī)院門口,我想抱抱她。鬼使神差地,我往四周瞅了瞅。本來,她站住了。但……我拽回目光的同時,她已經(jīng)快速離開。

        我恨不得擰自己兩把。雖然多喝了一瓶,還不至于喝醉,但是頭暈?zāi)垦?。就是這樣,歪歪扭扭走一段后,仍然察覺有人跟蹤。回頭,那個身影倏地躲到街角或樹叢后,起步,又跟上來。除了王大樂,誰會跟我這樣的鳥人?不幸被杜月言中。擁抱她之前警惕地張望,也不只是心有余悸??墒?,我已經(jīng)聲明,只是和杜月吃飯。他為什么……我站住,瞪視著被燈光肢解的黑暗,叫,出來!你給我出來?。∫粚戏蚱藿?jīng)過,忽然頓住,然后繞到一邊,和我保持足夠的距離。

        必須甩掉王大樂這個尾巴。剛才還是廢胎,此時突然憋足勁兒。仍有些暈,但我跑得飛快。跑過兩條街道,穿過槐北公園,我蹲在梧桐樹底下嘔吐。我確信甩掉了他。但突然間,那個身影又跟上來。我有些怒,也有些毛。然后,我上了公交。坐了四站,下車,攔了出租。讓王大樂一個人轉(zhuǎn)吧,我惡狠狠地想。

        王大樂在!在地上蹲著。王大樂喜歡蹲,似乎腳有著比臀部更強(qiáng)的承受力。我驚呆了,一動不動地瞪著他。王大樂站起,怯怯地看著我。王大樂咬定自己從未出去??墒牵櫸业娜耸钦l?我花了眼,還是出現(xiàn)了幻覺?如果是幻覺,就更慘了。

        我睡不著。先前,我能吃能睡,如果碰巧杜月和我都休息,兩個人相擁著能睡到中午。王大樂來到石城,那樣的日子再也沒有了。我左右翻滾,王大樂基本不動。他怕擠著我,怕影響我,縮著。我知道他沒睡著。他怕我,我知道,不只怕我,他怕得太多。正是這無處不在的怕,摧毀了我和杜月。

        王大樂來后的第三天,我把杜月叫過來。事先已經(jīng)和他說了,杜月喊他叔的時候,他依然沒反應(yīng)過來,嘴巴張得足能塞進(jìn)一個凍柿子。杜月難為情地瞅著我,我把王大樂掉地上的土豆撿起,重重塞他手里。他腦里的弦似乎接上了,但沒回應(yīng)杜月,像受驚的蜘蛛倉皇逃竄。杜月問我怎么回事,我說他見到陌生人緊張。杜月開玩笑,我也不是怪物啊。一會兒,王大樂不聲不響地溜進(jìn)來,問煮面條行不。我讓他歇著,他執(zhí)意要做。王大樂沒再看杜月,自然,也沒和杜月說話。他絕不是故意怠慢她,我看得出來,他只是緊張,或者說,是恐懼。他的手在抖,很輕微,但始終持續(xù)。

        我和杜月離開,王大樂不識趣地問去哪兒,我粗暴地說隨便走走。見面,吃飯,都是前奏,后面的事才是重點(diǎn)。王大樂沒來的時候,我和杜月上床在前,吃飯在后。是不是有點(diǎn)那個?但我們喜歡。現(xiàn)在,我和杜月只能另找地方。幾站地外是石城學(xué)院,附近的電線桿上、地上、墻上滿是日租房信息。

        半小時后,我和杜月登記入住。房費(fèi)不貴,我粗略算一下,每月也得三百多塊錢,只能從別的方面縮減。杜月非要我評價她的新胸罩,我說好是好,但沒有下面的東西好。我早就脫光了,杜月故意氣我,說褲子緊扯不掉。她享受我?guī)退倪^程,這點(diǎn)悟性我還有。我剛扯掉她的褲子,有人敲門。我和杜月緊張地對視片刻。我挪過去,問誰。聽到王大樂的聲音,突然有些蒙。王大樂叫我開門,還說,我知道你在里面。我終于緩上一口氣,問他什么事。王大樂說,你開門呀。杜月已經(jīng)在穿衣服,我打手勢制止她,她橫我一眼,你不開門,他會喊到天亮。

        我和杜月的美夢成了泡影。王大樂有著闖禍的驚恐和不安,但振振有詞,我是為你好,我怕你學(xué)壞。我質(zhì)問他怎么就是學(xué)壞了?他閉了嘴,依然是怯怯的眼神,我的后背卻陣陣發(fā)冷。

        幾天后,我提前訂了地方,離租住地很遠(yuǎn)。我讓杜月直接從醫(yī)院過去。我故意繞了很大一個圈子,王大樂仍神不知鬼不覺地撞上來。杜月說王大樂有特異功能,只是這功能沒用對地方。我不信,王大樂說能聞見我的氣味,我更不信。他沒長狗鼻子,我也不是臭豆腐。但為什么甩不掉他?我百思不得其解。

        再次被王大樂堵住,我沒有發(fā)火,心平氣和地和他談。王大樂仍是怯怯的。他說我和杜月不是兩口子,所以不能在一起。我倒是想娶她,可是,有什么資本?我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這樣。王大樂說別人是別人,你別學(xué)壞。他還說杜月哪天翻臉,反告我就說不清楚了。他就吃過這樣的虧。我想起王大樂第一次從監(jiān)獄出來,每個夜晚在我耳邊絮叨的那些話。

        世界已經(jīng)是另外的樣子,王大樂的邏輯和思維還停留在過去。我警告要把他送回營盤鎮(zhèn),整個夜晚,他向我乞求、保證。我對他沒感情,他的可憐相還是讓我心軟。但只要我和杜月在一起,他必定故技重演。我束手無策。我并不想把他送回營盤鎮(zhèn),那等于重新栽種我和王大樂的恥辱。我還咨詢過精神病院的醫(yī)生。醫(yī)生開了幾種藥,我把藥裝在鈣片的瓶子里。王大樂服用幾個月后,沒見任何效果,眼神卻呆了許多,我就把藥扔掉了。還問過幾家老年公寓,費(fèi)用貴得嚇人。福利院也去過,倒是不收任何費(fèi)用,可一連串的證明我無法提供。收容所?想也不用想。還不至于把王大樂送到那兒。

        我沒法給王大樂找另外的去處,又無力更改他的邏輯系統(tǒng),只好挖空心思尋找約會地點(diǎn)。賓館、日租房、公園、橋墩,一次我和杜月請假跑到辛集。那是最辛苦的一次,杜月暈車,吐我一身,好在把王大樂甩掉了。每次幽會都跑到百里之外,不現(xiàn)實(shí),我和杜月有這份精力,但沒那么多閑工夫。只要在石城,王大樂就會覓到我和杜月的蹤跡。

        如果是別的女孩,早撤了吧?杜月沒有。這并不意味著她不在乎,或者,她離不開我。她的寬容,是期待著轉(zhuǎn)機(jī)吧。我已經(jīng)嗅到危險,但想不出辦法。

        6

        上午,一位客戶來要房鑰匙,他不打算出租了。有的客戶不愿意把鑰匙交給中介,有人看房電話聯(lián)系,有的客戶嫌麻煩,鑰匙寄放在中介。劉榮翻半天沒找見,問鑰匙是不是在我身上。昨天,我?guī)丝催^這套房,回來把鑰匙放進(jìn)抽屜了。劉榮指著登記簿上的記錄,說沒有我交回鑰匙的簽字。我忘簽了。劉榮讓我好好回想,是不是放到別的地方了。我叫,不可能,我明明放進(jìn)去的。劉榮沉下臉,那怎么就不見了?我腔調(diào)有些硬,我怎么知道?劉榮說,公司的制度,你沒忘吧?不是憑嘴說!我意識到自己過了,其實(shí)開始就意識到了。我說對不起,承認(rèn)是自己的過失。

        劉榮提醒,可能忘家里了。我對自己產(chǎn)生了懷疑,也許真是記錯了。昨天晚上,我先回租住處,換了件褂子才出去的。沒想到王大樂把那個褂子洗了。我里里外外搜了個遍,什么也沒有。問王大樂見沒見鑰匙,王大樂說清過兜,所有東西都在窗臺上。一袋開包的金嗓子喉寶,兩枚五角硬幣。我不死心,問,沒別的?王大樂惶恐地?fù)u頭。我又追問,沒見一把鑰匙?王大樂仍搖頭。我沒好氣,以后別動我的東西,我自己會洗。我床上床下翻了半天,一無所獲。想到昨晚的狂奔,也許丟路上了?

        劉榮向客戶道歉,答應(yīng)給客戶換新鎖。我對劉榮說費(fèi)用我出。劉榮說當(dāng)然要你出。隨后她話鋒一轉(zhuǎn),不是賠個鎖這么簡單,會影響到店里的聲譽(yù)。我說對不起。

        下班時,我湊近劉榮,問公司不會知道吧?劉榮看我半天,說,我不說,未必沒有人說,你還是多注意些。我說謝謝你。劉榮問我怎么了,最近老短路。我說沒什么,自己也說不清。

        我怎么可能把和杜月的難題跟別人說?王大樂現(xiàn)身后,劉榮看我的眼神復(fù)雜了許多,不再照顧我,當(dāng)然,我求之不得。我并不想編造孤兒的身份蒙騙誰,獲取誰的同情。恰恰相反。把父親母親家庭諸如此類的詞刪除,把過去像垃圾一樣踢開。劉榮絕口不提王大樂,幾次我打算主動解釋,想到一樁樁事必須重新嚼過,便堅決地把嘴合上。

        這一天沒任何業(yè)績,反賠了幾百塊錢。平時十幾分鐘的路我走了近一個小時,痛感在身上擴(kuò)散,卻說不清哪個部位不舒服。本來打算找杜月,吃過飯卻絕了念頭。杜月一整天沒發(fā)短信,我本該問候她,但似乎這樣的事我也厭倦了。絕不是心疼那幾百塊錢。當(dāng)然,也不是一點(diǎn)關(guān)系沒有。

        王大樂問我怎么了,是不是難受。我懶得理他。他湊過來,一遍遍問我,頭痛?胃痛?心口痛?關(guān)節(jié)痛?我讓他歇著去。王大樂的手直接摸過來,先是腳,然后沿小腿關(guān)節(jié)一路往上。我忽然想,莫非他真有特異功能?能聞到我身上的氣味,還能摸出我哪個部位不舒服?我僵著沒動。他的手從耳側(cè)翻到我的額頭,篤定地說,你頭痛吧?我的頭不是很痛,但不舒服,像糊了膠。

        沒一會兒,王大樂拿著自制的火罐坐我身邊。說是火罐,其實(shí)是用土豆削成,也不用火。去孤兒院以前的日子,我有個頭疼腦熱,王大樂都這么醫(yī)治。我把頭扭到一邊,王大樂央求我。他卑微可憐,痛苦不堪,似乎我就要死去了。我冷硬的心漸漸軟化,由他將土豆疙瘩吸附在腦門上。

        我把王大樂接到石城,不管出于何種原因,肯定要養(yǎng)活他。但王大樂把這種關(guān)系弄反了,似乎我接他來,是讓他照顧我。他主動承擔(dān)起做飯洗衣等家務(wù),還要監(jiān)視我。我承認(rèn),如他所言,他是為我好??墒牵暮梦覠o力承受。比如,我隨意說藕片好吃,他會接連半月二十天炒藕燉藕拌藕。我偶爾嘆息或想到什么失聲大笑,他會偵探似的盯住我,追根究底。甚至我完全忘了,他會突然問起來。有幾次,我半夜小解,他都跟在后面,我以為是湊巧。某天早上他嚴(yán)肅地說我小便聲音和兩天前不一樣,還試圖把聲音模擬出來。我?guī)缀趺l(fā)倒豎。王大樂建議我去找個醫(yī)生,他憂心忡忡的,似乎我已經(jīng)病人膏肓。自此,我起夜都防著他。即便如此,如果王大樂不跟蹤我和杜月,我都可以忍受。

        王大樂初來的幾天,晚上若沒別的事,我會帶他在附近走走。一是熟悉環(huán)境;二是給他打預(yù)防針。石城是省會,洗頭房足療店舞廳隨處可見。我跟他說,這是合法營生,退一步講,也跟他毫無關(guān)系。砸了玻璃,不但要賠,還要坐牢。王大樂如臨大敵,說只要我不進(jìn)去,就跟他沒關(guān)系。我冷冷地說,我掙那幾個鳥錢,吃飽飯就不錯了。

        平時,我不出去,他多半也窩在屋里。他不看電視,也沒別的事,通常的情形是蹲在地上,縮著脖子發(fā)呆。他不喜歡坐凳子,不到睡覺時候也絕不上床。如果蹲累,就坐到小馬扎上。馬扎也是從營盤鎮(zhèn)帶來的。原打算讓他擺個修車攤,他這樣,我的想法只得休眠。

        那天晚上,我邊看電視邊嗑瓜子。瓜子是幾天前買的,我把余下的全倒在手上。王大樂見狀,要出去買瓜子。我說算了吧,他一定要去,我丟給他五塊錢。他出門后,我還想,若杜月不值班,這倒是機(jī)會。

        兩集電視劇看完,王大樂也沒回來。我有些慌,趕到瓜子攤兒,不但炒貨店關(guān)了,賣菜賣肉賣水果的店鋪全關(guān)了,整條街就賣安徽板面的兩口子正收拾東西。

        我來來回回尋了兩遭。王大樂或許迷路了,畢竟這是石城,稍一轉(zhuǎn)向就會走錯。王大樂從此失蹤——這個想法滑過,老實(shí)說,我被吹了氣似的蹦起來,似乎我冥冥中等待的正是這個結(jié)果。也就是瞬間的閃念。王大樂沒帶任何通信設(shè)備,我讓他記住我的手機(jī)號,我猜他沒記住,記住也沒地方打,即使有地方打,他也未必打。這一點(diǎn),王大樂形同弱智。

        我報了警,歪打正著,警察正找我。我在110警務(wù)室見到王大樂。他蹲著,如即將被宰殺的羔羊,哀傷而絕望??吹轿?,他似乎想站直,起來又縮回去。

        事情倒是不復(fù)雜,王大樂在市場門口襲擊了一對接吻的男女。幸虧他的武器是空易拉罐。男女沒有大礙,反踹了王大樂幾腳。王大樂沒有退縮,竟然跟在人家身后。

        我沒見那對男女,警察說,他們要求把這個瘋子送到精神病院。王大樂說只知道自己的名字,住在兒子家,別的什么都不知道。王大樂一半傻一半裝傻,竟然蒙住警察。

        離開警務(wù)室,已經(jīng)是午夜。我走得飛快,王大樂追得很緊。遇紅燈,我猛然停住,他撞我身上。我進(jìn)屋突然轉(zhuǎn)身,王大樂剛好站到門口。我冷冷地盯著他。他的臉五顏六色,不僅僅是因?yàn)榘ち缩摺?/p>

        別人礙你事了?

        他們……關(guān)系不正當(dāng)。

        不正當(dāng),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男的年齡很大,女的還是學(xué)生娃。我……

        就算不正當(dāng),你有什么資格?你是誰?你算什么?

        王大樂嘴巴閉上了。

        我的火氣仍往上躥,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王大樂慢慢縮下去。我訓(xùn)斥完,讓他保證,盡管我知道沒用。天快亮了,我得躺一會兒。他突然從懷里掏出瓜子,舉得高高的,有些得意,沒被他們搜走!

        7

        王大樂睡著了,腦袋勾在胸前,正好將光光的頭頂對準(zhǔn)我,燈光下,像削了皮的冬瓜。兩個膀子依然縮著,仿佛怕占據(jù)這狹小的空間。我第一次對這個累贅產(chǎn)生憐惜。我沒喊他上床,不到睡覺的點(diǎn)。怕驚動他,我輕輕變換一個姿勢。有信息,我聽到蜂鳴聲。王大樂突地站起,目光像失去控制的爪子,一陣亂抓。我突然想,王大樂縮在角落,是為了更方便看護(hù)我吧。

        觸見手機(jī)屏那幾個字,我?guī)缀醣蛔牧?,忍不住叫出聲。王大樂往前跨兩步,急切地問怎么了,我沒理他,跳下床就走。王大樂跟上來,我猛然回頭,怒視著他。王大樂怯怯地站定,我轉(zhuǎn)身,他又跟上來。我沒心思和他周旋,我有更要緊的事。

        臨近醫(yī)院,我慢下來。醫(yī)院的嘴巴張著,隨時把人吞掉的樣子。我不怕,杜月在里面。我站了一會兒,慢慢折返。沒給她打電話,也沒給她發(fā)信息。我的頭冷卻下來,杜月沒把路封死,我的魯莽反而壞事。

        回去的路格外長,好幾次,王大樂繞到我前面,扭過頭,似乎要探尋究竟。他想問又不敢,進(jìn)屋,他再次問我怎么回事。我沒理他。他是罪魁禍?zhǔn)住?霖?zé)他又有什么意義呢?特別是這個時候。我草草躺下,他也草草躺下。我想我的心事,他也揣測我的心事吧。有時,我真想撬開他的腦袋,看看里面積著什么東西,他是不是也想鉆進(jìn)我腦袋看看?

        我琢磨半天,給杜月回了一條信息。我把頭縮進(jìn)被子,鬼鬼祟祟的。甚至側(cè)耳聽了聽。

        三天后,杜月休息,我請半天假,和她去了懷特公園。四月的石城已是暖融融的。我租了條小船,買了兩個氣球。我骨子里沒有任何浪漫種子,賣氣球的中年男人緊跟我后面。我害怕被人尾隨。氣球沒幾個錢,但挫敗感涌上心頭,我一陣沮喪。杜月的神情卻因這兩個氣球亮麗起來,先是抓著,上船后,給自己腳上系了一只,另一只系我腳上。

        在那條小船上,我喚醒自己的過去。我想讓過去死掉,但過去窩在記憶的角落,只是休眠。我并不想讓杜月同情,但我沒有別的“拴”住她的辦法。我舍不得她。一萬個舍不得她。當(dāng)然,我還有別的意思。王大樂有病,但不是壞人。病可以治,雖然我不知道怎么治。對病人,怎么也該寬容些。我不能把話說得過于直白,但杜月會懂。

        杜月先是握住我的手,后來,我們的手緊緊合在一起。上岸后,杜月要過我的手機(jī),爾后朝我眨眨眼。雨過天晴,至少現(xiàn)在是。

        我問杜月吃什么,杜月說現(xiàn)在回去還能趕上食堂的飯。我說今兒是個特別的日子,應(yīng)該慶祝一下。我倆拉著手,走進(jìn)一家重慶麻辣燙。飯館的裝潢設(shè)計一派農(nóng)家風(fēng)格,墻上掛滿紅辣椒。坐下,杜月說,照這么吃,你小心喝西北風(fēng)啊。我笑笑,看著你,喝西北風(fēng)也樂意。杜月撇撇嘴。這話只可哄小女孩。

        你說你父親知道你和我在這兒不?我不想提王大樂,杜月也對他沒興趣吧,可說來說去,又繞到王大樂身上。我說不可能,你以為他神機(jī)妙算?杜月噓了噓,你每次都說不可能,每次不都被他捉……住了?我噎住,半晌才道,我吃飯,他不跟。還好,她用的是“捉”,而不是別的詞。杜月的目光忽然一抖,像被勁風(fēng)吹了。好一會兒,她直視著我,你說,咱倆吃飯,他不會跟來是嗎?我說是呀。杜月表情凝重,咱倆吃到半夜,他也不會跟來是吧?我說這是自然。杜月緊追不舍,還有一個問題,他是知道咱倆僅僅是吃飯才不跟,還是單是吃飯,他就找不見咱倆?我沒想過這個問題,怔怔地看著她,不知如何回答。杜月莞爾,舉杯道,蒙了吧,喝一口。我說,這好像是兩個問題。杜月說,你認(rèn)為兩個也可以,如果他僅僅因?yàn)槌燥埐挪桓鷣?,那就是說,他知道你在什么地方,知道你干什么,他就成佛了,你是孫猴子,玩什么花樣他都一清二楚。盡管只是杜月的分析,不無玩笑和調(diào)侃成分,我的后背卻冒出冷汗。腦里滑過王大樂總是縮在角落的身影和他怯怯的眼神,我笑笑,不可能,他真那么神,還用那么可憐?杜月說,我只是假設(shè),不過,今天倒可以驗(yàn)證一下,咱倆待到十二點(diǎn),看他能不能找到。我被她說得心癢,還是否決了,玩游戲沒意思,有這閑工夫,不如干點(diǎn)兒別的。杜月警覺地瞥著我,干什么?我低聲道,不敢說。杜月哧地一笑。很快,她的臉就冷了。如果第一種假設(shè)不成立,那就是第二種,只要你干壞事,他就知道。這也很厲害啊,特異功能。我不屑地笑笑,他能有什么特異功能。杜月道,那你說,他是怎么找見你的?我再次復(fù)述王大樂的話,先前也說過,杜月肯定當(dāng)玩笑。杜月說,照這樣講,你想干壞事,身上會分泌出特殊氣味,別人聞不到,你父親能,這也算特異功能,只對你有效。你該把他送到研究所。我搖頭,如果……他……把他送回營盤鎮(zhèn),別人愛怎么議論怎么議論,總比這樣省心。杜月說,他先前還能在鄉(xiāng)下住,現(xiàn)在你前腳走他后腳就會跟來。我再沒勇氣直視她,虛虛地說,我再想想辦法。我想換個話題,杜月仍陷在王大樂那兒。你說他真能聞到你的氣味?我說,他胡扯,你也信?杜月說,可以驗(yàn)證呀。我問怎么驗(yàn)證,杜月罵,傻子,不想干壞事?喜悅來得突然,我?guī)缀鯁苤?。哪能不想?是不敢讓她瞧出來。只是……我差不多成驚弓之鳥了。杜月說出她的妙計,我兩眼飛出瀑布一樣的賊光。

        顧著說話,菜一半都沒吃掉,但已經(jīng)沒有心思。匆匆結(jié)賬,到附近的萬達(dá)廣場買了一瓶廉價香水。出來,杜月往我身上狂噴,說絕對不能留死角。我說,你也得噴。杜月擂我一拳,照做了。

        我倆剛在路邊站定,一輛出租車就停下了。司機(jī)問去哪兒,我說隨便找個賓館。我和杜月像極了迫不及待的嫖客和妓女吧,司機(jī)的表情就有些詭異。車窗先前半開,隨后司機(jī)把車窗全打開了。我要求司機(jī)把車窗關(guān)嚴(yán)。司機(jī)問,一定要關(guān)嚴(yán)嗎?我說一定。瓶里還剩三分之一,杜月又往我身上噴,我悄聲說留點(diǎn)兒一會兒用。

        我和杜月都昏頭了吧,萬達(dá)廣場旁邊就有一家快捷酒店。那個司機(jī)拉我倆轉(zhuǎn)了一個圓圈,停在快捷酒店門口。進(jìn)了房間,我插牢門。杜月在我身上嗅嗅,說,味兒都跑光了,怎么聞不見?我說你早適應(yīng)了。杜月把香水全噴我身上,又往瓶里兌了水,噴灑到地板上。我想燒點(diǎn)水喝,被杜月制止,別動,老實(shí)待著。

        杜月跨在床沿,我坐椅子上。我們盯著門口,耳朵警覺地豎著。我們手都沒拉,似乎費(fèi)這樣的周折只為做個試驗(yàn)。我腦里全是王大樂,他在大街上游走,張著大大的鼻孔。他也許能嗅見一些,但香水味讓他辨不清方向。

        一個小時過去,走廊不時有腳步聲和說話聲,但沒聽到敲門聲。

        你怎么老想著干壞事?

        我和杜月對視,她突然說了這么一句。我終于想起來開房的目的??墒?,我剛抱住她,她就擔(dān)心地說,要是他來了呢?我說不會吧,手卻抖了。杜月說要不再等等?我沒有再等。

        潦草,匆忙,更像舉行什么儀式。但是,我和杜月都掩飾不住興奮。終于甩掉王大樂,這宣告我和杜月的好日子重新回歸。

        出來,我的心悄然凝重。王大樂肯定會四處找我,不知這個時候在大街搜尋,還是失望折返。但愿他回去了,如果他在外面,我還得找他。我怕他走失,怕他干出極端的事來。把杜月送至醫(yī)院門口,我快速回頭。

        觸到門把手,門立刻開了。王大樂在門口等我。我剛剛吁口氣,王大樂一把揪住我。我以為他要扇我,竟然有些慌。沒有。他把我拽至屋中央,眼里伸出無數(shù)撓鉤,把我上上下下鉤個遍。我明白了,屋中央光線好,可以看得更清楚。他臉上也沒有怒氣。他剛剛哭過,眼睛紅著,淚痕還在。他的樣子,像遭受重創(chuàng),但眼角不時濺起亮光,那是失而復(fù)得的欣喜。

        他已經(jīng)松開,我覺得被更大的力量攥住。有一種絞痛感。我想拍拍他,但那個動作挺難,結(jié)果只是揮揮手。

        你這是干嗎?你這是干嗎?我聲音很高。王大樂往后退退,已是怯怯的樣子。你別學(xué)壞,王大樂說。我的腦袋幾乎裂開,大叫,我就是要壞,壞透壞爛壞徹底,你管得著嗎?王大樂嘴巴抽動,女人說翻臉就翻臉,你不能輕易相信她。我大叫,坐牢我愿意。王大樂驚恐萬分,他張開胳膊,試圖阻攔什么。好一會兒,胳膊耷拉下去。然后,縮了水分般蹲在角落,雙目呆滯,無神。

        8

        我和杜月回她老家是在五月末,第一次。女人讓男人陪她回家,有格外的意義。我問杜月買些什么合適,杜月說該買的她都買了,我跟著就行。我總覺得不妥,買了兩瓶西鳳酒,兩盒糕點(diǎn)。

        上火車后,杜月幾番把頭伸到車窗外,我以為她還想買東西,時間還來得及。杜月說看看風(fēng)景。我忽然明白過來,壓低聲音,他不會來的。杜月笑笑,略帶幾分傷感。她問他會照顧自己嗎?我說沒問題,許多方面他比我強(qiáng)。我沒告訴王大樂要去哪里,雖然知道他不可能追來。我叮囑他看好門,現(xiàn)在小偷比螞蟻多。沒什么東西,小偷不會光顧。但我知道,這話對王大樂起作用。許多方面,我能哄騙他,可有時候,他有著超人的天賦。香水事件不久,我和杜月如法炮制,已經(jīng)不再靈驗(yàn)。

        杜月讓我作好準(zhǔn)備。我問什么樣的準(zhǔn)備,并半開玩笑道,喝酒,還是打架?杜月沒說回家干什么,而我對追根究底深惡痛絕。杜月?lián)u頭,說到家就知道了。我再次窺見她笑容后的傷感,心悄然吊起來。看樣子,這不是一趟簡單的旅程。我不在乎,我沒資格。

        杜月的村子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豆莊。滄州轄地。她說豆莊靠海,到了才知道離海還有一百多公里。豆莊也不種豆,至于為什么叫豆莊,無從考證。沒見到大豆紅豆或豌豆之類,除了一片片玉米苗,就是灰灰菜。杜月說土地鹽分太重,除了玉米,別的谷物都長不好。我想起營盤鎮(zhèn)。營盤鎮(zhèn)在壩上,氣候與豆莊相差甚遠(yuǎn),但也是大片的鹽堿地,除了種枸杞,別的似乎都不適合。我和杜月的出生地竟然如此相像。只是杜月有家在這里,我沒有。我不屬于那里,那里也不屬于我。

        杜月父母都是老實(shí)的農(nóng)民。杜月和母親忙活,她父親陪我說話。話不多,偶爾笑笑,讓我喝水。水又澀又苦。營盤鎮(zhèn)水質(zhì)也不好,至少不苦。杜月讓我作好準(zhǔn)備的可能就是這個。

        我和杜月父親喝酒,杜月端上一盤油炸小辣椒,強(qiáng)調(diào),辣,小心啊。確實(shí),我夾一個放嘴里,嚼了兩下,嘴巴就歪了。太辣了。杜月父親說自己種的,和別的辣椒不一樣,就這個品種,長不大。杜月父親也嗜辣。我和王大樂吃飯,經(jīng)常側(cè)轉(zhuǎn)身子,他嚼辣椒沉醉的神情,讓我有莫名的羞恥感。我甚至覺得他故意提醒我,我是他兒子,和他一路貨。我不愿意和他有任何相像。

        杜月安排我住西屋,她和父母同住東屋。一個人,行嗎?杜月神情里隱著一絲頑皮。我說不敢,一個人害怕。她的話她的神情讓酒后的我蠢蠢欲動。杜月說可以讓她父親和我一起。我忙說算了,杜月戳我一指頭。她勒令我老實(shí),她的動作卻給我遐想。我睡睡醒醒,期待著。次日看見杜月父母,不禁有一絲羞愧,暗罵自己渾蛋。

        杜月和父母出去有事。和昨日不同,杜月和父母的臉都有些陰沉,可能真有事。我不便問,更不好猜測。我到村外走了走,在院里曬了一會兒太陽,還補(bǔ)了一覺。中午,杜月打電話,讓我自己熱飯,他們晚些回來。下午,三個人回來,神色不再那么陰沉。杜月塞給我一把紅棗,說別處吃不到的。

        沒什么事,我早早睡了。不再有非分之想,心沉靜許多。突然看見杜月,我很是吃驚。杜月捏捏我耳朵,鉆進(jìn)來。許久沒在一起,我手忙腳亂的。她可真敢!我擔(dān)心她父母闖進(jìn)來,催促她離去。她擰我一把,沒良心的,想攆我?我說一萬個舍不得。她追問,想讓我留下?我說想。她堵住我的嘴,沒讓我叫出來。

        我和杜月睡過了頭,直到她母親喊吃飯。我很緊張,每次與她父母目光對接,都迅速避開。他們神情平淡,一切如常。

        第三個晚上,杜月大大方方和我住到西屋。夫妻新婚就這樣吧。我沒和杜月談過婚嫁,沒勇氣,總覺得我們在一起時間足夠長,她才屬于我。水到渠成最好。她結(jié)過,又離了。她說結(jié)婚也沒什么意思。我的底氣就抽掉了。

        好不好?杜月在我耳邊吐著幽幽的熱氣。

        好。

        想不想離開?

        不想。

        那就別走了。

        當(dāng)然,這不可能。多住一晚都是奢望。清早,杜月母親給杜月收拾東西,我明白,該離開了。我瞅杜月,她做個羞的動作。我磨磨蹭蹭洗臉,慢慢騰騰吃飯。杜月碰碰我,悄聲道,還真想賴啊。

        踏上歸程,我變得歸心似箭,嫌汽車慢,嫌火車慢。杜月說,咱倆現(xiàn)在回去,你敢不敢?我說當(dāng)然。杜月追問,永遠(yuǎn)不走呢?像我父母那樣。我說,求之不得。杜月撇嘴,你胡扯吧。的確是個問題,盡管我有這樣的愿望。杜月看著窗外,好一會兒,才幽幽地說,你愿意,我也不愿意。我脫口道,為什么?杜月說,和你差不多的原因。

        杜月當(dāng)過兩年鄉(xiāng)村醫(yī)生,其間認(rèn)識鄰村一個男人并結(jié)婚。一年后,男人因偷盜坐牢,兩人離婚。男人釋放后,反復(fù)來她家鬧。杜月此行就是想解決這個事。意外的是,男人因盜竊再次入獄,警報暫時解除。人生如戲。

        杜月說,有可能,他哪天會到石城找我,你怕不怕?

        我說,怕什么?

        杜月問,真不怕?

        我說,真的,你也不要怕。

        杜月說,我當(dāng)然不怕,不過,也許會有些麻煩。

        我握住她的手,心底卻漾起苦澀。我有坐過兩次牢的父親,杜月有至少坐兩次牢的前夫。這個世界不是太滑稽了嗎?

        幾絲凄楚閃過杜月的臉。我突然有了勇氣,向她求婚。

        杜月沒有絲毫驚訝,卻不說話,就那么定定地看著我。

        我重復(fù),略結(jié)巴。

        你怕他糾纏?我追問。

        杜月?lián)u頭。

        王大樂也不會,我說,如果我們是合法夫妻,他就不了。他的思維還停留在上個世紀(jì),認(rèn)為不結(jié)婚不能在一起。他怕我變壞。我們會省出不少錢,干其他的事情。

        沒你想的那么簡單。似乎怕傷到我,杜月沒再說別的。

        我還想爭取,面對杜月的冷靜,最終閉嘴。

        9

        王大樂不是蹲在門口,也不是躺著,說不清是什么姿勢。一腿跪,一腿半蜷,肩抵著門,頭扎在懷里。只看到一只胳膊,手腕系著白色尼龍繩,繩子另一端綁在門鎖上。如果不是那光光的頭頂,我?guī)缀跽J(rèn)不出他。我叫他,他沒動,我碰他,他的頭突地仰起,干什么?他揉揉眼,又眨巴幾下。暗淡的目光亮了亮,慢慢垂下去。

        我打開門,把他拽進(jìn)去。讓他上床,他搖頭。我找出一袋牛奶,熱了,端給他。他喝下去。我又煮了兩包方便面。喝過吃過,王大樂臉色正常了,力氣似乎也恢復(fù)了,又縮蹲到角落。依然是固定的位置,固定的姿勢。

        我走的第二天,王大樂就把鑰匙丟了。我訓(xùn)他,不好好在屋里待著,跑出去干什么。王大樂說聽到貓叫,想把剩飯喂貓,結(jié)果貓沒找到,鑰匙不見了。我和杜月享樂這幾天,他就在門口縮著。城市人情淡漠,但向鄰居討點(diǎn)水討口飯,還是沒有問題的。王大樂不敢,或是想不到。如果我在杜月家多住幾天,說不定他會餓死在家門口。

        下班后,我直接去菜市場,買了一只雞。我沒有感覺王大樂多么可憐,還是有一絲難過。王大樂已經(jīng)備好飯,照例責(zé)怪我亂花錢。我沒理他,叮當(dāng)剁了,燉好雞湯。我盛雞湯給王大樂,他讓我先喝,并推拒著,結(jié)果,滾燙的雞湯摔在地上。王大樂呀一聲,蹲下,快速將散落的雞塊抓起。甚至試圖把雞湯吸嘴里。抬頭看看我的冷臉,終于沒敢。他靜靜地坐著,小心地吃著。有貓的叫聲傳來,他的神色跳了跳,沒動。這樣一個人,竟有兩次強(qiáng)奸坐牢的經(jīng)歷,如果不是王大樂,打死我也不信。

        整個晚上,王大樂都怯怯的。這是個說話的好時機(jī),我拽過椅子,坐他對面。王大樂似乎受了驚嚇,往后縮縮,抵住墻角。他的目光有即將被宰割的凄惶。

        我要結(jié)婚了。我絕沒有讓王大樂同意許可的意思。只是告知。說出來,馬上意識到,我是多么期待,他能夠點(diǎn)頭。

        王大樂眼睛陡然睜大。

        杜月答應(yīng)嫁給我。

        我住哪兒?王大樂問。

        我一時語結(jié)。他竟然想到這么現(xiàn)實(shí)的問題。

        我現(xiàn)在租的是房東臨巷的平房,房東院子里還有二層樓,都出租。我再租一間?;蛘?,在附近租一間。如果王大樂僅僅擔(dān)心這個,不是問題。王大樂好像沒聽明白,目光彎到地面,像垂死蜘蛛的腿。我的心有些亂。他不再說話,我也就沒有再說。沒有必要。

        我在門外站了一會兒,迫使自己冷靜。再進(jìn)去,王大樂在地上疾走,目光忽左忽右地劃拉,像尋找什么東西。問他找什么,他又不應(yīng)。他的魂似乎沒有附體,竄來竄去的只是軀殼。突然間,他中了魔似的定住,牙關(guān)緊咬,面色青紫。片刻后又開始亂竄。

        我擋在他面前。王大樂站定,驚恐地看著我。我厲聲道,你要干什么?王大樂沒躲避我的目光,照直說,你不能娶她。我強(qiáng)壓著火氣,為什么?王大樂說,她不可靠。我問,誰可靠?王大樂不言聲。我叫,誰,誰可靠?王大樂哆嗦一下,反正她不可靠。你沒資格說這種話,懂不懂?小心我把你趕回營盤鎮(zhèn)。

        王大樂閉嘴,重新縮在馬扎上。他的神情惶恐不安,又痛苦萬分。我躺下好一會兒,他才悄悄爬上床。

        還是杜月有先見之明,這和結(jié)婚不結(jié)婚沒關(guān)系。我能想象那個場景,只不過王大樂拍的不是旅店的門。如果我不開門,王大樂會不會敲一整夜?或整夜守在門外?不要說杜月,我也受不了。她的前夫不是麻煩,真正的麻煩是王大樂。如果那個男人鬧,可以報警,對王大樂不能啊。除非……我冒出一個念頭。

        連著數(shù)日,王大樂失魂落魄。我不理他,也沒有辦法。我沒敢再向杜月提結(jié)婚,她似乎心知肚明,總之絕不碰觸這個話題。

        那天晚上,我約杜月出來走走。王大樂沒把我拉回上個世紀(jì),但某些方面他勝利了,比如我不敢輕易有非分之想。經(jīng)過槐北公園,我提議進(jìn)去轉(zhuǎn)轉(zhuǎn)。后來,我們坐到長椅上。暮色下的樹林略有些神秘,遠(yuǎn)處有稀拉的燈光。我握住杜月的手,杜月慢慢向我傾斜。我觸到她嘴唇的瞬間,她突然豎起身子。我問她怎么了,其實(shí)我知道。杜月不答,快速起身。

        杜月說王大樂受過刺激,他治不好,我和她怕是不可能在一起。這我清楚,問題是怎么治他?杜月說她學(xué)過醫(yī),好歹懂點(diǎn)兒。可以先給王大樂介紹個女人,消除他對女人的恐懼。這是天方夜譚,哪個女人愿意跟王大樂?杜月說不一定讓他娶個女人,相親的方式可以讓他接觸女人。也算以毒攻毒吧??墒恰瓎栴}是怎么拽王大樂和女人見面?杜月說我們一起動動腦子,不然……我突然攥緊她的手。她沒再說什么。

        店里有石城晚報,上面有許多征婚信息。平時,我掃都不掃的。和杜月商定后第二天,我細(xì)細(xì)看了那些信息。婚介所很多,各個年齡段都有,個人條件不同,要求也五花八門。我重點(diǎn)搜尋五十歲以上的女性,王大樂沒一條符合。有一位五十八歲,喪偶,要求簡單一點(diǎn),覓六十五歲以下不打呼嚕的有房男士。王大樂年齡合適,甭說打呼嚕,睡他身邊甚至感覺不到他的呼吸,但有房一項徹底將王大樂擋在門外。當(dāng)然,現(xiàn)在不是給王大樂找老伴,而是找個可以相親的,或者說,找個可以見面的女人。但征婚的女人不可能是男人就見吧,至少要問問男方的條件。我給婚介所打電話,那邊說交二百元介紹費(fèi)就安排雙方見面,被杜月否決了。杜月說見一面二百塊錢,太黑,另找途徑吧。

        大約一個星期后,杜月聯(lián)系了一位婦女,是她所在醫(yī)院的清潔工。婦女同意和王大樂閑談一小時,報酬是五十塊錢。我擔(dān)心萬一王大樂出乎意料,喜歡上清潔工怎么辦?婦女不過掙個零用錢,人家有家。杜月說如果有這個可能,錢花到婚介所就不冤枉。至于見面地點(diǎn),我和杜月頗為躊躇,商量兩個晚上,覺得還是家里合適。

        按照事先的計劃,我先回家,“突然”接到杜月電話,爾后對王大樂說,杜月要帶一位女伴過來。我掃地,讓王大樂擦洗凳子。王大樂有點(diǎn)緊張,不過還算正常。杜月和那位婦女進(jìn)來,王大樂便垂了頭,縮到角落。婦女個子不高,胖墩墩的,工作服還穿著。寒暄過,我鄭重地囑咐王大樂照顧好阿姨,我和杜月出去買菜。王大樂頻頻點(diǎn)頭,但明顯慌了。我還未到門口,王大樂突然躥過來扯住我,他的臉、他的眼睛烤了似的,浮起一層暗紅色的光。我決絕地?fù)荛_,說一會兒就回來。防止王大樂逃出,我鎖了門。

        我和杜月進(jìn)了附近的小超市,六七十米吧,也就拐個彎。我給杜月買了一支苦咖啡雪糕,她撕開,讓我先咬。我剛咬住,突然一聲尖叫,我辨清叫聲的方向,大步往回跑。

        救命呀,救命呀——

        我渾身哆嗦,手指不靈活,是杜月打開了鎖。

        那女人已經(jīng)跳到床上,狂亂地把身邊的東西往王大樂身上砸。王大樂一手舞著菜刀,一手阻擋。我撲過去抱住王大樂,飛過一個小鬧鐘,正好砸在我頸處。我奪過王大樂的刀,重重推他一把。王大樂跌坐在地上,嘟囔著什么。

        還好,女人只是受了驚嚇,并未釀出大禍。你不說清楚,讓我陪瘋子,早知道這樣,多少錢我都不干。女人扯過掛在椅子上的工作服,同時埋怨杜月。我和杜月忙不迭說好話,多給她五十塊算是壓驚。據(jù)女人講,我和杜月剛離開,王大樂就攆她走,她沒當(dāng)回事,因?yàn)闊?,脫了工作服。王大樂突然抓起菜刀,門打不開,她跳到床上。

        王大樂的解釋是,那女人耍流氓,拿菜刀只是嚇唬她。

        10

        許多事,很痛很痛的事,我都對杜月說了。但仍有一些躺在記憶深處,盡管被厚厚的灰塵覆蓋,我依然知道藏在什么地方。我沒告訴她,并非刻意偽裝,而是那些過往長著鋒利的牙齒,每次觸摸都會鮮血淋漓。

        王大樂第二次坐牢期間,資助人把我接到家里住了一晚。兩口子人都很熱情,但這并不能消除我的拘束和緊張。我們在客廳閑聊,他們的女兒打著呵欠從臥室出來。女孩穿著荷花圖案的短裙,荷花半啟半合。瞬間安靜下來。我嗅到一絲異樣,不安地窺女孩母親。巧的是,她也正窺我。她突然站起,抓起蘋果讓我吃。她豎在我和女孩中間,如厚厚的墻。女孩返回臥室,母親跟進(jìn)去,女孩再次出來,換了長褲。整個晚上,我的臉都是熱的。

        我沒有詆毀資助人的意思,我很感激他們。但那個場景,無論怎樣努力,都忘不掉。我有個毛病就是那時附身的。我不敢看穿裙子的女人,更不敢看女人的裙子,即便在大街上也不敢,那令我緊張蒙羞。我曾經(jīng)交往過一個女孩,沒多久便分手,她不在乎自己的臉,反而非常在意自己的裙子,幾次見面都讓我評價她的裙子。我特別喜歡那種感覺,臉埋在杜月雙乳間,聽她的心跳,嘬吸她柔軟的乳頭。有時,我們赤裸,靜靜相擁。我的舌頭、目光超出想象地放肆。但……如果杜月穿裙子,我就不敢直視她。杜月極少穿裙子,她肯定在意我的話:她穿長褲更性感。

        王大樂腦袋里是不是也封存著什么?我沒有能力查閱王大樂的卷宗,就算有能力查,與我聽到的未必有多少區(qū)別;我也不可能如美國大片那樣,遍訪王大樂的獄友,但我可以撬開王大樂的嘴。說不定,他的某顆牙齒掛著我想要的東西。

        整整三天,我不搭理王大樂,甚至睡覺也板著臉。我先在外面填飽肚子,不吃他做的飯。王大樂懇求我。他謙卑地弓著腰,像極了宮戲中的太監(jiān)。飯菜涼了,他又去熱。端上來撤下去,直到我躺下,他還湊過臉央求,哪怕吃一口呢,你這樣會把身體搞垮。我蒙頭不理他。

        第四天,王大樂帶出哭腔。小樂,你不能就這么死呀。似乎我已經(jīng)奄奄一息。他有雷達(dá)一樣的本事,卻瞧不出我玩花樣。我不吃不喝,哪有精力上班?

        王大樂給我提了醒。我歪在床上,閉著眼。王大樂拍打著我的肩,嘀咕,你不能死,不能把我丟下。我拉開眼皮,冷冷看著他。他混著淚水的臉臟兮兮的。我打上一個嗝,晚上吃撐了。一大碗炒餅,還犒賞自己一個豬蹄。該死。王大樂沉在悲痛中,并未察覺,哭得更加絕望。

        我不想活了,你一個人好好活著吧。我裝出有氣無力的樣子。

        王大樂抽泣著,你……死了,我怎么活呀。

        我說,你愛怎么活怎么活。

        別……別呀……我聽你話,我不砍人……我……

        我等待王大樂保證,但他只持續(xù)著“我”。

        我引導(dǎo)他,還跟蹤我嗎?

        不……了……

        胡扯,鬼才信!我突然坐起。

        王大樂被嚇著,后退幾步,惶恐地說,真的……你別學(xué)壞……我不能看著你學(xué)壞,看著你上當(dāng)受騙。

        我不再裝死,除非我真死了。王大樂保證有什么用?還誘迫他?我的腦子也有問題。

        那些東西已然在王大樂腦里生根,揪掉的努力完全是徒勞。那就扒開瞅瞅吧。我說我可以不死,但他得回答幾個問題。王大樂竟然提條件:我必須先吃飯。我搖頭,說吃不進(jìn)去。王大樂憂慮地說,不行呀,身體要緊。我惱怒道,不是說了嗎,不想吃!王大樂哀求,吃了飯才有力氣呀。我投降。我終于投降了。

        王大樂重新煮了面,黃雞蛋,紅辣椒,顏色還不錯。王大樂在一旁盯著,說我肚里沒東西,頂滿了氣。我被王大樂脅迫,吃下那碗面條,結(jié)果只能靠著床沿站著。站著打嗝更順暢些。

        王大樂的臉春暖花開。我剛提個頭兒,他突然遭冰雹襲擊一樣,滿臉驚恐,腦袋周圍的白發(fā)都抖起來。我平靜地告訴他,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我只想聽聽,沒有別的意思。

        忘了,真忘了。王大樂從我身邊逃開。空間不大,幾個折返之后,縮到角落,定住。

        你好好想想,想起什么說什么。

        想不起來。他的眼神如狼爪下的羊羔,可憐巴巴。

        重重一個嗝,喉嚨堵塞,想好的話沒說出來。

        11

        丟失客戶鑰匙后,我沒再出別的差錯,不想丟了飯碗。怕把情緒帶到店里,我每天提早半小時,中途拐到槐北公園,在山包的樹叢中一陣猛號。公園里有唱的,也有喊的,分貝還算適中。我號得高,持續(xù)時間久,制造著噪聲和恐怖,人們都躲遠(yuǎn)遠(yuǎn)的。為了排解焦躁和郁悶,我還輔以動作,挺胸、收腹、張擴(kuò)臂膀。我的造型是不是像什么動物?由于腦袋缺氧,眼睛陣陣發(fā)黑。

        這種療治還算有效,但我仍然不正常。劉榮不止一次問過。那天,她又說我一臉倦容,我說最近老失眠。劉榮挺意外,說失眠應(yīng)該是她這個年齡的事。她說的是事,不是病。女人對年齡很敏感很在意的,劉榮挺特別。我笑笑,說失眠和年齡性別沒關(guān)系吧?劉榮建議我吃安定試試,挺管用,短期吃也不會造成依賴,失眠緩解就停藥。我的心猛地一跳。她強(qiáng)調(diào),不騙你,我吃過。

        下班,我直奔藥店。費(fèi)了些口舌,終于把一整瓶安定揣兜里。王大樂系著圍裙,在門口候無邊無際的塵?!ぶ衅≌f著。米飯,也就是稠米粥。我擺擺手,說歇會兒再吃。我取出三片安定研碎,悄悄放王大樂碗里。我吃得飛快,也想掩飾吧。王大樂問,好吃啵?我微微點(diǎn)頭,王大樂獲得嘉獎,腦頂都亮了。飯后,王大樂不時瞄我一下,他在猜我晚上的行動。我歪倒在床上,王大樂則縮到角落的馬扎上。如同往常,王大樂蹙著眉,目光雞爪子一樣在那個小范圍劃拉。我的心跳明顯加快。藥沒起效,還是王大樂有化解的功能?不是妄猜,王大樂身上發(fā)生什么都不奇怪。

        好一會兒,雞爪子漸漸僵滯,繼而像陽光追趕的影子,一點(diǎn)點(diǎn)化為無形。王大樂的頭垂至胸前,肩凸得有些高。他經(jīng)常這么睡去,但略有風(fēng)吹草動,就會跳起來。

        我在地上轉(zhuǎn)了幾遭,故意拖動椅子。他沒蹦也沒抬頭。我不敢大意,喊他。沒應(yīng),再喊,仍然不應(yīng)。這個空間屬于我了。雖然王大樂還在,但這個空間,還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屬于我了。其實(shí)挺簡單,為什么早沒想到?我有些興奮,也有些……說不清是什么感覺,又極力想弄明白,所以,我有些蒙。明知有許多事,但不知做什么。我在地上走了無數(shù)圈,終于想起該給杜月打電話。

        我和杜月有十多天沒見了。她們醫(yī)院出了事,院長差點(diǎn)被抓。杜月值班更加密集。當(dāng)然,她借機(jī)躲我,我倆吵架了。那個事件之后,杜月仍堅持她的治療方案,理由是,如果那個女人當(dāng)時沒脫工作服,王大樂不會那么極端,非??赡芫褪橇硗獾慕Y(jié)果。我不敢再冒險,誰知王大樂還能干出什么?我傷了杜月,她完全是為我好,為我倆好。

        我叫杜月出來,有重要的事告訴她。杜月仍然值班,出不來。我央求,十分鐘,就十分鐘好嗎?我在醫(yī)院門口等你。沒等她再說什么,我把電話掛了。電話里說不清。

        杜月很快出來了。保安緊緊盯著我和杜月。我拽杜月往旁邊走了數(shù)十步。杜月沒有我想象得驚喜,眼神反而怪怪的,怎么能這樣?我說安定是很普通的藥,許多人都吃,除了助眠,還能治療恐懼。你應(yīng)該知道呀,再說,又不是天天吃,需要才吃。杜月當(dāng)然明白需要是什么意思。她思忖一會兒,問,睡著了?我說搖都搖不醒。杜月說,你想過沒有,這不是長久的辦法。我說總歸要試試才知道。杜月忽然往街道對面掃一眼,臉上掠過一絲驚恐,你確信他睡著了?我說我敢?!C,天曉得,我為什么會磕絆一下。鬼使神差地,我如她那樣朝對面瞅去。

        返回的路上,我不時回頭。真被王大樂騙了?藥對他不起作用?我的頭皮陣陣抽緊。和一個騎三輪車的后生撞上,他倒了,我也倒了。我說著對不起,他還未反應(yīng)過來,我已經(jīng)跳開。

        王大樂仍在沉睡,仍是那個姿勢。我吁口氣,給杜月發(fā)了信息。一對驚弓之鳥。

        我坐在王大樂對面,像畫師端詳剛剛完成的作品,只是沒有得意。我想起幾年前看過的一則案子,丈夫借助安眠藥謀殺妻子,不是讓妻子一次吃掉,而是每天放她水杯里,逐漸加量,不露痕跡。我沒有謀殺王大樂的企圖,也不會讓他每天吃。某個時間段,他必須忘記過去,忘記現(xiàn)在,忘記我。他需要這樣,我更需要他這樣。我又看看說明書。很多人都在服用,王大樂為什么不可以?或許還有奇跡。王大樂聽不到,我必須說服自己。緊張加上隱隱的愧疚,我口干舌燥的。我往前探探,摸摸他光禿的頭頂,眼睛濕了。

        次日清早,我醒來的同時,王大樂睜開眼。我和他睡的時間不同,但醒的步調(diào)一致。我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這樣,他就不必因早醒而打擾我。他服了藥,為什么仍然醒得恰到好處?我有些納悶。我等待他問我,他是怎么到床上去的,他沒問。我出門的時候,他還在尋找襪子。我忘記塞哪兒了。

        晚上,我又做了一次試驗(yàn),沒有任何問題。

        兩天后,我在醫(yī)院附近開了兩小時鐘點(diǎn)房。杜月甚為緊張。我再三說王大樂睡得正香,她的臉仍是扭向門的方向。我扳過來,她又扭過去。兩小時過去,沒聽到敲門聲。

        王大樂給我制造的障礙除掉了,至少,暫時不復(fù)存在。我和王大樂的關(guān)系也得到緩解。我仍然去槐北公園,號叫的力量弱下去許多。這種輕松當(dāng)然要說帶有謀殺意味也未嘗不可,能持續(xù)多久,我沒有想,即使想也沒結(jié)果。

        不是每晚都給王大樂吃,不吃的時候居多。王大樂沒什么懷疑,或者懷疑過,但想不到我做了手腳。他的思維終究別于常人,有特別,就有盲點(diǎn)。總之,他沒問過。

        那個晚上,我把杜月約到租住處。以前,我和她就在這簡陋的蜜巢度過一個又一個夜晚。王大樂睡著了,縮在墻角,像極了一個標(biāo)本。杜月不敢靠近,似乎王大樂隨時會彈起來。為打消杜月的緊張和疑慮,我哼了兩支曲子。王大樂紋絲不動,我又朝王大樂臉上吹氣,演示給杜月看。我和杜月掙的錢都有限,因?yàn)橥醮髽?,額外花了很多錢。這個賬,我不說杜月也會算。杜月似乎踏實(shí)了一些。我抱著她上床,她的頭竭力從我肩膀往后探。我說沒事,杜月說感覺王大樂在看。我松開她,拎了毛巾將王大樂的頭臉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蓋住。杜月問,不會蒙壞吧?我說,怎么可能,又不是濕毛巾,呼吸沒有問題。

        杜月把褲子拉到一半,可憐兮兮地看著我,就這樣吧?我說,這怎么行,你搞得我也緊張了。我要的不是過程,她要的也不是。杜月吃力地拽拽,說什么也不動了。她做著防備,我明白的。我咽口唾沫,沒再說什么。杜月挺配合,但我們的動作笨拙而別扭。她的注意力在王大樂那邊,我的心思也在他那兒。這樣,就徹底變成針對王大樂的試驗(yàn)。

        杜月迅速拉起褲子,說對不起。我苦苦一笑。很久,我倆靜靜坐著,似乎等待王大樂醒來。慢慢地,她的頭靠過來,我摟了摟她的腰。再后來,我吻她,幾乎同時,我們剝光。

        艱難的一步跨過去,后面簡單了許多。隔幾天,我就把杜月帶過來,只是,杜月不能和我住在一起,無論多晚,我都得把她送走。每次進(jìn)行完秘密活動,我會給王大樂買些好吃的,豬耳、辣雞翅什么的。有時,杜月也帶一些過來。算補(bǔ)償吧。我不認(rèn)為是贖罪。我和杜月有什么罪?如果這是罪,那么,王大樂對我做的一切又是什么?我大概知道王大樂對別人做了什么,但不知道別人對王大樂做了什么,又是怎么做的。王大樂變了,原因成謎。

        七月的一個晚上,石城悶得幾乎不透氣,西北的夜空黑沉沉的,似乎要下雨。我接了杜月,中途買了半個西瓜。西瓜像蒸過的蛋,熱乎乎的。走了一段,杜月忽然說,賣瓜的沒找錢。我問多少,杜月說三塊多。我說算了吧。杜月說怎么可以算了?于是,我倆抱著半個西瓜返回去。

        那個晚上,我有些興奮,也有些不安。我準(zhǔn)備再次求婚。王大樂不再是障礙,杜月應(yīng)該沒顧慮了吧?至于她的前夫,真的不是問題。一個人是一張紙,倆人合力就是一堵墻。我不知杜月會不會應(yīng),腦里反復(fù)推敲著要說的話。

        王大樂在夢鄉(xiāng)中,看不清他的臉。我照例把毛巾搭過去。我想在活動開始前求婚,那樣,行動會有不尋常的意義。

        杜月說出汗了,讓我替她擦背。我一只手擦背,另一只手繞過去攥住她的乳房。杜月說弄疼她了,呻吟著轉(zhuǎn)過來,我迅速抱住她。猝不及防,活動提前了。我沒來得及說。王大樂不再是威脅,我和杜月都很放松,當(dāng)然,也很放肆。

        我和杜月躺了一會兒,聽到雨滴敲打玻璃的聲音。杜月呀一聲,我握住她的手,不要緊,咱有傘。杜月說還是早點(diǎn)回去。我鼓搗了一天的話還未說出。我讓她稍歇會兒,吃塊西瓜。我也想吃,從嗓子眼兒往外干。我跳下地,忽然感覺不對勁兒,愣了愣,目光撲向角落??湛帐幨帲醮髽废Я?。我有些蒙,慢慢扭轉(zhuǎn)脖子,搜尋所有的角落。沒有王大樂的影子。隨后,我聽到杜月的尖叫。她的目光如我一樣驚恐。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無法回答她,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直到杜月提醒,我才些許明白過來,王大樂可能已經(jīng)離開屋子。我奔到門口,門從外面鎖了,拉不開。藥失效了,還是王大樂裝睡?我想不明白,但有一點(diǎn)可以肯定,他沒有沉睡,沒有喊。他離開了,無聲無息。

        我和杜月面面相覷。杜月再次追問怎么回事,我終于清醒。無論怎么回事,當(dāng)緊的是,必須出去。可是,門反鎖著,窗外安著拇指粗的護(hù)欄。等待,還是……我和杜月的目光再次聚到一起。雨更大了,我和她蠕著嘴,卻聽不清彼此說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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