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聽到這個名字是在紐約讀書時教授要求我們?nèi)ッ绹O計博物館觀看一個展覽，其實就是去看一個叫奇普· 凱帝（Chip Kidd）的圖書設計師的展品。記得當時邊看他的作品，腦海里邊浮現(xiàn)出的是一位六七十歲的老頭。但這個印象在看到他的TED演講后被完全打破了——站在演講臺上的居然是一位戴著黑框眼鏡、帥氣十足、詼諧幽默的中年紳士。于是產(chǎn)生想了解他，想和出版同仁分享他故事的沖動。

在美國的出版圈里凱帝是一位受人尊敬、人盡皆知的圖書設計師。他為很多文壇巨匠和杰出學者設計過圖書封面，其中有小說家約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詩人馬克· 斯特蘭德（Mark Strand）。他還與別人合作過蝙蝠俠和超人等漫畫書的繪畫設計，甚至有不少作家在簽出書合約時點名要他設計封面，比如前面提到的厄普代克，神經(jīng)學家兼作家奧利佛· 塞克（Oliver Sacks）等。犯罪小說家詹姆斯· 埃爾羅伊（James Ellroy）則稱他為世界上最杰出的圖書封面設計師。凱帝不僅設計圖書，還寫書、編書，組織樂隊、自己寫音樂，做演講……可以說他把上帝賦予的才華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奇普· 凱帝，1964年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出生，兩歲時就癡迷于蝙蝠俠和超人，經(jīng)常戴著面具、穿著道具服裝扮成這些超級英雄，朦朧中對漫畫藝術(shù)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他1986年從賓夕法尼亞洲州立大學的平面設計專業(yè)畢業(yè)，本想在紐約的設計圈里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可投出數(shù)份簡歷經(jīng)過無數(shù)面試后均沒有了音信，最后意外地收到蘭登書屋旗下的阿爾弗雷德·克諾夫出版社（Alfred A. Knopf）的錄用通知，工作職位是初級平面設計助理?？酥Z夫出版社是美國最優(yōu)秀的出版社之一，至少為17位諾貝爾獎得主和47位普利策獎獲得者出版過著作，還以出版對世界有重大影響力名人的傳記而著稱。出版社從成立伊始，就非常講究其圖書的裝幀設計和書法的應用。能到克諾夫出版社工作后來被凱帝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p>

進入克諾夫出版社后，凱帝平均每年為75本書設計封面，業(yè)余時間為哈珀柯林斯、企鵝、雙日等出版社工作。那時候為了補貼生活，他還在克諾夫下屬的潘恩出版社擔任主編，負責繪本小說的編輯出版工作。凱帝喜歡選擇自己感興趣而且不那么容易設計的書，憑借他對文學的判斷力和設計天賦，這些書往往很受歡迎。他的設計能抓住讀者的想象力，同時激發(fā)他們思考，其中一些最好的封面設計能巧妙映射文字本身的內(nèi)涵。他偏好的作品似乎很合讀者的口味，他設計的封面也同樣能引起讀者的共鳴，由他設計封面的書常常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榜。

傳統(tǒng)中的小說一般用精美的手繪畫做封面，體現(xiàn)小說本身的含蓄和神秘色彩，而非小說則用攝影作品做封面，體現(xiàn)作品的寫實性。如今，每年出版的書越來越多，每本書擺在書店書架上的時間越來越短，出版社因此不得不設法利用最生動、最難忘的封面打動讀者?！白非笮迈r”便成了封面設計的重要因素，當代經(jīng)典小說用攝影作品當封面的情況也越來越多。單從封面本身已經(jīng)很難區(qū)分是小說還是非小說了。拿到一本書，你只能從封面上標著的“小說”字樣認出這不是非小說。在凱帝的早期作品中，以書法技巧見常，比如他1989年為凱瑟琳·鄧恩（Katherine Dunn）的小說《野人之戀》（Geek Love）設計的那個明亮的橘黃色封面（圖一），還有1994年為暢銷書作家邁克爾·克萊頓（Michael Crichton）的犯罪小說《揭秘》（Disclosure）設計的封面（圖二）。他選擇的字體能傳達出文學作品本身的情緒、風格以及特定文化。他處理的字體大小、字與字之間的空隙和字的粗細之間的關(guān)系相得益彰。

后來因為受到他頂頭上司卡羅爾·卡森（Carol Carson）的影響，凱帝逐漸開始嘗試使用攝影作品，試圖將書法藝術(shù)和攝影藝術(shù)融為一體。他力求挑選的照片一眼看上去要和書名以及整體封面的視覺效果有所關(guān)聯(lián)。比如1992年為埃爾羅伊的《白色爵士》（White Jazz）設計的封面（圖三）——純白色的背景顯得無辜，書名的黑色加毛邊字體又充滿誘惑和不安；白色的背景向下擴展到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中央是一扇被無數(shù)子彈穿透的洛杉磯警車車門。這個封面給人視覺上一種沖擊力，一種挑戰(zhàn)的意味。作者埃爾羅伊評價這個封面“令人震撼、簡明、優(yōu)雅，似乎在向讀者說：‘快來讀這本書吧！’”

封面設計的最終目的是在瞬間完成讀者和書之間的有效溝通，讓讀者了解書的大概內(nèi)容。凱帝研究過意義建構(gòu)理論，了解人們?nèi)绾螌か@信息，又如何從沖突和不連續(xù)的信息片段中排列組合出一張信息圖的思維過程。他設計封面時，將書名和照片拉開一段距離，讓讀者的聯(lián)想填補文字與圖片之間的這個空白。說白了，他把思考的樂趣交給了讀者，讓讀者來解讀封面和書里的文字。20世紀八九十年代美國黑白照藝術(shù)盛行，出版社也隨之接受了用照片做封面的做法，而且當時紐約大大小小的藝術(shù)畫廊都收藏著風格各異的攝影作品，這不僅為圖書設計者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同時加快了封面設計的速度。從市場角度看，因為攝影作品總能留給人遐想的空間，讀者也越來越喜愛這樣的封面。

凱帝是個淘寶高手，他經(jīng)常出沒在各類跳蚤市場、舊書店、舊貨店尋找自己心怡的老照片和藝術(shù)作品。他能把這些不起眼的東西一直保留著，直到有一天哪張照片正好可以用在某本新書上。說到這，講個有趣的故事。1994年，凱帝接到為克萊頓的《侏羅紀公園》（Jurassic Park）設計封面的任務。為了尋找一些靈感，凱帝去了位于紐約的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那里陳列著巨大的恐龍骨架。最后他來到博物館的禮品店看到了一本講恐龍的書，于是拿起來翻閱，其中一頁右下角的恐龍骨骼解析圖一下子吸引住了他的目光。他于是買下這本書，拿回辦公室，復印了這張圖，又在上面放了一張描圖紙，然后用繪畫鋼筆在描圖紙上重新涂抹著恐龍的輪廓。當他看到一具清晰的黑色恐龍骨架躍然紙上的時候，突然停下手中的筆。這張畫就成了后來那個著名的恐龍封面（圖四），《侏羅紀公園》很快登上了暢銷書榜。后來大導演斯皮爾伯格和環(huán)球電影制片廠把這個恐龍形象買去用在電影里，隨后它便成了美國家喻戶曉的商標，出現(xiàn)在午餐盒、睡衣、T恤衫、玩具等日用商品上，成為流行文化的一部分。

除了淘藝術(shù)品尋求素材，凱帝還和攝影師一起為封面創(chuàng)作攝影作品，比如1997年他和攝影師杰夫· 斯皮爾（Geoff Spear）為村上春樹（Haruki Murakami）的小說《發(fā)條鳥年代記》（The Wind-Up Bird Chronicle）的合作（圖五）。凱帝用書中提到的有深刻寓意的發(fā)條鳥作為封面主體，找來一只玩具發(fā)條鳥并給了它一個特寫鏡頭，濃黑的眼圈呈現(xiàn)在封面的正中央，直逼讀者的視野，而鳥身其他部位或隱或現(xiàn)的螺旋曲線，預示著生命的曲折和不可捉摸。凱帝力求讓這只鳥呈現(xiàn)出三維立體感，讓平整的書皮變成了一個工藝品的載體。還有他為厄普代克的小說《尋我容顏》（Seek My Face）設計的封面。因為考慮到作品本身是關(guān)于美國戰(zhàn)后藝術(shù)的話題，凱帝便從自己那堆古董里翻出當年從一個學生畫展上淘來的小張油畫作品，然后讓斯皮爾用相機翻拍了一張大照片。這張照片就成了《尋我容顏》的封面（圖六）。由遠及近地看，書皮上這張越發(fā)模糊的臉恰和書名遙相輝映。

書皮這種二維空間常常限制了凱帝的發(fā)揮，他就盡量把書皮的所有表面包括書脊、底封以及前后勒口都利用到極致，讓封面超越平面設計的局限性。這一點在他為日本漫畫家手冢治蟲（Osamu tezuka）的繪本系列《佛陀》（Buddha）（圖七）的設計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套書一共八冊，凱帝巧妙的利用了書脊，通過視覺語言，高度濃縮的描述了釋迦牟尼不經(jīng)世事的天真少年、苦行僧的青年以及修成正果的老年這一生的修行經(jīng)歷。如果把這八本書整齊地排列在書架上，你會覺得釋迦牟尼的生命歷程被定格在了上面。從這些設計中，你不難看出凱帝用畫面講故事的技巧有多么的高超。

凱帝的設計有時還會產(chǎn)生讓人啼笑皆非的喜劇效果，奧古斯汀·巴勒斯（Augusten Burroughs）的回憶錄《烈酒》（Dry）的封面（圖八）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該書敘述了作者如何和自己的酗酒作抗爭的故事。為了體現(xiàn)作者內(nèi)心的自我矛盾與掙扎，凱帝希望讓這個“干”字能表現(xiàn)出相反的含義“濕”。他于是把剛剛設計好的字體打印出來掛在了墻上，然后朝這個“干”字猛潑一杯水，未干的墨跡便順著白紙向下滑落著，他就用這個濕漉漉的“干”字做了封面。說來很有意思，新書發(fā)布不久，巴勒斯便躲在某機場書店的書架后面想看看到底有沒有人買他的書。這時候走過來一名女子，她從書架上拿下這本書，然后走向收款員問“對不起，書店還有這本書嗎？這一本很臟”。收款員回答說“我知道，女士，我們這兒的這本書都這樣”。

凱帝是個嚴肅的設計師。他認為作為圖書設計者，在通讀作品文字后，要充當翻譯員，把故事用簡潔的封面設計傳達給讀者；要為讀者負責、對出版社負責，尤其要對作者負責，要讓讀者看到封面就有購書的欲望。他說“看書的封面就像看無聲電視，就像在酒吧或者健身房里看著電視屏幕上的新聞，但其實什么也沒聽見的那種感覺”。

凱帝于2001年發(fā)表了以自己大學經(jīng)歷為背景的小說處女座《奶酪猴》（The Cheese Monkeys）（圖九、圖十），而且整本書的書皮、書封以及內(nèi)文的排版設計均由他自己完成。在設計過程中，他打破了很多常規(guī)的思路，比如采用兩個封面，外面的用書法技巧直述書名，里面的則用圖解的方式拼讀出書名；還有書脊和書口都被重新詮釋了設計的意義。在凱帝眼里，圖書設計本身是作品敘事的一個關(guān)鍵部分。《出版商周刊》（Publisher’s Weekly）曾這樣評價他：“凱帝設計的封面不同尋常、引人入勝，有一點兒詭異、機靈，還有一點點意外，讓讀者既閱讀了一部文學作品，同時又欣賞了一件藝術(shù)品。”

電子書的流行讓圖書的設計價值大打折扣，凱帝對此不無擔憂。他在2012 年的TED演講時曾坦言：電子書雖然方便、易攜帶，但同時失去了傳統(tǒng)書的特質(zhì)，沒了感官的體驗，缺了一份舒適感和一點兒人性的東西。凱帝還認為評判一本書的好壞不能靠它的封面。話雖如此，但好的封面的確能提高銷量。他在這次演講的最后表達了二者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他說：“盡管我們樂于把出版這個行當作為一種藝術(shù)來看待，但是它畢竟也是一種商業(yè)行為。如果作為圖書設計師的我們能把本職工作做好做巧，再捎帶著點兒運氣，那么偉大的藝術(shù)就能成為一樁好賣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