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凡清楚地記得那個冬日的下午,從南回歸線漫過來的陽光在她的地理書上投下明亮的印痕。她像一只貓一樣懶懶地趴在桌上,聽老師講述厄爾尼諾和拉尼娜的故事。這時候,前桌的程煜突然回過頭來說:
“我以后要乘火車去荷蘭。知道嗎?從連云港開始,橫穿歐亞大陸?!?/p>
悄悄話在冬日的空氣里微微蒸騰,很快飄散,拂動女孩耳邊的碎發(fā)。她一驚,勉強把頭從臂間抬起,大而迷蒙的眼睛望向他,“嗯?”
“程煜你來說說哪個漁場會受到影響?”
前桌的男生閃身站起,聲音清亮而干脆:“秘魯?!?/p>
地理老師的目光從鏡片上方斜射出來,把莫小凡嚇得一個哆嗦,睡意全消。
“坐吧?!崩蠋熁剞D(zhuǎn)身去,在黑板上做下標記,白色的粉末在空氣中下沉,又被偶爾經(jīng)過的風吹起,四散飄卷如雪,一切歸復(fù)安靜。但女孩的心里卻泛起驚奇的漣漪。
這,是他第一次和她說話吧?
“我以后要乘火車去荷蘭。知道嗎?從連云港開始,橫穿歐亞大陸?!?/p>
她在心里默默重復(fù)這幾個簡單的句子,一邊回憶他講話的動作和語氣:后背努力地向她的桌沿靠來,微微側(cè)過臉,眼睛卻依然盯著老師。角度剛剛好,冬天的陽光勾勒出毫不張揚的輪廓。
然后空氣里只剩下講課聲,莫小凡的心里有某種情緒開始潛滋暗長。
他是全年級最意氣風發(fā)的少年。學校的紅色跑道上總有他領(lǐng)跑的身影,校服藍白相間的衣角在風中不顧一切地飛揚,一雙標志性的黃色球鞋醒目而驕傲地踢起無數(shù)塵埃。然后他會在終點處踉蹌跌倒,坐在地上一邊喘息一邊大笑。他的成績爛得可以,卻從未想過犧牲體育鍛煉時間來自習。我行我素是他一開學就被貼上的標簽。
她是全年級最沒有存在感的女生。不管是光榮榜還是黑名單里都沒有她的名字,同學們直到她在體育課上跌倒才認識她,班主任到了她化學不及格的時候才知道她的名字。其余時間她會躲在教室里自修,甚至連續(xù)一周不吃午飯,然而成績依然在中游徘徊,從沒獲得半點關(guān)注。透明一樣的安靜,是她唯一可以用來形容自己的詞組。
莫小凡對自己灰心喪氣。
直到那個冬日的午后,那句悄悄話夢囈般在她的耳畔響起。她突然覺得自己不是透明的,起碼有人會在某個時刻側(cè)過頭來,和她說一句“我要乘火車去荷蘭”。
她的指腹摩挲著面前的世界地圖,從歐亞大陸的東岸蜿蜒至西岸。然后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長長的鐵路線,默默估算路程的長度。
好長好長啊,她想,要多久才能到呢?
莫小凡開始悄悄關(guān)注這個前桌的男生,漸漸發(fā)現(xiàn)他不為人知的一些習慣。
他每周三去一次圖書館,借回來一堆書,最多的是《國家地理》。
他有很多校外的朋友給他寄明信片,各種國家各種語言,上面印著各種風景。他為這些卡片專門準備了一個小盒,深深地藏在課桌里,隔段時間就拿出來認真地檢視。
因為極愛旅行,便愛屋及烏,所有科目里屬地理學得最認真。
怪不得他說:“我要乘火車去荷蘭?!蹦欠N憧憬溢于言表。
莫小凡漸漸懂了,他說這句話時眼里閃現(xiàn)的光芒。
后來,又有了彼此的第二句話。
“有餐巾紙嗎?”
莫小凡心下一驚,停下手中的筆抬頭一看,頓時愣住了:面前的這張臉哪里還是程煜的臉?左眼下面有淤青,眼角被劃出絲絲血痕,鼻子顯然傷得不輕,他捂著臉的指縫處滲出絲絲殷紅。
她趕緊遞過整包紙巾,嚇得連一個語氣詞都說不出了。
“謝謝?!彪m然傷得很重,他還是甕聲甕氣地表達了謝意。
“程煜!”班主任尖銳的一聲呼喊讓全班都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齊刷刷投向這個臉上掛花的男生,有竊竊私語聲開始響起。
“怎么回事?”
“不清楚?!?/p>
“打架了吧?!?/p>
……
班主任勉力平靜下來,說:“你出來一下。其余同學自習?!?/p>
他站在走廊里,聽班主任氣急敗壞地數(shù)落。整幢樓在剎那間安靜下來,只剩下連珠炮一樣的獨白。莫小凡一邊心不在焉地在草稿紙上涂涂畫畫,留下許多凌亂的線條,一邊伸長耳朵極力分辨每一個字。
“你知道這是什么行為嗎?程煜啊程煜,你才在這兒混了一個學期就捅出這么大的婁子,你無法無天了你!”
“你必須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p>
然而這句話像是石子投入一潭死水一樣,讓四周陷入死寂。
“一定是為了哪個女生打成這樣的……”莫小凡的耳朵里突然涌入細細密密的私語,一味地嗡嗡不停。應(yīng)該是這樣吧,她想。
“不解釋的話,你就去道歉?!彼偷蕉叺氖菄绤柖鴽Q絕的話語。
“不?!彼K于開口,卻是這樣一個叛逆的字。教室里的私語聲突然停了,空氣里的安靜讓人毛骨悚然。不一會兒,班主任又恢復(fù)了冷靜,一字一句地下達命令:“那么,通報批評,全班面前檢討?!?/p>
冬天的陽光突然變得刺眼,把莫小凡的眼睛刺得有點疼。她低頭看桌面,把眼睛隱在劉海后面,好像這樣就可以把疼痛隔絕在外。然后她感覺到前桌的男生又坐進了教室,背挺得筆直,直得像是要刺穿這個壓抑的空間。
“如果要我說我打架的起因,就是當今扭曲的教育觀。我不允許別人對我表現(xiàn)出任何的不尊重,哪怕是一個所謂的尖子生。分數(shù)就能代表一切嗎?你的成績單上寫著優(yōu)秀就可以證明你高人一等嗎?你憑什么來嘲笑我,甚至做出侮辱我人格的事情?就憑這,我只好用拳頭來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p>
莫小凡聽得心有余悸。男生口中的每一個字都像尖銳而透明的冰凌,濺落在教室的地面,在絕對的寂靜中砸開清脆而堅定的聲響,飛散開無數(shù)刺人的晶體。整個世界在剎那凝固。
莫小凡小心翼翼地看向程煜的臉。頰邊的青紫還未退去,眼角依然腫起,然而眼神中卻流露出不可抑制的傲氣和倔強。冷,卻有不可名狀的熾熱。不知為何,她的腦海中忽然浮起那句話,甚至有錚錚然的金屬聲。
“我以后要乘火車去荷蘭。知道嗎?從連云港開始,橫穿歐亞大陸?!?/p>
她突然懷疑這會不會只能成為一個空想,因為這個世界,似乎沒有路牌可以指明方向。我們不懂的太多太多,只知道自顧自的倔強。
程煜開始更加我行我素的生活。這樣的頹廢一直延續(xù)至期末。
莫小凡最終的成績依然像一碗粥一樣不咸不淡。而他,一律的刺眼低分,唯有一門地理,獲得了令人咋舌的九十九分,那失了的一分,不過是因為一個字跡潦草而被判為錯誤的專有名詞。
班主任在最后總結(jié)時簡潔而平靜:“不管考好還是考差,這不過是你高中的六分之一。真正努力的人終會得到回報,而虛偽者的投機取巧終究會原形畢露?!闭f到這里,她頓一頓,看向程煜,眼中有一種深藏不露的光。
然而她卻低估了這個男生的敏感。
程煜從座位上“噌”地站起,一下子隔斷莫小凡眼前的明亮陽光,唇間飛快地吐出一句話。他說得很快,但絕不含糊。
“我沒有作弊!”
“心里沒鬼的人,是不需要辯解的?!卑嘀魅螞]有看向他,生怕被那雙眼睛灼傷似的。然后教室里又是死一樣的寂靜。男生猛地栽回自己的座位,在桌肚里飛快地劃拉幾下,把幾本書和一個金屬盒塞進書包,“哧”的一下拉上拉鏈,背上包就走。
只聽輕微的“嘶啦”聲,莫小凡的期末考卷被程煜的旅游專用背包一鉤,撒得漫天飛揚,像是被驚起的白蝴蝶,在冬天的陽光里劃開無數(shù)的弧。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她滿臉通紅地去撿那些卷子,側(cè)耳聽見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消失不見。
老師沒有去追,一切是可怖的絕對安靜。她蹲在地上理卷子,借著額前劉海的掩護忽然思緒飄飛,眼角酸酸地泛出一滴淚珠兒。
他走之前,留下了兩個人之間的第四句話。
雪白的卷子在剎那間漫天紛飛,他輕聲吐字,聲音低得只有她能聽得見。
“對不起。”
然后他離開,義無反顧。
寒假里,莫小凡的班級Q群忽然發(fā)出消息提醒聲。
“程煜走失,知情者速告?!?/p>
她愣在當?shù)?,等著更詳盡的細節(jié)。
“是離家出走嗎?”
“應(yīng)該算是。他媽媽從國外出差回來發(fā)現(xiàn)他不在家。存折不見了,看樣子是今天剛走?!?/p>
莫小凡盯著屏幕上閃爍的字符,口中喃喃。存折不見了,存折不見了。突然心中一片澄明。
——他的背包也不見了吧?
她關(guān)上電腦,沖出家門。
火車站熙熙攘攘。莫小凡在問訊臺得到的回答是:今天只有一班到連云港的火車,半小時之后出發(fā)。
她轉(zhuǎn)過身去追,穿過無數(shù)拎著大包小包的陌生背影。陽光從車站的透明頂棚灑下來,鋪天蓋地地延展出無限燦爛與明亮。她累得嗓子發(fā)干,幾乎無法呼吸。但她不能停。
她不能停。不能停!
她這樣不懈地提醒著自己,一邊繼續(xù)奔跑,直跑到檢票口,用目光搜尋。
找到了!找到了!那一瞬間她驚喜得幾乎要尖叫!她看見了那個高而瘦的男生背著包——那個平時充當書包的旅游專用背包,還有一雙黃色的球鞋醒目而驕傲!莫小凡在隊伍中奮力前進,一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他。然而她突然意識到男生正離檢票員越來越近,而自己與他的距離卻依然很遠。
她努力地追,他慢慢地踱。但他還是先一步檢完了票,入了月臺。
她趕到那里的時候,他沒有回頭。
莫小凡突然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叫住他,因為那是一個太過華麗而讓人肅然起敬的夢。
她忽然記起那個冬日的下午,從南回歸線漫過來的陽光在她的地理書上投下明亮的印痕。這時候,前桌的他突然回過頭來說:
“我以后要乘火車去荷蘭。知道嗎?從連云港開始,橫穿歐亞大陸?!?/p>
陽光把他的臉映得朦朧,然而那一字一句,都堅定不移。
她想她永遠也忘不了那句話。
冬日的陽光灑下來,映亮空氣中每一粒細小的塵埃,那些日子微微蒸騰化為霧靄。莫小凡呆呆地站在人群里,忽略掉一切喧囂與吵嚷。
他,還會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