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被“現(xiàn)實”的“寒冷”合圍窒息而死的故事。這里的“現(xiàn)實”只有清算,只有永無歸期的沉淪,沒有靈魂的接納、寬容和撫慰。所謂的“現(xiàn)實”,主要是我們人類自己創(chuàng)造的,并已成為我們當下處境的歷史與文化。主人公孫美英即死于一種歷史一種文化,死于一種無處不在的政治。當然這里也有人的自私、貪婪、陰暗和個性上的冷漠與麻木。
問題是年輕的主人公孫美英實在無法忍受。她不甘就此“湮滅”。她不能忍受歷史文化中的這種“原始范例”對她的日夜制造。于是她選擇了逃匿和流浪?!捌扔谏嫛彼隽艘恢弧傲骼穗u”——一做就是16年?!八炎觥u’掙來的錢大把大把地寄給兩個兒子”,讓他們讀書、成長、成材。自己“手里也積攢了一筆積蓄”,然后就打算“洗手”,回家,幫助兩個兒子建房結婚生子,鞏固后方,建立安樂窩,“享受天倫之樂”。這是她的一個夢。然而,破滅了。夢的破滅在金錢破滅之后。文化的破滅便露出了它內里的牙齒和殘酷性。
當孫美英幫兒子建房結婚生子幾部曲按計劃完成后,她的愛也從遙遠的夢鄉(xiāng)回到了當下,從16年的時距回到了兒子們的生活現(xiàn)場,她零距離地接觸、觀摩、關愛、撫慰、撫摸、吮吸,她極盡所能洗滌歷史的“污垢”,洗滌自己的“罪孽”,她試圖縫合生活的破碎,她竭盡全力重建夢鄉(xiāng)里企及的生活和家園。甚至將自己用來養(yǎng)老的最后的錢(4萬現(xiàn)金)從“小姨”那里一分不留地“提取”、拿出,給了兩個不肖兒子的家庭輸“血”。
然而,她兒子說:“我恨你……我們習慣了沒有媽的日子……”
無疑,這是一聲驚雷。因為孫美英當場就“驚呆了”。這是小說最精彩最深刻最核心的一筆,有如文眼,朗照全篇。
試問,在這個現(xiàn)實,她有救贖自己的上蒼,有可以告慰的諸神,有魂靈最后的歸處嗎?
這個小說雖系處女作,但起點是高的。它具有一般初涉小說這一虛構文本所沒有的縱深感。我之肯定,也正是它的深刻性所在。首先,它指出孫美英縱然做了妓女,但畢竟是母親。所以她具有一種天下母親同樣敢為兒女下地獄,甘愿遁入黑暗或沉入腐朽的、超功利而毋庸回報的母愛,甚而有過之無不及。其次,它昭明孫美英是強烈地渴望懺悔渴望贖罪(如果做“雞”也算是一種“罪”的話)的。因為在她的體內也有文化的積沉,有“整體居民”必須遵從的貞潔觀。雖然逃離,但并沒有逃脫。一種“不知其所在又無處不在……充斥于一切社會關系中的原型政治”(??抡Z)統(tǒng)攝著她。她希望“化”掉那些臟錢來雪洗自己,構筑一個母親的新形象,從而使自己從16年的“空曠”中回來,但是“現(xiàn)實”不讓不允許不接納不寬容。第三,小說批判了文化的偽善和劣根性。在中國的文化中存在著某種先天的鈣質匱乏(和奴性綜合征)的不足基因,并不夠博大和寬容,從它的緊口“瓶”中“蒸餾”的那些所謂“精華”來看,存在著某種最不人道的原罪的東西。
小說十分悲涼地揭示了一個家庭的鐵幕:兒子伏擊并“強奸”了自己的母親,同時,兒子還是尾隨母親的潛在的屠手,正是這個做兒子的代為吹滅了一個離世之人心中的那盞燈,而不是點亮。從而使一個被現(xiàn)實“粉碎”的亡靈,帶著遺恨、帶著周身的寒冷,踏上了黑暗旅途,永無歸期,沒有“故鄉(xiāng)”,只有永遠的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