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話的天皇

明治時代的偉績讓后代日本人將天皇稱為明治大帝。在通俗文學和影視作品中，即便如大陸的《走向共和》和臺灣的《1895》，都塑造了一個意志堅定、智慧決斷的明君形象。在早稻田大學歷史學者島善高教授看來，這個形象與事實并不相符，明治天皇本身對政治并不感興趣，是他身邊的伊藤博文一直教育他要關心國內外政治，他才作出了改變。“這個過程跟中國皇帝對政治的參與過程是相反的，中國的皇帝是主動參與政治，明治天皇本身并不希望自己主動參與政治?！?/p>

日本著名歷史學者依田憙家教授進大學第一次聽日本近代史的課時，曾經參與政府明治天皇傳記編輯組的老師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可能認為明治天皇是一個非常偉大的皇帝，政策都是提前做好計劃去實行，但是明治維新期間出臺的無數大大小小的政策，所有的提案都跟天皇沒有關系。明治天皇沒有一次說‘你們去這樣做吧’這一類的話?！币捞飸兗衣犃死蠋煹脑捄蠓浅３泽@，但隨著自己日后從事歷史研究，他完全信服了。“明治天皇從本質上講是立憲君主，是受到法律約束的君主，天皇和大臣都要維護立憲體制。”

在明治憲法里，天皇的權力是被明確規(guī)定的，他要受當時的國務大臣輔佐，也就是說，明治天皇作為獨立個體絕對不能做政治決定，面對大臣的紛爭時，也不能說支持誰反對誰。當時在日本，天皇是神圣的存在，作為神圣的存在就不能參與具體的政治決定，參與具體決定難免發(fā)生錯誤，一旦發(fā)生錯誤，他就不是神圣的存在了。

當時日本有重大決策時，會提前開御前會議，但是明治天皇在會議上是完全不發(fā)言的。后來的天皇也是這樣。1941年，日本決定對美國開戰(zhàn)前，在御前會議上，昭和天皇有這么一段發(fā)言，他問，這個戰(zhàn)爭無論如何不能避免嗎？這是從明治時期開始天皇第一次在御前會議上發(fā)言。

據說明治天皇留下的家訓就是盡量不說話，實在不說不行的話，說一些模棱兩可的話，讓臣下去猜。

憲法規(guī)定了明治的權力多是象征性的或儀式性的。北大歷史系教授王新生介紹，極少數情況下，當天皇確實想表達意見時，他的意見要么沒人理會，要么得通過非常曲折的方式表達出來。甲午戰(zhàn)爭的時候，明治天皇一開始不主張打，表面上說四海為兄弟，實際是害怕打不過。但是他的意見沒人聽。有時候他作為權威人物影響也比較大，比如國會開會以后，前六屆國會為了征稅的問題打得一塌糊涂，政府很難辦，有一年不可開交了，就動員天皇下了一個詔書，說軍備這個事不能耽誤，我天皇也拿出錢來，建立海軍，一下子把反對派說服了?！疤旎试诂F實中很少行使或者就沒有政治權力，實際上起作用的還是那幫政治家，包括制定憲法、發(fā)展經濟、教育等等，所有的國事行為都是在內閣建議之下進行的?！蓖跣律f，“后來到了遠東審判的時候，那些法官很頭疼，法理上講昭和天皇是最高的統(tǒng)治者，但是現實來看，他很少發(fā)表自己的意見，所以你很難把他定為有戰(zhàn)爭責任?！?/p>

天皇不是天生的

說明治天皇在維新前后是維新志士們手中的一顆棋子，并不為過。明治登基時只有15歲。當時傳給長州和薩摩藩的倒幕密詔都沒有天皇的印章，是巖倉具視、三條實美這些公卿貴族假借天皇的名義造反。后來，明治是在西鄉(xiāng)隆盛、木戶孝允、伊藤博文這些維新志士和日后的名臣的培養(yǎng)下成長起來的。

這種培養(yǎng)，塑造了明治天皇“威嚴、慈愛、剛毅”的“優(yōu)秀的男子漢氣質”。明治天皇雖不過問具體政務，但其進取開化的個人形象和道德模范作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明治時代蓬勃向上的時代精神。

明治初期，天皇的起居生活迅速西洋化。改革伊始，明治天皇就就廢除了日本剃眉染齒的舊俗。據說，明治天皇還終生嗜好法國葡萄酒。1871年，明治天皇率先喝牛奶，次年，更帶頭正式吃牛肉。長期以來，日本人深受佛教戒殺生思想的影響，很少吃肉。明治天皇還樂于穿西裝，皇后則船上體現西洋風格的無袖露背裝。1872年，日本政府規(guī)定，今后禮服一律采用西裝。明治夫婦的模范行為在引導日本學習西方、實現國家工業(yè)化方面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

明治天皇的這些行為，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西鄉(xiāng)隆盛的深刻影響。戊辰戰(zhàn)爭后，西鄉(xiāng)暫時回到了鹿兒島。明治四年（1871年），為了實現廢藩置縣這一重大改革舉措，他再次進京。在其提議和主持下，宮中進行了一系列改革。

為了將明治天皇培養(yǎng)成為一位出色的君主、一位“出色的男子漢”，西鄉(xiāng)在宮中進行了種種嘗試。首先，原先在宮中掌握大權的女官及貴族公卿們遭到排斥，眾多武士被征調到天皇左右。在這項改革中，西鄉(xiāng)起用吉井友實、村田新八、山岡鐵舟、高島鞆之助等為天皇侍從。他們都是活躍于幕府末期至戊辰戰(zhàn)爭的剛直武士，此后不僅對明治天皇的生活，對其性格的養(yǎng)成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這一時期，為天皇講解學問的侍講也作了調換。元田永孚成為侍講，為明治天皇講解儒學，得到了天皇的極大信賴。

明治四年，成立了御親兵（翌年改稱為近衛(wèi)兵）。西鄉(xiāng)親任近衛(wèi)都督，時常陪伴天皇觀看演習。他還隨天皇進行了西國巡幸（明治五年，即1872年），與天皇共度了相當長的時間。西鄉(xiāng)認為，無論他人如何，自己“不應俯仰有愧于天地”，而且作為武士必須為他人著想。在與西鄉(xiāng)接觸期間，西鄉(xiāng)所推崇的這種“敬天愛人”的個人精神深深感染了明治天皇。

正是由于這種對日本精神的“覺醒”，明治天皇開始憂慮此前矯枉過正的西化傾向，意識到尊崇日本傳統(tǒng)根性的重要性?？梢哉f，這些變化正是在西鄉(xiāng)的影響下產生的。

據說明治天皇日后經?；貞浧鹞鬣l(xiāng)。對于明治天皇來說，西鄉(xiāng)與自己擁有共同的國家觀、人性觀及道德意識，是真心相許的師友。后來明治天皇對與西鄉(xiāng)在精神上有某些共同之處的乃木希典寄予了深厚信賴，并任命他為學習院院長，負責教導皇孫迪宮（即后來的昭和天皇）。

道德的兩面

經過西鄉(xiāng)叛亂與死亡的巨大沖擊，已經二十五六歲的明治天皇成長起來。從這一時期開始，明治天皇對于學問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變化。由喜好騎馬的“少年天子”，一舉走向成熟，在精神上真正向統(tǒng)治者轉變。

這種轉變可以從西南戰(zhàn)爭兩年后明治十二年（1879年）頒布的《教學圣旨》中略見一斑。

在此前一年的8月，明治天皇巡幸北陸地區(qū)，正巧遇到了可以流暢朗讀英語卻不能翻譯成日文、對國家和世界形勢夸夸其談而對家傳的農業(yè)知識卻懵懂無知的學生，于是對此前向西化一邊倒的近代化路線產生了巨大的疑問。因此，明治天皇敕令元田永孚將自己對于教育方針的疑問和要求記錄下來，草擬了《教學圣旨》，下達給時任政府中樞的伊藤博文。

“一時之間，采西洋之長，確得進步之效。然因其弊害，忠孝仁義皆拋之腦后，人人徒以洋風是競，恐將招至不明君臣父子之大義亦不可測。此絕非我國教學之本意也?！?/p>

這一危機感直接引發(fā)了明治二十三年（1890年）《教育敕語》的出臺。當改革動搖了日本傳統(tǒng)結構的時候，明治天皇提出自己的意見，保持住了平衡。

這種《敕語》、《詔書》文書，是明治天皇權限范圍內的手段，它們不是具體的政策，卻可以從道德觀念上影響大臣和民眾。

明治天皇曾經在明治四十一年（1908年），創(chuàng)作了一首和歌：“易浮世人心，塵垢何以清。每思惆悵處，惟望滿天星?！边@一年，是日俄戰(zhàn)爭勝利（明治三十八年）后的第三年。戰(zhàn)爭勝利后的安逸情緒。以及終于躋身世界大國的傲慢與頹廢，開始在日本人心中乃至整個日本社會滋生蔓延。

明治天皇對此深為憂慮，于該年發(fā)布了《戊申詔書》——“當今人類進步日新月異，東方西方相互接近共享文明之福利。朕愿與諸國加深友好，共浴文明之恩澤。然共浴文明之恩澤，則必須以本國之力發(fā)展自身。日俄戰(zhàn)爭結束后時日方淺，政治整體尚須整頓。惟上下一心，忠實己業(yè)，勤儉為尚，信義與人情并重，不飾華美，提倡質實，互誡生活之荒廢與懶惰，不懈努力?！?/p>

可以說，在日本當時的政治結構中，內閣是至強，天皇則是至尊，天皇不以權力統(tǒng)治民眾，而是試圖以道德服眾。

不過，事實上由幕僚和政治家們把控的這些《敕語》、《詔書》，也成為日本軍國主義者利用的工具。比如，天皇是絕對的神的概念在很大程度上歸因于1890年的《教育敕語》的意識形態(tài)基礎，《敕語》向人們灌輸以天皇為中心的世界觀。這在20世紀30年代被大大強化了。其頂點是《國體之本義》（國家的基本原則）——天皇制的經典。

《國體之本義》向日本人灌輸：天皇是“現人神”（神的化身），“天照大神的直接后裔”，服侍他“不是責任，也不是服從權威，而是內心的自然表現”。與西方國家不同，西方國家的公民是“不同的個人的集合，統(tǒng)治者與公民之間沒有深厚的基礎來團結他們”，而“天皇及其臣民來自同樣的本源”?！疤旎逝c臣民的關系是父子關系，這關系是一種自然的關系”，不是像西方統(tǒng)治者與公民之間的僅僅契約式的關系?！秶w之本義》還毫不掩飾地流露出種族優(yōu)越感：日本人“與自然合一”且比受到個人主義污染的西方國家享受更純凈、更自然的生活。

這些觀念給幾代日本人洗腦，也賦予了侵略戰(zhàn)爭中皇軍官兵恐怖的精神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