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從哪個方面比較，明治天皇的陵墓比起“三宮六院”格局的中國明清陵寢，都要寒磣得多。爬上一條不太長的陡峭臺階，是兩個籃球場大小的廣場，一架簡陋的鳥居后面，就是陵墓。這里幾乎沒有游客，兩三個本地居民在臺階上跑上跑下，鍛煉身體。一名中年男子跑到陵前，低頭靜默一會，又跑下臺階。

廣場空了，明治天皇又寂寥起來，俯瞰著遠處山坳暮色中的城鎮(zhèn)。離他一兩百米開外的山腳，昭憲皇后依然陪著他。

這里是京都南郊的伏見桃山。2012年夏天，是他駕崩100周年的祭日。

1912年7月30日凌晨，61歲的明治天皇死于糖尿病。此時，日本政府的當務之急是與俄國簽署第三次日俄密約，其過程和結果事關增兵朝鮮之決策。不過，情勢雖然急迫，但日本已全無半個世紀前與列強簽約時的惶恐，那時虛弱落后的日本正如其鄰居中國，面對不平等條約除了屈辱隱忍，別無他法；而1912年的俄國，已然是日本的手下敗將。此前一年，日本政府完全收回關稅自主權，修改和廢除了所有不平等條約。

再看日本身邊的另一“大國”中國，明治天皇去世當年的2月，年僅6歲的清朝宣統(tǒng)帝遜位，曾經(jīng)睥睨天下的大清王朝壽終正寢。此前一年的辛亥革命，誕生了亞洲第一個共和國，但中國仍處于持續(xù)的混亂之中。日本輿論認為一個假想的敵國消失了。

清國與俄國，這兩個曾經(jīng)環(huán)伺在“蕞爾小邦”日本周圍的大國，在經(jīng)過1894年的甲午戰(zhàn)爭與1904年的日俄戰(zhàn)爭的戰(zhàn)敗之后，不復是日本的重大威脅。按照當時《東京朝日新聞》的社論，“俄中兩國的國家狀況及彼我的關系”，“如今日這般倒轉過來了。”

明治天皇駕崩于他當政的第45個年頭，而在他出生的嘉永五年，即1852年，日本尚處在內憂外患風雨飄搖之中。

內憂外患之下的“革命”

1853年7月8日，睦仁（后來的明治天皇）出生的次年，美國海軍準將佩里帶領4艘軍艦出現(xiàn)在江戶灣（今東京灣）的入口，從未見過如此威武艦船的日本人又驚又懼。在海面巡游6天充分展示實力之后，佩里登陸，向幕府代表遞交了菲爾莫爾總統(tǒng)的書信，信中總統(tǒng)希望日本“改變古老的法律，允許兩國間自由貿(mào)易”，并請求日本人“和善”地對待失事船只船員等等。佩里希望“日本政府能避免兩國之間的不友好沖突”，積極響應美國“建立親善關系的建議”。最后他說，來年春天他會再來，還要和“大得多的艦隊”一起來領教幕府將軍的答復。

對主政日本的德川幕府來說，“黑船來航”事件是一次巨大的危機。擔任幕府老中的阿部正弘非常了解日本海防之虛弱。但他也知道，如果幕府打開國門，必然會招致無數(shù)責難。阿部正弘遂將美國總統(tǒng)和佩里的信譯成日文寄給各藩的大名，征求他們的意見。大名們的回復各異，有主張開國的，有堅持鎖國不惜一戰(zhàn)的，但更多的是胡扯，建議幕府拒絕貿(mào)易要求，同時避免戰(zhàn)事。

次年2月14日，佩里果然再臨江戶灣，這次他的艦隊中有8艘是當時世界上最具殺傷力的軍艦。注重實效的阿部正弘選擇了妥協(xié)，3月31日，兩國于神奈川（后更名為橫濱）簽訂了《日美親善條約》，日本答應向美國開放下田、函館兩港，補給美國船只，給美國最惠國待遇等等。佩里滿意而歸。

在江戶，阿部正弘因為避免了戰(zhàn)爭危機而感到欣慰，但是，新一輪風暴很快席卷而來。截至1856年底，俄國、法國和英國都要求并締結了相似的條約。日本被迫結束了持續(xù)兩百多年的鎖國政策。此時，大清帝國在鴉片戰(zhàn)爭中敗給英國的消息已經(jīng)傳到日本，令其憂心忡忡。

19世紀中葉的日本是和當時的緬甸或暹羅（今泰國）同樣弱小的國家，沒有盟國、沒有艦隊和現(xiàn)代陸軍，國庫空虛，工業(yè)尚停滯在手工階段，貿(mào)易微不足道，國力貧弱，全國被分割成近三百個藩各自為政，已經(jīng)統(tǒng)治日本近260年的幕府日漸式微。

彼時日本的內憂外患，以及政府對國外的妥協(xié)，引發(fā)了對幕府統(tǒng)治的普遍不滿，率先發(fā)難的是中下層武士。

日本武士分為上層與中下層兩大階層，上層武士掌握幕府及諸藩政權，并擁有封地；中下層武士不能直接參政，也無封地，只能從幕府及大名（上層武士）那里領取祿米。江戶中期以后，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以祿米為生的中下層武士經(jīng)濟地位下降，開國后，物價上漲，幕府和大名還不斷克扣中下層武士祿米，使其陷入困境。

不滿把這些日后的維新志士聯(lián)系在一起。幕末時期日本的武士約有四十萬人，連同家屬共兩百萬人，約占當時日本三千多萬人口的6%。不少中下層武士受過良好的漢學教育，又領略過蘭學（通過當時惟一與日本通商的西方國家荷蘭學到的西方知識），隨著19世紀50年代西方威脅的加劇，關心祖國未來的年輕武士集中到京都和江戶。在這兩個充滿著時代感的大都市，年輕人蜂擁到私塾和劍術學堂，在那里接受了會澤正志齋和吉田松陰推廣的“尊王攘夷”論，并志愿獻身于此。

“尊王”即是要恢復天皇親理朝政的古制，所有人都必須絕對服從天皇。在此之前，日本歷代天皇已被幕府挾持達6個多世紀，形同被軟禁在京都的傀儡，幕府將軍成了日本實際上的皇帝。尊王必然意味著倒幕，在1860年代前期，志士中的極端分子——許多人來自日本西南部的長州、薩摩、土佐和肥前等藩，發(fā)動了七十多次暗殺行動，死者包括幕府老中井伊直弼——其人以果斷地推行開國政策和無情的肅清異己而聞名。

“尊王攘夷”的武士策劃了一場大膽的政變，即襲擊京都的皇宮，試圖把孝明天皇（明治天皇的父親）從幕府軍隊的控制中解救出來，并計劃讓天皇擔任一支義軍的首領，起義反抗外國侵略者，沒收日本西部德川家的所有領地。1864年8月19日拂曉，長州的起義軍沖進了京都，與幕府聯(lián)軍在京都市內展開激戰(zhàn)。戰(zhàn)況相當慘烈，尊攘志士的大炮對著皇宮猛轟，其中一枚炮彈落在12歲的皇太子祐宮（后來的明治天皇）的房前，震得他當場暈倒。結果，長州藩由于寡不敵眾遭到慘敗，沖突中的大火毀壞了京都近三萬所住宅。

與此時同，“攘夷”行動導致重大排外事件接連發(fā)生。一些外國平民死于非命，商船、軍艦也遭到長州藩激進分子的炮擊。

志士們的過激行為，招來了幕府和西方列強的報復。幕府號召21個藩的武士組織起來征討長州，大軍壓境之下，長州的保守派高級官員同意正式道歉，鎮(zhèn)壓“尊王攘夷派”黨徒，處死3名煽動政變的核心人物。

1863年7月，英國艦隊炮轟小鎮(zhèn)鹿兒港，燒毀了鹿兒港的大部分地方，以及薩摩藩島津齊彬建造的西式工廠。1864年秋，共有17艘軍艦的英、法、美、荷四國聯(lián)合艦隊炮轟了長州藩的海防設施，并派兵登陸破壞了下關炮臺，還向長州藩勒索了一大筆賠款。

“尊王攘夷”運動遭遇挫折，志士們分散后回到各自的家鄉(xiāng)。雖然如此，這些激進青年堅定的民族主義理想和對天皇的頌揚，幾乎成了隨后19世紀剩余時間日本人的精神綱領。美國學者詹姆斯·麥克萊恩對這段歷史評價說，隨著這些志士云集京都和其他主要城市，舊有的身份和地理的區(qū)分開始消融，在來自國內各個地方的武士中產(chǎn)生了共赴國難的新感覺。他們發(fā)動的暗殺、對外國船只的攻擊和未遂的政變，促使將軍反對大名、朝廷反對幕府，使“公武合體”（朝廷與幕府的聯(lián)合執(zhí)政）政策最終瓦解。更重要的是，許多從1864年的戰(zhàn)爭中幸存下來的志士，回到自己家鄉(xiāng)后依然積極參與政事，促成了范圍更廣的武士和大名的聯(lián)盟，終于在4年后推翻了幕府。

這段時期的日本歷史顯示出了其復雜的一面。臺灣學者呂理州說，尊王攘夷派的意識形態(tài)其實和中國的義和團很類似。他們認為日本是神國，無法容忍“神國”飽受“夷狄”的欺辱，因此他們要攘夷。與此同時，幕府不但不攘夷，還接二連三地向“夷狄”妥協(xié)，簽訂不平等條約，鎮(zhèn)壓尊攘派，因此他們憤而將攻擊的矛頭朝向了幕府。就歷史發(fā)展的角度來看，攘夷是一件違反世界潮流的舉動。因為惟有敞開國門，全力吸收西方的科學、民主文明，讓日本早日脫胎換骨成為現(xiàn)代國家，才是順從世界潮流的明智之舉。

另一方面，在幕府這個舊時代統(tǒng)治者的統(tǒng)治下，日本很難去舊換新，成為真正的現(xiàn)代國家，惟有推翻幕府，另外樹立一個較具改革企圖心的新政府，日本才有可能擺脫舊時代、舊文明的束縛。

因此，很奇妙的，尊攘派——明治維新的志士們的舉動在出發(fā)點上是違反歷史潮流（攘夷），結果卻推動了歷史潮流（倒幕）。

長州藩在一次內戰(zhàn)后，伊藤博文、山縣有朋和其他“尊王攘夷”派人士重新掌握了藩政。而薩摩藩也掌控在了西鄉(xiāng)隆盛、大久保利通和其他倒幕青年武士手中。從1865年到1867年，幕府又發(fā)動了數(shù)次對西南部強藩的征討，最終，薩長兩州的秘密聯(lián)盟讓幕府軍隊無功而返。與此同時，開國以來進出口失調和嚴重的通貨膨脹，以及農(nóng)業(yè)欠收讓各地民變不斷，幕府處于普遍的不滿之中，腹背受敵，政權搖搖欲墜。到1866年11月時，甚至有市鎮(zhèn)居民為德川幕府舉行了虛擬的葬禮。薩摩和長州的軍隊開始對幕府軍隊發(fā)動反攻，一路高歌向京都挺進。

1868年1月3日早晨，薩摩勇士沖進皇宮，受到了巖倉具視和其他討幕派朝臣的歡迎。當天，孝明天皇過世后登基已有一年的睦仁宣布廢除將軍職位，政歸天皇。卒年35歲的孝明之死有諸多爭議，后來有史學家分析他很可能是被人毒死的，而且?guī)r倉具視有很大的作案嫌疑。孝明不完全支持王政復古運動，寧愿朝廷與幕府聯(lián)合。他的死讓倒幕派可以操縱一名少年天皇。

1868年，明治元年，16歲的睦仁可能經(jīng)歷了他一生中空前或許也是絕后的高密度事件，一如這個國家萬象更新前的緊鑼密鼓、百務待舉——1月3日，頒布“王政復古大號令”，宣布廢除幕府，一切權力重歸天皇，承諾“百事一新”，以結束人民的不幸；同日，新政府軍與幕府軍隊在鳥羽、伏見開戰(zhàn)；5月，新政府軍不流血接收江戶城，最后的幕府將軍德川慶喜退隱；8月27日，睦仁天皇舉行即位大典。9月8日，改年號為“明治”，取《易經(jīng)》中的“圣人南面而聽天下，向明而治”；隨后，明治天皇將首都從京都遷至江戶，改稱東京，因為江戶是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交通的中心，方便頒布一系列改革措施。

這一年的繁雜事件中，最具意義的是4月，少年天皇把近五百名官吏召集到京都皇宮，宣讀了被稱為《五條御誓文》的國策——

一、廣興會議，萬機決于公論；二、上下一心，大展經(jīng)綸；三、公卿與武家同心，以至于庶民，須使各遂其志，人心不倦；四、破舊來之陋習，立基于天地之公道；五、求知識于世界，大振皇基。

新國策可視為后來“明治維新”的總綱領?！熬S新”一詞，取自中國《詩經(jīng)》的“周雖舊邦，其命維新”。

16歲的明治天皇在這一年舉行了成人禮，而日后成為他重臣的大久保利通這年38歲，木戶孝允35歲，伊藤博文只有27歲。

領導推翻德川政權的西鄉(xiāng)隆盛、伊藤博文、木戶孝允通常并不被認為是世界上偉大的革命家。他們沒有提出任何鼓舞全人類的新價值觀，如上個世紀法國的“自由、平等、博愛”，也沒有像下個世紀的俄國和中國革命那樣，著手推進在經(jīng)濟和社會中處于邊緣地位階級的利益。奪權過程中的種種情況，使得1868年的革命沒有出現(xiàn)戲劇性的場面。

“西方通商是日本封建結構傾覆所必需的最后的一擊，或者換言之，它是從封建日本過渡到現(xiàn)代資本主義日本的社會變化媒介?！奔幽么髮W者、《日本維新史》的作者諾曼·赫伯特評價道，外夷成了倒幕派不自知的同盟。所以，武士、大名、浪人、商人和農(nóng)民形成了一個雜牌的隊伍——厭惡商人和外國人但不自知其正為這二者間的更密切關系而斗爭的武士；只想以他們本藩控制下的政權來取代德川霸權的大名；一面加害外國人、一面冒生命的危險來學習洋文和思想的浪人；予革命以經(jīng)濟支援的商人；反對地方官憲的暴政或增稅而不關心國家政治的農(nóng)民——這個異常龐雜的群體，在經(jīng)過數(shù)世紀的隱晦而再度光彩煥發(fā)的天皇的不可思議的力量下團結了起來，合力推翻了搖搖欲墜的幕府政權。站在新政府之首的是一位年輕的君主，易于接受新事物并富有知人之明的明治天皇，他不同于他的保守的先皇——孝明天皇，而以當時最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們置諸左右；他也同他們一樣渴望將日本建設成為一個受世人尊敬的現(xiàn)代國家。

國家的元氣為叛亂、內訌和內戰(zhàn)所耗竭，這是明治政府所繼承的日本的情況。1868年那些領導人和日本人民相信，只有富于革新精神的根本改變，才能撥亂反正，拯救未來。明治政府的領導人隨后推出了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的改革理念和舉措，其中包括版籍奉還，廢藩置縣，推出“富國強兵，殖產(chǎn)興業(yè)，文明開化”總方針，承認各階級（士農(nóng)工商）法律上的平等，廢除封建服飾和封建界限，廢止以佛教為國教，改革歷法，解放稅負，加速介紹西洋思想和技術，取消禁止買賣及分割土地的封建法令，準許自由選擇農(nóng)作物及職業(yè)，教育改革，制定憲法……而其中隱含的脈絡就是先建立中央集權國家，為學習西方做好準備。

日本有其幸運的一面，被允許以自己的步調和方式向外國學習，避免了像當時及日后的中國一樣半殖民地化的命運。彼時，列強都將目光盯上龐大古老而富庶的中華帝國，而無無暇顧及東北面那個巖石嶙峋、資源貧乏的小小島國。

從攘夷到全面學習西方

“中國在導入他國文化時總擔心被別的國家文化侵略，對日本來說，日本不懂什么叫文化侵略?！痹绲咎餁v史學者依田憙家教授說，“如果說全面導入外國體制，就是文化侵略，那日本就是被侵略很久了，也可以說日本一直在被侵略?！?/p>

如果將明治維新視為一場革命的話，“攘夷”曾是這場革命最重要的目標和初衷之一，但是，在這場“革命”的晚期和“革命成功”之后，主事者迅速背叛了他們的初衷，由“攘夷”轉而擁抱夷狄了。

日本人身段靈活，現(xiàn)實主義和善于學習的精神深入骨髓。1862年，薩摩藩士殺害一名英國人，英軍為此于翌年炮轟鹿兒島報復，其強大的火力讓整個封建日本中最黷武、最傲慢的薩摩人瞠目結舌，他們旋即思考是不是應該放棄敵意，轉而向對手請教本屬自己專長范圍內的事。1863年國際聯(lián)合艦隊炮擊下關也顯示出同樣不可思議的效果，長州藩迅即同列強媾和，幾乎放棄了“攘夷”，轉而集中力量倒幕。

日本對西方的學習在明治維新前多年就開始了。早在18世紀末19世紀初，蘭學的迅速傳播推動了向西方看齊的潮流。1854年，極富好奇心和冒險精神的吉田松陰企圖藏匿在佩里的旗艦上偷渡到美國，直接探究西方強盛的秘密，結果被發(fā)覺并移交給日本當局。后來成為明治政府領導人的伊藤博文和井上馨，曾在1863年被長州藩秘密派往英國。

鴉片戰(zhàn)爭后，武士佐久間象山尖銳地提出了讓許多日本人專注的問題：為什么中國，一個看上去不會被蠻夷征服的文化典范和強大巨人，居然會在戰(zhàn)爭中敗給像英國這樣突然冒出來的小國？他回答說，這是因為其領導人對自己的文化過于自負，并因此污蔑西方科學和數(shù)學的崛起。在19世紀50年代撰寫的一系列文章中，佐久間象山推廣了“東洋道德，西洋藝術（技術）”的口號。他宣稱，以儒學為基礎的道德依然是私人領域的可行哲學，但它沒有為如何迎接西方的挑戰(zhàn)提供切實答案。

早在1860年，幕府就派遣了一個77人的使節(jié)團前往美國交換通商條約的批準書。幕府官員的目的不止于外交事宜，眾多的人員顯示他們更想探究美國強大的秘密。

1860年5月1日的《紐約每日論壇報》刊載了一篇由該報特派員從橫濱寄來的特稿：

毫無疑問地，日本使節(jié)即使到世界列強中的任何一國訪問，都可以得到很大的收獲，不過我們還是希望他們到我國訪問能得到更多的收獲。日本可以在我國學到它所需要的重要的教訓。那個教訓就是，帝國的國力與繁榮的基礎并不在于階級或身份，而在于國民的知識與自由，在于國民能夠有機會獲得國家的崇高地位……

這個日本歷史上最早的遣美使節(jié)團的最大收獲是，他們改變了對“夷狄”的看法。使節(jié)團成員福島義言在其日記中寫道：“我國人當中，視洋人為犬馬者，十之八九……此行總共來了77人，大半也都厭惡洋人，然而一旦了解實際情況后，人人如夢醒般悔悟前非。”

西方國家政治上的活力、軍事上的強大和科學技術的奇妙，讓日本人著迷。明治維新伊始，國家領導人和社會精英對西方的興趣帶領日本創(chuàng)造了“文明開化”的時代。

1868年，明治維新后的日本全方位擁抱西方。十年內，數(shù)百名日本人在歐美求學，還有數(shù)量更多的外國人在日本生活，其中許多人為國家和縣政府所聘用，包括采礦、航海、鑄幣、醫(yī)學、運輸、銀行業(yè)、法律、政治學、農(nóng)業(yè)、教育，甚至軍隊的專家。并非所有的外國顧問（至少早期）都是西方人。1872年，地方政府雇用的160名外國人中有多達42位華人，他們多為烘茶技術的顧問。與西方人不同的是，華人的角色通常局限于技術事務，做重大決策的機會相當少。至1875年，日本政府雇用約520名外國人。隨后，逐漸轉移至民營部門。至1897年，民營部門雇用約760名外國人。據(jù)估計，明治時期政府有高達5%的支出用來支付外國人的薪資等費用。工部省各局于1874年支付給外國專家的薪資占全年經(jīng)費的33.7%。日本第一所新式大學東京大學于1877年創(chuàng)設時，全校4個學部（理、法、文、醫(yī)）的教授共有39人，其中27人為外國人，薪金占東大預算的1/3強，而日本人只有12人。

1871年12月，明治新政府誕生沒多久，政權還不十分穩(wěn)定，政務未上軌道。這時，明治政府竟然派遣了“一半的政府”前往歐美。右大臣巖倉具視率領的使節(jié)團成員包括參議木戶孝允、大藏卿大久保利通、工部大輔伊藤博文等，49名成員的平均年齡只有30歲。

日本希望通過對美、英、法、德、意、俄等12個國家的訪問，試探它們能否修改當年與幕府簽定的不平等條約，而直接了解西方，找出它們成功的秘決，則是使節(jié)團的最終目的。1871年的日本，可以說是百廢待舉，正處于何去何從的十字路口，因此，新政府的太政大臣給使節(jié)團送行時說，“內治外交、前途大業(yè)成敗與否，在此一舉?！笔构?jié)團分成幾個小組，分別研究西方的憲政體制、工商稅制及教育學術體系等等。

1872年1月，使節(jié)團在舊金山登陸美國。23日，在舊金山市召開的歡迎酒會上，30歲的副使伊藤博文用他并不流利的英文演講：

現(xiàn)在，敝國的政府與人民最熱切希望的，就是與各先進國一樣，達到文明的最高點。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們打算在陸、海軍與學術教育上采用西方的各項制度……敝國在物質文明上的改革雖然進步神速，在精神文明上的改革卻還很緩慢。數(shù)千年來，敝國人民在專制政治的壓抑下，只知絕對服從，不知有思想的自由……身為使節(jié)，我們最大的希望便是把能夠促進敝國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資料帶回去。

隨后使節(jié)團去了華盛頓。格蘭特總統(tǒng)及國務卿漢密爾頓·菲什告訴使節(jié)團，只有日本改革國內的法律和制度，達到西方文明的標準，以此證明自己的現(xiàn)代性，列強才會同意修訂條約。例如領事裁判權之所以必須存在，是因為西方各國對日本的司法制度沒有信心。于是代表團先把外交商討擱置一旁，把精力集中在了解西方上。巖倉具視及其同僚分組參觀了形形色色的地方，如議會、監(jiān)獄、警察局、學校、博物館、造幣廠、商會、造船廠、紡織廠和制糖廠等等?！霸L農(nóng)牧于野，覽工藝于都，察貿(mào)易于市”，“晝間奔于輪響氣吼、鐵臭煤氣之間，滿身煙塵，及瞑方歸?！本o鑼密鼓的行程讓成員們每天都筋疲力盡。

木戶孝允從美國致信國內，承認他以前對西方的先進認識不足——日本“現(xiàn)在的文明不是真正的文明，我們現(xiàn)在的開化不是真正的開化”，“西方人注重實學，東方人篤信玄學”，“（東方）所學之物，非高尚之空理，則浮華之詞藻，與民生切實相關之事業(yè)，則被視為瑣碎小事，而絕非用心于此。”成員們斷定，“造成貧富差別的原因，尤在此習慣之養(yǎng)成”，痛感日本“在睡夢中過了兩千年”，“從巴黎出發(fā)，越往東文明越簡陋?！庇?9世紀中期盛行的社會達爾文主義來解釋，那些最成功地采用了現(xiàn)代技術、文明制度、自由價值觀的國家，注定了要支配國際環(huán)境；而那些沒有做到的國家，則面臨著殖民地化甚至是滅亡的危險?！?/p>

“大多數(shù)國家閃耀著文明之光，財富充裕，實力雄厚，貿(mào)易繁榮，技術優(yōu)越，人們充分享受生活的樂趣和舒適?！笔箞F的日志上說，“見此情景，我們往往會以為這些國家一貫如此，但事情并非這樣——我們此刻在歐洲所見的財富和繁榮，在很大程度上始于1800年之后的時期。不到40年就創(chuàng)造了如此成就，閱讀這段文字的人都應該反省日本可以從中吸取的經(jīng)驗?！边@一點，可以說格外觸動了日本人。

此時日本的有識之士都認識到，日本的落后已不僅是技術，日本最該優(yōu)先考慮的應是政治改革。在木戶孝允看來，議會制度是高等文明的標志，是使政治秩序理性化和確保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之間目標一致的最有效途徑。

值得一提的是，德意志帝國的“鐵血宰相”俾斯麥后來比較了他接待的日本與中國的兩批使節(jié)，“日本到歐洲來的人，討論各種學術，講究政治原理，謀回國做根本的改造；而中國人到歐洲只問某廠的船炮造得如何、價值如何?！币虼怂A言，“中國和日本的競爭，日本勝，中國敗?！边@個預言不幸在二十多年后的甲午戰(zhàn)爭中應驗。

在明治新政權還動蕩不定的時候，教育的改革已經(jīng)先行了。1872年頒布的《學制令》，把全國劃分為大學、中學和小學區(qū)，并要求全體兒童從6歲開始必須接受四年義務教育，要求做到“邑無不學之戶，家無不學之人”。新學制不再像德川時期那樣強調儒家道德，而代之以強調實用的文理學科、自我修養(yǎng)和個體發(fā)展。截至1875年已經(jīng)開辦的數(shù)千所小學里，學生們不僅學習基礎的讀寫和算術，也學習西方歷史、地理和科學。

與此同時，日本的社會風尚與習俗迅速西洋化。明治天皇本身熱衷于西洋的新事物，帶頭穿洋服、喝牛奶、吃牛肉?；屎蟾谴┥象w現(xiàn)西洋風格的無袖露背裝。天皇夫婦的行為極大地引導了日本民眾。

外相井上馨認為，日本只有成為“歐化新帝國”，才能獲得列強的好感，修改不平等條約。在政府的帶領下，一場狂飆突進的全面“西化”運動開展起來：穿洋服、吃西餐、說英語、理分頭、跳交誼舞甚至嫁洋人，這些都被視作“上流生活”。歐化之猛烈，以至有人諷刺說，“敲敲短發(fā)蓬松的天靈蓋，文明開化的聲音就響起來?！?/p>

一些人甚至大倡優(yōu)化種族之論，認為黃種人荏弱不堪，遠不及白種人，建議實施“謀種”政策，凡歐美白人入其境內，輒鼓勵日本女子與其野合，以改良種族。

比生活方式更加意義深遠的，是西方自由人權理念的傳播，給自古以來等級森嚴的日本社會以強烈沖擊。

19世紀70年代，穆勒、邊沁、斯賓塞、托克維爾、基佐和盧梭等人著作的日文譯本開始出現(xiàn)，公民自由、天賦人權、功利主義和理性實證主義思想得以在日本傳播和普及，其中最有影響的外國著作是塞繆爾·斯邁爾斯的《自助論》（日文譯名《西國立志篇》），據(jù)說賣出了一百多萬冊，是英美兩國銷售量的4倍。

當時的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本來是一位武士，后來學習英語，并成為日本第一個赴美使團的翻譯。他斷定日本的虛弱落后，是因為日本的傳統(tǒng)文化沒有對科學的好奇心和個體的獨立性，以及西方肯定個人成就的風氣。1872年，他寫道：“學校、工業(yè)和海陸軍不過是文明的外部形態(tài)，并不難以產(chǎn)生，所需的一切無非是錢。然而還存在一種無形之物，看不見、聽不到，無法買賣、難以借貸。它遍及整個國家，影響力強大，如果沒有它，學?；蚱渌獠啃螒B(tài)將毫無用處。這一極其重要之物，我們必須名之為‘文明的精神’?！?/p>

對“文明的精神”的觀察使福澤諭吉開出了最后的“藥方”：日本需要一種不受過去束縛、敞開胸懷重新認識自我和社會的新公民?！疤觳辉烊松先?，也不造人下人”，他在《勸學篇》中開宗明義地說。每個個體都不再受傳統(tǒng)身份的限制，可以憑借努力工作、勇氣、勤奮和毅力自由發(fā)展。在福澤諭吉看來，追求成功的個人主義是文明開化的真正源泉，只有有抱負和才干的人才能創(chuàng)造一個安全、強大、繁榮的國家。

向西方學習是因為意識到自己的落后，民族主義是一個理念上的肇因。憑借標語等方式，民族主義迅速在民眾之間傳播：強大起來，建立強國！使你自己的成功成為國家的成功！強大起來，向西方人顯示日本不是一個任人玩弄的國家！

自由民權運動與立憲

“在中國好像大家只知道明治維新，但是日本近代史中的這個自由民權運動是非常重要的?！币捞飸兗医淌谡f，“明治維新使日本成為了統(tǒng)一國家，但如果沒有自由民權運動，日本成為不了近代國家?！?/p>

1870年代中期，知識分子、城市居民和村民開始提出他們自己對“自由和民權”的要求。越來越多的普通日本人加入到各種政治團體中。到1870年代末，全國約有一千個這類組織定期集會，商人、手工業(yè)者、勞工和農(nóng)民聚集在一起聽演說，討論時局。人們辯論的議題包括時政、經(jīng)濟、歷史以及女性權利等。

新憲法和議院問題是大家議論的重要話題。民權運動的領導人提出，明治維新的基本目的是促進人民的普遍福利，為了實現(xiàn)這個目標，就必須設立自由、廣泛的代議制機構。西方政治思想的經(jīng)典著作，如約翰·洛克的《政府論》、盧梭的《社會契約論》、穆勒的《論自由》和《代議制政府》等開始傳播，成為民權運動的思想源泉，人們把歷史視為獨裁政權和日益上升的民權之間的斗爭，提出天賦人權的憲政觀念。

當時的思想家西村茂樹力主盡早開設議會。他說，明治維新以來，日本從外國大量引進了火車、輪船和電訊等，但尚未引進其政體（國家制度），認為“政體為本，工藝乃末。棄其本惟務其末，恐非得計也”。幕府末期以來的“東洋道德、西洋藝術（技術）”的思想漸為主流思想界所拋棄。

當年在有關朝鮮政策的激烈爭論后辭去參議職務的板垣退助，沒有像西鄉(xiāng)隆盛和江藤新平一樣走上反叛政府的道路，而是回到故鄉(xiāng)土佐成立了“愛國公黨”——后來發(fā)展為自由黨。19世紀七八十年代，日本還出現(xiàn)了大隈重信領導的立憲改進黨、伊藤博文領導的立憲帝政黨。各政黨都辦有自己的機關報，并舉行公開辯論會，在辯論會中，爭論最多的題目就是主權問題。自由黨主張主權在人民，因而力持憲法應由民選議院起草之說。帝政黨則力駁此說，而認為主權不可分割地屬于天皇本人，因而只有天皇可以欽定憲法，頒給人民。具有標準英國式憲政風格的改進黨則折中兩者之說，主張主權為天皇和民選議院所共有。

1874年（明治七年）1月，板垣退助遞交政府的《設立民選議院建議書》說：“夫人民對政府有繳納租稅之義務者，即有對其政府之事與知可否之權利。”這表明民權運動的出發(fā)點是要求“納稅人的參政權”。

令人訝異的是，一些地方團體不僅討論憲法問題，而且還競相起草他們自己的憲法。迄今為止，歷史學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大約三十個私擬憲法。雖然這些憲法草案的具體條款有很大差異，但從總體上看，人民擬定的憲法所提出的分權方案比伊藤博文等明治政府領導人設想的更為開明。

建立現(xiàn)代國家必須有一個民眾“政治化”——從臣民到公民的過程，而這個過程離不開教育的提高和媒體的普及。在明治八年開始民權運動的時候，當時日本的識字率已經(jīng)非常高了，很多人可以讀報刊雜志，媒體的討論與鼓呼大大推動了民權運動與制度的變革?！皥蠹埡碗s志的作用非常大，當時讀報的人很多。日本自由民權運動時期，報刊雜志的普及率比幾十年后的中國辛亥革命時期要高很多，這是當時自由民權運動成功的基礎。”依田憙家說。

各地爭取減免地租的農(nóng)民斗爭，與民權運動結合，政府處境日益困難，1880年（明治十三年）2月，根據(jù)太政和左、右三大臣的協(xié)議，鑒于“國會論興起，隨歲月荏苒，王室之安危難測，約定應基于國體，迅速確立憲法”。

在西鄉(xiāng)隆盛、木戶孝允、大久保利通因不同原因先后離世后，當時政府的實權人物大隈重信、伊藤博文、井上馨三人之間，就頒布憲法和開設議會取得了一致意見。其中大隈重信的方案最為激進，建議日本采用英國式的議會制。大隈不僅認為議會是聽取國民代表的意見的場所，而且認為議會政治應是政黨政治，議會中的多數(shù)黨應當組織政府。關于這樣性質的議會，大隈建議于1881年（明治十四年）底或次年初公布方案，1882年底召集議員，1883年初開設。

伊藤博文反對大隈的建議，認為太過急切。“如諸省卿至君側之官皆為民選委命之組織，等于將君權完全拋棄于人民也”，反對“僅僅14年間即將圣上之權力棄之于人民”。主張議會中心主義和政黨政治的大隈，與主張以君主為中心制定憲法的伊藤及井上發(fā)生沖突。

此次沖突后不久，圍繞著對北海道開拓使向民間拋售官產(chǎn)問題的懷疑，民權運動空前激化。當時在政府工作的佐佐木高行說，這時的緊張形勢使他聯(lián)想起他所聽說的法國大革命前夕的情景。右大臣巖倉征集了各參議對這個問題的意見。井上馨在當時的上書中說：“今日之人民已非（明治）六七年之人民，其輿論之歸趨，已不可妄負權威以逆之?！彼J為要“遵從輿論之歸趨，開設國會，不難一變政府之組織，以確定其基礎”。伊藤博文也認為不得不開設國會，給予國會財政審議權。

明治十四年（1881年）危機最終得以解決，政府撤回了拋售北海道官產(chǎn)的政策，把大隈趕出了政府，同時也不得不安排明治天皇發(fā)布詔書，保證10年后頒布憲法和開設國會。事實上，此前的1879年，日本已經(jīng)召開了首次地方議會，這是在西方世界之外成功運作的最早的“民選 ”政治機構。

伊藤博文受委派起草草案。伊藤偏好于德意志/普魯士憲法，而非大隈重信想要的英國式憲法。普魯士憲法讓天皇（及其謀士）保有大權，并限制政黨參加內閣。1882年3月，伊藤動身前往歐洲，與歐洲大陸一流的法學學者商議憲法問題。經(jīng)過反復修改，《大日本帝國憲法》于1889年2月11日公布。傳說中公元前660年的同一天，第一位天皇神武建立了國家。1889年的這天清晨，明治天皇身著古代朝服，在皇宮深處一個特別的神社前舉行神道教儀式，告知其祖先新“國家基本法”一事，并告訴他們，他授予新憲法是出于“人類事業(yè)的進步趨勢以及和文明進展保持一致的考慮”。這個儀式結束后，天皇換上西服，出現(xiàn)在西式的會客廳，在那里他從伊藤博文手中接過憲法，然后交給黑田清隆首相，向全體人員表明，憲法由一位仁慈的君主賜予了國家。

《大日本帝國憲法》建立了天皇（及其謀士）和國民公選代表分享權力的機制，但同時又限制了議會立法權的行使，保留了天皇的統(tǒng)治權。內閣大臣不對國會負責，而是對天皇負責。軍隊也是對天皇負責。這是與日本二戰(zhàn)后的“麥克阿瑟憲法”的一個重大區(qū)別，后者規(guī)定內閣對議會負責。

在“臣民權利義務”一章中，規(guī)定兩項主要義務是納稅和響應號召參加海陸軍。權利則比義務多，包括享有“自由居住”權和住宅不被非法入侵或搜查的權利；財產(chǎn)不受侵犯；享有宗教自由，以及言論、著作、集會、結社的自由。但這些權利都不是無條件給予的，在國家出現(xiàn)緊急狀況時，任何權利都可以取消。根據(jù)伊藤博文的說法，“切記國家的最終目的是維護其自身存在”，“國家處于危難之時，不得不毫不猶豫地犧牲部分法律和臣民的權利”。

明治憲法直接以1850 年普魯士憲法和1871 年德意志帝國憲法為藍本。這決定了以天皇名義行動的寡頭執(zhí)政者仍占上風。憲法允許政黨有發(fā)言權，但寡頭執(zhí)政者沒有義務傾聽。按照首相黑田清隆的說法，內閣是“超然內閣”，超越政黨政治的政黨利益。伊藤博文也表達了同樣的觀點：天皇立于人民之上，與各政黨分離。因此，政府不能偏袒任何政黨。

明治憲法下的日本本質上不是議會民主國家，但議會卻并非完全是花瓶角色。議會實行兩院制，分為貴族院及民選的眾議院。改革后的自由黨在1890年7月1日舉行的首次議會選舉中，獲得了眾議院300席中的130席，對于寡頭執(zhí)政者來說，這并不是一個好兆頭。民選議員在國會上公開批評寡頭執(zhí)政者的高壓，他們否決了政府的首次預算，并要求削減10%以上，寡頭執(zhí)政者與精英官僚們的薪資因此受到很大影響。

無論如何，1889年的《大日本帝國憲法》是亞洲第一部憲法，它讓日本在亞洲第一次實現(xiàn)了民主選舉——盡管憲法規(guī)定每年納稅至少15日元的成年男子才有投票權，大約是成年人口的2%。對伊藤博文等日本改革精英人士來說，《大日本帝國憲法》向世界宣布了日本的現(xiàn)代性，證明了日本向文明的邁進?？梢哉f，憑借這部憲法，日本完成了國家制度層面的現(xiàn)代化（雖然具有時代局限性），實現(xiàn)了由一個前現(xiàn)代國家向現(xiàn)代國家的過渡。而此時的晚清中國，憲政改革不見一絲動靜，仍舊停留在從器物層面學習西方的洋務運動上，統(tǒng)治階層抱著“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教條不放。5年后的甲午戰(zhàn)爭，大清國徹底敗給了日本，按照北大歷史系教授王新生的說法，根本原因是一個前現(xiàn)代國家敗給了一個現(xiàn)代國家。

這部憲法有很多進步之處，也留下一些問題，比如軍隊實際上不受政府控制，政府也不是民選產(chǎn)生的，這可以說是后來日本走上軍國主義道路的肇因。

不過，上世紀中葉著名的日本維新史研究學者諾曼·赫伯特卻對當時日本的情境和維新精英們的選擇給予了理解——

時間既急迫，資源又貧乏，這才使人們對于它的領袖能有如此成績驚嘆不已，而不復因其在民主和自由改革的路程中有多少未竟之功而求全責備……速度是日本政府和社會所取的形式的一個決定性因素。由于日本在建立現(xiàn)代國家，成立最新式國防力量以抵御外侮（有利的國際勢力均衡和中國的屏障絕不能長此羈延外侮的來臨）、創(chuàng)辦工業(yè)以作為這支武裝力量的基礎、制定教育制度以適合工業(yè)的現(xiàn)代化這樣百務并舉的情況下所必須采取的速度的緣故，這些重大的變更才迫于形勢而不能由廣大的人民通過民主主義的代議機構去實現(xiàn)，而必須由一批專制官僚來完成。這些軍事官僚比他們其余的同胞是如此的前進，以致他們的后面必須拖帶一批怨聲載道、半覺醒的商人和農(nóng)民。若要日本不淪為殖民地之列，除專制的或家長制的辦法之外，明治領袖們似乎別無良策了。

1894-1895年的日中戰(zhàn)爭與1904年日俄戰(zhàn)爭的勝利（后者在日本被認為是東方國家首次戰(zhàn)勝西方國家，黃種人首次戰(zhàn)勝白種人），標志著日本躋身為世界大國。戰(zhàn)爭的勝利不僅給日本帶來了賠款和新的領土，也帶來了列強外交上的尊敬，成為與它們平等的強國，日本為取消不平等條約進行了20年的和平談判而未能遂愿，隨著這兩場戰(zhàn)爭的勝利，幾乎隔夜之間就以實力完成了。

從1868年明治維新開始，到1904年日俄戰(zhàn)爭的勝利正式躋身世界強國，日本只花了36年時間。雖然，事后看來，標志著日本成為世界強國的兩場戰(zhàn)爭的勝利實際上是福禍相倚。

（參考書籍： 《日本史（1600-2000）》，作者詹姆斯·麥克萊恩；《日本維新史》，作者諾曼·赫伯特；《日中兩國近代化比較研究》，作者依田憙家；《明治維新》，作者呂理州；《日本小史》，作者肯尼斯·韓歇爾；《光緒皇帝VS明治天皇》，作者王日根）

不爭氣的老師

——明治維新前后日本人中國觀的變化

古代日本從中國獲益甚多，無論是政治、經(jīng)濟還是文化。以唐朝為藍本的大化改新，與明治維新并稱為日本歷史上最重要的兩次改革。日本多次派出遣唐使，甚至日本文字也是從漢字演變而來。

可以說，在19世紀中葉西方列強大舉進入東亞之前，中國在日本人心中是一個禮儀之邦和文明國家，是學習的對象。與此同時，同中國一樣，也視西方人為“夷狄”。

然而，隨后日本領教了西洋的船堅炮利和先進的制度文明，并獲悉清朝在鴉片戰(zhàn)爭中敗給英國，務實的日本人對待昔日老師的態(tài)度來了個180度的逆轉。

福澤諭吉于明治元年（1868年）出版的《唐人往來》中說：

……清國是個拙于改革的國家，一千年來，兩千年來，始終守著古人說的話，絲毫不懂臨機應變?！麄兓剂俗源蟀Y，以為自己的國家是全世界最優(yōu)秀的國家，因此從不向他國虛心學習，也不力圖改革……。

在次年出版的《世界國盡》中，福澤對清朝也有嚴厲的批評——

清國的歷史自陶虞時代開始，到現(xiàn)在已有4000年，過去以重視仁義五常、人情敦厚而盛名遠播。可是因不肯引進現(xiàn)代文明，風俗漸衰，德智漸頹，他們還猶如井底之蛙，以為自己樣樣比他國行?！毂Ｊ?，清國與英國起了沖突，一開戰(zhàn)便大?。ㄗg注：即鴉片戰(zhàn)爭），結果，清國賠償英國2100萬洋銀，還被迫開了5處港口。然而，他們好像沒有學到教訓似的，仍舊對外國輕啟戰(zhàn)端，結果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直到現(xiàn)在，真是可悲。

由器物層面的批判開始，日本學者也開始批判來自中國的儒家思想。幕末思想家佐久間象山曾說，“各地的儒者都稱自己的學問考證精密等等，可是那些全都是紙上空談，根本缺乏實用性。”

另一位幕末思想家橫井小楠在1860年發(fā)表的《強兵論》中說，“清國是個東面臨海的巨國，文物早開……上自朝廷、下至庶民，都養(yǎng)成了夸大驕傲的風習，雖然允許海外諸國前來貿(mào)易，卻無意獲求海外事物，也不愿向外人學習以增進知識。這便是清國兵力衰弱、各州飽受凌辱的原因?！?/p>

批評中最不遺余力的，也最深刻的，還是福澤諭吉。1884年，他發(fā)表了一篇題為《必須摒斥清國風》的文章，寫道——

西洋文明流入中日兩國的途徑大不相同。中國是通過商人流入，日本是通過知識分子流入。為什么西洋文明流入中國時，不通過知識分子，而是通過商人呢？因為中國的知識分子滿腦子儒家思想，對西洋文明不感興趣，他們即使看到了西洋的船舶器械等科技產(chǎn)品，也不為所動，覺得那只是夷狄的奇技淫巧，沒什么大不了。

……通過中國商人流入的西洋文明，只停留在外觀層次，只是讓市面上多了一些舶來品，以及讓一部分商人學會日常會話用的洋文罷了。換言之，西洋文明的流入并沒有對中國產(chǎn)生思想上的根本變化。

日本則與此相反。在二百多年的鎖國時代，日本的知識分子（蘭學者）努力研究西洋學問（蘭學），并且借著開班授徒與著書立說把吸收來的西洋學問授給其他日本人。因此，西洋文明可說是通過知識分子流入日本。這些知識分子因為文化水平較高，所吸收的都是西洋文明中最深層的部分，因此西洋文明通過他們流入后，便在日本產(chǎn)生思想上的根本變化。

中國引進了西洋文明的膚淺外觀，日本則引進了西洋文明的深層內涵，這就是為什么中國的文明化腳步如此遲緩，而日本的文明化腳步卻那么快捷的原因。

可以說，中國昔日是日本的老師，在明治維新時卻變成了日本的反面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