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尋找小津》中,文德斯說:若是讓我選擇,我寧愿睡地板,在上面過一世,每天喝得醉醺醺,住進小津電影的家中,也好過給亨利·方達當一天兒子。
40歲后,文德斯的愿望也成了我的愿望:住進小津電影的家中,或者更具體點,住到笠智眾家。
笠智眾,小津絕大多數電影中的男主角,從25歲演到88歲,從青年演到老年,但在銀幕上,他沒有一次挑動過觀眾的情欲或欲望。世界電影史里,找不到如此純潔的男演員。他不是禁欲,也不是自戀,他每天回家,說一聲“我回來了”,然后坐下吃飯,笑瞇瞇地享受他的晚餐,跟他說點什么,他也就回應幾個字,“這樣啊”、“嗯”、“是嗎”。他的表情,看夕陽和看朝陽時一樣,兒女不孝和孝順時也一樣,他好像是聲色不動地生活。兒子跟他說,媽活不過今晚了,他說“這樣啊”;朋友跟他說,該給女兒找婆家了,他說“哦是啊”。他似乎是生活的原教旨主義者,在電影里的基本動作就是吃飯喝酒睡覺。他的日常生活從來不受任何事件影響,老婆的葬禮過后,我們看見他又在吃飯喝酒了,擱任何一部好萊塢電影中,這樣的男人不是冷血無情,就是別有隱情。但是,為什么每次笠智眾一出場,我們就由衷地感到溫暖可靠呢?
看過1萬部電影、活了半輩子以后,寡言的笠智眾從千人萬人中浮現出來。沒錯,就是他。這個男人,不像好萊塢男人那么有范,沒有亨利·方達正邪皆酷的戲路,沒有漢弗萊·鮑嘉莫測高深的微笑,沒有加里·格蘭特雌雄難辨的魅力,沒有,他沒有一點明星該有的眼神,手勢或腔調,甚至,連同期日本明星身上普遍的武士氣或浪人氣,他都沒有沾上一點點。說得絕對點,笠智眾是一個不散發(fā)男性魅力的演員,初次遇到笠智眾的年輕人不會把他放心上,我自己也是這樣。
是90年代初吧,海外朋友帶來幾盤小津的錄像帶,當時我們哪里聽說過小津啊,所以,大家懷著看大島渚的心情找了個錄像機,多少有些神秘有些鬼祟地召集了一幫文藝青年準備high一下,放映前,還有人興奮地鬼叫“要出大事啊”。實事求是地說,我們所有人都把《晚春》期待成《感官王國》,再說,這電影片名中還帶個“春”字,這樣,當小津的演職員表緩慢地在純白的布景上走啊走,我們不是安靜下來,而是有點煩躁,“搞什么搞啊!”
第一次和小津和笠智眾相遇的經驗因此有些奇特,雖然那天不少人其實都被《晚春》震動了一下,但當時大家噼里啪啦地忙著引爆自己引爆生活,笠智眾很快也就被我們甩在腦后。等到自己把青春殘酷物語經歷過一遍,重新在小津電影中看到笠智眾的時候,才發(fā)覺,他就是我們找了半輩子的男人。
滄海桑田,笠智眾不變,容貌不變,坐姿也不變。現代社會就像大島渚的鏡頭一樣令人坐臥不安,但笠智眾出場,穩(wěn)穩(wěn)地把前現代的氣場帶入銀幕,時針、腳步,呼吸,一切,重新找回節(jié)奏。而對于我們這種曾經把夢想寄放在周潤發(fā)梁朝偉身上的前文藝青年,笠智眾以生活的名義收編我們,生活千手萬手,他是觀音;道路千條萬條,他是羅馬。他讓我們覺得,愛的最終魔法,是摒棄所有的手法和表演。
這是小津電影的真諦,我也把它看成最高形式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