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2日，被羈押10個月之后，湖南省麻陽縣3名公職人員偷拍縣委書記胡佳武一案在懷化市鶴城區(qū)人民法院一審開庭。

3名公職人員均為80后，分別是：李熠（麻陽縣委監(jiān)督室工作人員），楊凡（麻陽縣人民法院書記員），劉陽（麻陽縣綠溪口派出所所長）。

上午10時許，在庭審進行差不多一個小時后，劉陽代理律師——廣東啟源律師事務所律師翟勇向?qū)徟虚L申請公訴員彭開哲回避。大約35分鐘后，翟勇的申請被駁回，為了表示抗議，他憤怒地當庭宣布“拒絕出庭”。隨后，收拾案卷，轉(zhuǎn)身，大步走出法庭。

“他（彭開哲）涉嫌偽造證據(jù)，應當回避。”翟勇說。

案件另一當事人李熠也當庭翻供。他說，刑偵人員對他實施了誘供。

因為一審開庭，這起發(fā)生在麻陽縣的偷拍事件再次暴露在公眾視線。本刊記者也經(jīng)過獨家調(diào)查獲得了整個案件細節(jié)。從案情中，可窺探官場權力崇拜扭曲后的人性瘋狂，以及權力不受監(jiān)督時，是如何影響案情走向的。

餐桌“革命”

這起偷拍事件，只是他們在餐桌上的臨時起意。

2012年2月上旬的一天，李熠和楊凡約在麻陽縣吉運賓館對面的“婆婆小店”吃飯。席間，李熠突然問楊凡，“能不能裝個視頻到縣委書記辦公室，看能不能拍到書記的受賄視頻?！?/p>

楊凡覺得這個主意挺好，并告訴李熠，“如果拍到了，讓書記提拔我們一下?！崩铎谘b監(jiān)控視頻的想法，來源于前年熱播的電影——竊聽風云。

后來，楊凡仔細想想，覺得這個主意并不靠譜，他不知道如何進入縣委書記胡佳武的辦公室。

李熠打消了他的顧慮。他跟楊凡稱，可以拿到鑰匙。一開始，楊凡覺得他是在吹牛，“你怎么拿到？”

李熠告訴楊凡，鑰匙就在他對面辦公室放著，并且知道是哪一把，可以偷出來配一把。

打定主意后，在餐桌上，他們各自明確了分工。楊凡負責去網(wǎng)上搜索哪里有監(jiān)控設備銷售，并購買。因為工作原因，李熠自然負責去配縣委書記的辦公室鑰匙。

之后，有近半個月的時間，此事一無進展。李熠還抱怨楊凡，做事沒有恒心，只說卻不行動。

不久后，楊凡就趁著到長沙看女朋友的機會，去了一趟武漢，以1800元的價格買了一套監(jiān)控設備。在武漢的一家小吃店里，他從買家那里學會了如何操作這套設備。

3月初的一個晚上，李熠趁著在縣委值班，配了一把胡佳武辦公室的鑰匙。次日晚上10時許，他和楊凡一起打開了胡佳武辦公室的門，進入其中觀察辦公室的構造，以找到監(jiān)控設備最好的安裝點。

回來后，楊凡提出把監(jiān)控攝像頭安裝在飲水機里。為了事情不露破綻，李熠再次進入胡佳武的辦公室，并從多個角度拍下了辦公室那臺“沁園”牌飲水機。隨后，李熠去到麻陽大橋附近的一家電器店，花了1500元，買了一臺一模一樣的飲水機。

楊凡用502膠水把攝像頭粘在飲水機的一個小螺絲孔里。在楊凡的辦公室，他們對安裝好的監(jiān)控設備進行了調(diào)試。

一切就緒后，楊凡和李熠拿著已經(jīng)安裝了監(jiān)控設備的飲水機進入胡佳武辦公室，替換了那臺一模一樣的飲水機。當晚，他們在現(xiàn)場還進行了一次調(diào)試，由于不敢開燈，楊凡在李熠的辦公室里，只看到畫面中黑乎乎的一片。

在本刊記者獲得的另一份資料里，李熠稱，在此過程中劉陽為他們提供了智力支持。然而，在一審現(xiàn)場，李熠宣稱劉陽自始至終都沒有參與此事，之前，他受到了刑偵人員的誘供。他安裝攝像頭偷拍的初衷“是為了反腐倡廉”。

為存放偷拍到的視頻，李熠向劉陽借了一臺電腦，并去福興數(shù)碼廣場買了一個500G的移動硬盤。

和書記的談判

李熠本打算把談判時間放在2012年10月15日。當天晚上，他找到胡佳武單身宿舍，打電話給胡。但胡拒絕了，讓他有事到辦公室談。

直到兩天后，李熠才有了第一次跟胡佳武談判的機會。10月17日下午16時許，李熠在縣委辦公樓的樓道里遇到胡佳武，便上前打招呼，希望跟他談點事。

在縣委二樓值班室，胡佳武第一次看到了自己受賄的視頻。本刊記者從警方獲得的一份筆錄顯示，看到視頻后，胡佳武“表情非常吃驚”，他不斷地問李熠“視頻是從哪里得到的”。

“你有什么想法？”看完視頻后，胡佳武問李熠。

“沒什么想法?！崩铎诨氐溃皶浻惺裁聪敕?？”

胡佳武沒有告訴李熠自己的想法，看完視頻后，背身離開了二樓值班室。

次日，胡佳武的秘書致電李熠讓其去胡辦公室一趟。李熠表示自己正在下鄉(xiāng)，很忙，回頭再說。

此時，主動權明顯掌握在了李熠手上。下午4時許，秘書再次致電李熠。李熠走進胡佳武辦公室時，他連忙起身請李坐下，并仔細問了李的家庭和工作情況。

一番寒暄之后，胡佳武再次問起李熠視頻是從哪里得來的，有什么想法。李回了胡3個原則：“我和你無冤無仇，不會拿這個東西害你，也不會讓你做違背原則的事情，更不輕言個人利益。”

胡佳武一再追問李熠有什么要求，李告訴胡“要求都是你舉手之勞的事”。李當場提出“希望做書記的生活秘書，另外，還要提拔公安的一個朋友”。

胡佳武避開了這個話題的直接交鋒，他問李熠，“視頻帶來了沒有，還想看一遍?！?/p>

“沒有?！崩铎诨卮鸬梅浅８纱?。

“收的紅包都交給紀委了?！焙盐湔f。

“這些東西都交完了嗎？”李熠反問，見胡佳武不說話，他又接著說，“陜西一個局長一個微笑，在網(wǎng)上沸沸揚揚，你這個事情，如果上了網(wǎng)，影響得有多大。”

說完，胡佳武和李熠都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之后，李熠主動打破了僵局，他說“沒什么事就先走了”。

在去跟胡佳武談判之前，李熠便把存好的視頻交給了劉陽。劉陽說，他從來沒有看過這些視頻?！八ɡ铎冢┙唤o我時，就說‘掌握了一些人的違法情況，萬一他出事了，就把這些視頻交給中紀委’?！?/p>

監(jiān)控視頻是國慶假期的某個晚上，李熠和楊凡去胡佳武辦公室再次替換了飲水機拿出來的。安裝過監(jiān)控設備的那臺飲水機被楊凡帶回了家里。

以此推算，胡佳武差不多被監(jiān)控了7個月時間。在此期間，李熠用晚上下班后的一段時間來剪輯視頻，“把有用的留下來，沒用的就刪掉?！敝钡绞掳l(fā)時，那個移動硬盤存放了77個關于胡佳武的視頻。

本來在早些時候，李熠就提出可以把視頻交給胡佳武了，可楊凡總覺得還不夠，“端午節(jié)拍了很多過去送禮的?！?/p>

但沒想到，中秋節(jié)過去給胡佳武送紅包的人更多。當李熠和楊凡看完視頻后，他們覺得時機應該合適了。

偽造證據(jù)

但李熠怎么也不會想到，在和胡佳武第二次談判的5天后，他和劉陽一起被麻陽縣國安局帶走調(diào)查。

劉陽被帶走時，他甚至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國安局的人告訴劉陽，只要他交出李熠給他的東西，就可回家。這位國安局的工作人員甚至勸劉陽，不要牽扯進這起政治丑聞。

楊凡在得知此事后，迅速在單位附近招了一輛出租車，到河陽小區(qū)新房，先將那臺從胡佳武辦公室替換回來的飲水機搬到出租車后排座位上，再回家取出竊聽設備，并用一個黃色的購物袋裝好。

楊凡讓出租車直奔麻陽二橋。他本想把飲水機和竊聽設備在這里扔掉，但見附近人太多，覺得不妥而最終作罷。

隨后，楊凡讓出租車司機沿麻陽黨校后面的一條小路，開到車頭村河邊，在該處的斷橋邊上，他把黃色的袋子扔進了河里。飲水機則被他搬下，放到了附近一個農(nóng)夫的家門口。之后，楊凡徑直回家。

10月28日，楊凡也被帶走調(diào)查。不久后，此案由國安局移交到懷化市公安局。

楊凡扔在農(nóng)夫家門口的那臺飲水機很快被找到，但扔進河里的監(jiān)控設備，至今仍沒有找到。

一審開庭當天，公訴人彭開哲卻稱找到了證據(jù)。在庭上念公訴書時，彭開哲說，在2013年7月2日，從飲水機里提取了監(jiān)控設備，當事人進行了現(xiàn)場指認。

然而，李熠當場進行了反駁。他稱，那個攝像監(jiān)控設備是警方自己偽造的，他根本沒有見過。

李熠說，他之前確實進行了指認，但時間是7月8日。在寫給父母的一封信上，李熠說明了指認的原因，“他們（鄭德愛和彭開哲）第四次提審了我，他們說要是我不指認的話就要定我‘非法竊取國家秘密’罪名，我實在受不了，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我指認了，他們要我指認的那個設備我根本就沒有見過。”

而更戲劇性的一幕發(fā)生在“指認”現(xiàn)場。當天，偵辦此案的懷化市公安局工作人員鄭德愛給李熠的代理律師向律師打電話，說他們從北京買了一個監(jiān)控設備回來，希望向律師能做做李熠的工作，讓他承認此監(jiān)控設備就是安裝在飲水機上的設備。鄭德愛打電話時，李熠就站在一旁。在庭審當天，向律師稱鄭德愛跟他打電話溝通此事。

這也是劉陽的代理律師翟勇申請彭開哲回避的原因之一。

而更讓人意外的是，此案是虛假立案。

從2010年起，根據(jù)湖南省公安廳的規(guī)定，公安機關所有接報警和治安、刑事辦案必須在公安內(nèi)網(wǎng)的辦案平臺操作，文書一律用電腦打印。本案立案決定書文號是：麻公立字[2012]0gmx53kn7sGDWI7te1Eg0YYdUAn+kBfUFeFD8K7sb8Y4=01號。立案時間為2012年10月26日。立案機關為麻陽縣公安局。

湖南省公安廳三令五申，未錄入辦案平臺的一律視為黑案。此立案決定書為老式手撕本，也未錄入公安內(nèi)網(wǎng)辦案平臺。

對于“001號”，有過刑事辦案經(jīng)驗的劉陽一眼就看出這是偽造的。“對于一個縣，一個公安局，到了10月份，才發(fā)生第一起刑事案件，這讓人匪夷所思?！眲㈥栒f，2012年10月7日，他在辦理張立富搶奪案時，號碼就已經(jīng)到了611號。張立富拘留證號是208號，而他們3人的拘留證分別為22、23和24號。

“很明顯，拘留證也是假的?！币晃宦蓭熣f。

失意的年輕人

李熠、楊凡和劉陽3人是經(jīng)常玩在一起的朋友。其中李熠和楊凡是同學。

3人當中職務最高的為劉陽，在事發(fā)前一年，他剛從縣公安局調(diào)到綠溪口派出所任所長。楊凡畢業(yè)后順利進入麻陽縣人民法院工作。知情者說，楊凡的爸爸退休前系麻陽縣法院刑庭庭長。

3人中，李熠最無背景。他2003年底從石羊哨鄉(xiāng)政府調(diào)入麻陽縣委辦機要科，之后輾轉(zhuǎn)保密局，最后到縣委監(jiān)督室。

一位跟李熠走得非常近的朋友說，李熠沒什么城府，人特別老實，也沒有什么特別大的政治抱負。

剛調(diào)入縣委辦工作時，李熠非常高興，他跟這位不愿具名的朋友說，在縣委辦解決副科級待遇后，他就申請調(diào)出，到清閑的單位，不用再聽別人使喚。當時，這位朋友覺得，憑李熠的工作能力，在縣委辦解決副科會很容易。

然而，10年過去了，李熠仍是一個普通科員。在此過程中，李熠也偶爾跟這位朋友抱怨，“小地方，沒有關系，升遷特別難?！?/p>

在一次抱怨中，這位朋友勸李熠，不開心就調(diào)出來?？衫铎谟X得，副科待遇沒有解決就調(diào)出去，會很沒有面子，且去了別的單位后，更加被人喊來喊去了。

眼見著后來的人，在這里都解決了副科待遇，這位在官場中失意的年輕人，有一段時間顯得特別郁悶。

在縣委辦的一段時間，李熠被抽調(diào)到后勤保障組，負責幫忙接待上級來視察的領導?！敖?jīng)常喝酒，吃一頓就是幾萬塊，而他的工資才幾千塊錢?！边@位不愿具名的朋友說，“從那時候起，他就明白了權力的作用?！?/p>

在法庭上，李熠說，在偷拍到的胡佳武受賄視頻里，他至少收了10次以上的紅包。如今，接受審判的只有他們，而被舉報受賄的胡佳武，仍在正常工作。